襄陽,這座東晉北陲的重鎮,當它終於以完整的姿態呈現在眼前時,李墨便知道,這裡,與南陽截然不同。
城牆是青灰色的,歷經風霜,帶著一種被戰火反覆淬鍊過的堅韌。城牆外雖也有往來的人群與商販,但他們臉上的神情,不再是南陽那種在壓抑下苟且偷生的麻木,而是一種在警惕中,帶著勃勃生機的堅定。空氣中,沒有脂粉的香氣,也沒有市井的喧囂,只有一股淡淡的、混雜著鐵器與草料的、屬於軍鎮特有的肅殺之氣。
商隊在城門外排隊等候入城。守城的晉軍士兵身穿玄色鐵甲,手持長矛,站姿如松。他們的人數不多,但每一個人,都精神飽滿,眼神銳利如鷹。他們的目光,不會在你的錢袋上停留,卻會仔細審視你手上的老繭,以及你眼神深處的底色。 這份嚴格到近乎苛刻的盤查,與氐人那種收了錢便萬事大吉的散漫敷衍,形成了雲泥之別。
輪到張家商隊時,一位身形高大、面容方正的校尉走上前來。他的目光如刀,掃過商隊,最終停留在氣度不凡的李墨身上。
「你便是這次商隊的負責人?」校尉的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的鏗鏘。
李墨上前一步,拱手道:「正是。在下李墨,奉南陽張老爺子之命,護送藥材與糧草前來,欲獻予朱將軍。」
校尉仔細打量著李墨,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他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命令士兵仔細檢查貨物。就在這時,校尉身後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李大哥!」那人驚喜地喊道,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李墨聞聲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的校尉,雖然臉上多了些風霜,但那股子憨厚勁兒卻沒變。他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華陰城牆上,與李墨並肩作戰,並僥倖從城破中存活下來的副將,李武!
李武快步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李墨的肩膀,激動地說:「真是你啊李大哥!自華陰城破,我便以為你……沒想到今日竟能在此重逢!」他的聲音引來了周圍士兵的奇異目光。
為首的校尉見狀,眉頭微皺:「李武,你認識此人?」
李武連忙解釋:「校尉大人,這位便是末將在華陰城時的守城將領,李墨李將軍!當年華陰一戰,氐人斥候來犯,是李大哥拚了性命,身負重傷,擊殺了那斥候,為華陰城硬生生多爭取了數月的整備時間! 後來,氐人十萬大軍壓境,華陰只有一萬人守備,可李大哥依然用計擊退了敵軍前鋒!他是我見過最悍勇、最足智多謀的將軍!」李武語氣中帶著對李墨的無限推崇和對往事的追憶。
此言一出,周圍的晉軍士兵無不側目,看向李墨的眼神,瞬間從審視變成了肅然起敬。 他們早就聽聞華陰守將的英雄事蹟,沒想到今日竟能在此遇見當事人。那份以寡敵眾,血戰數月的悲壯,早已在晉軍中流傳。
「李武,你瞎說些什麼!」李墨雙手抱拳向眾官兵說道:「在下乃不過是一介武夫,稱不上什麼將軍。托兄弟們的福,僥倖在氐人刀下存活罷了。」
為首的校尉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隨即換上恭敬的神色:「原來是李將軍當面,方才失禮了!在下乃是朱將軍麾下校尉王猛。請將軍入城,末將立刻去稟報朱將軍!」
李墨與婉兒,還有李武,被恭敬地請入城中。他們沒有被安排在尋常客棧,而是直接被帶到了襄陽城內朱將軍的府邸。李武一路上不住地向李墨講述他如何從華陰離開後,在機緣巧合下投奔了朱將軍,並在襄陽站穩了腳跟,語氣中難掩重逢的喜悅與對李墨的敬仰。
抵達將軍府,穿過肅靜的前庭,李武帶著李墨夫婦直接進入了府邸深處的書房。
那不是一間尋常的書房,那是一座戰爭的中樞。 牆上掛著的,不是什麼名家字畫,而是一幅巨大到幾乎佔據了整面牆的、襄陽周邊的軍事地形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密密麻麻地標註著敵我態勢。屋角,立著幾個擦拭得錚亮的兵器架,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與舊皮革的味道。
案後端坐的,便是朱序。
他並未抬頭,甚至沒有因為李武的通報而有絲毫分心。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一份軍報,整個人的氣息,卻如同一柄入鞘的傳世名刀,雖不鋒芒畢露,那份沉鬱的重量感,卻已充斥了整個房間。他臉上帶著久經戰事的疲憊,但握著卷宗的手,卻穩如磐石。
「卑職李武,見過將軍!有重要人物引薦!」李武畢恭畢敬地行禮,隨後指著李墨說道,「將軍,這位便是卑職在華陰城的上司,李墨!他智勇雙全,曾帶領卑職在華陰城血戰氐人,乃是響噹噹的男兒!」
直到李武話音落下,他才緩緩地,將目光從卷宗上移開,落在了李墨身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沒有半分威嚴的壓迫,卻有著看透了屍山血海的沉靜;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卻銳利得彷彿能將人一生所有的偽裝與過往,都剝得乾乾淨淨。 他欣賞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那份久經沙場的沉穩與內斂,以及那份歷經血火磨礪後的沉靜。
「李將軍,久仰大名。」朱序語氣平淡,卻帶著幾分敬意,「你能從華陰戰火中脫身,並安全抵達襄陽,實屬不易。你擊退氐人前鋒,又為城池爭取數月整備,如此壯舉,本將有所耳聞。不知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李墨上前一步,拱手行禮,態度不卑不亢:「朱將軍。在下乃南陽張氏大管事李墨,奉張老爺子之命,護送一批藥材與糧草,獻予將軍,以助襄陽守備。」說著,他將張老爺子的書信,以及衛敬之給的那封衛氏的引薦信,一同呈上。
朱序接過信件,先是快速閱覽了張氏的書信,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當他打開衛敬之的引薦信時,眉頭卻是微微一挑。他知道衛氏在北方雖然名義上歸附前秦,實則暗中與東晉保持聯繫,為他們提供北方情報。這封來自衛氏家主的親筆引薦,分量非同尋常。
信中,衛敬之不僅提到了李墨在南陽防疫的奇效,訓練張家護衛的卓越能力,更重點強調了李墨「心懷漢室,深明軍伍,更有華陰守城之功,實為難得之將才」,建議朱將軍重用此人,稱其為「亂世之才」。
朱序看完信,目光再次投向李墨,這次眼中帶上了更深的審視與欣賞。他將兩封信放在案上,指了指一旁的座位:「李將軍請坐。華陰一戰之慘烈,本將有所耳聞。你能夠在幾乎絕境中以一萬守軍堅守,待到城中死傷不足千人時方才撤離,如此忠勇與智謀,本將佩服。如今又能將南陽一城疫病治理得井井有條,更是不凡。」
他端詳著李墨,緩緩開口:「衛敬之在信中對你讚譽有加,稱你『實幹過人,見識卓絕』。襄陽雖為重鎮,但前秦虎視眈眈,守備壓力日重。不知李將軍此番前來襄陽,有何打算?」
李墨心中大定,他知道,這是朱將軍在向他發出邀請。他沉穩地回應道:「將軍,在下自華陰城破後,輾轉流離,深感亂世中漢人不易。如今見將軍堅守襄陽,正是漢室復興之光。在下願追隨將軍,略盡綿薄之力,無論是軍中事務,還是城中治理,只要將軍有所吩咐,李墨萬死不辭!」
朱序聞言,微微頷首。他看著李墨堅定的眼神,和李武在一旁的推崇,知道自己這次可能真的撿到寶了。襄陽的未來,或許會因為這個從西北而來的將才,而發生一些改變。
然而,朱序也清楚李墨的背景——一個從前秦統治區前來的漢人,雖然有衛氏的引薦和李武的作證,但驟然授予高位,恐難服眾,也容易引來朝中非議。他需要一個既能讓李墨施展所長,又能觀察其忠誠與能力的職位。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朱序決定先給李墨一個看似不高,實則極為關鍵的位置。
「李將軍,」朱序指了指地圖上襄陽城防的佈局,沉聲說道,「襄陽城池堅固,但前秦兵力雄厚,攻城器械層出不窮。本將欲任命你為襄陽城防司馬,協理城防事務。」
李墨心頭一喜,這職位雖然只是「司馬」,但直接參與城防,已是軍中要職。
朱序接著補充道:「不過,這城防司馬,並非只管城牆之事。襄陽城內外軍務繁雜,從兵士操練、器械維護,到軍營衛生、糧草調度,皆有諸多瑣碎事務。你的防疫之能,對軍中衛生大有裨益;你訓練精兵之法,也可應用於部隊操練。本將希望你能將你在南陽的經驗,應用到我襄陽軍中。」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炬:「初期,你可先協助本將處理軍中雜務。本將會撥給你一部分人手,並讓李武從旁協助你。待你熟悉襄陽軍務後,再逐步將城防核心職責交予你。不知李將軍意下如何?」
李墨當即拱手,語氣堅定:「末將領命!多謝將軍信任!定當竭盡全力,不負將軍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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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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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將軍為他們安排的住處,是城南一處僻靜的兩進宅院。這裡沒有權貴府邸的雕樑畫棟,卻有著亂世中最奢侈的寧靜。 青瓦白牆,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院中一棵高大的石榴樹,在夏日裡會掛上火紅的花。陽光透過葉隙,灑下斑駁的光點,隨著微風輕輕晃動。空氣裡,沒有了雍州的風沙,也沒有了南陽的壓抑,只剩下雨後青苔與泥土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氣息。遠處,隱約能聽見城中軍營傳來的、沉悶的號角聲,那聲音,非但沒有打破這份寧,反而像一雙無形的大手,將這小小的宅院,牢牢地護衛其中。
李墨的官職雖只是司馬,但加上張家與衛家贈予的厚酬,足以讓他們的生活遠離顛沛。婉兒每日親手操持家務,將這座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李墨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看著她眉宇間那份終於舒展開來的安穩,心中滿是憐惜。他想讓她那雙曾彈奏出絕世樂音的手,不再沾染塵務。思慮再三,便決定為她添置一名貼心的婢女。
李墨將想法告知婉兒,婉兒雖覺無需,但見李墨心意已決,也便溫柔應允。很快,府中的管事便按照李墨的吩咐,尋來了十幾位家世清白、年紀尚幼的女童,排著隊,在廳堂中等候夫人親自挑選。
婉兒端坐在堂中,穿戴面紗,溫和地詢問著每個女童的姓名、年齡和一些簡單的家世。孩子們一個個拘謹地回答,眼神中充滿了對未知生活的忐忑。
然而,在這些稚嫩的面孔中,有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女童,卻顯得有些不同。她沒有低頭避讓,反而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婉兒的臉,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
婉兒注意到她特別的目光,忍不住笑了笑。她平日裡總以面紗示人,在張府時,人們雖然好奇,卻不敢多問。此刻一個孩子如此純真地打量,倒讓她覺得有趣。
「小妹妹,我的臉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婉兒輕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戲謔。
那女童聞言,非但沒有被嚇到,反而露出一個天真爛漫的笑容,脆生生地回答:「為什麼夫人長得非常好看,卻要把臉蒙起來呢?」
此言一出,婉兒心頭猛然一震,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她快速地掃了一眼其他女童,她們都因小桃的「大膽」言論而縮了縮脖子,顯然還未學會圓滑處世。
婉兒示意管事將其他女童都遣散,只留下這個小丫頭。
「你叫什麼名字?」婉兒的聲音柔和了許多。
「夫人,我叫小桃。」女童仰著臉,清澈的眼睛裡滿是坦誠。
「小桃,你為何會說我是個美人呢?」婉兒好奇地問道。她想知道,一個如此年幼的孩子,怎會有這般不同尋常的洞察力。
小桃歪著頭,認真地解釋道:「小桃見過許多人,也聽過許多事。一般人會蒙臉的原因,不外乎是臉上有傷疤或隱疾,怕被別人看見。這類人,說話時總會有些扭捏,眼神也會躲閃,仿佛見不得人似的。可夫人您方才與小桃說話時,舉止有度,侃侃而談,沒有半點自卑或躲閃的樣子。而且,夫人的眼睛特別漂亮,眼眸清澈有神,這樣的眼睛,若是配上一張醜臉,那是不可能的。」
小桃稚嫩的聲音,卻條理清晰。她最後下了結論:「因此,小桃可以推斷,夫人是個大美人,只是不知為何才蒙起臉來。」
婉兒徹底被這孩子的聰慧與敏銳震驚了。她的笑容重新浮現在臉上,心中對這個小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這個亂世之中,能有如此觀察力與思考能力的孩子,實屬難得。
「好一個聰慧伶俐的小桃。」婉兒由衷讚歎。
她沒有再多問其他,當即便做出決定。她吩咐管事:「便留下小桃吧。日後,她便跟在我身邊伺候。」
自從小桃被婉兒選中後,她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婉兒並沒有將她視為普通的婢女,而是將她當作家人一般看待。飯桌上,小桃不再是站在一旁伺候的下人,而是被婉兒溫柔地拉到身邊,與李墨夫婦一同用餐。李墨雖然面冷,但對婉兒的決定從無異議,也默許了這份特殊的禮遇。
更讓小桃驚訝和感激的是,婉兒還親自教她讀書寫字、學習算數。婉兒的字跡秀麗,算盤撥得流暢,耐心細緻地教導著小桃。小桃也聰慧過人,學得極快,短短數月,便能幫著婉兒處理一些簡單的帳目,小小年紀便展現出過人的天賦。在李府裡,小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與尊重。
某日,閒暇之餘,婉兒教導小桃識字,見她學得認真,便隨口問起她的詳細身世。婉兒想多了解這個聰慧的孩子,或許能為她的將來做些打算。
小桃放下筆,眼神黯淡了幾分。她輕聲說道:「回夫人,小桃其實是來自一個小有名氣的家族,我們家姓…范。家中世代做的都是米糧生意。」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著那段曾經的生活:「父親為人實在,做的米糧品質又好,價格也公道,很快就在襄陽城裡有了些名氣。後來,家裡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打入了軍糧供應。」
說到這裡,小桃的語氣突然變得哽咽,眼眶也紅了:「可就在半年前……家裡賣給軍營的一批米糧,突然被說參了沙子。官府二話不說,連調查都沒有,直接就抄了我們的家。父親和母親,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哪裡受得了這等冤屈?他們日夜憂心,最終……最終抑鬱而亡。」
她緊咬著嘴唇,努力不讓眼淚落下:「小桃僥倖躲過一劫,可家破人亡,最終還是流落街頭,被牙婆子抓去當小婢販賣,若非遇到夫人和李大人……」
說到最後,小桃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她猛地從凳子上滑下來,「咚」的一聲跪倒在地,向婉兒重重磕了個頭,淚水模糊了雙眼:「夫人!您是最好的夫人!求夫人為小桃的家,為我死去的爹娘,主持公道啊!」
婉兒見狀,心頭劇震。她連忙扶起小桃,輕聲安慰著,但心中卻已波濤洶湧。她曾接觸過底層的百姓,深知亂世之中,官府草菅人命,富商破產往往不單純。小桃口中的「范家」,顯然是遭遇了針對性的栽贓陷害。
「小桃知道的消息太少,難以掌控全貌。」李墨沉聲說道,「若想為范家討回公道,必須從根源查起。這批所謂『參了沙子』的軍糧,必然留有記錄。我可以從軍糧供應商的名冊入手,查看當時范家與軍營的交接記錄,以及那批米糧最終的去向。」
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既然范家能做到軍糧生意,那說明他們曾有相當的實力。一個信譽良好的家族,突然因這種莫須有的罪名被抄家,背後必然有更大的勢力在推動。這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趁機吞併范家的產業,或者清除競爭對手。」
李墨決定不再坐視不理。次日,他便利用城防司馬的職權,以「檢查軍糧庫存與供應品質」為由,開始查閱歷來的軍糧供應商名冊和交接記錄。他的職責本就涉及軍中雜務,這讓他師出有名,不易引人懷疑。
經過一番仔細的調查,他很快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范家被抄家後,原本由范家供應的軍糧份額,迅速被幾家新興的糧商瓜分。而這些新興糧商,雖然在帳面上看似獨立,但經過李墨的抽絲剝繭,順藤摸瓜,最終竟指向了襄陽城內一個頗有權勢的士族——謝氏!
謝氏!這可不是尋常的富商,而是東晉頂級的世家大族,在朝中根深蒂固,影響力巨大。他們以清雅高潔自居,卻沒想到會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圖謀一個普通商賈的家產。
李墨的心頭沉重起來。他知道,這起案件不再是單純的弊案或冤案,而是直接觸及到了士族的利益和顏面。這就像掀開了襄陽城光鮮外表下的一角,露出了其內部複雜而骯髒的權力鬥爭。他如今身為朱序將軍的部下,若想查清真相,為范家伸冤,必然會與這個龐大的士族集團產生正面衝突。這其中的風險,遠非在南陽時可比。
李墨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他本以為在襄陽可以平穩發展,卻沒想到,一個小婢女的身世,竟會將他再次捲入漩渦的中心。他知道,這不僅是為小桃討回公道,更是為了襄陽軍心和城內秩序的穩固。
李墨將自己查到的所有線索,包括那些指向謝氏的證據,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婉兒。他本以為婉兒會像往常一樣,堅定地支持他,或是像小桃那樣為親人鳴冤。然而,他卻看到了婉兒臉上前所未有的恐懼。
當李墨提到「謝氏」這個名字時,婉兒的身體猛地一顫,隨後便開始不住地發抖。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神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懼,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墨郎……求你……就此停手吧……」婉兒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在央求。她緊緊抓住李墨的衣袖,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謝氏……他們是不能招惹的……」
李墨從未見過婉兒如此失態,他心中一沉,連忙摟住她,輕聲安慰:「婉兒,怎麼了?謝氏雖勢大,但我們有朱將軍,總能討個公道。」
婉兒卻搖著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公道?他們哪裡講什麼公道!墨郎,你不知道……他們是真正的……真正的權勢滔天!」
她努力平復呼吸,語氣中帶著刻骨銘心的顫抖:「妾身當年做歌妓的時候,曾在一次洛陽宴會上見過謝氏的旁支子弟。那人看似風度翩翩,實則性情陰狠。當時,妾身有一位情同姐妹的歌妓姊妹,僅僅因為身體不適,在宴會上沒有對著那謝氏子弟露出笑容,只是一點點的怠慢……」
婉兒聲音哽咽,她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夜晚:「當晚,那位姊妹就憑空失蹤了,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是謝氏動的手。連平日裡潑辣強勢的老鴇,也嚇得三緘其口,不敢發一言。」
她睜開眼睛,淚水模糊了視線:「更可怕的是,第二天,我們所有歌妓都被處罰了! 僅僅是因為『未能讓貴客盡興』。那些酷刑……比比皆是,鞭打、冰水、不許進食……只為懲罰我們沒有『好好』招待謝氏的人。那日之後,所有歌妓都對謝氏的人避之不及,如避蛇蠍。他們簡直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殺人也只是一念之間。」
婉兒緊緊抱住李墨,聲音帶著絕望:「墨郎,你不是士族,你沒有根基,我們好不容易才在襄陽有了一點點安穩的日子……若你現在去觸碰謝氏的底線,他們會像碾死螞蟻一樣碾死我們!小桃的父母,可能就是這樣死的!他們不是尋常的富豪,他們是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士族啊!求你,為了我們,為了小桃……就此停手吧!」
婉兒的恐懼,讓李墨的心頭像是被澆了一盆冰水。他知道士族權勢大,但從未想過他們會如此冷酷、蠻橫,且毫不講理。婉兒親身經歷的恐懼,比任何關於權勢的描述都更具衝擊力。他見過戰場上的生死,卻未曾見過這種無聲無息、卻能徹底毀滅一個人的權力。
婉兒的恐懼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李墨腦海中熱血上湧的正義感。他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不是戰場上刀劍相向的敵人,而是比刀劍更鋒利、更無形的權勢之網。他將婉兒緊緊擁入懷中,安撫了許久,直到她的身體不再顫抖。他知道,他必須為她,為小桃,也為自己,重新審視這一切。
但李墨骨子裡的軍人血性,以及對正義的執著,讓他無法完全袖手旁觀。他知道,直接對抗謝氏無異於以卵擊石,但他可以將此事告知朱序,讓這位襄陽的守將,來判斷其中的利弊與風險。畢竟,朱序才是這座城池的實際掌控者。
次日,李墨求見朱序,將自己調查到的關於范家破產,以及這些線索最終指向謝氏的種種疑點,詳細地稟報。他沒有添油加醋,只陳述事實,但語氣中的憂慮卻是顯而易見。
朱序將軍聽完李墨的陳述,臉上的表情卻是波瀾不驚。他沒有露出驚訝,也沒有顯示憤怒,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緩緩地撫摸著手中的茶盞。當李墨說到謝氏的名字時,朱序的眼神深邃了幾分,但很快便恢復平靜。
待李墨說完,朱序放下茶盞,目光直視著他,聲音低沉而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司馬,本將只問你三個問題。」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你查出的軍糧,是否有短缺?」
李墨搖頭:「並無大礙,整體供應充足。」
朱序點點頭,伸出第二根手指:「那麼,這些糧食是否有虛報不實?是否有參雜沙石,或者品質不良?」
李墨如實回答:「經末將親自查驗,如今軍營所用糧食品質尚可,並未發現參雜沙石或嚴重品質問題。」
朱序沉聲道:「那便無事了。」
朱序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打破了書房裡的寂靜。他再次看向李墨,語氣中帶著警告:「李將軍,你初來襄陽,有些事情尚不清楚。這個城中,有些人和事,是不能輕易觸碰的。他們的根基,遠比你想像的要深。此事就此打住,不要再查了。否則……」
朱序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其中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警告:「否則,即使是我,也保不住你。」
這句話讓李墨如墜冰窟。他終於明白,朱序並非不知道謝氏的惡行,也不是不關心士族的為非作歹。而是他不能管,也不敢管。在東晉這個士族門閥主導的社會,即使是朱序這樣鎮守一方的大將,也必須向現實低頭,向那些根深蒂固的士族勢力妥協。為了襄陽的穩定,為了維繫表面的和諧,他選擇了犧牲范家的真相,選擇了對士族惡行的視而不見。
他低下頭,沉聲應道:「末將明白,多謝將軍教誨。」
走出將軍府,李墨的心情無比沉重。他想起了婉兒眼中的恐懼,想起了小桃跪地求助的身影。在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襄陽城下,隱藏著的卻是如此複雜而令人窒息的現實。他意識到,僅憑一己之力,想要撼動士族這座大山,難於登天。
夜幕低垂,將軍府的燈火透過窗紙,在院中灑下昏黃的光暈。李墨處理完白日的軍務,回到房中,卻遲遲未能入睡。朱序將軍那句「那便無事了」和「我也保不住你」,像重錘般敲擊著他的心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與無力。
婉兒知道他心中鬱結,默默地為他沏了一壺清茶。她沒有再提對謝家的恐懼,只是溫柔地陪伴在他身側。
李墨望著窗外,最終輕聲開口:「婉兒,我想去看看小桃。」
婉兒點點頭,眼中帶著理解。她知道李墨心中的那份掙扎。
李墨來到小桃居住的偏房。小桃正藉著燭光,用婉兒教她的字,在粗糙的竹簡上練習抄寫。見李墨進來,她立刻放下竹簡,恭敬地起身行禮。
李墨示意她坐下,沒有拐彎抹角,直接開口:「小桃,你家的事情,恐怕……恐怕我暫時無能為力,無法為范家平反。」
他以為小桃會失望,會哭泣,甚至會怨恨。畢竟,那是一個孩子對正義的最後一絲希望。
然而,小桃的反應卻讓李墨和婉兒都感到意外。
小桃聽完,眼神中雖掠過一絲黯然,但很快便被一種沉靜取代。她沒有質問,沒有抱怨,也沒有痛哭流涕。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李墨,隨後,她緩緩地,再次跪倒在地,向李墨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大人,夫人,小桃知道。小桃從未奢望過平反。」小桃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大人有這份心意,小桃就已經很滿足了。」
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沒有淚水,只有深深的感激與理解:「小桃知道大人剛到襄陽,根基尚淺。大人能夠冒險為小桃家調查,這份恩情,小桃永世難忘。」
小桃稚嫩的臉龐上,此刻卻流露出超越年齡的成熟與智慧。她說:「亂世之中,活著已是不易,能得大人和夫人庇護,已是小桃最大的幸運。小桃只願能好好侍奉大人和夫人,學習知識,將來若有機會,或許能自己為范家洗刷冤屈,或是為其他無辜者盡一份綿薄之力。」
她的話語,讓李墨和婉兒都為之動容。一個孩子,在經歷如此變故後,竟能有這般豁達與堅韌。李墨心中那份沉重的無力感,在小桃的理解與感恩中,得到了些許慰藉。
「好孩子。」李墨扶起小桃,輕聲說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不會讓你再受欺凌。讀書習字,你便放開了去學,將來總有用武之地。」
小桃的通達與隱忍,給了李墨極大的觸動。他意識到,在這個複雜的士族社會中,橫衝直撞並非上策。他必須學會更深層次的權衡與謀劃,才能在保護身邊人的同時,為更大的目標積蓄力量。這次事件,不僅讓他看清了襄陽的黑暗面,也讓他對自己未來的道路有了更為清晰和務實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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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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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城,李家小宅。
書房裡,燭火徹夜未熄,豆大的光暈將李墨伏案的身影拉得頎長。婉兒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薑茶,眼中滿是心疼。這三天三夜,李墨幾乎沒有闔眼,他日夜苦思,試圖在士族如林、積弊深重襄陽,尋找一條既能增強城防實力,又不至於引發內亂的破局之道。
李墨抬起頭,疲憊的眼中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堅毅。他接過婉兒遞來的茶,溫暖的觸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婉兒,我想到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透著一股勢在必得的決心。
冬去春來,襄陽城瀰漫著一股不同以往的生機。過去的陰霾與不安,正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希望所取代。這一切,都源於那位新來的城防司馬——李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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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頭,城外二十里莊稼漢,過去每到春耕秋收,心裡就發怵。不是怕天災,是怕那些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賊寇。田裡的糧食被搶,養肥的豬羊被偷,甚至還有人被綁走。所以儘管田地肥沃,他也總是憂心忡忡。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兒子說,將軍府來了位姓李的司馬,下了死命令,凡斬殺賊寇者,一律重賞。起初,老張頭不信,覺得又是官府作秀。可漸漸地,他發現不對勁了。
「爹,您看!」兒子興奮地指著路邊的告示,「李司馬親自帶兵,把盤龍山那幫子土匪老巢都端了!還把賊寇的頭顱掛在城門口示眾呢!」
老張頭半信半疑,但接下來的日子,田裡果然再也沒丟過東西,往來城裡賣菜的小徑上,也不再有驚慌失措的叫喊聲。晚上,他能安心地睡到天亮,不用再提心吊膽。他看到城防軍的兵丁,也一改過去懶散的作風,成群結隊地在城外巡邏,腰桿挺得筆直。
「這李司馬,是真的辦實事啊!」老張頭摸著鬍子,第一次覺得,日子有了盼頭。
襄陽城,不再是城內重兵,城外流民強盜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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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布莊的王掌櫃,對軍隊向來是又敬又怕。敬的是他們守城,怕的是那些仗著軍服胡作非為的兵痞子。過去,總有那麼幾個士族背景的老兵,仗著家裡勢大,不僅白吃白喝,還敢調戲他店裡的繡娘。他曾報官,卻總是被敷衍了事。
直到那個震動全城的消息傳來——三個士族背景的老兵,竟然被李司馬當眾斬首了! 罪名是擾民不軌。王掌櫃聽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
從那以後,他發現大街上的士兵,都變得規矩了。巡邏時,不再對百姓吆五喝六,買東西也規規矩矩地付錢。甚至有一次,他看到一個小兵不小心撞翻了路邊小販的擔子,還主動掏錢賠償,並彎腰幫忙撿拾。
「李司馬治軍,真有幾分本事!」王掌櫃對著來買布的客人感嘆,「這下,咱們老百姓算是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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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李大娘,家裡那幾畝薄田,靠天吃飯。年年盼雨,年年又怕旱。家裡的壯丁都快被她送到城裡做苦力了,也只是勉強糊口。
可今年,李大娘的臉上有了笑容。自從李司馬主持修繕水利以來,她的田地旁,那條淤塞多年的水渠,竟然被清得乾乾淨淨,引來了清澈的活水。軍隊的兵丁,和那些流民百姓一起,熱火朝天地修築堤壩,挖掘溝渠。
「李司馬說了,水利修好,軍糧能增產,我們百姓的收成也能好!」村裡的壯丁們幹活更有勁了。以往荒蕪的土地,如今也翻耕出來,種上了莊稼。李大娘看著自家田裡綠油油的秧苗,彷彿看到了金黃的稻穗,心裡樂開了花。
她常對鄰居說:「這李司馬,真是個活菩薩,他知道我們老百姓最需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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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襄陽城。 過去,宵禁後幾乎就沒人敢出門,偶爾傳來幾聲慘叫或打鬥聲,都會讓街坊鄰里一夜不安。家家戶戶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生怕賊人入室。
但現在,小翠,在城東酒樓幫廚的小姑娘,發現晚上回家的路不再那麼害怕了。巡邏的士兵多了,他們腳步聲整齊有力,手裡的火把照亮了街巷。有時,還能看到他們在路口設卡盤查,連那些平日裡鬼鬼祟祟的流氓混混都銷聲匿跡了。
「聽說李司馬還抓到了幾個胡人奸細呢!」酒樓裡的客人壓低聲音說,語氣中帶著幾分自豪,「難怪最近城裡這麼太平,連丟東西的都少了。」
小翠現在敢在月光下多走幾步,感受著這份久違的安心。她知道,這都是因為那位年輕的李司馬,讓襄陽城,真正有了「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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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一個從北方流亡來的難民,曾拖家帶口在襄陽城外乞討,食不果腹,居無定所。他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在饑餓和恐懼中度過。
直到李司馬的政令下來,他被安排到城外的開墾隊伍裡。李司馬親自指導他們如何耕種,還給了他們分到糧食的承諾。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經欺壓他們的賊寇,都已消失不見,而巡邏的士兵,也變得和善,甚至會幫他們修理農具。
「我們有地種了!我們有家了!」看著身邊許多同樣來自北方的難民,阿牛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光芒。他們在李墨的帶領下,將一片片荒蕪的土地重新開墾,水利設施將清水引來,莊稼長勢喜人。
阿牛知道,這不僅僅是為了軍糧,更是為了他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李司馬,這位真正的父母官,讓他們在絕望中看到了生存的希望。
李墨的每一步,都紮紮實實地落在百姓和士兵的心坎上。他沒有用華麗的詞藻去宣傳,而是用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績,贏得了萬民的真心擁戴。襄陽城內外,從上到下,都感受到了這位年輕司馬所帶來的巨大改變。他的聲望,正在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勢頭,迅速攀升。
李墨的一系列新政,在百姓和士兵中贏得了山呼海嘯般的讚譽,他的聲望如日中天。然而,這份光芒萬丈的名聲,卻在襄陽城深處,點燃了士族們積壓已久的不滿與怒火。
謝氏襄陽旁支,家主端坐在廳堂中央,手中的茶盞被捏得咯吱作響。他聽著管事低聲匯報著城中對李墨的種種歌頌,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陰沉。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外來戶,竟敢動我謝氏的臉面!」家主拍案而起,語氣冰冷,「他憑什麼處置我族的子弟?區區一個城防司馬,就敢在襄陽城裡濫用職權,目無章法!」
很快,各個士族之間便開始私下串聯,怨聲載道:
「李墨那廝,竟敢在軍中斬殺我等族人!那不過是幾個老兵,平日裡有些小過,何至於此?他這是在向士族示威,欲騎在吾等頭上!」一位被處決老兵的族親憤憤不平,怒不可遏。
「城外那些賊寇,本就是吾等莊園的隱患,官兵清除他們是天經地義!可他李墨,竟將繳獲的糧食和財物據為己有,中飽私囊!」另一位莊園曾被賊寇滋擾的士族抱怨道,言語中充滿了對「私產」被侵犯的不滿。在他們看來,那些「無主」的賊寇物資,本該由土地所屬的士族來接收。
「還有那水利修繕,分明是個大好的賺頭,往年都是我等出資出力,從中獲利。如今李墨將軍隊和流民都拉去幹活,斷了我們的財路,這叫我們如何經營?」一名精於商賈之道的士族搖頭嘆息,覺得李墨壞了規矩。
種種不滿,匯聚成一股暗流,洶湧地湧向了朱序的將軍府。關於李墨「濫權」、「佔田」、「中飽私囊」的投訴,如雪花般紛至沓來,堆滿了朱序的案頭。每一封信都言辭鑿鑿,控訴李墨的「不法」行徑,字裡行間透著對他「越俎代庖」的不滿。
朱序看著案頭堆積如山的投訴,眉頭緊鎖。他當然知道這些投訴背後是士族們不滿的怒火。在襄陽這塊地方,士族的影響力非同小可,得罪他們絕非明智之舉。
然而,當他放下手中的投訴信,目光掃過城防地圖上,那日益穩固的標示,想起軍營中日益高漲的士氣,以及百姓臉上久違的安穩笑容時,朱序的心中早已有了決斷。
他清楚地知道,李墨看似「越軌」的每一項措施,都實實在在地為襄陽的軍備力量帶來了極大助益:
* 軍紀的整頓,讓這支過去散漫的軍隊煥然一新,戰力倍增。
* 城外賊寇的清除,不僅保障了地方安定,更讓士兵得到了實戰磨礪。
* 水利的興修,不僅穩定了民心,更擴大了軍糧的來源,讓襄陽的戰略儲備日益豐厚。
* 治安的改善和奸細的抓獲,更是直接提升了襄陽的防禦韌性。
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軍事基礎,是能夠抵禦即將南下胡人鐵蹄的底氣。相比之下,士族那點「被觸犯」的利益,在朱序看來,根本不值一提。
「哼,一群目光短淺之輩!」朱序冷哼一聲,拿起投訴信,隨手扔到一旁。
他召來心腹,沉聲吩咐:「傳令下去,所有關於李司馬的投訴,一律壓下,不必理會。」
朱序的目光投向窗外,彷彿看到了北方滾滾而來的戰火。他知道,在這樣的大勢面前,士族的抱怨只是螳臂當車。他需要的是像李墨這樣,能夠真正解決問題、積蓄實力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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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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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一年已過。
隆冬將至,寒風呼嘯。隨著氣溫驟降,襄陽城外的難民潮也日益洶湧,大批無家可歸的百姓湧入城中,尋求一線生機。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疫病的肆虐。
陰冷潮濕的空氣中,疫病如幽靈般蔓延。起初只是零星的發熱咳嗽,很快便演變成大片病倒的慘狀。軍營裡也難以倖免,許多士兵受寒感染,戰力銳減。恐慌與絕望在城中蔓延,彷彿預示著比嚴冬更可怕的災難。
面對這熟悉的危機,李墨沒有絲毫遲疑,立即向朱序將軍請命,全權負責襄陽城的防疫事務。
李墨再次展現出過人的組織能力與冷靜決斷:
* 果斷隔離,阻斷傳播: 他迅速劃定疫區,強制隔離病患,並嚴格限制人員流動。
* 清理污穢,改善衛生: 他動員軍民,大規模清掃城中淤積的垃圾和污水,焚燒病患衣物,並推廣煮水飲用。
* 設粥棚,暖人心: 針對體弱的難民和百姓,他不僅安排簡陋的避風所,更利用軍中和清剿賊寇所得的糧食,設立多處粥棚,確保病患和弱者能得到溫飽,增強抵抗力。
* 親力親為,安定人心: 李墨不畏生死,親自巡視疫區,安撫病患。他的身影穿梭於最危險的地方,為絕望的百姓帶來了希望。
在李墨的鐵腕與仁心並濟下,這場突如其來的疫病,很快便得到了有效控制。死亡人數銳減,新增病例也逐漸消失。襄陽城,再次從瘟疫的魔爪下倖存下來。
這份恩情,重如泰山。百姓們將李墨視為神明在世,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他們的感激與愛戴溢於言表,街頭巷尾,都在傳頌著李墨的功績。他的聲望,已然在民間達到頂點,甚至在許多人心目中,快要超過朱序。
然而,朱序對此卻毫不在意。他看到李墨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出色,不僅消除了疫病威脅,還穩固了民心,這對襄陽的長治久安至關重要。他心中反而十分高興,能有這樣一位能力出眾、不計個人名利的下屬,是他的幸事。
但對於士族而言,這份日益增長的聲望,卻讓他們坐立不安。當他們聽到百姓將李墨捧上神壇,甚至將其與朱序相提並論時,內心的妒忌與不安達到了頂點。
「他李墨不過是個區區司馬,何德何能,竟敢插手整個襄陽城的民生事務?」
「管軍備也就算了,管理疫病何時成了他的職責?這分明是濫權越位!」
「他設立粥棚,花費的是誰的錢?難不成是從軍中貪墨而來?」
他們不願承認李墨的功績,反而將其視為對自身權力的侵犯。於是,新一輪關於李墨**「濫權」、「逾越職責」**的投訴信,再次如雪片般飛向朱序的將軍府。字裡行間,充滿了對李墨插手「地方事務」的不滿,彷彿李墨的行為,是對他們士族固有權力分配的一種挑釁。
朱序看著案頭再次堆積如山的投訴,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他知道這些投訴的用意,也更清楚李墨為襄陽帶來了什麼。
襄陽城內外因疫病而起的喧囂剛剛平息,新的考驗——大規模屯田的宏偉計劃已在他心中醞釀。他知道,這不僅是為即將到來的戰事積蓄糧草,更是徹底解決難民安置、穩定襄陽長遠發展的關鍵一步。
然而,屯田,尤其是涉及土地的重新分配與利用,無疑是觸碰士族最敏感的利益神經。
李墨深知,強取豪奪只會適得其反,激化矛盾。他必須放下身段,施展他獨有的「農耕外交」。
李墨將所有關於襄陽周圍荒廢土地的圖冊與資料整理妥當。這些土地,大多因戰亂、缺乏管理或水源枯竭而被士族棄置。它們雖在士族名下,卻並未為其帶來實際收益。
他沒有派人傳話,而是親自登門拜訪襄陽城內各個士族大戶。他脫下戎裝,換上樸素的常服,態度謙遜,言辭懇切。
「諸位族長,襄陽孤懸一隅,內有百姓疾苦,外有胡虜環伺。兵糧之重,如同懸於頭頂之劍。」李墨不談空泛的仁義,直指現實困境,「然在下深知,戰亂多年,土地荒蕪者甚多。這些棄置之田,既無產出,亦無益於家族。」
他緩緩鋪開地圖,指著那些荒蕪的區域:「在下斗膽提出一計,不動諸位家族現有耕作之田。只求諸位能將這些荒廢之土,暫且讓與難民耕作。」
隨後,他拋出了最誘人的條件:「待春日開墾,秋日收穫,收成之三成歸軍糧,七成歸難民。而諸位士族,則可從這七成中再分得一到兩成的租金,或換取同等價值的糧食。如此一來,諸位家族不僅盤活了閒置資產,得了額外收益,更能贏得恤民之名,何樂而不為?」
他強調,這不是徵用,而是「合作」,是「共渡難關」。他會親自負責管理,確保難民耕作的效率,並保證士族應得的收益。
在所有士族中,謝家對李墨的不滿最甚,投訴也最為頻繁。他們視李墨為異類,對他的崛起充滿警惕。然而,李墨深知,若不能爭取到謝家的配合,他的屯田大計將舉步維艱。
他沒有因為謝家的態度而退縮,反而是不辭辛勞,放下身份,一去再去。第一次,謝家大門緊閉,他便在門外恭候數個時辰,最終只見到了一個管家。第二次,他被安排在偏廳,連謝家族長的面都沒見到。
然而,李墨從未抱怨。他每一次都態度謙卑,將屯田的益處、對襄陽的貢獻,以及對謝家「名譽」的助益,娓娓道來。他反覆強調:
「在下並非反對士族,更無意侵犯諸位家族利益。在下不過是一介武夫,只想把守衛襄陽的事情辦好,讓百姓能有安穩日子過。」
他誠懇的解釋,配合他之前在軍紀、治安、水利等方面的實際作為,漸漸地,讓士族們對他的「意圖」產生了動搖。他們開始意識到,李墨所求並非私人權勢,而是真心想為襄陽做好事。更何況,讓出荒地就能坐收漁利,這種無本萬利的買賣,對於重利而又愛惜羽翼的士族而言,實在難以拒絕。
李墨的「農耕外交」持續了整個冬季。他的真誠與務實,配合他之前累積的顯赫聲望和朱序的默許,逐漸發揮了作用。
當一些較為開明或受損較小的士族,看到李墨確實不動他們的肥沃良田,只求荒蕪之地時,開始有所鬆動。他們計算著,反正那些地也長不出莊稼,如今能白得一份租金,又能換得「恤民」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更重要的是,他們意識到李墨的存在,確實讓襄陽變得更加堅固,百姓更加安定。這對於他們家族的長遠發展,其實是巨大的保障。
最終,在利益和現實的雙重考量下,士族們開始陸續同意了李墨的屯田提議,即便最討厭他的謝家,也最終在權衡利弊後,釋出了一部分長期荒廢的土地。
隨著春日的到來,襄陽城外,一塊塊沉睡多年的荒地,在難民們的辛勤耕耘下,煥發了勃勃生機。李墨的屯田大計,成功地邁出了最關鍵的一步。他以智慧和堅韌,再次為襄陽的未來,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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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漸暖,屯田的春耕號角即將吹響。然而,就在這萬象更新之際,李府卻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貴客。
這天清晨,李府門前車馬喧囂,一輛華貴的馬車停穩,隨後,幾名謝家僕從抬著滿滿的厚禮魚貫而入。緊接著,謝家家主,那個平日裡對李墨不屑一顧、甚至屢次投訴的士族領袖,竟然親自登門。
謝家家主一改往日高傲姿態,臉上堆滿了謙卑與笑容。他步履匆匆地走入廳堂,見到李墨,立刻拱手作揖,態度恭敬得令人吃驚。
「李司馬,在下謝恆,過去諸多無禮之處,還望李司馬海涵!」謝恆語氣誠懇,甚至帶著幾分羞愧,「實是老朽目光短淺,未能體察李司馬為襄陽所付出的辛勞與功績。如今想來,過去那些投訴與冒犯,實乃在下一人之過,愧對李司馬的忠心與才幹啊!」
他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與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模樣判若兩人。李墨看著眼前這位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謝家家主,心中雖然感到詫異,但表面上仍不動聲色,客氣地將他迎入座。
李墨知道,謝家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如此低頭。這背後,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待謝恆告辭後,李墨便將心中的疑惑告訴了婉兒和李武。沒過多久,李武便透過他廣布的眼線,探聽到了一則驚人的消息。
原來,謝家之所以態度大變,是因為收到了一封來自建康(今南京)的書信。寫信之人,正是當今東晉朝廷的實際掌控者、名震天下的謝安!
謝安從朝廷情報中得知了襄陽的困境,以及李墨在襄陽所做的一切。他對李墨的才能與忠誠極為欣賞,認為李墨是亂世中難得的實幹之才,對於穩固邊防、對抗前秦至關重要。當他得知襄陽謝家不僅不支持李墨,反而屢次阻撓並投訴時,勃然大怒。
謝安在信中嚴厲斥責了襄陽謝家家主謝恆的短視與不識大體。他直接點明,若謝恆不能獲得李墨的諒解,並且全力配合李墨在襄陽的各項舉措,那麼他這個謝家家主也不用再當了!
這封來自謝安的家書,對於襄陽謝家來說,無異於一道晴天霹靂。謝安不僅是當朝宰相,更是謝家的精神領袖與實際掌權者。他的話,便是最高指示,不容任何質疑。謝恆深知,若失去謝安的信任與支持,他不僅家主之位不保,整個襄陽謝家都可能被家族核心所邊緣化。
得知真相後,李墨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謝安的大名,這位在東晉政壇呼風喚雨的宰相,以其高潔的品格和卓越的戰略眼光而聞名。
李墨原本對士族充滿了偏見,認為他們都是只顧私利、阻礙國事的蠹蟲。但這次謝安的介入,讓他意識到士族並非鐵板一塊。在那些腐朽和短視的門閥中,依然有像謝安這樣心懷家國、深明大義的領袖人物。
有了這位朝廷擎天之柱的明確支持,朱序那雙飽經風霜的眼底,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精光。他知道,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重用李墨了。
日頭正盛,官府內卻瀰漫著一股不尋常的寂靜。朱序端坐上首,目光掃過府內濟濟一堂的大小官員。他緩緩開口,聲音洪亮,每一個字都像重錘般敲打在眾將心頭:
「自李墨上任襄陽以來,諸位將軍都看在眼裡吧?」朱序環視眾人,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整軍紀,他讓散兵游勇變成了鋼鐵勁旅;平賊寇,他讓匪患之地重現清平;興水利,他讓荒蕪田地煥發了生機;安民生,他讓流離百姓重獲安穩;戰瘟疫,他力挽狂瀾,將疫病拒之城外!」
最後,朱序猛地一拍扶手,聲如洪鐘,迴盪在帳內:「如此棟梁之才,實乃國之干城!本將特上書朝廷,為其請封襄陽參軍之職,兼任主簿!總領襄陽軍務內外大小事務,襄陽軍中諸事,皆可先稟李參軍定奪!」
此言一出,府內瞬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隨後,便是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氣聲。參軍、主簿皆是朱序帳下核心要職,但最令人震驚的,莫過於那句「總領軍務內外,皆可先稟李參軍定奪」!這已不單是官職提升,更是朱序將軍將手中兵權、政權,近乎完全託付的象徵。
那些身居高位的士族官員,原本就因李墨的寒門出身而輕視他,此刻更是臉色鐵青,嘴唇緊抿。他們眼中閃爍著忌憚與不滿,卻在朱序將軍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能僵硬地起身,拱手道賀。這賀詞從他們喉嚨裡擠出,比吞了塊石頭還難受。李墨則只是微微頷首,神色波瀾不驚,彷彿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有了這個職位,他不必再事事請示,可以更高效地推動他的宏圖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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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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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灑落襄陽城牆時,兵營中已是震耳欲聾的操練聲。新募的士兵,身形挺拔如松,步伐整齊劃一,不再是過去的烏合之眾。他們在李墨親自製定的高強度訓練下,每一次刺殺、每一次衝鋒,都帶著血與火的磨礪。城外,連綿不絕的屯田營地,過去是荒草叢生之地,如今卻是綠油油的麥浪翻滾,難民們手持鋤具,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笑容,汗水滴落在沃土中,那是他們重獲新生的希望。
李墨巡視兵營,不時停下腳步,親自糾正新兵的姿勢。他看著那些因訓練而磨破手掌,卻依舊眼神堅毅的青壯,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自豪。許多人曾是流離失所的難民,或隱匿於士族莊園,如今卻因李墨開闢的新出路,自願或被徵召,成為襄陽城最堅實的屏障。
兵器坊內,鐵錘聲聲,火光四射。 匠人們將繳獲賊寇的物資回爐重鑄,又從新開闢的礦源中提煉精鐵,刀槍劍戟、盔甲盾牌,一批批精良的軍備被打造出來,堆滿了庫房。襄陽的軍備水平,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當李墨走過市集,百姓們會自發地停下腳步,熱情地向他行禮,孩童們則爭相圍攏過來,眼中閃爍著崇敬的光芒。他們口中不再是對亂世的咒罵,而是對「李參軍」的讚頌。穩定的環境和日益改善的生活,讓軍民一心,士氣高昂。整個襄陽城,都充滿了一股蓬勃向上、生機勃勃的力量,與亂世中其他城池的暮氣沉沉,形成了鮮明對比。
原本城防司馬的職位,也讓李墨與婉兒在襄陽城有了新的棲身之處,但那不過是城南一處尋常的兩進小院,隱於巷弄深處,與周遭鄰里並無二致。然而,當刺史府的任命書一下,參軍兼主簿這兩道光環加身,便如同為他們的生活掀開了新的一頁。
新的宅邸位於城中稍顯僻靜卻更為雅致的東街。這是一座三進的大宅,青磚黛瓦,氣派非凡,大門外甚至還有兩座石獅鎮守。院牆比起小院高聳許多,隔絕了市井的喧囂,也將尋常百姓的好奇目光擋在了外面。
剛進門,李墨便感受到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前院寬敞,鋪著青石板路,幾株修竹在角落搖曳生姿,雖不張揚卻透著清雅。中庭則更為開闊,甚至還有一方池塘,雖然不大,卻養著幾尾錦鯉,在水波中悠然自得。假山石錯落有致,周圍植有數種名貴花木,冬日裡也有常青之態。
最讓婉兒欣喜的,是房舍的寬敞與明亮。主屋不僅有了獨立的書房與臥室,還有專門的會客廳,格局方正,採光極佳。屋內的擺設也遠非昔日小院可比,雕花木椅、精緻案几,乃至牆上的字畫,無一不透著上層人家的品味。後院甚至還有專為下人準備的數間廂房,以及獨立的廚房和柴房。
搬家的過程,也明顯地昭示著地位的變化。不再是李墨自己雇幾輛板車,鄰里幫忙搬抬。而是有刺史府派來的專人打點,從器皿傢俱的搬運,到瑣碎的灑掃整理,皆有下人躬身聽命。
小桃跟在婉兒身後,小小的身子顯得有些拘謹,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一切。當她看到那方池塘裡的錦鯉時,忍不住驚呼一聲,轉頭去看婉兒,眼裡滿是亮光。婉兒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眼中盡是寵溺,笑道:「小桃喜歡這裡嗎?以後就可以常來看魚兒了。」李墨也走到小桃身邊,彎下腰,指著池塘邊的一處小徑,溫和地說:「等天氣暖和些,墨叔叔帶妳去後頭看看,那裡有更大的院子,可以種妳喜歡的花。」
新來的嬤嬤和侍女們見狀,眼中都閃過一絲訝異,顯然沒想到這家主子對個小婢女竟如此親近。但婉兒和李墨卻渾然不覺,他們的目光始終落在小桃興奮的臉上,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般自然。
站在新宅寬敞的主屋前,望著庭院的幽靜,李墨心中百感交集。這不僅僅是換了個住處,更像是跨越了一道無形的門檻。他知道,這座宅邸不僅是地位的象徵,也是他與上層社會真正開始接觸的新的起點。從今往後,他將不再只是默默無聞的城防司馬,而是這個襄陽城中,有著一席之地的人物了。
新宅在東街安頓妥當後,李墨的文書案牘堆積如山,而更頻繁的,是來自襄陽城內刺史府官員與豪門世家的邀約。參軍兼主簿的職位,如同為他開啟了一扇通往上層的門。這些宴飲,表面是同僚往來,內裡卻是一場場無聲的品鑑與試探。
婉兒挽著李墨的手,初次踏入太守府的宴會廳時,便感受到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廳內燈火通明,賓客們峨冠博帶,廣袖輕擺,行動間透著刻意的從容。他們或三五成群,手持麈尾輕拂,低聲清談;或圍坐於地席,面前擺放著名貴的螺鈿漆器。空氣中除了食物的香氣,還瀰漫著一種淡淡的龍涎香,夾雜著隱約的絲竹之聲。
李墨環視一周。角落裡,幾位年輕士子面色潮紅,眼神亢奮,正圍坐一處,口中念念有詞,爭辯著**《莊子》中的「齊物論」。其中一人突地拍案而起,高聲吟詠:「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周圍眾人撫掌讚歎,眼中透著一種超越世俗的「通達」。李墨眉頭微皺,他聽得懂字面意思,卻難以理解那股刻意營造的瘋狂與放蕩**,更察覺到他們身上隱約傳來一絲與酒香不符的奇異藥味。
一位身著繡金袍服的中年士人,見李墨目光投來,便舉步上前,語氣疏離卻不失禮節:「久聞李參軍在襄陽防疫有功,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英才。」他話鋒一轉,隨即問道:「不知李參軍師從何方名士?家世可曾得傳?」李墨如實作答,只說小時隨父習武讀書,隨後便是軍旅生活,並無顯赫門第。對方聞言,眼神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輕蔑,隨即客套了幾句,便轉身與身旁一位佩戴著祖傳玉佩的老者低聲交談,聲音壓低,彷彿在說著什麼只有他們才懂的家族秘辛。
「夫君,那位夫人方才看您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新進的瓷器。」婉兒輕輕在李墨耳邊低語,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位珠光寶氣的婦人正與同伴竊竊私語,不時朝他們這邊瞟來一眼,眼中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屑。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如此。一位身穿樸素,卻目光清亮的郡丞,主動向李墨走來,拱手道:「李參軍實幹之才,難得可貴。如今朝中虛浮之風盛行,正是需要您這般腳踏實地之人。」他真誠地與李墨探討起軍務和民生,言談間絲毫沒有那些士族的故作清高與傲慢。
李墨知道,這襄陽的上層社會,如同一張張精密的羅網。表面是觥籌交錯、詩酒唱和,內裡卻是門閥的固守、權力的爭奪,以及那些隱藏在風雅背後的腐朽。他必須小心翼翼地在這張網中穿梭,既要展現才幹,又要謹慎分辨盟友與潛藏的危機。這襄陽的浮華,遠比南陽的粗獷複雜,也更具致命的誘惑。
婉兒輕輕拉了拉李墨的袖子,那觸感細微,卻像一股清泉,讓李墨從方才那股故作清高又隱含瘋狂的清談氛圍中稍稍抽離。他扭頭看婉兒,她只是微微搖頭,眼神中卻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與一絲熟悉後的厭倦。是的,這樣的場面,對她來說早已見怪不怪,甚至有些麻木了。她曾是這裡的點綴,如今卻是以主子娘子的身份,與他一同被審視。
這讓李墨心頭一沉。他習慣了沙場的刀光劍影,疫區的生離死別,那種直接與鮮明。眼前這些人的「風雅」,卻像一團迷霧,虛偽得讓他透不過氣。他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久留。
他朝方才那位主動示好的郡丞走去,拱手道:「大人所言甚是,實幹方能濟世。晚輩初到襄陽,許多事務尚需請教。」郡丞見他主動搭話,眼中閃過一絲滿意,正欲深入攀談,李墨又語氣誠懇地說:「今日初來乍到,尚有許多家事未曾打點妥當,恐失禮於眾位。能否容晚輩先去向太守大人告辭?」
郡丞聽聞是向太守朱序告辭,便知趣地頷首,笑道:「李參軍公務為重,情理之中。改日再尋暇敘舊。」
李墨便引著婉兒,徑直走向宴會廳中央的襄陽太守朱序。朱序正與幾位頭髮花白的老者談笑風生,見李墨上前,微微頷首,眼中帶著一絲考量。
「太守大人。」李墨恭敬行禮,語氣不卑不亢,「卑職今日叨擾已久,家中尚有要事,恐不能久留,特來向大人告辭。」
朱序聞言,捋了捋頷下鬍鬚,目光落在李墨身旁的婉兒身上,又掃過李墨略顯疲憊的臉色,他微微一笑,倒是沒為難:「李參軍初來乍到,事務繁忙,本官可以理解。既是家中有事,便去吧。日後公務上,還需李參軍多多費心。」
「卑職定當竭盡所能,不負大人所託。」李墨再次拱手,隨後便拉著婉兒的手,在眾人或審視、或不屑、或好奇的目光中,快步穿過喧囂的人群,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場「上層社會」的宴飲。
走出太守府,夜風帶著一絲涼意,卻讓李墨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他緊了緊握著婉兒的手,彷彿要從她身上汲取真實的溫暖。
「這些人說話彎彎繞繞,淨談些虛無縹緲的玄理。」李墨忍不住低聲抱怨,語氣裡帶著難以掩飾的煩躁,「我反倒懷念起當初在華陰城的日子。生活雖然艱難了一些,但兄弟們以誠心相待、同甘共苦,也不用在相互做作猜疑。」
婉兒聽著他的抱怨,嘴角卻輕輕勾起一抹笑意。她側頭看向李墨,夜色勾勒出他剛毅的側臉,那份不加修飾的質樸與幹練,正是她最為珍視的。「夫君不喜歡,那便不喜歡吧。」她輕聲說道,聲音溫柔而篤定,彷彿在安撫一隻受了委屈的雄鷹。
她知道,李墨永遠也不可能真正融入那些浮華又腐朽的士族圈子。他的耿直、他的務實、他對百姓的關懷,都與那些只知清談享樂、追逐虛名的士族格格不入。但那又如何呢?她愛的,正是這樣真實而堅韌的李墨。
「夫君有平定瘟疫的真本事,有保一方平安的膽識,這些才是實實在在、能造福天下的。那些虛無的清談,就讓他們去談吧,與我們何干?」婉兒握緊李墨的手,將自己的溫暖傳遞過去。她知道,李墨是天生就該做實事的人,那些曲高和寡的清談,從來不是他的舞台。她只願他能在這渾濁的世道中,堅守本心,永遠是她眼中那個樸實又幹練的夫君。
李墨感受著婉兒掌心的溫熱,心中的煩躁漸漸平息。他轉頭望向婉兒,夜色中她的雙眼閃爍著柔和的光芒,其中滿是對他的理解與支持。在這樣複雜的環境裡,有婉兒在他身邊,無疑是他最大的慰藉和力量來源。他深知,無論外面如何紛擾,只要有她在,他的世界便能保持一份難得的清明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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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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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城內,雖然經歷了數年的休養生息,在李墨的治理下兵精糧足、民心安定,但邊境的氣氛卻日益緊張。入冬以來,來自北地的消息如同寒流般,一股腦兒地湧入了太守府,讓朱序將軍與李墨的心頭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這天清晨,幾匹快馬如同驚雷般劃破了襄陽城的寂靜,疾馳至太守府門口。斥候們滿身冰霜,滾鞍下馬,連氣都來不及喘勻,便衝入府中,將手中的軍情報知朱序將軍。
「報!將軍!急報!」為首的斥候聲音嘶啞,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恐,「北地糧草頻繁異動!各地倉儲連夜調運,數量巨大,規模空前!」
隨後,一封封加急文書被呈上朱序的案頭。每一份都帶來了令人心悸的警訊:
* 「……雍州邊境,發現前秦數萬大軍集結跡象,旌旗蔽日,殺氣騰騰……」
* 「……秦軍大肆徵發民夫,修築浮橋,似有渡河之意……」
* 「……胡人騎兵近期騷擾加劇,偵察範圍明顯擴大,直指襄陽腹地……」
* 「……我方細作冒死傳訊,前秦君主苻堅似已下定決心,欲一舉蕩平江南,一統天下!」
朱序將軍的面色越來越凝重,他將手中的情報遞給一旁的李墨。李墨快速瀏覽,眉頭緊鎖。他知道,這一切都指向同一個不祥的預兆——前秦大軍,極有可能將在不久之後,大舉南下,而襄陽,正是他們南侵的第一道也是最關鍵的門戶!
北地糧草的頻繁異動,通常是大軍行動最明確的訊號。這意味著前秦龐大的軍隊正在為長途奔襲和大規模作戰做最後的物資準備。
李府的書房,燭火在夜風中搖曳,似要隨時熄滅。那微弱的光芒,映照出李墨眼中深不見底的痛楚。他緊握著手中的軍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北地狼煙四起,胡騎的鐵蹄已在遠方大地奏響死亡的序曲,而襄陽,正是那道首當其衝的血肉之門。
他轉過身,看向靜靜立於身後的婉兒。她是他亂世中的浮木,是他堅守原則的理由,是他身陷泥濘時唯一渴望的清澈。然而此刻,為了讓她活,他必須親手推開她。
「婉兒。」李墨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認不出,每一個字都像在心頭絞動,「北地戰報……胡人傾巢而動,大軍南下已成定局。襄陽,將是第一道關。」他深吸一口氣,痛苦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血絲遍布,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待時機允許,我會安排你……不惜一切代價,撤出襄陽。」
婉兒聞言,心臟猛地一抽,彷彿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當「撤離」二字從他口中說出時,那份切膚之痛仍讓她呼吸凝滯。她緩緩上前,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握住李墨冰涼的雙手,掌心的溫度似要融化他周身的寒意。
「不。」婉兒的聲音比平時更加輕柔,卻字字鏗鏘,帶著不容撼動的決絕,「我不走。」
李墨猛地抬頭,眼中湧動著絕望的掙扎。他無法想像城破之日,胡人如狼似虎地湧入,婉兒會遭遇何等慘狀。那畫面,是他連在夢中都不敢觸及的噩夢。「胡人兇殘,城破之日,你若留下,我……我便是活著,也只會日夜煎熬,悔恨終生!」他的聲音因壓抑的痛苦而顫抖,幾乎是哀求。
「你曾經答應我」婉兒輕輕打斷他的話,眼底的淚光閃爍,卻映著他痛苦的臉龐,無比清晰,「會一輩子對我好,此生不負。」她的聲音染上了哽咽,卻沒有一絲退縮,「襄陽城,有我重生的根,有我們共同的家。我哪兒也不去,哪裡也去不了。」
李墨再也無法承受,他猛地將婉兒緊緊擁入懷中,力道之大,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肉。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髮頂,身軀因無法說服她而劇烈顫抖。溫熱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悄然滑落,浸濕了婉兒的髮絲,也灼痛了她的心。
「你活著……我就有理由活下去。」李墨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深處的撕裂感。在亂世中,苟活已是奢求,而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存在,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實,是他生命火焰不滅的理由。
婉兒抬起頭,淚水模糊了雙眼,卻清晰地映出李墨同樣濕潤、痛苦而又深情的眼眸。她伸出纖細的手,輕輕撫上李墨因愁緒而刻滿痕跡的臉頰,指尖的溫暖,如同最古老的誓言,穿透肌膚,直達心底。
「那我便一直等你回來。」婉兒的聲音是那麼的溫柔,卻又蘊含著比城牆更堅固的承諾,「此生此世,終身不嫁第二人。」
這一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彼此。所有的言語都變得蒼白無力,所有的雜音都歸於沉寂。他們緊緊相擁,淚水交織,如同兩條奔流不息的河流,最終匯聚成一片深不可測的海洋。在這冰冷刺骨的冬夜,在這即將被戰火吞噬的城池裡,他們的靈魂與肉體緊密相連,彼此的生命,在這一瞬,徹底地融為一體,不分你我。
這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盟誓,是亂世兒女以生命為賭注,銘刻在彼此骨血之中的,至死不渝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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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過後的漢水,本該是解凍初開、生機漸顯的時節。然而此刻,它卻成了無數襄陽百姓眼中,吞噬希望的黑色深淵。
當北地的急報化為現實,前秦符堅大軍如墨雲般壓境而來時,整個襄陽都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從城牆上望去,漢水之上,密密麻麻的前秦船艦遮天蔽日,鋪滿了整個江面,數不清的胡人戰船首尾相接,望不到盡頭。它們如同巨大的水獸,緩緩向襄陽城逼近,船上的旌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發出令人膽寒的嗚咽。江岸兩側,胡人步卒與騎兵的身影連綿不絕,彷彿要將整座襄陽城徹底吞噬。
城中百姓,眼見這前所未有的浩大聲勢,積攢數年的安穩與希望瞬間崩塌。恐懼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壓過了李墨帶來的一切秩序與信心。人們開始湧向城門,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這座即將淪為地獄的修羅場。哭喊聲、哀求聲、絕望的叫罵聲此起彼伏,將城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太守府內,朱序的面色鐵青,他手中的令箭重重敲擊著案几,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知道,這是襄陽的最後一戰,也是他朱序的背水一戰。
「傳本將軍軍令!」朱序的聲音沙啞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所有百姓,只許老弱婦孺出城!」他的目光掃過眾將,眼神如刀,「青壯之輩,皆須留下守城!凡擅自出城者,一律視為逃兵,當場斬殺,絕不姑息!」
這個命令,斷絕了所有青壯外逃的念想,逼迫他們面對即將到來的血戰。
「另外,出城百姓不可攜帶任何軍資!」朱序加重了語氣,「糧食、兵器、鐵器、藥材……寸縷不許帶出!違者同罪!」
他這是要將襄陽城內所有的資源都集中起來,用於防禦,絕不給胡人留下任何補充。這道命令,意味著出城的老弱婦孺將一無所有,在亂世中自生自滅。但朱序明白,這是守住襄陽的唯一選擇。
城門口,朱序的親衛隊迅速執行命令。刀光劍影,血腥味彌漫。幾個試圖混出城的青壯被當場斬殺,他們的鮮血,將冰冷的城門染得觸目驚心。哭嚎聲、求饒聲響徹雲霄,但軍令如山,無人敢再心存僥倖。
此刻的襄陽,已然成為一座被戰意與決絕緊緊包裹的孤城。退無可退,唯有死戰。
朱序將軍與李墨並肩而立,站在襄陽高聳的城牆之上。寒風獵獵,吹拂著他們的戰袍,也吹不散他們眼中堅毅的光芒。城牆下,是密密麻麻、神情緊張的將士,他們手握兵刃,望向遠方,等待著將軍們的訓話,等待著一場決定生死的抉擇。
朱序將軍率先踏前一步,他的聲音雖不雄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迴盪在城頭上空:
「將士們!百姓們!」朱序的目光掃過下方每一張面孔,穿越重重人牆,望向遠方那無邊無際的敵人,「我襄陽,乃是大晉第一座城門!更是保衛江南萬民的最後一道屏障!」
他指向那鋪滿江面的敵船,指向那望不到頭的胡人軍陣:「敵人勢大,然我等身後,乃是大晉錦繡河山,是千萬百姓的安寧家園!此戰,我們絕無退縮之理!絕不退縮!」
他的話音落下,城頭上響起一片低沉的應和聲。將士們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堅定。
接著,李墨緩步上前。他的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穿透風雪,直視遠方那群即將兵臨城下的侵略者。他的聲音不像朱序那般激昂,卻帶著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刺骨的力量,彷彿能直抵每一個人心底最深的恐懼,然後將其轉化為玉石俱焚的決心:
「兄弟們!鄉親們!」李墨的聲音透過漢水寒風,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我們都知道,那些胡人,他們是何等的兇殘!」
他的語氣沉重,卻又帶有無比的憤怒:「一旦襄陽門戶被攻破,迎接我們的,將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慘狀!我們的父老妻兒,將被他們視作兩腳羊,任意宰殺,任意凌辱!」
李墨的聲音漸漸提高,每一個字都像鋼釘般,釘進將士們和百姓們的心中:「他們沒有尊嚴,也不會給任何人尊嚴!他們只會帶來毀滅與痛苦!這場仗,我們為自己而戰,為家人而戰,更是為了所有大晉百姓而戰!」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指向前方黑壓壓的敵軍,劍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所以,此戰,我們唯有死戰!死戰不退!」
李墨的話語,比朱序的激昂更具震撼力。他沒有空泛的口號,只有對殘酷現實的血淋淋揭露,以及對人性尊嚴最深沉的呼喚。將士們的眼中,恐懼被仇恨所取代,他們想起了被胡人摧毀的家園,想起了那些被凌辱的親人。一種玉石俱焚的決心,在城頭上瘋狂滋長。
「死戰不退!」
「死戰不退!」
震天的吼聲響徹雲霄,壓過了漢水的滔滔水聲,壓過了胡人戰船的槳櫓聲。那不再是單純的口號,而是襄陽軍民在絕境之中,發出的對命運最響亮、最堅定的咆哮。
這一天,襄陽城頭,兩位將軍的誓言,將整座城池化作了一塊誓死不屈的磐石。
襄陽城頭的誓言,被凜冽的寒風吹向遙遠的建康。然而,千里之外的金陵城,卻被一團亂麻般的爭執籠罩。前秦苻堅百萬大軍壓境的消息,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將這座偏安一隅的王朝震得搖搖欲墜。
太極殿內,龍椅上的晉孝武帝司馬曜面色蒼白,緊鎖的眉頭洩露了他內心的恐懼與無助。殿內,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火藥味,主和派與主戰派的爭吵聲此起彼伏,幾乎要掀翻屋頂。
「陛下!前秦勢大,號稱百萬雄兵,連年征戰,勢不可擋啊!」一名白髮蒼蒼的尚書郎率先跪下,聲淚俱下,「我大晉偏安江南已久,國力孱弱,豈可硬碰硬?臣以為,當仿效故例,以守為主,可…可考慮割地求和,以保全社稷,陛下!」
他話音剛落,便引來主戰派的憤怒反駁。
「荒謬!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一個清朗卻擲地有聲的聲音響起,正是當朝宰相謝安。他身形瘦削,卻如磐石般挺立,目光銳利如電,掃過那些主和派的官員,「割地求和?賊子貪得無厭,今日割地,明日便要寸尺山河!我大晉兒郎,豈能屈膝事敵,讓子孫萬代蒙受恥辱?!」
「謝公此言差矣!」另一位御史中丞站出,語氣帶著幾分不屑,「匹夫之勇,豈可輕言國策?謝公雖有經天緯地之才,可百萬大軍,非兒戲也!我晉軍不過數萬,如何能與之相抗?兵者,詭道也,上兵伐謀,不如暫避鋒芒,以待時變!」
「以待時變?待到何時?!」謝安冷笑一聲,語氣越發冰冷,「待到敵人兵臨建康城下,再談變局,莫非要讓陛下遷都入海不成?!」
他轉向晉孝武帝,聲音擲地有聲:「陛下!臣以為,前秦雖勢大,然其內部民族複雜,矛盾重重,統帥符堅剛愎自用,輕信讒言。彼眾我寡,正是奇襲之機!況且,我晉軍將士,保家衛國之心,遠非胡人可比!陛下!我等若不戰,何面目見列祖列宗於地下?何以立足於天地之間?!」
謝安的話,如同一記重錘,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緊接著,他身後走出一人,正是他的侄子,驍勇善戰的謝玄。謝玄一步踏出,將士之氣勃然而發。
「陛下!」謝玄單膝跪地,聲如洪鐘,「臣請纓!請陛下准許臣,調集北方兵馬,死守長江。若敵人膽敢南下,臣願以身報國,誓與賊軍決一死戰!」
他的請戰,激起了殿內一些年輕將領的熱血。他們紛紛出列,附和謝玄,表明誓死一戰的決心。
朝堂上的爭論越來越激烈,主和派依然拿著兵力懸殊說事,主戰派則高呼國家尊嚴與百姓存亡。晉孝武帝看著殿下兩派爭執不休,聽著那些關於百萬大軍的恐懼,也聽著謝安、謝玄的激昂陳詞。他想起了祖先南渡的艱辛,想起了被胡人鐵蹄踐踏的中原故土。
「夠了!」晉孝武帝猛地拍案而起,聲音雖有些顫抖,卻透著無上的威嚴,「朕意已決!」
他環顧四周,目光堅毅:「此戰,我大晉絕不退縮!」
「任命謝玄為征討大都督,總領天下兵馬,即刻起,調集各州郡兵力,籌備軍需糧草,務必將胡人阻於江南之外!」
這道聖旨,如同一聲驚雷,宣告了東晉朝廷將傾全國之力,與前秦決一死戰的決心。建康城外的戰鼓,也將隨之轟然擂響,回應著遠方襄陽城頭那不屈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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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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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建康的朝堂仍在激辯時,襄陽的戰鼓已然震天動地,將軍事已成現實。漢水彼岸,前秦大軍如潮水般湧來,決戰,在此刻拉開了序幕。
清晨,當第一縷曦光試圖穿透鉛灰色的雲層時,前秦的攻勢便如狂風暴雨般傾瀉而下。萬千胡人步卒推著簡陋卻駭人的攻城器械,黑壓壓地湧向襄陽城牆。巨大的衝車發出沉悶的響聲,一次次撞擊著厚重的城門,每一次震顫都仿佛要將守城將士的心臟也撞碎。城樓上,無數弓弩齊發,箭矢如蝗,帶著淒厲的破空聲撕裂空氣,卻又被前秦軍那簡陋的木盾與人海所抵消。
漢水之上,數不清的戰船緩緩逼近,船頭架設著巨大的投石機,將磨盤大的石塊拋向城牆。石塊裹挾著呼嘯的風聲落下,砸在城牆上,激起漫天塵土與碎石,城磚崩裂,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偶爾有石塊砸進城內,便是一片瓦礫與哀嚎。
「放箭!放箭!弓弩手不要停!」朱序將軍站在城頭指揮,聲嘶力竭。他的臉上沾滿了灰塵,眼中卻燃燒著熊熊戰意。身旁的李墨,鎮定地調配著兵力,不時下達精準的指令:「東城門投石機再加一倍滾木礌石!西城角,弓弩手集中火力壓制敵軍雲梯!」
戰鬥很快進入了白熱化。前秦的士兵悍不畏死,踩著同伴的屍體向上攀爬。他們架起一架又一架的雲梯,如同黑色的毒蛇,猙獰地攀附上襄陽的城牆。
「殺啊!」胡人猙獰的臉孔出現在城頭,他們揮舞著彎刀,帶著野獸般的嘶吼撲向晉軍。
「不許退!為國死戰!」晉軍將士發出怒吼。他們用長槍刺穿攀爬的敵人,用滾木將雲梯推倒,將一桶桶滾燙的金汁(糞水)和熱油潑下,慘叫聲、哀嚎聲此起彼伏,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臭與血腥味。
李墨親自登上了一段最為危急的城牆。他沒有穿戴華麗的將軍甲胄,只是一身便於行動的輕甲。他手持一柄樸實的長刀,身先士卒,迎向那些率先爬上城頭的胡兵。他的刀法精準而凌厲,每一刀都能帶走一條生命,動作乾淨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身邊跟隨著的李武,也如一尊鐵塔般,揮舞著巨錘,為李墨清除障礙。
「將軍有令!所有士兵,退後者就地格殺!絕不後退半步!」李墨的聲音,在混亂的戰場上顯得異常清晰。他的沉穩,感染了周圍的將士,讓他們在絕望的廝殺中,找到了主心骨。
屍體堆滿了城牆內外,鮮血染紅了磚石,順著磚縫汩汩流下,與金汁、泥土混雜,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攻城的胡人前仆後繼,彷彿無窮無盡。守城的晉軍將士則如同絞肉機中的鋼刀,將一個又一個敵人絞碎,但每倒下一個胡兵,晉軍的防線上也會出現一道新的血口。
戰鬥從清晨打到日落,再從日落打到深夜。火光沖天,照亮了整個戰場。襄陽城牆在巨石的轟擊下搖搖欲墜,但它依舊巍然屹立,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將士們的血汗。這不僅是一場軍事上的對抗,更是意志與信念的極限較量。
漫長的黑夜裡,喊殺聲、撞擊聲、金屬碰撞聲與垂死前的哀嚎聲交織成一曲地獄的樂章。襄陽城,正用它的血肉之軀,頑強地抵擋著前秦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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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東昇,卻無法驅散彌漫在戰場上的血腥與絕望。前秦的士兵仿佛是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數量遠超昨日。他們不再只是依靠人海戰術,更是在軍官的驅趕下,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瘋狂。
密密麻麻的衝車不再只是簡單撞擊,而是以一種更為精準和持續的方式,對著城門和城牆的幾處薄弱點發起連續的衝擊。每一次撞擊,都讓城牆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碎石如雨般落下,護城河邊堆積的屍體,成了攻城者新的墊腳石。
李墨站在城頭,他的嗓音已然沙啞,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他指揮弓弩手們不計消耗地傾瀉箭雨,同時調集更多的滾木礌石,配合金汁熱油,將一波又一波攀爬的敵軍推入深淵。他親自揮刀上陣的頻率更高了,因為敵人登城的機會也更多了。每一次擊退,都只是暫時的喘息。
城防器械的損耗開始加劇,城牆上的箭垛、巨弩、瞭望台陸續被投石機砸毀。守城的將士們疲憊不堪,臉上塗滿了血污與汗水,盔甲破裂,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但他們沒有一人後退,因為李墨那句「兩腳羊」的警告,以及他親身搏殺的背影,如同鐵鑄的脊樑,支撐著每一個瀕臨崩潰的魂魄。
第二日的戰鬥,比第一日更加殘酷。襄陽城牆雖未失守,但每一寸城磚都浸透了鮮血,每一聲呼吸都帶著疲憊。
第三天,當刺骨的寒風再次吹拂襄陽城頭時,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前秦軍隊一夜之間,將他們真正的攻城利器運到了戰場。
首先是數十座巨大的雲梯車,它們高聳入雲,比城牆還要高出一截,上部甚至帶著可以伸展的跳板。它們緩緩地、卻又勢不可擋地向城牆逼近,如同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
緊接著,十數架如同小山般的巢車,也被推到了陣前。這些高大的木製戰車頂部有瞭望和射擊平台,可居高臨下地觀察城內,並對城頭守軍進行精準射擊壓制。
最令人膽寒的,是那幾座被胡人軍隊用巨大原木和鐵鏈牽引而來的重型投石車。它們的體積是普通投石機的數倍,投擲的石彈不再是磨盤大小,而是如同小型石磨般巨大,每一發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嘯聲,轟然砸在城牆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城牆在這些巨石的連續轟擊下,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痕,碎石崩落如雨,連地基都隱隱顫抖。
「將軍!敵軍攻城器具盡出,勢不可擋啊!」有將領衝到朱序身邊,聲音因恐懼而顫抖。
朱序將軍面沉如水,他望著眼前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攻勢,緊握的拳頭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他知道,這是前秦的總攻號角。
李墨站在他身旁,眼神冰冷而堅毅。他知道這第三日,才是真正的考驗。他沉聲下令:「所有預備隊壓上!集中所有箭矢、滾木、礤石!絕不能讓雲梯車靠近城牆!」
城牆上的廝殺更加慘烈,火油與金汁傾瀉而下,將城牆外變成一片人間煉獄。晉軍將士們發出絕望而又憤怒的咆哮,他們用殘破的身體,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試圖抵擋住這鋼鐵與血肉的洪流。
襄陽城,在這鋪天蓋地的攻勢下,發出瀕死的呻吟。半年的承諾,此刻顯得無比遙遠,他們要守住的,是此刻腳下這片,正在被血火吞噬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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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戰已持續整整十日。襄陽城,這座曾經欣欣向榮的固若金湯,此刻已然變成一座用屍體與鮮血堆砌的煉獄。城牆上,守城將士死傷慘重,每一寸垛口都浸透了鮮血。殘破的盔甲與折斷的兵刃隨處可見,疲憊與絕望如影隨形地籠罩著每一個人。然而,城牆下的景象卻更加駭人——前秦士兵的屍體堆積如山,將護城河都幾乎填滿,血水與雨水混雜,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訴說著這十日的慘烈。
上蒼似乎也為這場無休止的殺戮而哭泣。傍晚時分,一場冰冷的大雨瓢潑而下,天地間頓時模糊一片。雨水沖刷著城牆上的血污,也暫時熄滅了戰場的硝煙。秦軍也趁著這場大雨,稍作休息,為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勢積蓄力量。
在這樣短暫而壓抑的寧靜中,李墨找到了朱序將軍。他的臉龐被連日的廝殺與疲憊刻畫得更加憔悴,眼中卻燃燒著堅定的火光。
「將軍。」李墨的聲音因嘶啞而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懇求,「請將軍務必將婉兒送出城。」
朱序將軍望著眼前這個在血戰中浴火重生的年輕將領。他知道李墨對這個妻子的深情,也明白李墨此刻提出這個要求的重量。這十日的浴血奮戰,讓朱序對李墨的信任早已超越了上下級關係,更像是生死與共的袍澤。他知道,讓婉兒活著離開,是李墨在絕境中唯一的牽掛,也是他繼續死守的動力。
朱序沒有多言,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好。我會安排,但必須秘密進行,絕不能讓任何人知曉,更不能動搖軍心。」
夜色深沉,大雨滂沱。雨水敲打著屋簷,發出急促而悲戚的聲響。李府內,婉兒在小桃的陪伴下,穿上了最樸素的布衣,背上了一個小小的包裹,裡面裝著幾件換洗衣物和一些乾糧。沒有告別,沒有任何儀式,只有空氣中凝滯的悲傷與決絕。
婉兒知道,這是李墨用生命為她爭取來的生機。她想再看一眼李墨,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但她更明白,此刻任何的告別都只會增加彼此的痛苦,動搖他堅守的決心。她深吸一口氣,將所有不捨與淚水壓回心底,只留下那份「終身不嫁第二人」的堅定誓言。
在朱序將軍的秘密安排下,幾名親衛小心翼翼地護送著婉兒和小桃,從城牆上一個隱蔽的小門悄然出城。雨夜之中,她們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無邊的黑暗與雨幕。
婉兒每一步都走得極慢,彷彿腳下生了根。她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一旦回頭,她的眼淚和不捨將會決堤,而她此刻,必須為李墨而堅強。她只感覺到身後那座巨大的城池,在雨幕中漸行漸遠,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剪影。那裡有她的愛人,有她全部的牽掛。
而城牆之上,在雨水的沖刷下,李墨的身影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他沒有去送別,只是默默地望著婉兒離開的方向,直到那點微弱的生之希望,徹底消失在黑暗與暴雨之中。
婉兒離開了,帶著李墨全部的愛與生的期盼。而李墨,則將所有的脆弱掩埋在心底,轉身,再次將冰冷的刀刃指向城外那無休無止的敵人。
襄陽的血戰還在繼續,這場無聲的訣別,為這座孤城染上了更深一層的悲壯底色。
**
雨,終於在深夜時分停了。天地間的喧囂歸於短暫的沉寂,只剩下泥濘中混雜著血腥味的濕氣,以及遠方營地隱約傳來的調兵遣將聲。李墨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最後一絲寧靜。
果不其然,當第一抹慘白的光線劃破東方天際時,前秦大軍發起了前所未見的猛烈攻勢。
號角聲如地獄的哀嚎,響徹漢水兩岸。潮水般的胡人步卒,踩著同伴的屍山,如同黑色蟻群,再次鋪天蓋地湧向襄陽城牆。他們不再用雲梯,而是直接推動著昨日運到的巨型攻城車,這些龐然大物裝載著巨大的撞木和保護士兵的堅固頂棚,如同活著的堡壘般緩緩碾壓而來。其後,是數十輛高聳入雲的巢車,車頂的弓弩手如蝗般射出密集的箭雨,壓制著城頭的守軍。
「放箭!不要停!所有人,將手上的東西都給我砸下去!」李墨沙啞的聲音在城頭迴盪,幾乎被巨響吞沒。
他親自操作著一架重型弩車,每發射一箭,都能洞穿數名胡兵。身旁的晉軍將士們,早已忘卻了疲憊與恐懼,眼中只剩下玉石俱焚的決絕。他們知道,這是決定生死的時刻。
城牆之上,各種箭矢如同不要錢般傾瀉而下,在空中劃出密密麻麻的軌跡,呼嘯著射入敵群。前秦士兵如同割麥般倒下,但後面的人依然前仆後繼,毫不畏死地向前推進。
朱序將軍站在指揮台上,面色鐵青,但他沒有退縮。他看到巨大的滾石帶著呼嘯的風聲,從城牆高處砸落,將靠近城根的攻城車砸得轟然碎裂,木屑與人體殘肢飛濺。數不清的巨木被投擲而下,它們重重地砸在敵軍陣型中,將血肉之軀碾壓成泥,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
然而,秦軍的攻勢實在太過猛烈,他們不計傷亡,仿佛要將襄陽城徹底淹沒。幾處城牆在巨型投石機的連續轟擊下,終於出現了駭人的裂縫,碎石不斷剝落。
「守住!死守城牆!不許後退半步!」李墨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他手中的長刀早已被鮮血染紅,他身旁的李武也渾身是血,如同一尊戰神般揮舞著巨錘。他們親自帶領敢死隊,一次次衝向那些試圖從裂縫處攀爬上來的敵人,進行著最原始、最殘酷的肉搏。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城牆上下,喊殺聲、哀嚎聲、兵器碰撞聲、巨石墜落聲,交織成一曲地獄的交響。血水如同小溪般沿著城牆的縫隙流淌,染紅了腳下的磚石。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生靈的哀嚎與奮鬥的絕望。
這是一場慘烈前所未見的戰役。襄陽城,正用它最後的血肉與骨骼,頑強地抵擋著前秦的鋼鐵洪流。每一個守城將士都化作了一堵血肉之牆,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捍衛身後那片僅存的家園。
一個月後。
襄陽城,依然屹立不搖。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事實。秦軍的猛攻,如同永不停歇的狂潮,晝夜不息地拍打著襄陽的城牆。每天,數不清的胡人倒在城下,他們的屍體堆積如山,將護城河填得更滿,讓原本清澈的漢水都染上了觸目的殷紅。然而,在朱序和李墨的指揮下,在數萬晉軍將士的血肉築牆下,在無數襄陽百姓的堅韌守望下,這座孤城奇蹟般地挺過了最狂暴的一個月。
城牆已是千瘡百孔,箭垛崩塌,磚石破碎,多處甚至裸露出夯土的內裡。每一寸地面都浸透了鮮血,凝結成一層暗紅色的痂。將士們早已疲憊不堪,許多人雙眼布滿血絲,臉上覆蓋著灰塵與硝煙,盔甲破損,傷痕累累,但他們手中的兵刃依然緊握,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光。他們用生命證明了,襄陽並非十日可破。
然而,這份讓晉軍驕傲的堅守,卻徹底點燃了前秦大軍統帥苻堅的滔天怒火。
在秦軍中軍大帳內,壓抑的氣氛令人窒息。寬大的地圖前,苻堅的臉色鐵青,雙拳緊握,青筋暴起。他身邊的將領們,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一個月了。他傾全國之力,動用百萬大軍,連一個小小的襄陽城都攻不下來!這不僅是對他軍事實力的嘲諷,更是對他「大秦天子」權威的巨大褻瀆。
「混賬!都是一群混賬東西!」苻堅的咆哮聲震徹帳篷,嚇得帳外巡邏的士兵都為之一顫。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刀,掃過那些跪伏在地,顫抖不止的將領。其中有幾人,正是在戰前信誓旦旦,拍著胸脯保證「十日之內,定將襄陽獻於陛下」的將領。
「你們這些酒囊飯袋!當初是如何誇下海口,說十日便可攻破襄陽?!如今一個月過去了,襄陽城還巍然不動!你們的十日呢?!朕的百萬雄兵,竟被一座彈丸小城阻擋如此之久,傳出去,讓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大秦?!」
苻堅越說越怒,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寒光一閃,帳內頓時血光飛濺。
「來人!將這些無能之輩,拖出去斬了!」他手中的劍指向那幾個嚇得肝膽俱裂的將領,語氣冰冷而殘酷,「傳首軍營,以儆效尤!」
鮮血染紅了地毯,恐懼瞬間籠罩了整個中軍大帳。沒有人敢求饒,也沒有人敢反駁。
斬殺了幾個將領後,苻堅的怒火稍稍平息,但他眼中的殺意卻更甚。他緩緩收劍入鞘,聲音卻壓得更低,卻帶著無比的決絕:「傳我號令!全軍聽令!」
「再給你們一個月時間!」苻堅的目光掃過帳內剩下的所有將領,每一個人都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無論用何種方法,不惜任何代價,務必在一個月內,攻下襄陽!若再有差池,爾等項上人頭,便如今日這般,獻祭給襄陽城牆!」
這道命令,是最後的通牒,也是死亡的命令。前秦大軍將再次爆發出前所未見的殘酷與猛烈。襄陽城,這座堅持了一個月的孤城,將面臨更加地獄般的考驗。它能否撐過這最後一個月?所有人的命運,都懸於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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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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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的浴血奮戰,襄陽城在李墨的鐵腕與智謀下,展現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韌性。這座城市,不再是過去那個積弊叢生、士氣低落的邊陲重鎮。在李墨的改革下,城內的糧草堆積如山,武器裝備充足精良。將士們經過嚴酷的訓練和一個月的血戰磨礪,早已脫胎換骨。他們不僅士氣高昂,更在一次次擊退敵軍的攻勢中,建立起越戰越猛的堅定信念,心中甚至燃起了可以穩守襄陽的希望。
城頭上的晉軍,每一次擊潰敵軍的進攻,都會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疲憊的臉上,閃爍著對勝利的渴望。他們相信,只要按照李參軍的部署,咬緊牙關,襄陽終將成為胡人無法逾越的墳墓。
然而,就在這份希望逐漸蔓延之際,一幕令人肝膽俱裂的景象,卻將所有人的心再次打入冰窖。
一個午後,當第一波秦軍的攻勢稍作喘息,城頭的將士們還來不及擦去額角的血漬,便聽到遠方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密集而沉悶的聲響。起初,他們以為那是敵人再次調集攻城器械的聲音,但很快,這種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浩大,夾雜著水浪翻滾的轟鳴。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漢水。只見在遠方水天相接之處,一條無窮無盡的黑色線條緩緩顯現。那條線條迅速變粗、變寬,最終化作一片黑壓壓、密密麻麻的洪流。
那是第二波前秦大軍!
數不清的戰船,比之前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龐大、都要密集,它們連綿不絕,彷彿要將漢水徹底填滿。船上旌旗獵獵,刀槍如林,無數胡人將士的身影,如同黑色的潮水,跟隨著艦隊,沿著漢水兩岸向前推進,望不到盡頭。
那不是援軍,那是比第一波更加龐大、更加可怕的生力軍。
城牆之上,原本高昂的士氣瞬間凝固。將士們緊握著兵器,卻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一個月來,他們浴血奮戰,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勉強擋住了第一波攻勢。而現在,敵人卻又送來了如此磅礴的第二波!
絕望的低語聲開始在人群中蔓延。一名身經百戰的老兵,看著那無邊無際的黑影,手中的長槍緩緩滑落。他的嘴唇顫抖著,發出了一聲飽含絕望的疑問:
「我們……我們真的守得住嗎?」
這個問題,如同最鋒利的刀刃,直插每個人的心臟。堅守的希望,在這一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考驗。
**
第二波秦軍如黑色潮水般湧來,將襄陽城徹底淹沒。那浩瀚無邊的陣勢,讓每一個望向城外的晉軍士兵,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然而,留給他們絕望的時間並不多。
在苻堅「一個月內務必攻下襄陽」的死命令下,秦軍的攻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癲狂。戰鼓聲震耳欲聾,彷彿要撕裂天地;無數攻城器械在潮水般的士兵推動下,毫不間斷地撞擊著城牆。雲梯像密林般架起,其上爬滿了悍不畏死的秦軍,他們眼中只有被斬首的威脅和攻下城池的誘惑,再無畏懼。
城牆之上,已然化為一片人間地獄。
李墨站在最敵人攻勢最猛烈的城牆上,身邊的將士前仆後繼地倒下,又不斷有新的士兵補上。他的身上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連日的廝殺讓他身形疲憊,但握著兵刃的手卻依然穩如磐石。他手中的長刀,已經不知道砍卷了第幾把。每一次刀鋒入肉,每一次肢體斷裂,都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他從白天殺到中午,又從中午殺到傍晚。時間彷彿失去了意義,只有眼前不斷湧來的敵人,只有耳邊震天的喊殺聲和瀕死的哀嚎。他的視線被血污與汗水模糊,呼吸因極度消耗而變得粗重,但他依然憑藉著驚人的毅力,一次次揮動兵刃,一次次將那些試圖攀上城牆的胡兵斬落。
「守住!給我守住!」李墨的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卻依然充滿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凝聚著對襄陽的守護,對婉兒的承諾,以及對大晉河山的忠誠。
城牆下的屍體堆積如山,高過了城垛,為後續的秦軍提供了天然的「斜坡」。秦軍甚至將被攻城器械砸碎的木料、石塊與屍體混雜,填入護城河,不斷削弱襄陽的防禦優勢。每一寸城牆,都成了血肉模糊的修羅場。
晉軍將士們也已殺紅了眼。他們不再恐懼,不再思考,只有本能的抵抗與憤怒。箭矢、滾木、巨石如同不要錢一般,瘋狂地傾瀉而下。他們知道,身後便是家園,便是親人,退無可退。每一個人都化作了悍不畏死的鬥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築起一道又一道的防線。
然而,秦軍的數量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他們的攻勢也永遠不會停歇。李墨不知道自己已經殺了多少人,手中的刀刃每一次落下,都彷彿帶著整座襄陽城的重量。這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血戰,襄陽,正以最悲壯的方式,書寫著它的最後篇章。
**
時間,在無休止的攻防中化為血與火的數字。當雪融草長,春意初現之際,襄陽城,這座浸透了無數生命與血淚的要塞,竟然奇蹟般地屹立不搖,已經整整六個月了。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奇蹟。
城牆已是千瘡百孔,布滿了駭人的裂痕,每一塊磚石都留下了血與火的印記。晉軍將士們的臉龐被硝煙與疲憊刻畫得更深,他們的甲冑破損不堪,但眼中燃燒的,卻是更加堅不可摧的鬥志。他們用血肉之軀,硬生生擋住了前秦軍數波如同海嘯般的猛攻。護城河中的屍山,已經與河岸齊平,在陽光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卻也無聲地訴說著襄陽的堅韌。
在襄陽城下的秦軍大營,壓抑與絕望籠罩在每個胡人將士的心頭。他們付出了難以想像的代價,卻連一座城池都未能攻克。苻堅的怒火,早已燒得無邊無際。他已經不知道砍了多少個在戰前誇口能輕易拿下襄陽的將士,將領們噤若寒蟬,甚至在夢中都會被襄陽城牆的陰影所驚醒。戰前那些壯志滿懷的誓言,如今都化作了血泊中的恥辱。
遠在千里之外的建康朝廷,也對襄陽的堅韌感到無比的吃驚與振奮。
原本,許多大臣都認為襄陽最多只能堅守數月。而今,整整半年過去,襄陽城依舊固若金湯。捷報傳來,朝野上下都為之歡欣鼓舞。一些樂觀的官員甚至認為,既然襄陽如此堅不可摧,只要襄陽在,便可擊退秦軍,讓敵人寸步難進,直至其師老兵疲,不攻自潰。他們開始鼓吹「守為上策」,認為無需過多冒險。
然而,像謝安、謝玄這樣真正洞悉戰局的智者和將帥,卻深知這份奇蹟背後的代價。
太極殿內,謝安聽著殿下那些洋洋得意的言論,心中卻是沉甸甸的。
「陛下,諸公。」謝安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襄陽之堅,確是奇蹟。但這奇蹟,絕非天賜,而是襄陽將士們用命換來的啊!」
謝玄也緊握著拳頭,沉聲附和:「正是!襄陽城牆已千瘡百孔,將士們早已疲憊至極。他們在血戰中支撐了半年,已是凡人極限!秦軍數量龐大,他們可以不斷補充兵力,而我襄陽守軍,每一條性命都彌足珍貴,死一個便少一個!」
謝安的目光掃過殿內那些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官員,語重心長地說道:「襄陽為我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但這時間,是用無數將士的鮮血與犧牲換來的。若我們不能善加利用,只會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
他轉向謝玄,眼神堅定:「玄兒,務必抓緊時間,操練北府軍!這半年,是襄陽將士們用命為我們爭取到的。我們必須將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於備戰,方不負襄陽之血淚!」
謝玄重重點頭,眼中燃燒著堅毅的火焰。他知道,襄陽的堅守,不是為了讓他們高枕無憂,而是為大晉的反擊,爭取到了最後的機會。北府軍的練兵場上,將會響起更加密集而急促的號角聲。
此刻,襄陽依舊屹立,但在這份堅守的背後,是將士們透支生命換來的血腥時間。而遠方的建康,也終於意識到這場戰爭的殘酷性,開始真正為決戰而磨礪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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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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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齒輪,緩慢而沉重地轉動,將襄陽的堅守推向了第十個月的極限。這是一段超越人類想像的煎熬,一座城市的意志,正在與無盡的洪流搏鬥。
城牆,已不再是曾經堅固的要塞,而是一道由血肉與殘破意志築成的、搖搖欲墜的屏障。它的每一寸都浸透了鮮血,每一塊磚石都見證了死亡。護城河早已被屍體與攻城殘骸填平,變成了一條腥臭的血肉之路。
襄陽城內,糧草已經即將耗盡,武器也已彈藥告罄。軍營裡,疲憊與絕望如影隨形,但將士們的眼底,卻依然燃燒著不屈的火光。他們知道,沒有退路,身後是無數親人的性命,是整個大晉的希望。
苻堅,這位前秦的皇帝,也深知襄陽的極限。儘管他的軍隊付出了天文數字般的傷亡,儘管將領們屢屢折損,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襄陽的疲態。他決定不再等待,下令組織了最後一次、也是最為猛烈的總攻。
號角聲如地獄的喪鐘,再次響徹漢水兩岸。鋪天蓋地的秦軍,如同黑色的潮水,裹挾著對勝利的渴望與對苻堅暴怒的恐懼,瘋狂地撲向襄陽。這一次,他們要徹底將這座釘子般的城池拔除。
城牆之上,晉軍將士們的兵刃早已鈍化,刀刃卷了,便用刀背當錘子砸,每一次揮舞都帶著魚死網破的決絕。長矛的尖端磨鈍了,他們便直接用矛杆當棍棒,用石頭當飛彈,甚至赤手空拳與敵人搏鬥。當曾經視為珍寶的滾木與巨石已經用盡時,他們便將城內所有能搬動的重物,包括祭祀用的青銅鼎、府邸中的巨型石磨、甚至沉重的木製家具,都推到城牆邊緣,瞄準下方密集的敵群,毫不猶豫地推下。
每一塊石頭砸下,都帶起一片血花;每一次棍棒揮舞,都伴隨著骨骼的斷裂聲。襄陽的將士們,已經徹底將恐懼拋之腦後,他們以一種近乎瘋狂的姿態,在城牆上築起一道又一道血肉之牆。
這份超乎想像的堅韌,對前秦軍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衝擊。
他們見識了第一波攻勢的兇猛,第二波大軍的壓境,以及數不盡的攻城器具。他們親眼看到自己的同袍成千上萬地倒下,看到血水染紅了漢水,看到將軍們因久攻不下而被斬首。在過去,任何城池面對如此攻勢,早已土崩瓦解。
然而,襄陽城,這座在他們眼中本應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攻下的「彈丸小城」,卻如同生根一般,頑固地屹立著。無論他們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無論他們動用多麼殘酷的手段,襄陽的城牆,始終如同一個不可逾越的夢魘,橫亙在他們面前。
當秦軍士兵再次抬頭,望見那座殘破不堪,卻依然巍峨聳立的城牆時,他們的心中已不再是攻城的決心,而是湧起了深深的心生畏懼。恐懼開始在秦軍中蔓延,他們開始懷疑,這座城池,是否真的有什麼邪門的力量?是否真的無法攻破?
襄陽的堅守,已經遠超了一場攻防戰的範疇,它成為了一場意志的較量,一場信仰的對決。
第十一個月。
襄陽城,這座堅持了十一個月血戰的孤城,終於被無情的饑餓掐住了喉嚨。秦軍的攻勢雖因畏懼而有所遲緩,但斷絕糧道,將襄陽徹底圍困,卻比任何攻城器具都更為致命。
太守府內,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朱序與李墨面色鐵青,聽著斥候們傳來的每一個絕望的消息。
「報!」一名士兵跌跌撞撞地衝進大廳,聲嘶力竭地喊道,「將軍!參軍!糧倉……糧倉裡一粒米都沒了!」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擊碎了所有人的最後一絲希望。十一個月的消耗,早已掏空了襄陽城所有的儲備。
朱序將軍的身軀晃了晃,但他很快穩住,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殺戰馬!為將士們充飢!」
這是軍隊最後的戰略儲備,是他們機動力量的象徵。但此刻,為了讓將士們活下去,為了讓他們有氣力繼續守城,也顧不得許多了。
然而,僅僅數日後,更加令人絕望的消息傳來:
「報!將軍!戰馬……戰馬已經殺光了!」
大廳內陷入死寂。將士們面面相覷,臉上只剩下麻木。戰馬是最後的肉食來源,現在連這個也沒了。
李墨看著那些疲憊卻依然堅守的士兵,心如刀絞。他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底線。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堅定:「馬鞍等皮件,牛皮馬匹都能吃!煮了!給將士們充飢!」
這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決定。將皮革煮爛,其味苦澀,難以下嚥,根本無法提供足夠的熱量和營養,只能稍稍欺騙一下饑餓的腸胃。但他們別無選擇。
又過了數日,當士兵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稟報時,臉上已經是徹底的絕望:
「將軍,參軍……都吃光了……」士兵的聲音顫抖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城裡的樹皮都啃了……大戶人家也早就抄過了,確實一粒米都沒了……」
他不敢再說下去,因為那句話意味著,襄陽城內,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充飢的食物了。
李墨與朱序對視一眼。他們眼中,是無法言喻的沉重與痛苦。十一個月,他們用血肉、用勇氣、用智慧,堅守了這座城池。他們用盡了所有辦法,耗盡了所有資源。
現在,他們真的已經彈盡糧絕,油盡燈枯了。
絕望,如同一張巨大的網,悄然籠罩了整個襄陽。這座曾經充滿韌性的孤城,此刻正站在生與死的邊緣,等待著最終的命運裁決。
太守府的廳堂內,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只剩下昏暗的燭光和兩道疲憊的身影。朱序將軍緩緩走到李墨身旁,他的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令人心碎的悲涼。
「李墨兄弟……」朱序輕輕拍了拍李墨的肩膀,眼神中早已沒有了上級對下屬的威嚴,只剩下袍澤間生死與共的深情,「看來……我們到頭了。」
李墨轉過身,望著這位在亂世中給予他信任與重用的將軍。他知道朱序這句話的重量,這意味著他們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意味著襄陽這座浴血堅守的孤城,終將迎來它的終章。但李墨心中沒有遺憾,只有對這位知己的敬意。
「朱大哥。」李墨的眼眶微微濕潤,聲音卻依然堅定,「李墨能與你共事,已是三生有幸。」
兩位將軍對視一眼,所有的言語都化作了無聲的理解與默契。他們知道,此刻已無退路,唯有選擇最壯烈的方式,為這場漫長的堅守畫上句號。
朱序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他轉身,沉聲下令:
「召集將士!」
城頭之上,殘破的戰鼓再次被擂響,發出沉悶而悲壯的聲響。所有能夠站立的將士,無論輕重傷,都拖著疲憊的身軀,集結在將軍們的身後。他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集結,也是最後的命令。
朱序將軍再次踏前一步,他的聲音雖然疲憊,卻帶著一種能夠穿透人心、直抵靈魂的力量:
「將士們!你們……」朱序的目光掃過下方每一張被硝煙與疲憊刻畫的面孔,每一個因饑餓而凹陷的眼眶,他的聲音漸漸激昂,飽含著對這些英雄的敬意與驕傲,「你們已經是大晉傳奇的故事!」
他指向遠方,彷彿看到了整個江南大地:「你們的家人!你們的朋友!所有未曾謀面的人!終將世世代代傳頌這個奇蹟!傳頌你們在這襄陽城下的浴血堅守!」
他的話語,讓原本死寂的氣氛瞬間被點燃。將士們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不是對生的渴望,而是對榮譽與精神永存的追求。
接著,朱序將軍緩緩拔出腰間的佩劍,高高舉起,劍尖直指東方那片即將被血染紅的天際。他的聲音,如同最後一道命令,卻又充滿了赴死的決心:
「明日,我朱序,將開城門衝殺!能多殺一個是一個!」
他環顧四周,目光堅定而有力:「有誰……有誰願隨我!?」
「願隨將軍!」
「願隨將軍!」
起初,回應聲有些稀疏,但很快,那份被壓抑了十一個月的悲壯與豪情,如同火山般猛烈爆發。疲憊的將士們爆發出震天的吼聲,那是對死亡的蔑視,對榮譽的渴望,對大晉的忠誠。他們掙扎著抬起手中的兵器,向天空揮舞,發出歇斯底里的吶喊。
「精神永存!大晉萬歲!」
「萬歲!」
「萬歲!」
「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響徹雲霄,壓過了遠方前秦大營的鼓點,壓過了漢水的咆哮。這不是對勝利的歡呼,而是對信仰的堅守,是對生命最後的禮讚。襄陽城頭,晉軍將士們用生命發出最後的咆哮,他們知道,這將是他們的絕唱,但他們的精神,將永遠迴盪在漢水之畔,傳頌萬代。
東方,天際終於泛起了魚肚白。第十一個月的旭日,卻未能帶來任何溫暖,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襄陽城牆的千瘡百孔與血污遍地。秦軍大營,號角聲再度響起,預示著新一輪的攻勢即將展開。然而,就在秦軍將士準備衝鋒之際,他們卻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幕——
襄陽那扇不動如山、緊閉了十一個月、飽經戰火摧殘的城門,居然緩緩地、沉重地開啟了!
城門洞開,沒有任何伏兵,也沒有任何詭計。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隨後湧出的、令人膽寒的殺意。
領頭之人,正是朱序將軍。他身披殘破的甲胄,臉上沾滿了乾涸的血污與硝煙,雙眼卻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在他身旁,是同樣滿臉血污、身形疲憊卻氣勢不減的李墨。他們的身後,是數百名同樣浴血奮戰、疲憊不堪卻眼神堅毅的晉軍將士。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視死如歸的表情,那是一種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為最後一搏的悲壯。
「殺啊!」朱序將軍發出震天的怒吼,聲嘶力竭卻充滿力量。他手中已彎曲的長劍直指秦軍陣地,身先士卒,帶領著這支精疲力竭卻精神不滅的隊伍,義無反顧地衝向了黑壓壓的秦軍大軍。
這是一場明知必敗的衝鋒,卻也是一場將士氣與忠誠燃燒至極的絕唱。他們如同脫籠的猛虎,撲入秦軍陣中,每一個揮刀、每一次撞擊,都帶著襄陽十一個月的不屈與血淚。
**
中軍大帳內,傳令兵氣喘吁吁地衝入,跪地稟報:「報陛下!襄陽城門洞開,晉將朱序、李墨率軍衝殺而出,悍不畏死,殺入我軍陣中!」
苻堅聞言,猛地起身,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他沒想到,在如此絕境之下,朱序和李墨竟還有如此膽魄。
「好膽魄!好氣魄!」苻堅讚嘆道,「竟敢開城衝殺!這朱序,這李墨,皆是當世豪傑也!」
他看著傳令兵眼中殘存的震撼,腦海中勾勒出晉軍將士們視死如歸衝鋒的畫面。這種人,殺了可惜。他需要這樣的人才為他所用。
「傳我軍令!」苻堅語氣急促而堅決,「立刻傳令前線所有將領!停止殺戮!活捉朱序、李墨!不許傷及性命!其他人,降者不殺,頑抗者再議!」
然而,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從中軍大帳到血肉搏殺的前線,軍令的傳達需要時間。當苻堅的活捉命令層層下達,傳到最前沿的秦軍將士耳中時,那場慘烈的衝鋒已經進行了許久。
此刻,朱序與李墨身邊的晉軍將士,早已在秦軍潮水般的圍攻下,死去大半。他們用自己的生命,為將軍們爭取著每一絲生機。當命令最終抵達時,晉軍隊伍已所剩無幾,精疲力盡的朱序與李墨,在斬殺了無數敵人之後,終於因體力不支,被秦軍將士們合力制服,繳械被擒。
襄陽城,這座堅持了十一個月的鋼鐵要塞,在英雄們悲壯的衝鋒之後,終於陷落了。
朱序與李墨,這兩位守護襄陽的將星,雖未戰死沙場,卻以被俘的方式,為這段史詩般的堅守畫上了句號。他們的身軀雖被束縛,但他們不屈的意志與襄陽城的傳奇,卻將永遠銘刻在歷史的長卷之上。
襄陽城破的消息,最終還是如同晴天霹靂,劃破了建康朝廷那脆弱的「奇蹟」幻想。當信使疲憊地衝入太極殿,將那殘酷的事實稟報出來時,整個朝堂瞬間陷入死寂。
「這……這怎麼可能?!襄陽……襄陽怎會如此輕易便陷落了?!」有大臣失聲驚呼,臉色煞白。
更多人則陷入了沉默。他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座城的失守,更是大晉北方防線的崩潰。秦軍長驅直入的道路,徹底敞開了。
就在這片死寂與混亂中,當朝宰相謝安緩緩起身。他的臉色異常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悲哀。他知道襄陽的陷落是遲早的事,也知道朱序和李墨已經為大晉爭取了太多的時間。
謝安緩步走出太極殿,他從侍從手中接過一壺酒,在微風中,將琥珀色的酒液緩緩傾灑在青磚上。清澈的酒水,似乎也在為襄陽的陷落而嗚咽。
「襄陽將士們……」謝安輕聲呢喃,聲音雖低,卻擲地有聲,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你們堅守十一個月,浴血奮戰,耗盡血肉,為大晉爭得了喘息之機。此恩此義,謝安永世不忘!」
他直起身,目光堅毅地望向北方,那裡,是襄陽的方向,也是秦軍鐵蹄南下的方向。他的聲音漸漸激昂,如同誓言般迴盪在秦淮河畔:
「爾等英魂不滅,當為我大晉擊退胡虜,光復山河之見證!」
「襄陽之仇,血債血償!」謝安猛地攥緊手中的酒壺,字字鏗鏘,充滿了刻骨銘心的恨意與決心,「我謝安在此立誓,定要為爾等報仇!讓這秦淮河水,洗淨胡虜的血污,讓大晉的旗幟,重新插遍中原大地!」
這不僅是謝安個人的誓言,更是東晉朝廷為決戰發出的最強音。襄陽的陷落,徹底激發了他們的鬥志,讓他們明白,退無可退,唯有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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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康城一處僻靜的府宅中,婉兒正焦急地等待著襄陽的消息。這些日子以來,她食不下嚥,夜不能寐,心中唯一的牽掛便是李墨的安危。
當襄陽城破的消息終於傳入她的耳中時,婉兒手中的茶盞應聲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城……城破了?!」婉兒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幾乎無法發出,「那……那李郎呢?李郎他……」
報信的下人低下頭,語氣沉重:「回夫人……襄陽將軍朱序與李司馬……皆下落不明……」
「不!」婉兒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仿佛五雷轟頂。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她強撐了數個月的心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李郎……」婉兒嘴唇顫抖著,呼喚著那個日夜思念的名字。眼前一黑,她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如同斷線的風箏般,無力地暈死過去。
小桃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扶住婉兒。冰冷的雨水從窗外飄進,卻無法澆熄婉兒心中那燃燒的、無盡的痛楚。
襄陽的陷落,不僅帶來了戰局的巨變,更將無數人的命運推向了未知的深淵。戰爭的陰影,此刻真正籠罩了整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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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襄陽長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