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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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船抵京口。
這裡的空氣與蘇州截然不同,彷彿凝固了一般。江風吹不散街巷間那股由汗水、牲口與隱匿的鐵器味混合而成的氣息。碼頭上,腳夫的號子聲比往常低沉,眼神卻在不經意間交換著外人無法讀懂的訊息。城中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每一張看似平凡的面孔下,都可能藏著一顆等待點燃的火種。
李墨父子二人按照約定的暗號,來到城中一處不起眼的鐵匠鋪。穿過煙火繚繞的前堂,後院一位身材魁梧的漢子正在親手打鐵。他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肉隨著每一次揮錘而賁張,汗水沿著堅毅的臉部線條滑落,滴在燒紅的鐵錠上,「滋」的一聲,化作一縷白煙。
那人放下鐵鎚,轉過身,正是劉裕。
他沒有世家子弟的文弱,歲月與戰火在他臉上刻下了不容錯認的印記。他的眼神如鷹,銳利得彷彿能穿透人心,但當他看到李墨時,那份銳利化作了由衷的敬重與喜悅。
「李公!」劉裕大步上前,雙手緊緊握住李墨的手臂,那掌心的厚繭,訴說著一個從底層浴血拼殺而出的故事。「我本以為還要再等些時日,沒想到您這麼快就到了!」
「國難當頭,桓賊篡逆,墨豈能獨善其身,安坐於蘇州?」李墨回握住他,感受著那份力量,「劉將軍有匡扶晉室之心,墨自當前來,追隨左右,以盡綿薄之力。」
「有李公相助,我如虎添翼!」劉裕的笑聲洪亮而真誠,他看了一眼李墨身後的李興,讚許道,「虎父無犬子!令郎也是一表人才!」
李興躬身行禮:「小子李興,拜見劉將軍!」
劉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神色一肅,將李墨父子引入內室。室內,何無忌、劉毅等幾位核心人物早已在座,見到李墨,紛紛起身行禮。
他們知道,這位在淝水之戰中立下過奇功,又在襄陽孤城堅守過的傳奇將領,他的到來,為這場即將到來的豪賭,增添了最重要的一塊籌碼。
鐵匠鋪的內室,燭火搖曳,將牆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變形,彷彿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扭曲與變革。室內的空氣凝重得幾乎可以擰出水來。
劉裕目光炯炯,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們是他賭上身家性命的全部班底。他沉聲開口,向眾人介紹道:「這位,便是李墨李公。昔日鎮守襄陽,名動天下的前輩。今日,他將與我等共舉大事。」
話音剛落,室內的氣氛起了微妙的變化。
一名皮膚黝黑、筋骨粗壯的將領立刻抱拳,聲音洪亮:「可是當年以襄陽一城之力,硬抗八十萬秦軍近一年的李公?末將檀憑之,見過李公!俺是粗人,最敬佩的就是沙場上真刀真槍的漢子!」
檀憑之是劉裕的同鄉,也是從最底層一同打拼上來的袍澤,他的敬意發自肺腑,不帶一絲虛假。
李墨頷首回禮:「檀將軍客氣,昔日種種,已是陳年舊事。今日能與諸位義士共謀,是墨之幸。」
「李公謙遜了。」坐在檀憑之身邊的何無忌也站了起來。他出身士族,卻是劉裕的舅甥,思想開明,深知李墨的價值。「李公在襄陽改革兵制,力抗強敵;後又在淝水之戰前送出關鍵軍機。這份功績,我等晚輩無不敬仰。」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如此想。
角落裡,一個面容白皙、眼神中帶著一絲傲氣的男子輕哼了一聲。此人乃是琅琊諸葛氏的後人,諸葛長民。他雖也參與密謀,但骨子裡士族的優越感卻絲毫未減。
他端著茶碗,慢悠悠地說:「李公大名,我等自然聽過。只是……李公被俘於前秦四年,後又歸隱十餘載,如今對朝堂之事、兵戈之利,是否還如當年一般敏銳?更何況,桓玄如今權傾朝野,兵力雄厚,我等這百十人,無異於以卵擊石。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這番話看似謹慎,實則充滿了對李墨一個「降將」和「隱士」的輕視與不信任。
檀憑之眉頭一皺,正要發作,卻被劉裕一個眼神制止了。
劉裕的目光轉向李墨,他想看看這位傳奇人物如何應對。
李墨神色不變,平靜地看向諸葛長民:「桓玄之兵,看似勢大,實則外強中乾。其部將多為投機之輩,士卒離心,建康城防亦非鐵板一塊。至於墨……」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鋒利的寒芒,「確實在蘇州待了許久,但去年孫恩餘孽流竄至吳郡,墨亦曾組織鄉勇,守住了莊園。對付亂兵,還算有些心得。」
這番話不卑不亢,既點明瞭桓玄的弱點,也用不久前的事實證明了自己寶刀未老。諸葛長民一時語塞,只得悻悻地喝了口茶。坐在他身邊的劉毅,眼中則閃爍著精明的光芒,他打量著李墨,像是在評估這位新來者的份量。
劉裕見狀,心中大定,知道李墨足以鎮住場面。他攤開地圖,直入正題:「諸位,計劃如下:我與諸君在京口起事,誅殺徐州刺史桓修!同時,孟昶、劉毅、無忌三位,在廣陵(今揚州)動手,斬殺青州刺史桓弘!兩地同時發難,拿下京口、廣陵這兩個軍事重鎮,然後合兵一處,直搗建康!」
這是一個大膽到了極點的計劃,每一步都走在刀鋒之上。
然而,就在眾人屏息凝神之際,一名親信從門外疾步而入,臉色蒼白地在劉裕耳邊低語了幾句。
劉裕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怎麼了,寄奴?」何無忌急問。
劉裕深吸一口氣:「我們的謀劃……洩漏了。官府已經開始追查,原定的起事日期,只怕等不到了。」
室內頓時一片死寂。諸葛長民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顫聲道:「既已洩漏,不如……不如暫且作罷,另尋時機!」
「糊塗!」劉裕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聲如驚雷,「箭已在弦,豈有不發之理!此刻收手,我等便是束手待斃,任人宰割!桓玄生性多疑,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進,則九死一生;退,則十死無生!」
李墨在此刻站了起來,他沉穩地說:「劉將軍所言極是。為將者,最忌臨陣猶疑。事已至此,唯有提前發動,攻其不備,方有一線生機。桓修絕不會想到,我們在得知消息洩漏後,非但不躲,反而敢主動出擊!」
他的話如同一枚定心針,讓動搖的眾人瞬間冷靜下來。劉裕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好!」劉裕眼中殺機迸現,「傳我命令,今夜三更,動手!目標,府衙!」
**
義熙元年二月十二日,深夜,京口。
夜色如墨,寒風刺骨。
百餘名精銳死士,已悄然集結在府衙後巷。為首的正是劉裕、李墨、檀憑之等人。李興則緊緊跟在父親身後,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緊張與決絕。
三更鼓響,沉悶的鼓聲彷彿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吱嘎——」
府衙的後門被劉裕的弟弟劉道產從內部打開。
「殺!」
劉裕一聲低喝,身先士卒,如猛虎出籠般撲了進去。百餘名死士緊隨其後,無聲而迅速地撲向府衙各處要害。
桓修正在內堂與幕僚飲酒,聽聞外面傳來隱約的喊殺聲,不由一愣。未等他反應過來,大門已被撞開,劉裕手持長刀,渾身浴血地闖了進來。
「劉裕!你要造反嗎?」桓修驚駭欲絕,拍案而起。
劉裕目光冰冷:「是匡扶晉室!」
話音未落,刀光已至。
而在另一邊的院落,李墨並沒有直接參與衝殺。他憑藉著豐富的經驗,指揮著一小隊人馬,迅速佔領了府衙的制高點——一座瞭望角樓。
「興兒,弓來!」
李興立刻將早已備好的硬弓遞上。李墨立於角樓之上,眼神如鷹隼般掃視著整個府衙。他的箭矢並不輕易發射,但每一箭射出,必有一名企圖組織反抗的敵軍小頭目應聲倒地。
很快,府衙內的抵抗便在這種精準打擊下土崩瓦解。李興在父親身邊,一面負責警戒,一面親手射殺了兩名衝上樓來的敵兵,初陣的鮮血,讓他迅速褪去了青澀。
天色微明之時,京口府衙已被完全控制,桓修授首。
不久後,快馬從廣陵飛馳而來,帶來了捷報:劉毅、何無忌等人已成功斬殺桓弘,奪下廣陵!
旭日東昇,陽光刺破晨霧,照在京口城頭那面重新升起的晉室旗幟上。劉裕站在城樓,身後是李墨、何無忌、劉毅等一眾將領。城下,是聞訊趕來,自願加入義軍的數千兵民。
劉裕拔出腰間佩劍,直指西南方的建康,聲震四野:
「將士們!隨我……討伐國賊,光復建康!」
**
京口的捷報傳出,天下震動。桓玄在建康的宮殿中聽聞此事,先是震怒,而後卻是輕蔑地一笑。在他看來,劉裕不過是憑著百餘亡命之徒僥倖得手,如同蚍蜉撼樹,不足為慮。他隨即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將吳甫之、皇甫敷,率領數千精兵,即刻前往鎮壓。
與此同時,劉裕的大軍已如離弦之箭,自京口而出,沿江直撲建康。
軍隊士氣高昂,但人數與裝備皆處於絕對劣勢。劉裕將所有兵力合編成一軍,親自坐鎮中樞。他深知,對付桓玄的優勢兵力,唯一的勝機便是「快」——快到讓敵人無法反應,快到讓勝利的風聲比敗報傳得更快,以瓦解敵軍的士氣。
「李公,」行軍途中,劉裕策馬與李墨並行,「桓玄派來的吳甫之、皇甫敷二人,皆是其麾下悍將,您如何看?」
李墨目視前方,神色沉靜:「此二人確有勇力,但其軍隊乃是桓玄的嫡系,素來驕縱,未必有死戰之心。他們輕視我軍,便是我軍最大的勝算。將軍要做的,便是迎頭痛擊,一戰而破其膽!」
劉裕點點頭,這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他需要的,正是李墨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將,來印證和完善他的判斷。這份來自前輩的肯定,讓他更加堅信自己的戰術。
兩軍很快在江乘(今江蘇句容北)遭遇。
吳甫之果然輕敵冒進,親率主力猛攻劉裕前鋒。劉裕將主力部隊埋伏於兩翼,僅以少量兵力正面迎敵,且戰且退。
「父親,敵軍攻勢好猛!」在前鋒陣中,李興手持長矛,奮力格擋著敵人的攻擊,戰馬嘶鳴,身邊不斷有袍澤倒下。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如此規模的野戰,壓力之大,遠超奇襲府衙。
「穩住!聽號令行事!」李墨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並未直接參戰,而是與劉裕一同在高處觀戰,他的任務,是確保劉裕的戰術意圖能被完美執行。
眼看吳甫之的軍隊被誘入預設的伏擊圈,劉裕令旗猛地一揮!
「殺!」
刹那間,戰鼓雷鳴,埋伏在兩側的晉軍主力如潮水般湧出。為首衝鋒的,正是劉裕本人!他一馬當先,長刀所向披靡,身後的北府兵精銳跟隨著他們的主帥,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
前一刻還在追擊的桓玄軍,瞬間陷入了三面合圍的絕境。他們陣腳大亂,士氣頓時崩潰。吳甫之還想組織抵抗,卻被劉裕麾下的猛將檀憑之盯上,二人酣鬥數合,吳甫之一時不慎,被檀憑之斬於馬下。
主將一死,敵軍更是兵敗如山倒。皇甫敷見狀,駭得魂飛魄散,急忙收攏殘兵,退守羅落洲(今南京東北長江中)。
首戰告捷,晉軍士氣大振。劉裕毫不停歇,立刻下令追擊。
當晚,大軍兵臨羅落洲。皇甫敷背水列陣,企圖死守。
「父親,敵軍背水結陣,是兵家大忌,但也可能激發死志,我軍是否要暫緩進攻?」李興來到父親身邊,他在此前的戰鬥中立有戰功,但仍保持著謙遜。
李墨望著對岸的營火,搖了搖頭:「若是百戰精兵,背水一戰或有可為。但你看對岸,營火散亂,號令不一,顯是軍心已亂。皇甫敷此舉,非但不能激發死志,反而斷絕了士卒的逃生之路,只會讓他們更快崩潰。」他轉向劉裕,躬身道:「將軍,敵軍已是冢中枯骨,今夜便可一戰而定!」
「好!」劉裕眼中精光一閃,「傳令!全軍登船,即刻渡江,夜襲羅落洲!」
這一夜,江風呼嘯。晉軍乘著夜色,對羅落洲發動了猛烈的突襲。桓玄軍本就膽寒,又逢夜襲,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在晉軍勢如破竹的攻勢下,全線崩潰。皇甫敷在亂軍中被殺,數千桓玄精銳,就此灰飛煙滅。
從江乘到羅落洲,僅僅兩天,劉裕便以閃電般的速度,連斬桓玄兩員大將,掃清了通往建康的所有外圍障礙。
消息傳回建康,桓玄大驚失色。他這才意識到,劉裕這頭「京口老虎」,遠比他想像中要兇猛得多。他匆忙集結起兩萬大軍,由自己的堂兄桓謙率領,在建康城外的覆舟山(今南京九華山)一帶佈防,自己則親率水師,屯於崢嶸洲,以為犄角。
面對數倍於己的敵人,劉裕麾下的將士們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戰前會議上,諸葛長民等人面有憂色:「敵眾我寡,不如暫避其鋒,待各地義軍響應,再圖進取。」
劉裕卻斷然拒絕:「兵貴神速!我軍士氣正盛,敵軍連敗之下,心膽俱裂。此時不取,更待何時?」他看向李墨,「李公以為如何?」
李墨緩緩起身,目光掃過眾將:「將軍之心,便是兵法之心。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軍氣勢已成,此刻若退,便是自斷臂膀。桓玄兵力雖眾,卻是烏合之眾,其本人更是優柔寡斷。此戰,必勝!」
他鏗鏘有力的話語,為所有將領注入了強大的信心。
次日,劉裕率領全部兵力,直撲覆舟山。他將兵力一分為幾部,讓檀憑之、劉毅等人從不同方向發動佯攻,而他自己,則親率千餘最精銳的北府兵,穿著統一的戰甲,作為奇兵,直插敵軍指揮中樞。
李墨與李興,則被賦予了一項關鍵任務——率領一支小隊,繞到敵軍後方,製造混亂,讓敵軍誤以為自己被包圍。
大戰一觸即發。覆舟山下,殺聲震天。桓謙雖有兩萬之眾,卻指揮混亂,各部隊無法有效協同。而劉裕的軍隊,雖人數少,卻進退有據,攻勢凌厲如刀。
激戰中,劉裕看準時機,親率那支精銳奇兵,如一把尖刀,撕開了敵軍的防線,直撲桓謙的中軍大旗!桓玄的士兵何曾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軍隊,更沒見過主帥親自衝在最前方的打法,一時之間,竟被嚇得連連後退。
就在正面戰場陷入白熱化之際,覆舟山後方,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走水了!我們被包圍了!」
恐慌的喊叫聲,如同瘟疫一般在桓玄軍中蔓延開來。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軍心本就不穩的士兵們,聽聞後路被斷,再無戰心。
桓謙試圖彈壓,卻無濟於事,轉眼間,大軍已然潰散。
劉裕率軍一路追殺,大破敵軍。遠在崢嶸洲的桓玄聽聞陸軍已潰,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帶著心腹,乘船倉皇西逃。
從京口起兵,到攻入建康,前後不過十餘日。劉裕以弱勝強,上演了一出氣吞山河的戰爭史詩。
當晉軍的旗幟插上建康城頭時,李興站在父親身邊,望著那一片歡聲雷動的景象,依舊覺得如在夢中。他親手點燃了敵軍的糧草,也親眼見證了一場看似不可能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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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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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裕雖光復建康,但根基未穩,城中人心惶惶。而倉皇西逃的桓玄,並未就此罷休。他退守江陵(今湖北荊州)後,迅速重整旗鼓,挾持著晉安帝,並集結了荊州一地的所有兵力,號稱十萬,戰船延綿數百里,順江東下,企圖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奪回建康,將劉裕的義軍扼殺在搖籃之中。
一時間,建康城內風聲鶴唳。桓玄大軍壓境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劉裕入城不久,兵力不過萬餘,許多將士的家眷還在江北,軍心浮動。諸葛長民等人再次動搖,甚至暗中派人聯絡桓玄,準備見風使舵。
「敵軍十萬,戰船蔽江,我軍不足兩萬,如何能敵?」中軍大帳內,憂慮的氣氛幾乎凝成實質。
劉裕卻依舊鎮定,他環視眾將,最後目光落在李墨身上。「李公,昔日淝水之戰,前秦八十萬大軍投鞭斷流,亦在北府軍面前灰飛煙滅。今日之局,與當年何其相似。」
李墨撫著的鬍鬚,緩緩點頭,他的平靜給了在場眾人一絲安定的力量。「將軍所言不差。兵法之要,在於天時、地利、人和。桓玄看似勢大,卻失了人和。其軍隊雖眾,實為烏合,號令不一;其本人新敗,銳氣已挫。我軍雖少,卻是百戰精兵,上下同心,又有名正言順之大義。此戰,我軍已得人和。」
他頓了頓,走到地圖前,手指點在建康上游的一處江面:「地利,亦在我手。崢嶸洲(今湖北武漢長江邊某沙洲)一帶江面曲折,水流湍急,不利於大船隊展開。若能在此設伏,可破其陣。」
劉裕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那,天時呢?」
李墨抬頭,望向帳外,彷彿能看穿時空,感受那江上的風。「墨已觀察數日,近日將有東南風起。若風勢不差,便是天助我也。」
「東南風……」劉裕瞬間明白了李墨的意圖,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腦中成型。他猛地一拍桌案:「好!就借這場東風,送桓玄一份大禮!」
他當即下令,全軍開赴崢嶸洲,準備迎敵。同時,他命人暗中備下數十艘小船,船上裝滿了浸透油脂的蘆葦與乾柴。
數日後,兩軍在崢嶸洲水域相遇。
從晉軍的視角望去,桓玄的艦隊黑壓壓一片,幾乎遮蔽了整個江面。巨大的樓船之上,旗幟林立,甲兵如蟻,那股逼人的氣勢,足以讓任何一支軍隊膽寒。
相比之下,劉裕的船隊顯得如此單薄,彷彿隨時會被那鋼鐵巨獸吞沒。
李興站在一艘艨艟戰船的船頭,手心裡全是汗。他緊握著長矛,看著遠方那不可一世的敵軍,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幾分無力感。
「怕了?」李墨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
「父親……」李興深吸一口氣,「敵軍實在太多了。」
「兵不在多,在精;將不在勇,在謀。」李墨遙指敵陣,「你看桓玄的船隊,看似威武,實則陣型擁擠,首尾難顧。一旦前軍受挫,後軍便會自相踐踏。戰爭,打的是軍隊,更是人心。」
正在此時,江面上,風向悄然發生了變化。原本平緩的江風,開始轉為強勁的東南風,正正地朝著桓玄的艦隊吹去。
「時候到了!」劉裕的令旗悍然揮下!
數十艘早已準備好的火船,在精銳水手的操控下,點燃了滿船的乾柴。刹那間,烈焰沖天,船身在風勢的助推下,如同一支支燃燒的利箭,義無反顧地衝向了桓玄那擁擠不堪的艦隊!
李興也在一艘戰船上,他親眼看著那些火船從身邊掠過。船上的死士在靠近敵船後,紛紛跳入江中,任由那燃燒的空船,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一頭撞進了敵陣!
「轟!」「轟隆!」
一艘艘桓玄的樓船被引燃,火藉風勢,風助火威,轉眼間便連成了一片火海!江面上,黑煙滾滾,慘叫聲、哀嚎聲、船體斷裂的巨響交織在一起,彷彿人間煉獄。桓玄的艦隊瞬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亂,船隻為了躲避火焰,互相碰撞,陣型大亂,許多士兵為了逃命,直接跳入滾滾長江,不是被燒死,就是被溺斃。
「全軍突擊!」
在敵陣最混亂的時刻,劉裕下達了總攻的命令!他親自立於旗艦船頭,率領主力艦隊,如同利刃一般,插入了火海與敵陣的縫隙中。
晉軍將士們的士氣被這場大火徹底點燃,他們發出震天的喊殺聲,奮勇向前。李興跟隨著大部隊,熱血沸騰地殺上了敵船。他手中的長矛,每一次刺出,都帶著無比的決心。這不再是單純的戰鬥,而是一場信念的宣洩。
李墨則沒有親臨第一線,他指揮著一支預備船隊,遊弋在戰場邊緣,如同一隻冷靜的獵鷹。他的任務,是攔截那些企圖逃跑或迂迴的敵船,並隨時準備支援主戰場的任何薄弱環節。他的存在,讓劉裕可以心無旁騖地指揮主攻。
這場水戰,從一開始就成了一面倒的屠殺。桓玄的「十萬大軍」,在北府軍的火攻與猛攻之下,徹底崩潰。桓玄本人在親衛的保護下,再次拋棄大軍,換上小船,狼狽不堪地向上游逃竄。
崢嶸洲之戰,劉裕以萬餘兵力,大破桓玄十萬水陸大軍,焚毀敵船無數,斬首溺斃者上萬。
當夕陽的餘暉灑在仍在冒著青煙的江面上,這場決定性的戰役終於落下了帷幕。
崢嶸洲的江水,兀自流淌著血與火的腥味。桓玄的主力艦隊既已覆滅,這位篡位稱帝的梟雄便成了喪家之犬。他一路向西,狼狽逃回江陵,試圖憑藉荊州的根基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劉裕深知「宜將剩勇追窮寇」的道理,他沒有在建康沉溺於勝利的喜悅,而是立刻對追擊做出了精密的部署。他派遣何無忌、劉道規(劉裕之弟)等得力將領,率領精銳部隊,水陸並進,直撲江陵,務求一戰功成,徹底根除禍患。
在這支追擊部隊中,李興被任命為一名隊主,率領百餘名士兵,歸於劉道規麾下。這對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而言,是莫大的榮譽,也是劉裕對李墨父子功績的直接肯定。
李墨則留在了建康,輔佐劉裕處理善後事宜。此刻的建康,百廢待興,政治格局需要重塑,而那些一同起義的功臣們,心思各異,暗流湧動。劉裕需要的,不僅僅是戰場上的猛將,更需要一位如李墨這般,既有威望又能洞察人心的老臣,來穩住這座風雨飄搖的都城。
西征的部隊勢如破竹。桓玄的敗軍早已聞風喪膽,沿途的郡縣幾乎沒有任何像樣的抵抗。劉道規的艦隊一路高歌猛進,很快便兵臨江陵城下。
桓玄在城中困守,試圖召集殘部,卻發現人心已散,眾叛親離。他最後的希望,寄託在江陵堅固的城防上。然而,他面對的,是比他更堅韌、更具謀略的對手。
五月,江陵城破。
李興跟隨著大部隊,衝入了這座荊州重鎮。城內的抵抗微弱而絕望。桓玄在最後的親信保護下,從城中殺出,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這一次,他連目的地都沒有了。
桓玄帶著晉安帝,乘著小船,企圖逃往益州(今四川)。然而,劉裕的追兵早已遍布江面,撒下了天羅地網。
在枚回洲(今湖北監利縣一帶),桓玄的座船被益州都護馮遷的船隊截住。馮遷本是晉朝官員,見桓玄大勢已去,便決意取其性命,以作晉見之禮。
一場短促而慘烈的戰鬥在江心爆發。
李興所在的船隊,恰好奉命在此處巡弋,也加入了這場圍堵。他親眼看著那位曾經不可一世的楚國皇帝,此刻卻像一頭被獵犬圍住的野獸,做著最後的掙扎。
桓玄身邊的親衛一個個倒下,他自己也身中數創。最後,馮遷的部將一刀揮下,斬斷了桓玄的頭顱。
這位竊取東晉神器,改元「永始」的一代梟雄,從稱帝到敗亡,不過短短數月,便如一場荒唐的鬧劇,草草收場。
消息傳回建康,全城歡騰。晉安帝司馬德宗被迎回都城,東晉王朝在名義上,得以復辟。
劉裕因這不世之功,被封為鎮軍將軍、都督十六州諸軍事,假節,掌握了東晉的軍政大權。他回到了他起家的地方——京口,遙控著建康的政局。他知道,直接坐鎮中樞,會招致過多的猜忌和攻擊。
一日,李墨受劉裕之邀,來到京口的鎮軍將軍府。
府內,劉裕褪去了戰甲,換上了一身常服,但那股來自沙場的凌厲之氣,卻絲毫未減。
「李公,桓玄雖滅,但晉室衰微,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各地割據勢力猶存,朝中諸公,也未必與我同心。」劉裕親自為李墨倒上一杯茶,開門見山地說道。
李墨品了一口茶,緩緩道:「將軍所慮極是。眼下最大的隱患,並非來自外部,而在蕭牆之內。」
劉裕目光一凝:「李公指的是?」
「劉毅、何無忌、諸葛長民等人。」李墨的聲音平靜無波,「他們與將軍一同起兵,皆是匡扶晉室的功臣。但人心難測,共患難易,共富貴難。劉毅此人,自視甚高,功名之心極重,絕非甘居人下之輩。諸葛長民出身高門,心機深沉,如今對將軍您是面從心不從。這些人手握兵權,鎮守一方,若不及早防備,恐成心腹大患。」
李墨的話,一針見血地點出了劉裕此刻面臨的最棘手的問題。這些曾經的盟友,如今都成了潛在的對手。
劉裕沉默了片刻,長嘆一聲:「我何嘗不知。只是,義軍初定,若此刻便對功臣下手,豈不令天下人寒心?」
「所以,不能操之過急。」李墨道,「將軍當以退為進。其一,是整頓吏治,改革內政。將軍出身寒門,深知民間疾苦與士族之弊。當大力提拔如檀憑之、劉道規這般忠心且有實幹之才的將領,廣開寒門仕途,逐步稀釋舊有士族的權力。其二,對劉毅等人,當明升暗降,或調其至他處,使其遠離權力核心,再尋時機圖之。如此,大權方能真正集於將軍一身。」
劉裕聽著李墨的分析,眼神愈發明亮。這些政略層面的謀劃,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他緊緊握住李墨的手,誠懇地說:「李公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有您為我籌謀後方,我方能無後顧之憂,去掃平四海!」
窗外,陽光正好。
一場席捲天下的風暴,看似已經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在短暫的平靜之下,另一場關於權力與人心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劉裕的征程,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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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蘇州的清晨,空氣裡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與焦糊氣,那是前些年孫恩亂兵留下的疤痕。儘管街市已漸漸恢復人煙,但那份潛藏在磚瓦縫隙與人們眼底的驚懼,卻非一朝一夕能夠抹去。
李府的大門,在晨光中靜靜佇立。自從李墨跟隨劉裕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這座宅邸的魂魄彷彿也被抽走了一半。婉兒時常會坐在庭院那棵老樟樹下,一坐便是一個下午。樹影篩落一地斑駁,如同她破碎又綿長的心事。
丈夫離家的頭一個月,她夜夜無法安寢。她深知,建康城風雲詭譎,劉裕身邊更是龍潭虎穴,李墨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秋去冬來,當建康城的捷報傳遍大江南北時,蘇州李宅也迎來了一個新生命。那是一個冬日裡的晴天,婉兒在經歷了一番辛苦後,誕下了一名女嬰。孩子哭聲微弱,卻像一縷暖陽,照進了這座沉寂已久的宅院。
「夫人,您瞧,是位千金,眉眼像極了您。」小桃喜極而泣,小心翼翼地將襁褓遞到婉兒枕邊。
婉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她輕輕點了點女兒的鼻尖,淚水無聲滑落。她想起了那個在襄陽城下許諾她一世安穩的男人,想起了在蘇州與他共度的每一個平凡日夜。如今他遠在天邊,建功立業,而她只能在江南的煙雨中,守著他們的家,思念著他。
「就叫……李憶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憶,思憶的憶。」
憶君迢迢隔青天。
此情此憶,唯有明月知。
建康大捷,李墨的名字隨著劉裕的威名,一夜之間傳遍了吳地。
曾經那個歸隱蘇州的儒將,如今是輔佐新晉鎮軍將軍劉裕、光復都城的頭號功臣。李府門前的車馬,忽然間便絡繹不絕起來。那些在孫恩之亂時緊閉門戶的本地士族,如今都帶著最和煦的笑容,前來拜會「李夫人」。
媒人們更是踏破了門檻,帶來的名帖與禮單堆成了小山,而她們的目標,無一例外,全是李家那位年方十七、溫婉賢淑的二小姐——李沅。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豪賭。在改朝換代的巨大風浪前,所有人都想提前在劉裕這艘看似將要遠航的大船上,找到一個牢靠的席位。而迎娶他心腹大將之女,無疑是通往權力核心最快的捷徑。
這天傍晚,婉兒屏退了下人,獨自來到女兒李沅的繡樓。
樓內燃著安神的檀香,李沅正臨窗而坐,專注地繡著一幅鴛鴦戲水圖。燭光映照著她姣好的側臉,那份寧靜與柔順,像極了江南的水。
「沅兒。」婉兒輕聲喚道。
李沅回過神,連忙起身行禮:「母親。」
「坐吧,陪娘說說話。」婉-兒拉著女兒的手坐下,指尖觸碰到她因做女紅而起的薄繭,心中一陣憐愛。她看著那些堆在角落的名帖,輕聲問道:「這些日子,外頭的人來來去去,妳心裡……可有煩憂?」
李沅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子。她輕輕搖頭,聲音細若蚊蚋:「全憑母親做主。」
她的順從,讓婉兒心中既是欣慰,又是一嘆。她自己曾是歌妓,最懂身不由己的苦楚。她不願自己的女兒,也將婚姻當作一場交易。
婉兒溫柔地將女兒攬進懷裡,柔聲道:「沅兒,妳父親在外征戰,是為了讓這片土地不再有戰火,讓我們能安穩度日。妳的婚事,不是為了給李家錦上添花,而是為了妳自己一生的幸福。告訴娘,妳心裡……可有中意的佳婿模樣?」
李沅將頭埋在母親溫暖的懷中,沉默了許久。樓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一聲,又一聲,敲在寂靜的夜裡。
良久,她才用帶著一絲羞怯與無限孺慕的口氣,喃喃說道:
「女兒……女兒不求對方家世顯赫,也不求他能文韜武略。」
她頓了頓,抬起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望著婉兒。
「女兒但求未來夫君,能有父親半分的忠勇、半分的仁厚,半分的……真心,便心滿意足了。」
一句「父親半分的模樣」,讓婉兒的眼眶瞬間紅了。她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在刀光劍影中護住自己的身影。那是她的丈夫,也是女兒心中最完美的標尺。
「好……好孩子。」婉兒輕撫著女兒的長髮,心中已然有了決斷,「娘明白了。」
是夜,婉兒召來了跟隨自己多年、最是機敏忠心的大丫鬟小桃。
「小桃,」婉兒的眼神在燭火下顯得格外清亮,「這些名帖上的人家,你去給我一一查個清楚。」
小桃躬身應是:「夫人放心。不知夫人想查些什麼?是家資、田產,還是族中在朝為官之人?」
婉-兒搖了搖頭,遞過一杯溫茶。
「這些,媒人說的只會比實情更好聽。我要你查的,是她們說不出的東西。」
婉兒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去查他們府上的下人如何評價自家郎君;去市井茶樓聽聽,這些公子的名聲是好是壞;去看看他們平日都與何人為伍,是鬥雞走狗的紈褲子弟,還是勤學上進的有為青年。」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家世是給外人看的,品性才是關起門來過日子的根本。我要為沅兒找的,不是權勢,而是一個能像她父親那樣,敬她、重她、護她一生的夫君。」
小桃心領神會,重重地點了點頭: 「奴婢明白。奴婢定不負夫人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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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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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是個聰明的丫頭。她沒有穿著李府的衣裳大張旗鼓地去打探,而是換上尋常的布裙,有時扮作採買的僕婦,在市集與人閒聊;有時又裝成尋親的鄉下姑娘,在茶樓酒肆裡豎著耳朵聽那些高門世家流出的隻言片語。她花費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將幾位最熱絡的候選人,摸了個七七八八。
這日,婉兒在房中聽著小桃的回報,手中那杯溫熱的茶,漸漸失了溫度。
第一位,是琅琊王氏的旁支子弟,王澄。
琅琊王氏,那是何等高貴的門第。即便只是旁支,也足以讓尋常人家望塵莫及。這位王公子在吳郡的士人圈裡極富盛名,出口成章,善作玄學清談,身邊總圍繞著一群附庸風雅之士。
小桃卻帶回了另一番景象。
「夫人,奴婢買通了王府一個倒夜香的老僕,才知曉……那位王公子,雅好服散。」小桃的聲音壓得很低,彷彿那兩個字帶著不祥的氣息。
「五石散?」婉兒眉頭緊蹙。此物在士族間風靡,她早有耳聞。聽說服用後能使人神思敏銳,飄飄欲仙,但藥性酷烈,發作之時需寒衣、寒食、飲冷酒,並不斷行走以散熱,姿態癲狂,實非君子所為。
「正是。」小桃點頭道,「那老僕說,王公子每隔數日便要服藥,而後與他那些友人徹夜不眠,在庭中赤足行走,高聲狂笑。他們所謂的『清談』,十有八九是在藥效之下。公子脾性也因此變得乖張暴躁,前日裡才因一點小事,親手打斷了一位侍女的腿。」
婉兒端起茶杯,卻未飲下。一個沉溺藥石、性情暴戾之人,縱使出身再高貴,學問再淵博,也不過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殼子。這樣的人,如何能託付沅兒的一生?
第二位,是本地望族,吳郡顧氏的長子,顧愷。
顧家在吳郡根基深厚,顧愷本人年輕有為,已在郡府擔任要職。他行事幹練,井井有條,家中田產莊園數以百計,是個不折不扣的實力派。
小桃這次是從與顧家有生意來往的布莊掌櫃那裡探聽到的消息。
「夫人,這位顧公子,是個治世能臣的料。他算賬的本事,連活了幾十年的老賬房都自愧不如。」小桃斟酌著用詞,「奴婢聽聞,他每日的消遣,便是在書房裡看各處田莊送來的賬簿,或是與幕僚商議如何兼併土地。他從不涉足煙花之地,也不信玄學鬼神,言談之間,句句不離『時局』與『利益』。」
「那他待人如何?」婉兒追問。
「奴婢問過顧府的下人。他們都說,公子賞罰分明,但……也僅僅是賞罰分明。」小桃解釋道,「他眼中只有『有用』和『無用』之人。聽說他曾因一個僕役算錯了一筆小帳,便命人将其重打二十大板後直接發賣。府裡的人見到他,都像是老鼠見了貓,連大氣都不敢喘。」
婉兒心中瞭然而冷。這是一個冰冷的、被慾望與算計填滿的人。他向李家提親,不過是將沅兒也當成了一筆回報豐厚的投資。沅兒那樣溫順柔軟的性子,若是嫁入這樣冷硬如鐵的家中,恐怕不出幾年,便會被消磨得失去所有光彩。
婉兒揮了揮手,示意小桃不必再說下去。前兩位人選,一個是腐朽的空心樹,一個是冰冷的鐵算盤,都不是她心中所求。
「還有一個,」小桃看著婉兒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是從河東遷來的小士族,裴家。他們家底不厚,如今也沒什麼人在朝為官,只有一位公子,名叫裴鈺。」
「就是那位在城南開館授課的教書先生?」婉兒有些印象。
「是。」小桃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奴婢去城南打聽了幾日。街坊鄰里,無一不稱讚裴先生是個溫潤君子。他的學堂,不僅收士族子弟,連一些家貧但好學的平民孩子,他也分文不取,甚至自掏腰包為他們添置筆墨。」
「他的消遣,不是飲酒作樂,而是去城裡的舊書鋪,淘那些在戰亂中損毀的古籍。一有空閒,便獨自在書房裡,小心翼翼地修補那些殘卷。鋪子裡的伙計說,裴先生每次看到一本古籍被修好,臉上的歡喜,比得了金子還高興。」
「奴婢還託人假作問學,向他請教。當問及當今豪傑時,他對家主您……」小桃看了看婉兒,「他對李將軍敬佩不已。他說,『李將軍北府出身,百戰之身,卻能為國為民,棄筆從戎,收復建康,此乃真儒將,真英雄。』他敬的,不是將軍的權位,而是將軍的風骨。」
小桃最後補充道:「他家中清簡,只有兩三個老僕,待人都極和善。平日粗茶淡飯,安貧樂道。奴婢看,他雖無赫赫之功,卻有仁厚之心。」
聽完這番話,婉兒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她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幅畫面:在一個樸素安靜的書齋裡,一個溫和的青年,正專注地用漿糊和細線,將一頁頁破碎的書卷重新黏合。窗外是市井的喧囂,而他眼中,只有對知識的珍愛與傳承的執著。
他沒有李墨那樣的蓋世武功,沒有征戰沙場的赫赫威名。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這個時代的文明與希望,這與李墨在戰場上守護家國百姓,何嘗不是殊途同歸?
他沒有王澄的家世,沒有顧愷的財富,但他有那兩人最缺乏的東西——一顆溫暖而赤誠的真心。
這,正是女兒所求的「父親半分的模樣」。
婉兒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心中有了決定。
婉兒來到女兒的繡樓時,李沅正對著那幅尚未完成的鴛鴦戲水圖出神。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她回過頭,眼中帶著一絲探詢。
婉兒將白天小桃的回報,以及自己的考量,溫言細語地向女兒一一道來。她沒有盛讚裴鈺,也沒有貶低旁人,只是客觀地陳述著每個人的品性與日常。
「……娘以為,家財萬貫,不如內心豐盈;權勢滔天,不敵品性敦良。」婉兒握住女兒微涼的手,「裴先生雖家世清簡,卻是個有風骨、有仁心的讀書人。妳的心願,是尋得一位有父親半分模樣的夫君,娘覺得,裴先生的『仁厚』與『真心』,與妳父親守護家國的本心,是相通的。只是,若選了他,日後的生活,怕是沒有旁人那般奢華錦繡。沅兒,妳……可會覺得委屈?」
李沅靜靜地聽著,原本因未來而懸著的一顆心,在母親溫和的話語中,漸漸落定。她想起父親離家時的諄諄教誨,想起母親獨自支撐家業的堅韌。她要的,從來不是潑天的富貴。
她輕輕搖頭,臉上泛起一抹真心的、羞澀的紅暈:「女兒不委屈。有母親為女兒思慮至此,是女兒的福氣。一切,但憑母親做主。」
婉兒欣慰地笑了。
此事既定,婉兒便著手安排。她沒有直接回絕其他門第,只是讓管家對絡繹不絕的媒人說:「小女婚事,將軍出征前已有囑託,夫人不敢擅專,一切尚需從長計議。」話語委婉,卻也暫時擋住了那些過於熱切的窺探。
另一邊,她請了風評良好的吳郡媒官,私下向裴家透了個風。
消息傳到裴家,這戶清貧的書香門第幾乎不敢置信。裴母拉著兒子裴鈺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而裴鈺本人,在巨大的驚喜之後,卻是深深的惶恐。
「母親,李將軍功蓋當世,蒙聖上厚賜,富可敵國。李府門楣,已非我等小戶可攀。我們……我們拿什麼去行聘呢?恐要被人恥笑,也委屈了李家小姐。」裴鈺面有難色。
裴母卻正色道:「痴兒!李夫人若看重財帛,又怎會屬意於你?她看中的,是你這個人,是我們裴家百年的書香清譽!我們有多少,便拿出多少誠心,切不可打腫臉充胖子,那才是對李夫人的不敬。」
數日後,媒官正式上門,行納采之禮。裴家送來的聘禮很簡單,卻極見用心:一對活雁,象徵忠貞不渝;一函由裴鈺親手抄錄的《詩經》,字跡工整,堪比名家;還有一方他祖父傳下來的端硯,古樸溫潤。
問名、納吉,一切順遂。到了最重要的納徵之日,整個蘇州城好事的人都在觀望。他們想看看,這場貧富懸殊的聯姻,李家會如何應對。
裴家的聘禮抬進李府時,引來一片竊竊私語。不過幾擔絲綢布匹,一些果餅酒水,與前些時候王家、顧家送來的成箱珍寶相比,簡直寒酸。
然而,當李家回送的嫁妝清單由媒官高聲唱出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沒有傳說中的千兩黃金,沒有滿箱的珠寶玉器。
唱單如下:
「良田五十畝,地契一張。」——足夠衣食無憂,卻不至於惹人覬覦。
「吳郡城南書齋一座,契書一封。」——給了裴鈺一個安身立命、傳道授業的體面場所。
「前朝名家典籍三十卷,皆為李將軍舊藏。」——這份禮,重逾千金,是對一個讀書人最高的敬意。
「上好綢緞二十匹,四季衣料齊備。」
「新制柏木傢俱一套,箱籠被褥齊全。」
「另有……上等古琴一床,為小姐妝奩之私。」
沒有一件是為了炫耀,每一件都是為了讓女兒與女婿今後能過上安穩、體面、富足而又不失風骨的生活。
圍觀的人群中,有見識的士人撫須讚歎:「李夫人此舉,高明!此乃以德為聘,而非以財為聘。既全了自家女兒的幸福,又護了裴家的顏面,不落世俗,不染銅臭。李將軍在外殺伐決斷,李夫人在內持家有道,真乃佳偶天成!」
婚期定在初秋。
吉日那天,李府上下張燈結綵,紅綢遍掛,卻無喧囂鼓樂,唯有絲竹之聲,清雅悠揚。
李沅的房中,婉兒親手為女兒梳著頭,一下,又一下,彷彿要將滿心的祝福與叮嚀,都梳進那烏黑的髮絲裡。
「沅兒,嫁入裴家,要孝順公婆,體恤夫君。妳是將軍之女,行事更要謙遜知禮,不可有驕縱之氣。」婉兒的聲音有些哽咽,「日子是自己過的,冷暖自知。記得,無論何時,李家都是妳的依靠。」
李沅含淚點頭,跪下向母親行了大禮。
吉時到,一身儒雅婚服的裴鈺騎著高頭大馬,在數名弟子的簇擁下前來親迎。他沒有武將的英武,卻自有一股書卷氣的沉穩。見到婉兒,他深深一揖及地,鄭重道:「岳母大人放心,小婿此生,定不負沅兒。」
婉兒點點頭,親手將女兒交到了他的手上。
李沅的嫁妝隊伍,不長,卻極齊整。沒有金銀耀目,但每一抬箱籠都由上好的木料製成,上面繫著工整的紅綢。走在街上,沒有引起鬨鬧,反而贏得了一片敬重的目光。
婉兒抱著尚在襁褓中的李憶,與李平、李安一同站在府門口,目送著那頂紅色的轎子在僕從的簇擁下,平穩地遠去,轉過街角,消失不見。
秋風微涼,吹起婉兒的衣袂。她知道,從今日起,女兒的人生將翻開新的一頁。她為她選擇了一條安穩的路,一條遠離風暴的路。
然而,身處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又有誰,能真正遠離風暴呢?她望向北方建康城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禱:願遠方的丈夫一切安好,願出嫁的女兒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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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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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熙元年(405年),夏。建康。
桓玄的「楚」朝,如一場短暫的鬧劇,被劉裕的鐵蹄踏得粉碎。晉安帝復位,劉裕以定國之功,拜鎮軍將軍,都督十六州諸軍事,權傾朝野。
建康城,這座六朝金粉之地,迅速地遺忘了舊主,開始朝拜新的太陽。
而李墨,作為劉裕最信任的肱骨之臣,被推上了一個無比顯要的位置——吏部尚書。
吏部,掌天下官員之任免、考課、升降。若說劉裕掌握了東晉的軍魂,那麼李墨,便扼住了帝國的官喉。一時間,鎮軍將軍府與吏部尚書府,成了建康城裡門檻最高的兩處所在。
在堆積如山的公文與無窮無盡的拜謁中,李墨終於收到了一封遲來的家書。信是婉兒寫的,詳細述說了李沅的婚事。
讀著信,李墨那張在沙場與官場磨礪得愈發堅毅的臉上,線條竟一點點柔和下來。他能想像出妻子是如何為了女兒的幸福,在蘇州的滿城風雨中,做出如此清醒而勇敢的抉擇。
一個窮書生?在別人看來是李家吃了大虧,但在李墨眼中,這卻是婉兒送給他最安心的禮物。他自己便是從底層拼殺上來,深知人的可貴,不在門第,而在風骨。
「來人。」李墨沉聲道。
一名心腹親兵應聲而入。
「備一份厚禮,即刻送往吳郡裴家。」李墨取下腰間一塊溫潤的白玉螭龍佩,此佩乃聖上御賜,建康權貴無人不識。他將玉佩小心地包好,放入一個錦盒。
「你親自去。告訴裴家,此乃我贈予親家之禮。另外,」他拿起官印,在一幅空白的絹帛上印下鮮紅的戳記,又提筆寫下八個字:「嘉我賢婿,與子同袍。」
「將這份絹帛一併送去。就說,我軍中事務繁忙,待有空暇,定回鄉拜會。」
親兵心中一凜,他知道,尚書大人這兩樣東西送出去,意味著什麼。那塊玉佩,是身份的象徵;那八個字,是莊重的承諾。「與子同袍」,這是將裴家完全納入了自己羽翼之下的宣告。從今往後,誰想動裴家,就得先掂量掂量吏部尚書李墨的分量。
蘇州城再次被引爆了。
當那輛掛著吏部尚書府徽記的馬車駛入吳郡,將禮物與那份蓋著官印的絹帛送到裴家時,整個江南士族圈都看明白了。
李墨,非但沒有不滿這樁「低就」的婚事,反而是以最高規格認可了這位寒門女婿。
風向,頃刻間就變了。
那些原本嘲笑李家「裝模作樣」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新的、更加狂熱的浪潮。既然李家大小姐嫁了窮書生,那李家的三公子李平,豈不成了江南所有士族眼中最炙手可熱的乘龍快婿?
更滑稽的是,所有人都似乎摸透了李家的「喜好」。
於是,一場席捲吳郡的「模仿大會」開始了。
前日還在鬥雞走狗的紈絝子弟,今日便手不釋卷,吟誦著自己都看不懂的詩文;平日里吝嗇刻薄的家族,忽然在門口搭棚施粥,那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卻被吹噓成「散盡家財」的義舉;更有甚者,直接將家中貌美的侍女、歌姬遣散,做出清心寡慾、酷愛讀書的姿態。
送往李府的拜帖與媒人,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婉兒看著這些花樣百出的「表演」,只覺得哭笑不得。她明白,這些人愛的不是李平,也不是李家的門風,而是李墨手中的權力。濁流滾滾,人性在利益面前,總是如此直白得可笑。
這日,她將十七歲的李平叫到了自己的房中。李平的身量已經長開,眉眼間有著父親的英氣,又帶著少年人的青澀。
「平兒,」婉兒將一疊拜帖推到他面前,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看看吧,這些都是為你來的。有說自家女兒貌比西施的,有說才高詠絮的,還有這個,說他家姑娘為了給父親祈福,三步一叩首拜上了山,是個大孝女。」
李平的臉瞬間漲紅了,看著那些華麗的名帖,眼神卻有些躲閃,支支吾吾地說:「母親,我……我還小,不想……不想談論婚事。」
婉兒何等聰慧,一看兒子的神情,便知其中有異。她屏退下人,拉著兒子坐下,柔聲道:「你是我兒子,心裡想什麼,瞞不過娘。告訴娘,你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李平的頭垂得更低了,雙手絞著衣角,沉默不語。
「娘不逼你,」婉兒的聲音愈發溫和,「妳父親常說,男兒立世,當有擔當。若是真心喜歡,卻因膽怯而不敢言,那才是懦夫所為。說給娘聽聽,是哪家的姑娘?」
或許是母親的溫柔給了他勇氣,李平終於抬起頭,鼓起勇氣道:「母親,她……她叫周芳。是……是城南木匠周伯的女兒。」
木匠的女兒?
「孫恩之亂後,蘇州城百廢待興,我常去幫著官府修葺民舍,」李平的語速快了起來,「芳兒的父親就是在修屋頂時摔斷了腿,家裡沒了生計。芳兒一個女孩子,就學著她爹的樣子,拿起斧頭鋸子,撐起了家。她手上全是繭子,臉也曬黑了,可我……我就覺得,她比拜帖上畫的那些仙女都好看。」
他說完,又怯怯地補充了一句:「她是寒門,連士族都算不上。兒子知道……這會讓李家蒙羞,所以一直不敢告訴您。」
婉兒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她看著兒子,這個在她眼中還是個孩子的少年,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自己的見地與情感。他沒有被家世所迷惑,沒有被富貴迷住雙眼,他看到的,是一個女孩在困境中不屈的堅韌與擔當。
這份眼光,何其像他的父親。
而她自己曾是歌妓,更是世人眼中的「賤籍」。李墨尚能為她捨棄一切,她又怎會用那道無形的門第之分,去束縛自己的兒子?
見母親久久不語,李平的心沉了下去。
婉兒卻在此時,展顏一笑,那笑容裡,有欣慰,有釋然,也有一絲對世俗的淡淡不屑。
「傻孩子,」她伸手,輕輕拂去兒子額頭的汗珠,「英雄不問出處。何時有空,帶那位芳兒姑娘來給娘看看吧。」
得了母親的允諾,李平又驚又喜,次日便忐忑地領著周芳來到了李府。
周芳,小名芳兒。她換上了自己能拿出的、最乾淨的一件細布衣裳,梳了個整齊的髮髻,但當她跟著李平踏入那座宏偉府邸的垂花門時,還是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角。這裡的一切,從磨得光滑發亮的青石板路,到廊下雕刻精美的雀替,都讓她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拘謹。
婉兒沒有在莊嚴的正廳,而是在灑滿陽光的暖閣裡見的他們。閣內陳設雅緻,卻無金玉之氣,一爐清香,幾上溫茶,沖淡了許多官宦府邸的威嚴。
「民女周芳,拜……拜見夫人。」芳兒學著聽來的三跪九叩大禮,動作卻有些僵硬笨拙,甚至險些絆倒。
李平連忙扶住她,臉上滿是焦急。
「起來吧,好孩子。」婉兒卻搶先開口,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讓人安定的溫柔,「在自己家裡,不必行此大禮。」
一句「自己家裡」,讓李平和芳兒都愣住了。
婉兒的目光落在芳兒身上。眼前的女孩,沒有士族小姐的白皙肌膚與纖纖十指,她的臉頰因日曬而呈現健康的蜜色,一雙眼睛卻如黑曜石般明亮,閃爍著未被世故磨損的純粹光芒。最讓婉兒在意的,是她那雙手。那是一雙佈滿薄繭、指節也有些粗大的手,卻乾淨而有力。
婉兒沒有問她詩書,也沒有考她禮法,只是像個尋常長輩一樣拉著家常:「聽平兒說,妳父親的腿好些了?」
提到父親,芳兒的拘束少了些,點點頭道:「多謝夫人掛心。府上送來的藥材很管用,爹爹已經能拄著拐杖走動了。」
「那便好。妳一個女孩子,學做木工,很辛苦吧?」
「不辛苦,」芳兒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驕傲,「能靠自己的手藝吃飯,讓爹娘不受凍餒,心裡是踏實的。」
婉兒望著她,想起自己在華陰城的日子。那份不向命運低頭的倔強與韌性,何其相似。她輕輕拍了拍芳兒的手背,那微糙的觸感,讓她心中再無一絲猶豫。
她對李平說:「平兒,你的眼光,像你父親。」
她轉向芳兒,笑容溫和而真誠:「往後,就叫我母親吧。」
這場婚事,婉兒親自操辦,再次讓吳郡的人們見識了李家的與眾不同。
流程依然遵循古禮,但內容卻截然不同。
行納采之禮時,媒官前往城南那座小小的木匠院子。周家拿出的聘禮,是一對他們精心挑選、最肥碩的雞(平民之家難尋活雁,便以此代之,取其吉意),一罈周芳親手釀的桂花酒,還有一對由周父忍著腿傷、耗費半月時光親手雕刻的鴛鴦木鎮紙,刀工樸拙,卻充滿了拳拳心意。
而李家的嫁妝,更是務實到了極點。
沒有田產,婉兒知道,對普通人家,田產稅賦反是負擔。她直接在城南買下了一座帶院子的三進宅邸,離周家不過一條街,方便女兒隨時探望父母。
沒有書齋,卻送上了一整套全新的、最上等的木工工具,從魯班尺到各式刨、鑿、斧、鋸,應有盡有。同時,還附上了一紙契約——城中最大的木材行,將無條件為周家提供三年的木料,且日後但凡李府有修繕之工,皆由周家承擔。
這份禮,不是施捨,而是尊敬。它沒有讓周家一步登天,卻給了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與尊嚴。
婚禮那天,沒有清雅的絲竹,卻有熱鬧的鼓樂。李府的僕從幫著周家,在整個巷子裡都掛上了紅綢,擺上了流水席,宴請左鄰右舍。李平穿著一身嶄新的紅色婚服,親自騎馬來到巷口,在街坊們善意的鬨笑與祝福聲中,將鳳冠霞帔的芳兒迎進了花轎。
芳兒從未想過自己能有如此體面的婚禮,坐在轎中,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心中既是感動,又是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
婚禮在李府舉行,場面盛大卻不鋪張,充滿了喜慶的人間煙火氣。
婉兒坐在高堂之上,看著一對新人在司儀的唱喏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身邊的李安與懷中的李憶都睜大了好奇的眼睛,看著這熱鬧的一切。
她看到兒子李平的臉上,是發自肺腑的、燦爛的笑容。她看到新婦周芳,雖然依舊有些羞澀,但眼中的光,卻是如此安定而幸福。
婉兒舉起酒杯,對著滿堂賓客,也對著身邊的小桃,露出了一個欣慰的微笑。
繼風骨清高的士族女婿之後,她又為李家迎來了一位勤勞質樸的平民兒媳。門第、階級,這些世人眼中牢不可破的藩籬,在她這裡,卻被一一輕輕推開。
她要的,從來都只是孩子們真正的幸福。在這亂世之中,一份穩穩的幸福,比任何權勢富貴,都來得更加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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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芳嫁入李府後的日子,像做夢一樣。
這是一場極其溫柔的夢。婆母婉兒待她,真是掏心掏肺的好。吃的、穿的、用的,無一不是頂尖。怕她不習慣,婉兒從不讓她立規矩,反而時常拉著她的手,問她睡得好不好,飯菜合不合胃口。她若是有絲毫勞累的樣子,婉兒便會緊張地讓下人請來大夫。
可周芳卻越來越不自在了。
在這個家裡,她像一株被移植到錦繡花園裡的野生嘉木,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卻總覺得自己的根,扎不進這片肥沃得令人不安的土壤裡。
她清晨醒來,衣服已經被熨燙妥帖地放在床頭;她走進飯廳,熱氣騰騰的餐點早已擺滿一桌;她想動手收拾碗筷,立刻便有三四個僕婦惶恐地接過去,請她到一旁歇息。
她無所事事。
她看著府裡的侍女們穿梭忙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而她這位三少夫人,卻成了最清閒的人。她試過學著大嫂李沅(出嫁前)的樣子去刺繡,可那細小的繡花針在她指間,遠不如斧頭和刨子來得順手,繡出的鴛鴦不像鴛鴦,倒像兩隻落水的肥鴨。
這天下午,她獨自坐在庭院的池塘邊,拿著一根魚食的細棍,無意識地在水裡劃拉著,滿心茫然。
「三嫂,妳在釣魚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周芳回頭,看見梳著雙環髻、眼眸靈動的李安正笑吟吟地看著她。李安今年十五,正是少女最活潑爛漫的年紀,因年歲與李平相近,又見周芳性子隨和,便格外親近。
「安妹妹,」周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哪會釣魚,就是……閒得慌。」
李安在她身邊坐下,歪著頭打量她:「三嫂,我看妳這幾天總是一個人發呆,是不是住得不習慣?」
周芳猶豫了一下,還是吐露了心聲:「也不是不習慣……就是,覺得自己像個廢人。在這個家裡,什麼都不用我做,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她嘆了口氣,問道:「安妹妹,像你們這樣的大家閨秀,平日裡都做些什麼事啊?」
李安眨了眨眼,扳著手指頭數起來:「唔……讀讀詩,練練字,學學琴,看看畫,心情好了就調個香,或者像大姊那樣,做點精細的繡活。悶了就跟母親學著對對賬本。大概,就是這些吧。」
周芳聽得直搖頭,苦笑道:「可我……我只會那些粗活和木工,妳說的這些,我一樣都不會。」
看著她沮喪的樣子,李安忽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誰說妳只會粗活了!妳會的,可是頂頂有趣的本事呢!」
她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妳瞧,小妹李憶現在快兩歲了,正是滿地亂跑,什麼都好奇的時候。妳的木工那麼好,可以幫她做些玩具啊!什麼會轉的小風車、會叫的木頭鳥兒、還有小木馬,保證小妹愛死妳這個三嫂!」
這個提議像一道光,照進了周芳的心裡。為家人做點什麼,這正是她渴望的。
李安看她意動,又接著出主意:「還有還有!我們家在蘇州城裡城外的店鋪、田莊也不少,妳隨便挑一間有興趣的,就跟母親說,妳想去幫著管管,她准高興還來不及呢!」
周芳連忙擺手:「這……這不妥吧?我哪懂管帳什麼的。」
「哎呀,有什麼不妥的!」李安拉著她的手,語氣越發熱絡,「那妳就跟我三哥一起去嘛!他不是常常要去鄉里幫著修葺農舍、巡視田地嗎?妳跟著去,他負責看大局,妳負責看細節,保準比那些管事們看得都準!而且還能順便在鄉下吃吃喝喝,遊山玩水,保證比悶在府裡有趣一百倍!」
周芳被李安這番連珠炮似的話說得一愣一愣的,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她覺得這個小姑子說的「吃喝玩樂」,實在是有趣極了。
從那天起,周芳真的在李府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先是向管家要來了一間閒置的後院耳房和一些木料。幾天後,當她拿著一個打磨得光滑無比、內藏滾珠、一推便會發出清脆響聲的木球,和一隻關節可以活動的木雕小老虎出現在兩歲的李憶面前時,小丫頭高興得又叫又跳,抱著新玩具,怎麼也不肯撒手。
婉兒看在眼裡,喜在心上。
不久後,周芳便開始跟著李平一起,出入李家的各處田莊和店鋪。李平負責與管事們接洽,商談收成與營收,周芳則背著手,像個經驗老到的工匠,這裡敲敲梁,那裡看看牆。
「三哥,那個糧倉的承重樑顏色不對,怕是被蟲蛀了,得趕緊換掉。」
「平哥,你看這家佃戶的犁,都快散架了,回頭讓賬房支點錢,給他換個新的吧。」
「這間鋪子的屋瓦有幾片裂了,等到雨季,貨物非得受潮不可。」
她的眼睛,總能看到那些養尊處優的管事們看不到的細節。她的話,總能說到那些莊稼人與工匠們的心坎裡。漸漸地,李家的僕從與佃戶們,對這位三少夫人,從一開始的好奇,變成了發自內心的敬佩。
傍晚,李平與周芳並肩從外頭回來,身上帶著風塵與陽光的氣息,兩人正為了一處水渠的修繕方案,有說有笑地爭論著。
暖閣裡的婉兒,透過窗櫺看著這一幕,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知道,這株來自民間的嘉木,終於在這座園林裡,以她自己獨特的方式,舒展枝葉,深深地扎下了根。她沒有變成一株需要精心呵護的嬌弱名花,而是長成了一棵能為整個家族遮風擋雨的、堅韌而挺拔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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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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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官署,是建康城裡最安靜,卻也最喧囂的地方。
這裡聽不見兵刃交擊,卻時時能感受到刀光劍影。官員們在迴廊下相遇,一記眼神,一聲冷哼,便是一次無聲的交鋒。自從李墨主掌此地,官署裡彷彿被一道無形的牆分開,一邊是舊日高門的士族,他們衣冠楚楚,步履從容,眼底卻藏著揮之不去的怨懟與輕蔑;另一邊,則是新獲提拔的寒門能士,他們或許衣著樸素,舉止拘謹,但眼中無不閃爍著渴望與精光。
李墨,就坐鎮在這道無形之牆的中央,承受著來自兩邊的全部壓力。
外部的壓力,是驚濤駭浪,明槍暗箭。
一日,太原王氏的嫡系子弟,光祿大夫王旬,親自登門拜訪。王家是盤踞朝堂數百年的頂級門閥,勢力根深蒂固。
「李尚書,近來為國操勞,清減了不少啊。」王旬笑呵呵地坐下,態度親切,彷彿老友敘舊。
「國事為重,不敢懈怠。」李墨平靜地回應,親手為他沏茶。
寒暄數句後,王旬話鋒一轉:「聽聞南陽郡太守一職出缺,老夫有個不成器的侄兒,名喚王珉。自幼飽讀詩書,於玄學頗有心得,或可為朝廷分憂。」
李墨放下茶杯,抬起眼簾。王珉此人,他早有耳聞,是個只知清談、鬥雞走狗的紈褲子弟,其「玄學心得」,不過是些空洞虛無的清談之言。
「王大夫,」李墨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南陽郡乃軍事要地,與後秦接壤,屢有戰事。太守之職,需知兵、練卒、安民、籌糧。令侄才情高逸,恐怕不適合這等俗務,若是委任,反而是害了他。」
王旬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沒想到李墨拒絕得如此直接,連半分轉圜的餘地都不留。他緩緩收起笑容,語氣也冷了下來:「李尚書,水至清則無魚。這朝堂,自古便是你來我往,講究個情面。你今日行事如此決絕,就不怕他日……獨木難支嗎?」
這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李墨卻只是淡淡一笑:「在其位,謀其政。墨只知為國舉才,不計個人得失。王大夫的好意,心領了。」
王旬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李墨知道,從今天起,太原王氏,連同他們背後那張巨大的士族網絡,都將視自己為死敵。這樣的拜訪,幾乎每日都在發生。拒絕的次數越多,他感受到的敵意與孤立便越重。
內部的壓力,是如山重負,午夜夢迴。
夜深人靜,官署裡只剩下李墨一人。燭火下,他清瘦的影子被拉得老長。他面前的,是一份份來自全國各地的官員考課報告與自薦信。
他的每一個批註,都將決定一個人的榮辱乃至生死。他必須在字裡行間,分辨出誰是阿諛奉承的投機之輩,誰又是言辭質樸卻胸懷實才的國之棟梁。這份壓力,比在千軍萬馬中廝殺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時常會想起遠在蘇州的婉兒與兒女。他送出玉佩,護得了他們一時的周全,卻無法陪伴在他們身邊。他在此處多樹立一個敵人,家人便在遠方多一分危險。這份牽掛與憂慮,如同一根細細的絲線,時時刻刻勒緊他的心。
然而,每當他看到那些出身寒微,卻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在治理地方的實務中,做出卓越貢獻的名字時,他心中的那團火,便會再次熊熊燃起。
這一天,為了北海郡(今山東一帶)太守的人選,吏部舉行了一場廷議。李墨力排眾議,提名了一位名叫孟虎的軍中校尉。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方才拂袖而去的王旬赫然在列,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李尚書!孟虎此人,我有所耳聞,乃屠戶之子,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行為粗鄙,言語無狀!讓他去牧守一方,豈不讓我大晉朝廷,淪為天下笑柄?」
另一位士族官員也附和道:「然也!郡守需通曉經義,明晰禮法。讓一介武夫去治理百姓,無異於讓猿猴穿上朝服,沐猴而冠,滑天下之大稽!」
反對之聲,此起彼伏。
李墨靜靜地聽著,等所有人都說完,他才緩緩站起身,目光如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諸位說完了?」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官署瞬間鴉雀無聲。
「王大夫說孟虎出身屠戶,行為粗鄙。敢問,高皇帝劉邦,當年也不過是泗水亭長,一介布衣!比起清談誤國的諸位,孟虎至少知道如何用刀,是保護百姓,而不是宰割百姓!」
「諸位說他不懂經義禮法。敢問,去年北海郡遭南燕殘兵侵擾,是誰率領三百鄉勇,堅守孤城十日,力保全城百姓不失?是諸位口中的經義,還是孟虎手中的環首刀?」
他從案上拿起一份戰報,重重地拍在桌上。
「孟虎是不懂吟詩作賦,但他知道何時春耕,何時秋收;他是不懂玄虛清談,但他能分辨出敵人的探子,能安撫流離的災民!我大晉如今需要的,是能禦敵於國門之外,能讓百姓吃飽穿暖的柱石,而不是只會擺在廟堂之上,供人觀賞的玉器!」
他上前一步,氣勢逼人:「今日,我李墨便要獨排眾議!誰若認為自己比孟虎更適合北海太守之位,可以!拿出你的功績來!是斬過敵將首級,還是救過萬民於水火?若沒有,就請閉上你的嘴!」
滿堂公卿,竟無一人敢與他對視。那些蒼白的臉上,寫滿了羞辱與憤怒,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李墨不再看他們,他拿起官印,在一份早已擬好的任命狀上,重重地蓋了下去。
「咚」的一聲,清脆而決絕。
那聲音,彷彿是舊時代的墓碑上,被敲下的第一顆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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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府內,李墨正在審閱著堆積如山的公文。這些都是關於陣亡將士的撫卹、新佔城池的官員委任等十萬火急的事務。他幾乎是連軸轉了數日,雙眼佈滿了血絲。
就在這時,老僕快步走入,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大人,府外……府外有一位將軍求見,他說他叫……劉敬宣。」
李墨握著毛筆的手,猛地一頓。墨汁滴落在竹簡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墨團。
劉敬宣。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個豪氣干雲、與他對飲高歌的摯友——劉牢之。往事歷歷在目,而摯友早已化作一杯黃土。
「快!快請他進來!」李墨放下筆,立刻站起身,快步向廳堂走去,連官袍都來不及整理。
片刻之後,一個風塵僕僕、身形峭瘦的青年將領,被領了進來。他身著一身半舊的鎧甲,臉龐被風霜刻上了與年齡不符的滄桑,但那雙眼睛,卻依舊如鷹隼般銳利。他與記憶中那個錦衣怒馬的將軍之子,判若兩人,但那眉宇間的神采,卻與劉牢之,像了個十足。
四目相對,空氣彷彿凝固了。
劉敬宣看著眼前這位父親生前最敬重的好友,看著他那有些花白的頭髮與沉穩如山的氣度,所有的堅強與偽裝,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他沒有行軍禮,而是猛地撩起鎧甲的下擺,雙膝重重跪地,對著李墨,行了一個叩首大禮。
「侄兒敬宣,拜見李叔!」他的聲音,因極度的情緒波動而嘶啞顫抖,額頭,深深地叩在了冰冷的青石地磚上。
這一跪,是晚輩對長輩的孺慕。
這一跪,是流亡歸來的遊子,終於見到親人的委屈。
這一跪,更是替他那含恨而終的父親,所行的懺悔之禮。
李墨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連忙上前,雙手用力將劉敬宣攙扶起來。
「痴兒!痴兒啊!快起來!」李墨的眼眶也有些泛紅,「你我叔侄,何須行此大禮!受苦了……這些年,你受苦了。」
劉敬宣站起身,虎目之中,已是淚光閃爍。「李叔,家父……家父他……」
「我都知道。」李墨拍了拍他堅實的臂膀,引他坐下,親自為他倒上一杯熱茶。「你父親的為人,我比誰都清楚。他是一代英雄,只是……走錯了一步,卻是英雄末路。」
劉敬宣緊緊握著拳,聲音中充滿了痛苦:「他臨終之前,悔不當初。他說,最對不起的,便是李叔與寄奴(劉裕)你們的勸告。」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李墨長嘆一聲,將熱茶推到他面前,「這筆帳,桓玄已經用他的命來還了。寄奴……劉公他,也算是替你父親,討回了公道。」
聽到這話,劉敬宣心中的鬱結,彷彿被一股暖流化開。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像是飲下了所有的委屈與辛酸。
李墨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溫和而憐惜:「在南燕,過得不好吧?」
劉敬宣苦笑道:「寄人籬下,不過是苟活。每日想的,不是建功立業,而是如何在那群豺狼之中,保住性命。聽聞劉公在京口起兵,侄兒便日夜祈盼,如今王師光復建康,侄兒這才歷盡艱險,逃了回來。」
「回來了,就好。」李墨欣慰地點頭,「寄奴是個重情義的人,他絕不會虧待你。北府軍的榮光,不能斷絕。你父親未竟的事業,如今,正該由你們這一輩,重新扛起來。」
他站起身,走到劉敬宣身邊,再次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在府上歇息兩日,洗去這一身的風霜。待你精神好些,我親自帶你去見劉公。他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劉敬宣站起身,對著李墨,深深一揖。
「全憑李叔安排。」
這一揖,不再是叩首大禮,而是將領對將領、男人對男人的託付與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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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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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玄的敗亡,並未給東晉帶來真正的和平。對於劉裕而言,那場席捲江南的戰爭,只是清掃了庭院中最礙眼的一棵枯樹。而在庭院的陰暗角落裡,還有無數的毒蛇與猛獸,在窺伺著、等待著。
這些窺伺者中,最危險的,往往是那些曾與他並肩作戰的「盟友」。
義熙元年(405年),劉裕以退為進,自請出鎮京口,將繁華的都城建康讓給了何無忌、劉毅等功臣。他深知,自己功高震主,若急於求成,必將成為眾矢之的。他選擇了暫時的蟄伏,如同猛虎退回山林,冷靜地觀察著獵物們的動向。
而獵物們,也開始按捺不住。
其中,野心最大的,便是豫州刺史劉毅。他與劉裕同為起義元勳,自認功勞不在劉裕之下,對於劉裕總攬大權的局面,心中早已憤憤不平。他坐鎮豫州(今河南、安徽一帶),手握重兵,時常在公開場合發表與劉裕相左的政見,儼然是朝堂上另一股勢力的領袖。
京口劉府內,李墨正向劉裕密報。
「將軍,劉毅近日上書,請求擴編豫州府兵,並要求將揚州(富庶的核心區)的幾個富縣劃歸其管轄,其意昭然若揭。」李墨的語氣平靜,卻字字千鈞。
劉裕冷笑一聲:「他這是嫌自己的牙口不夠利,想要磨得更尖一些,好來咬我一口。」
李墨道:「正是如此。劉毅身邊,聚集了諸葛長民等一批對將軍心懷不滿的舊士族與功臣,他們互為表裡,勢力不容小覷。若任其坐大,必成心腹大患。」
「李公有何良策?」
「釜底抽薪。」李墨沉聲道,「對付劉毅,時機未到,不可動武,需先行剪除其羽翼。如今,盤踞在荊州、雍州一帶的司馬休之等人,名為歸順,實則首鼠兩端。他們是桓玄舊部,根基深厚,對朝廷陽奉陰違。我們可以此為突破口。」
司馬休之是晉朝宗室,在桓玄麾下時便鎮守荊州,勢力龐大。桓玄敗亡後,他見風使舵,向劉裕投誠,得以繼續盤踞在荊州。
「將軍可上表朝廷,以整頓地方、加強防務為名,派遣心腹將領,逐步接管荊州各地的軍事要隘。」李墨在地圖上點了幾個位置,「同時,命我兒李興、以及檀憑之將軍之子檀道濟、劉敬宣等新生代將領,率小股精銳,以『清剿山賊流寇』為名,進入荊州、雍州地界,實則勘察地形,掌握兵力部署,並與當地心向我等的官員建立聯繫。」
劉裕眼中精光一閃,撫掌道:「妙!如此一來,既有大義名分,又能逐步架空司馬休之。待他反應過來,荊州已在我等掌控之中。屆時,劉毅便如斷一臂!」
計劃立刻付諸實施。
接下來的兩年間(406-407年),東晉的政局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洶湧。
李興率領著一支千人左右的「討寇軍」,在荊襄之地往來馳騁。他牢記父親的囑託,並不與地方守軍發生正面衝突,而是專注於剿滅那些真正為禍鄉里的盜匪。他的軍隊紀律嚴明,對百姓秋毫不犯,很快便贏得了地方的民心。許多百姓甚至只知有劉裕的「討寇軍」,而不知有司馬休之的州府軍。
而在朝堂之上,李墨則利用吏部尚書的職權,與劉毅等人展開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他以官員考課為由,罷黜了一批親近劉毅的地方官員,換上了劉裕提拔的寒門幹吏。每一次人事任免,都是一場激烈的政治角力。
劉毅對此心知肚明,卻又抓不到實質的把柄,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勢力範圍被一步步蠶食,心中對劉裕和李墨的恨意也日漸加深。
義熙三年(407年),機會終於來了。
諸葛長民因畏懼劉裕的威勢,竟暗中派人聯絡後秦,企圖謀反。此事被劉裕安插的眼線偵知。
得到密報的那一刻,劉裕眼中殺機迸現。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他當機立斷,親率精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京口趕赴建康,在諸葛長民反應過來之前,便將其拿下,並以謀逆大罪,夷其三族。
這場果斷而血腥的清洗,極大地威懾了朝中的反對勢力。劉毅失去了最有力的盟友,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氣焰頓時消減了不少。
清除了諸葛長民這個內部的巨大隱患後,劉裕的權力得到了空前的鞏固。他真正做到了號令所出,莫敢不從。
一個相對穩定的內部環境,終於營造完成。而這位胸懷大志的男人,也終於可以將他那鷹隼般的目光,從江南的內鬥中移開,投向那片他心心念念的北方故土。
北伐的時機,已在悄然間,漸漸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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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熙四年(408年),在劉裕的鐵腕治理下,東晉朝廷內部漸趨安穩,國力也得到了初步的恢復。然而,北方的威脅卻從未消減。由鮮卑慕容氏建立的南燕政權,盤踞青齊(今山東一帶),其君主慕容超驕橫自大,屢次派遣騎兵侵擾東晉邊境,擄掠百姓,殺害官員。
對於心懷「恢復中原,還於舊都」大志的劉裕而言,南燕不僅是邊境之患,更是他北伐大業的第一塊試金石。
然而,就在北伐的呼聲日漸高漲之時,坐鎮建康的李墨,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安的氣息。他處理的公文中,來自廣州、交州等南方地區的報告,時常提及一個名叫「盧循」的人物。此人是孫恩的妹夫,在孫恩之亂平定後,流竄至南方,竟逐漸站穩了腳跟,其麾下的「天師道」信徒,在底層民眾中影響力日增,隱隱有死灰復燃之跡象。
這份潛在的威脅,讓李墨夜不能寐。他了解劉裕,知道北伐之箭已在弦上,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他不能用這虛無縹緲的「預感」去動搖軍心。
於是,他做了一個私人安排。他從自己的親衛中,挑選出最忠心勇猛的隊長阿光,撥給他三百名經歷過血戰的北府兵精銳。
「阿光,」李墨在密室中囑咐道,「你即刻南下,以『護衛尚書家眷』為名,進駐蘇州。記住,你的任務只有一個,無論江南發生任何變故,不惜一切代價,護佑李家周全。」
「喏!」阿光領命,他知道尚書大人此舉必有深意,當即帶著人馬,悄然南下。
做完這一切,李墨才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轉而全力投入到支持北伐的繁重事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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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氣爽,丹桂飄香。李府上下,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熱鬧與溫馨。
一大早,一輛青布馬車便停在了府門口。裴鈺與李沅相偕而下。幾年過去,裴鈺的眉宇間褪去了幾分書生的靦腆,多了些許安穩的自信。在李墨的暗中扶持下,他的學堂聲名鵲起,吸引了吳郡不少好學的子弟。他不再是那個清貧的教書先生,已是吳郡小有名氣的儒師,裴家的家境也隨之蒸蒸日上。
而李沅,氣色紅潤,眼角眉梢都帶著淺淺的笑意。那是一種被珍視、被愛護的女子才會有的、由內而外散發的滿足與寧靜。她與裴鈺的日子,沒有大富大貴,卻如同一杯溫潤的清茶,餘味悠長。
「母親!」李沅一見到迎出來的婉兒,便親熱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婉兒笑著拍拍女兒的手,又滿意地打量著女婿,溫聲道:「都進來吧,平兒和芳兒他們都等著呢。」
這是周芳第二次見到李沅。第一次是在自己的婚禮上,匆匆一面,只記得這位大姑姐溫婉嫻靜,氣質如水。
眾人在暖閣坐定後,李沅便主動拉著周芳的手,笑著說:「早就聽母親在信中提起妳,說妳不僅心靈手巧,還把平兒照顧得妥妥帖帖。我這個做姊姊的,真要好好謝謝妳。」
她身上沒有絲毫士族小姐的架子,那份發自內心的親切,讓周芳很快放鬆下來。兩個同樣溫和、好相處的女子,竟一見如故。
李安在一旁促狹地笑道:「大姊,妳可不知道,三哥現在對三嫂是言聽計從呢!」
「哦?」李沅故作驚訝地看向李平。
李平鬧了個大紅臉,搔著頭說:「哪有……」
李沅噗嗤一笑,對周芳道:「芳妹,妳別看他現在人高馬大的,小時候可沒少幹糗事。我記得有一年,他學父親練武,拿著根木棍在院子裡亂揮,結果腳下一滑,整個人掉進了荷花池裡,撈上來的時候,滿頭滿臉都是綠色的浮萍,可把我們給笑壞了。」
「姊姊!」李平又羞又急,惹得滿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周芳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她望著自己臉紅耳赤的丈夫,覺得他此刻的模樣,可愛極了。
笑談間,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了家裡最小的成員——三歲的李憶身上。
「說起來,小妹今天怎麼這麼安靜?」李沅問道。
婉兒指了指角落裡的一張小几,笑道:「還不是在擺弄她三嫂給她做的新玩具。」
眾人望去,只見小小的李憶正專注地坐在那裡。她面前是一套複雜的魯班鎖,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木製機關人偶。她不吵不鬧,小小的眉頭微微皺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閃爍著思考的光芒。她的小手異常靈活,正在嘗試將一塊榫卯結構的木塊,準確地嵌入另一個部件中。
「這孩子,就是不愛說話,」婉-兒的語氣裡滿是慈愛,「可她心裡什麼都明白。前幾日我跟安兒講《列女傳》裡的故事,裡面有些道理,五六歲的孩子都未必能懂,我卻看見她在一旁聽得不住點頭。」
周芳也接口道:「是啊,小妹聰慧得很。我上次給她做的那個九連環,我琢磨著她總得玩上十天半個月,沒想到她三天就給解開了。」
說話間,李憶似乎遇到了難題,她沒有哭鬧,只是抬起頭,用那雙清澈的眼睛望向周芳。
周芳笑著走過去,蹲下身子,拿起兩塊小木頭,比劃了一下,並未動手,只是輕聲道:「憶兒你看,這個地方,是不是應該先轉個方向?」
李憶看著她的示範,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點了點小腦袋,自己動手嘗試,果然「喀噠」一聲,部件完美地契合了。她抬起頭,對著周芳露出了一個極淺、卻極開心的笑容。
滿屋的人看著這一幕,心中都是一片溫暖。
夜幕降臨,一家人在庭院中擺下宴席,共賞中秋明月。
月光如水銀瀉地,灑滿了整個庭院。桌上擺著月餅、田螺、芋頭和香氣四溢的桂花酒。孩子們在燈籠的光暈下追逐嬉戲,大人們則舉杯邀月,笑語晏晏。
婉兒看著眼前這圓滿的景象:長女覓得良緣,溫柔幸福;三子娶得賢妻,踏實上進;小女們活潑聰慧;自己的一雙女婿,品性皆是上上之選。
在這烽火未熄的亂世裡,這樣一個其樂融融、月滿人圓的夜晚,美好得彷彿是從上天手中偷來的珍寶。
她端起酒杯,遙望北方,在心中默默祈願。
願月光所照之處,再無離散與傷痛。願她的家,她的國,年年歲歲,都能有如此刻的安寧與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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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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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李府的三個孩子中,只剩下四女李安待字閨中。
如今的李家,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歸隱的將軍府。吏部尚書李墨的權勢,如同正午的烈陽,普照著江南。而李家接連兩樁不問門第、只重品性的婚事,更是在士族圈中被傳為奇談,反倒成了另一種清高門楣的象徵。
於是,曾經踏破李家門檻的媒人們,又回來了。這一次,他們的目標是年方十六、出落得明媚嬌俏的李安。他們帶來的人選,無一不是江南頂級的門閥子弟。
這日,婉兒又一次屏退了前來遊說的媒官,走進了李安的房間。李安正在擦拭牆上掛著的一柄短劍,那是父親當年送給她的及笄禮物,劍穗的流蘇依舊鮮亮。
「安兒,」婉-兒拿起一張燙金的名帖,語氣溫和,「方才,是中書令家的媒人,想為他家的三公子求親。那孩子我遠遠見過,文采風流,樣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妳……可有什麼想法?」
李安將短劍掛回牆上,轉過身來,揚起下巴,眼中閃爍著不容置喙的光芒,語氣清脆如鶯啼:
「母親,女兒的夫婿,定要跟爹爹一樣!」
她頓了頓,彷彿在描述心中最瑰麗的畫卷:「要為國為民,能叱吒風雲,立下曠世奇功的大將軍!那種只會吟詩作對、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女兒可看不上!」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聲嗤笑。李平正陪著周芳走進來,聞言忍不住打趣道:「我的好妹妹,妳這眼光也太高了些。像爹爹那樣的大將軍,全天下掰著指頭數也才幾個,人家說不定早就兒孫滿堂了,哪還輪得到妳!」
「你!」李安又羞又惱,抄起一旁的雞毛撣子就朝李平追了去,「三哥你討打!我嫁不出去,你很開心是不是!」
兄妹二人在院子裡追逐起來,惹得周芳和婉兒都笑了。婉兒只是笑著搖搖頭,她知道,小女兒心中那個英雄夢,是父親的身影在她心裡投下的烙印,既美好,又不切實際。
她沒有戳破,只是對著氣鼓鼓跑回來的李安柔聲道:「好了,不急。妳還年輕,可以多看看,多想想。」
婉兒明白,有些道理,旁人說一萬句,也不及自己親眼看一次。
自那以後,婉兒便常常帶著李安出席各種場合。有時是去城外香火鼎盛的佛寺參拜祈福,那裡往往是貴族女眷們社交、相看未來媳婦或女婿的隱形場所。有時,也會應邀參加一些時下最流行的雅集。
這日,吳郡顧氏在自家臨水的別業中,舉辦了一場「曲水流觴」的盛會。
李安跟著母親,乘車來到園中。只見蘭芷芬芳,絲竹悅耳,一條清澈的溪流蜿蜒穿過精緻的庭院。溪邊的石案上,早已坐滿了衣袂飄飄的青年男女。他們是江南最頂尖的門閥子弟,一個個面若敷粉,唇紅齒白,手持麈尾,言談間引經據典,高談闊論。
酒杯順著溪流漂下,停在誰面前,誰就要即興賦詩一首,否則便罰酒三杯。
李安看到,一個世家公子在酒杯停下後,搜腸刮肚半天,才勉強湊出幾句「春光好」、「花正好」的陳詞濫調,卻引來周圍一片誇張的讚譽。
「妙哉!兄台之才,堪比子建!」
「此句只應天上有,我等凡夫俗子,望塵莫及!」
又有幾人,根本不理會作詩的規矩,聚在一起高談玄學。
「依我之見,『道』之本體,在於『無』。世間萬物,皆為虛妄……」
「非也非也!《莊子》有云,『道』在螻蟻,在稊稗,無處不在,又何來虛妄之說?」
他們爭論得面紅耳赤,彷彿在探討宇宙的終極奧秘,卻對窗外孫恩之亂留下的殘垣斷壁、對北方面臨的威脅視而不見。
李安坐在母親身邊,只覺得百無聊賴,甚至有些反感。
她從小聽著父親講述沙場的慘烈,聽著母親分析人心的實在。她的世界,是戰馬的嘶鳴,是城牆的堅守,是為家人、為百姓撐起一片天的責任。而眼前這些人,他們的「戰場」在一隻小小的酒杯裡,他們的「英雄氣概」,體現在一場虛無縹緲的辯論中。
他們穿著最華麗的衣裳,說著最高深的話語,可他們的靈魂,卻蒼白得像一張紙。
「安兒,」婉兒輕聲問道,「覺得如何?可有看得上眼的青年才俊?」
李安撇了撇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母親,他們連我三哥提著斧頭幫鄉鄰修房子的樣子,都比不上。更別提跟爹爹比了。」
她的聲音裡,滿是毫不掩飾的失望。
婉兒笑了。她知道,小女兒的翅膀,雖然還嚮往著遙不可及的太陽,但她的雙腳,已經牢牢地站在了真實的大地上。她已經懂得,什麼是真正的風骨,什麼,只是華麗的泡沫。
**
義熙四年(408年),夏末。
江南的暑氣尚未完全消散,李府的庭院裡,蟬鳴依舊。這兩年的安穩日子,彷彿能一直持續到天荒地老。然而,亂世的腳步聲,從不會因為誰的幸福而停歇。
這天午後,管家神色匆匆地穿過庭院,來到正在指導李安調香的婉兒面前。
「夫人,府外來了一位軍爺,」管家低聲道,臉上帶著一絲困惑與不安,「他……他身穿軍甲,說是從建康而來,有將軍的親筆信函,必須當面交給您。」
婉兒的心,猛地一沉。李墨身居高位,與家中通信向來由專人走官方驛道,從未有過派軍士親自登門的先例。事出反常,必有大故。
「請他進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但眼神卻瞬間變得銳利。
片刻後,一名身形魁梧、面容黝黑的武將被領了進來。他身穿玄甲,腰佩戰刀,每一步都走得沉穩有力,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只有在死人堆裡才能磨礪出的煞氣。他並未走進暖閣,只是在門口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末將阿光,奉尚書大人之命,拜見夫人。」
婉兒接過信,信封上是李墨那熟悉的、蒼勁有力的字跡。她拆開信,迅速瀏覽。信的內容很短,卻字字千鈞:
「吾妻婉兒親啟:近來江南有動盪之兆,恐生不測。吾已命心腹校尉阿光,率三百親兵精銳,以巡視防務為名,駐紮吳郡。彼等只奉汝一人之令,萬望謹慎,以保全家。勿念。墨書。」
三百精兵!只奉她一人之令!
婉兒的指尖微微泛白。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若非情勢已到萬分兇險之地,他絕不會動用如此力量,行此等近乎專斷之舉。
「阿光將軍,請起。」婉兒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波瀾,「傳我的話,命人即刻在府邸後方的演武場,為將士們安排營房與伙食。另外,請將軍立刻到書房見我。」
說完,她對一旁臉色發白的李安和管家道:「此事,不可向府外透露半個字。」
書房內,婉兒攤開一張吳郡的地圖,阿光恭敬地侍立一旁。
「將軍,我需要你的人,從即刻起,做三件事。」婉兒的手指點在地圖上,語氣果決,不帶一絲猶豫。
「第一,以府邸為中心,將人手分為三隊,晝夜不停,暗中巡查方圓十里內的所有要道。我不要張揚,但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物,都必須在第一時間回報。」
「第二,分出一隊人,即刻前往我李家名下的各處糧倉與藥鋪。告訴管事,從今日起,所有糧食藥材,只收不賣,同時加派人手,加固防禦。」
「第三,我會給你一份名單,上面是我李家在吳郡的幾處非核心產業,多為酒樓、綢緞莊。你派人協助管家,用最快的速度,將其變賣套現,換成金條或糧食。」
阿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本以為尚書夫人只是個溫柔的貴婦,卻沒想到她竟在瞬息之間,便下達了如此清晰、有條不紊的戰時指令。這份鎮定與果決,簡直不輸於軍中宿將。
「末將,遵命!」他沉聲應道,心中對這位夫人,生出了由衷的敬佩。
與此同時,李平正騎著馬,從城外的田莊往回趕,眉頭緊鎖。
這個下午,他看到了太多不尋常的景象。官道上,成群結隊的流民從東邊湧來,他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眼中滿是驚恐。李平攔下幾位老者,一問才知,臨近的會稽、餘姚一帶,不知為何,突然盜匪四起,許多村莊都被洗劫一空,他們是僥倖逃出來的。
風雨欲來的壓抑感,像烏雲一樣籠罩在李平心頭。
他快馬加鞭趕回府中,一進門便直奔婉兒的書房,想將自己的發現告知母親。當他推開門,看到母親與那位身披重甲的武將正對著地圖商議著什麼時,他瞬間明白了。
「母親!」
婉兒回過頭,看到兒子臉上的焦急,與自己心中的預感完全吻合。
「平兒,妳也察覺了?」
母子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過多言語,所有的信息便已在彼此心中匯合。父親的警告,兒子的親見,共同指向了一個可怕的結論——一場巨大的動亂,即將席捲江南。
婉兒深吸一口氣,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管家,」她揚聲道,「備快馬兩匹。一匹去裴家,一匹去周家。告訴我的親家,就說我思念女兒兒媳,請他們兩家即刻收拾行裝,來我府中暫住,共度佳節。」
她頓了頓,補充道:「告訴他們,什麼都可以不帶,人,一定要到。」
李家的所有機器,在這一刻高速運轉起來。
婉兒的決斷,如同在風暴來臨前,為這艘名為「家」的大船,搶先升起了最堅固的風帆。
果然,不出十日,一個驚天的消息從南方傳來,以燎原之勢席捲了整個東晉。
天師道餘孽盧循、徐道覆,於始興(今廣東韶關)再度起兵,叛軍勢如破竹,已連下數郡,兵鋒直指長江!
而這場叛亂的第一個目標,便是富庶且防備鬆懈的吳郡——蘇州,首當其衝。
盧循的叛軍,如同一股從地獄湧出的洪流,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席捲了富庶的江南。蘇州,這座溫柔繁華的銷金窟,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被徹底吞噬。
城門並非被攻破的。
當叛軍的先鋒出現在城外時,城內,無數被士族壓迫、被官府欺凌的底層百姓、碼頭苦力、甚至是某些府邸中積怨已久的家僕,竟主動打開了城門,迎接「義軍」的到來。
一場針對頂層階級的、血腥殘酷的報復,就此展開。
火光,從蘇州城的四面八方升起,將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淒厲的慘叫聲、瘋狂的咒罵聲、砸碎器物的巨響與建築倒塌的轟鳴,匯成了一曲末日的地獄交響樂。
李府,成了這片火海中的一座孤島。
四百名身經百戰的北府精銳,在阿光的指揮下,將整座府邸守衛得固若金湯。高高的院牆上,弓箭手引弓待發,門口設置了層層拒馬,手持長矛與大盾的士兵,如雕塑般鎮守著每一個角落。
李平與周芳站在府中最高的望樓上,心膽俱裂。他們看到,昔日繁華的街道,此刻已是血流漂杵。一群衣衫襤褸的人,衝進了他們熟悉的綢緞莊,他們不是在搶掠,而是在瘋狂地用刀斧劈砍那些精美的絲綢,用火把點燃那些華麗的布料,臉上帶著一種復仇的快感。
「他們……他們瘋了。」李平的聲音在顫抖。
周芳緊緊握住他的手,臉色蒼白。她的目光越過火海,望向城南的方向——幸好,幸好聽了婆母的話,提前將父母家人都接了進來。
就在這時,府邸的大門被瘋狂地捶響。
「開門!開門啊!李夫人!婉兒夫人!救命啊!」
那聲音尖利而嘶啞,帶著極度的驚恐。
阿光站在門樓上,冷冷地向下望去。只見十幾個人,渾身是血,披頭散髮,正狼狽不堪地拍打著大門。為首的那個婦人,雖然滿臉污穢,但從她身上那件被撕得破破爛爛的、卻依舊能看出是頂級蜀錦的衣袍上,阿光認出了她的身份——吳郡顧氏的宗婦,當初那位差點成了李家女婿的顧愷的母親。
在她身後,幾個年輕的男女家眷,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他們,曾是蘇州城裡最高傲、最看不起李家這種「軍功暴發戶」的頂級士族。
「讓他們進來嗎,夫人?」阿光向內院請示。
婉兒的聲音依舊鎮定:「只開一道小門,讓婦孺進來。青壯男子,一概不許。檢查他們,不許攜帶任何兵器。」
這是亂世中最大限度的仁慈,也是最理智的自保。
小門打開,顧夫人等人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一進門便癱軟在地,放聲大哭。
婉兒命人為他們端來熱水和傷藥。在暖閣裡,驚魂稍定的顧夫人,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他們經歷的地獄。
「是……是我們家的花匠,」她渾身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是他,打開了我們家後院的角門,放了那群暴民進來……他們衝進來,見人就殺,見東西就砸……」
她旁邊一個年輕的媳婦,眼神空洞,喃喃自語:「我看到了……帶頭衝進我房間的,是前天被我打罵過的那個粗使丫頭。她指著我,對那些男人說,『就是這個婆娘,平日裡最會作威作福,把我們當豬狗看!今天,讓她也嚐嚐當豬狗的滋味!』然後……然後……」她說不下去,只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顧夫人抓住婉兒的衣袖,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肉裡:「你知道嗎,李夫人?他們衝進我們的祠堂,把我們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個個拖出來,用糞尿澆淋,然後點火燒掉……他們說,要讓我們顧家,斷子絕孫,永世不得翻身……」
「他們嘴裡喊著『殺盡豪門,均分田地』,可他們殺的人,遠比搶的東西多。那些平日裡對我們卑躬屈膝的佃戶、僕役,下手比誰都狠。他們用的不是刀劍,是鋤頭、是石塊、是剪刀……他們要把積攢了幾輩子的怨氣,一口氣全都發洩出來……」
整個暖閣裡,一片死寂。李安和周芳聽得臉色煞白,幾欲作嘔。
這就是太平盛世下,被絲竹與清談掩蓋的、最真實的仇恨。當秩序崩塌,這股仇恨,便化作了焚盡一切的業火。
婉兒默默地聽著,她揮手讓侍女將這些嚇破了膽的貴婦們帶下去休息。
她走到窗邊,望著窗外被火光染紅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冷。李家雖然在這場浩劫中得以保全,但根基已損。城外的千畝良田,此刻怕是已成焦土;來不及變賣的數間店鋪,也定然化為灰燼。
然而,相比於那些家破人亡的士族,李家付出的,僅僅是財產的代價。
在這座燃燒的地獄裡,能用錢財換來的平安,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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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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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的院牆,隔開了地獄與人間。
牆外,是焚燒了三日三夜,漸漸熄滅的蘇州城,空氣中瀰漫著血腥、焦糊與腐敗混合的惡臭。牆內,是暫時的安寧,卻也被一種沉重的、名為「真實」的陰霾所籠罩。
安置下來的顧氏家眷們,在最初的驚恐過後,便開始抱怨食物不夠精細,住處不夠華美,彷彿她們不是逃難的倖存者,而是來李家做客的貴賓。
而李家的孩子們,則在經歷著一場心靈的鉅變。
暖閣內,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氣氛壓抑。李安的臉色依舊蒼白,她那雙總是閃爍著活潑光彩的眸子,此刻卻滿是困惑與驚懼。
「我還是不懂……」她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就算心有不滿,又何至於此?將人活活打死,焚燒家園,他們得到的,也不過是一片焦土。這種仇恨……究竟是從何而來?」
屋內一片沉默。李沅和裴鈺面帶不忍,卻不知如何解釋這份超出常理的殘酷。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周芳。
她看著自己這位天真的小姑,輕聲道:「安妹妹,妳知道在城南,一戶佃農辛苦一年,要交多少租子給田主嗎?」
李安想了想:「我們李家只收三成,頂多五成,其他田主應該差不多吧?」
「七成。」周芳的聲音很平靜,「收成好,他們一家老小勉強能喝上幾口稀粥。若是遇到天災,交不齊租子,田主便會收走他們的田,逼他們賣兒賣女。我小時候的鄰居,就是這樣。他女兒阿春,才十二歲,就被賣給顧家一個管事做妾,不到半年,就被活活折磨死了。」
周芳的目光轉向那些暫住在客房方向的倖存者:「在他們眼裡,阿春的命,可能還不如他們家中的一隻名貴瓷瓶。我們李家待人寬厚,行善積德,可並非人人都是李家。對大多數百姓而言,這些士族,就是趴在他們身上吸血的惡鬼。當他們有機會反抗時,你覺得,他們會用什麼方式來報答這份『恩情』?」
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
李安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她讀過聖賢書,書上說要愛民如子,說君子當有仁心。她一直以為,世界就該是書上寫的那個樣子。直到此刻,她才驚恐地發現,自己一直活在父親和母親為她精心打造的、一座與世隔絕的溫暖堡壘裡。
她,才是書中那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
婉兒將一切看在眼裡,她握住李安冰涼的手,沉聲道:「芳兒說的沒錯。安兒,妳要記住,我們今天之所以能安穩地坐在這裡,討論著別人的苦難,而不是成為苦難本身,這一切,都是妳父親用命換來的。」
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孩子:「他選擇與底層的北府軍兄弟並肩作戰,他敬重每一個用雙手勞動的百姓,他從不視人命為草芥。所以,當災難來臨時,我們收穫的,不是仇恨。你們要記住這份因果,這才是李家真正的傳家之寶。」
這番話,深深地烙印在了每個年輕人的心裡。
正在此時,一陣壓低了聲音、卻依舊尖酸刻薄的私語,從不遠處的迴廊傳來。是那幾個顧家的女眷,正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真是豈有此理!那群泥腿子,也不想想,若不是我們這些士族給他們一口飯吃,他們早就餓死了!不知感恩,還反咬一口!」
「就是說啊。我看這李家,也未必乾淨。整座蘇州城都毀了,偏偏他們家固若金湯,連根頭髮都沒少。八成是跟那群亂民早就串通好了,演一齣戲給我們看呢!」
「哼,武將出身,終究是上不得檯面……」
「住口!」
一聲怒喝,來自李安。她猛地站起身,氣得渾身發抖。李平更是雙拳緊握,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一個箭步就要衝過去。
「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們李家好心收留你們,你們竟然如此污衊我們!滾!都給我滾出去!」李安的聲音因憤怒而尖銳。
眼看一場衝突就要爆發。
「站住。」
婉兒開口了。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李平和李安的腳步,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婉兒緩緩起身,走到兩個氣憤的孩子面前,她的眼神平靜如深潭。
「他們不懂,那是他們的淺薄。」她輕聲道,「但我們,不能因此就失了自家的風度。為這等言語氣惱,與他們一般見識,那是丟妳父親的臉。」
她轉向那些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顧家女眷,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絲疏離:「幾位夫人受驚了,府中簡陋,怕是招待不周。待城中亂事稍平,我會派人護送各位離開。」
說完,她便領著自己的孩子們,轉身離去,再沒有看那些人一眼。
裴鈺與周芳跟在身後,夫妻二人交換了一個充滿敬佩的眼神。
他們看著婉兒的背影,心中同時升起一個念頭:
這位出身並不高貴的家母,她的見識與胸襟,卻比那些自詡高人一等的頂級士族,高出了整整一個天地。這份根植於靈魂深處的高貴,是任何門第都給予不了的。
**
當盧循叛軍的主力被吸引到長江主戰場,蘇州城中那股焚盡一切的烈焰,終於漸漸熄滅了。
又過了數月,殘存的士族們,才敢從藏身之處,或是從鄉下避難的莊園裡,陸續回到這座他們曾經引以為傲的城市。然而,迎接他們的,只有倒塌的亭台樓閣,劫掠一空的庫房,以及被血與火浸透的、無法辨認的家園。
絕望的哭嚎聲,在每一條殘破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他們引以為傲的門第、財富、尊嚴,在一夜之間,都化為了塵土與灰燼。昔日高高在上的主人們,此刻,和那些他們曾經不屑一顧的流民一樣,茫然四顧,不知明日何在。
在這片權力與秩序的真空中,李府,成了唯一的光源。
在確認叛軍主力遠離之後,婉兒做出了令所有人,甚至是阿光將軍都感到驚訝的決定——她要重建蘇州。
她沒有等待朝廷的任命,也沒有理會其他士族的觀望。在她的主持下,一項項指令從李府發出,清晰而有力。
第一步,是建立秩序。阿光率領的三百精兵,不再僅僅是李府的守衛。他們以三人為一隊,開始在城中巡邏,彈壓零星的暴力,收斂無人看管的屍骸。他們的存在,如同一根定海神針,讓倖存的百姓們,在極度的恐懼中,找到了一絲安全感。
第二步,是賑濟災民。李府大門外,搭起了連綿十數里的粥棚。周芳主動請纓,憑藉她對市井的熟悉,將流民們組織起來,輪流幫忙,維持秩序。她知道誰是真正的飢民,誰是好吃懶做的無賴,處理起事務來,井井有條,贏得了眾人的信服。
第三步,是以工代賑。婉兒深知,單純的施捨,養不出人的尊嚴。她動用了李家雄厚的資財,成立了「重建司」,由李平掛帥,周芳的父親周木匠擔任總工匠。他們招募所有有力氣的災民,發放酬勞,開始清理街道,修葺民房,疏通水井。
一時間,蘇州城裡,絕望的哭嚎漸漸被叮叮噹噹的錘鑿聲所取代。每個人都有了活下去的目標,每個人,都看到了一絲重建家園的希望。
然而,和平並未完全降臨。
潰散的亂兵與趁火打劫的盜匪,如同廢墟上的禿鷲,時不時便會聚集起來,衝擊正在重建的區域。
一次,一夥近千人的亂民,試圖搶奪李家設在城西的糧倉。負責守衛的,是阿光麾下的一個百人隊。他們沒有硬拼,而是迅速結成圓陣,以大盾護身,長矛向外,如同一隻鋼鐵的刺蝟。亂民們衝擊數次,留下一地屍體後,便士氣崩潰,四散而逃。
又有一次,一支規模龐大的匪幫突襲城南的工匠營。阿光的士兵們判斷對方勢大,立刻放棄外圍,護送著工匠與百姓,有序地退回李府周邊的防禦圈。他們絕不戀戰,將有生力量的保全,放在第一位。
就這樣,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退。李家的軍隊,像一柄收放自如的利刃,牢牢地守護著這座城市復甦的火種。
**
義熙五年(409年)春,劉裕親率五萬大軍,正式踏上北伐之路。他沒有選擇平坦但路途遙遠的淮泗水道,而是出人意料地選擇從下邳(今江蘇徐州)出發,棄船登陸,穿越數百里盜匪橫行、人跡罕至的荒蕪之地,直撲南燕腹地。
這是一場豪賭。一旦糧道被斷,或是在荒原中遭遇埋伏,五萬大軍便有全軍覆沒之險。
李興此時已是軍中一員重要將領,他跟隨在劉裕身邊,親身感受著主帥那無與倫比的魄力。大軍在劉裕的親自指揮下,紀律嚴明,行軍神速,南燕的邊防軍隊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晉軍便已如天降神兵,出現在其國都廣固(今山東青州)城下。
南燕國主慕容超大驚失色,急忙收縮兵力,堅守廣固城。他自恃城池堅固,糧草充足,企圖以逸待勞,活活耗死遠道而來的晉軍。
一場艱苦卓絕的圍城戰,就此展開。
義熙五年(409年)末,廣固城下的晉軍大營,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長達數月的圍困,已將這支百戰之師拖入了泥潭。酷寒、疾病與思鄉之情,如同附骨之疽,侵蝕著軍隊的士氣。而最致命的,依舊是糧草。補給線被拉得太長,南燕的游騎如同蒼蠅般不斷騷擾,送達前線的糧食不及消耗的三分之一。軍營中,每日的口糧已從乾飯變成了肉眼可見人影的稀粥。
劉裕的帥帳之內,爭論的聲音此起彼伏。
「將軍,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城未破,我軍先潰了!」性如烈火的劉敬宣一拳砸在案上。
「可廣固已是強弩之末,此刻撤兵,前功盡棄,我等還有何面目回見江東父老?」檀憑之沉聲反駁。
劉裕凝視著牆上那巨大的軍事地圖,眉頭緊鎖,一言不發。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賭桌前,而他手中的籌碼,已經所剩無幾。
就在這最危急的時刻,遠方的地平線上,忽然騰起了漫天的塵土。一支龐大的隊伍,正朝著晉軍大營緩緩駛來。
是敵是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當隊伍最前方那面繡著「李」字的帥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時,整個晉軍大營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李墨來了!
他身披甲冑,騎在馬上,雖面容清瘦,眼神卻依舊銳利。在他的身後,是延綿不絕的運糧車隊,以及數千精神飽滿的援軍。
原來,李墨在建康,早已預料到前線的艱難。他動用了吏部尚書的全部權力,調動了所有可以調動的資源,甚至將自己的家產都悉數捐出,硬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籌集到了這批救命的糧草和援軍,並親自押送,日夜兼程,送到了前線。
「李公!」劉裕親自出迎,緊緊握住李墨的手,虎目之中,竟隱隱有淚光閃動,「您,救了我五萬將士的性命!」
李墨慨然道:「將軍為國北伐,墨在後方,自當竭盡所能,豈敢言功!」
糧草與援軍的到來,如同一劑強心針,讓晉軍的士氣瞬間從谷底反彈。劉裕再無後顧之憂,他對廣固的戰術,也從之前的猛攻,轉為了更具壓迫性的圍困與消耗。
然而,這口氣還未完全喘勻,一場真正的風暴,從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南方,猛然席捲而來。
義熙六年(410年)初,一名信使連換了七八匹驛馬,渾身是傷地衝進了晉軍大營,他帶來了讓所有人手足冰涼的消息:
盧循、徐道覆,反了!
天師道大軍以雷霆之勢,席捲嶺南,連克數州,殺死廣州刺史。而後,他們盡起水師,沿長江天險,順流而下,兵鋒直指——建康!
消息傳開,整個大營瞬間炸開了鍋。建康是東晉的命脈,更是所有將士家眷的所在之地。一旦失守,他們這支孤懸在外的北伐軍,將成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下場不言而喻。
「回師!立刻全軍回師!」
「放棄北伐!先救建康!」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群情激憤,要求撤兵的聲音,幾乎要將帥帳掀翻。
帥帳之內,氣氛凝重如鐵。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劉裕身上。這是一個足以載入史冊的絕境:北方,是唾手可得的赫赫戰功,但廣固城仍在垂死掙扎;南方,是空虛無備的國都,以及燃向自己家園的熊熊烈火。
是放棄即將到手的勝利,全軍回援?還是賭上國家的命運,先滅南燕?
「不能退!」劉裕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廣固已是釜中之魚,我軍在此付出巨大代價,若此刻放棄,南燕得以喘息,我們就將永遠失去收復此地的機會!」
劉敬宣急道:「可建康怎麼辦?城中守軍不足數千,如何抵擋盧循的十萬大軍?」
所有人都沉默了。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劉裕做出了他一生中最為大膽、也最為瘋狂的決定。
「我回去。」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將,眼神中的決絕與自信,竟讓帳內所有的喧囂都平息了下來。
「我將親率一部分精銳,輕裝簡行,日夜兼程,回援建康。」
他轉向檀憑之與王鎮惡(前秦降將,智勇雙全)等人,「你們留下,繼續圍攻廣固!我不在時由李公坐鎮。我給你們的命令只有一個——在我回到建康之前,必須拿下此城,滅亡南燕!」
這是一個將一支軍隊、一場戰爭,甚至一個國家的命運,同時押在兩個不同賭桌上的豪賭!
李墨上前一步,他深知此舉的風險,但他也知道,這是唯一的生機。「將軍,興兒已在軍中歷練數年,頗有勇力,請讓他追隨將軍,回援京師,以保衛都城!」
劉裕看了一眼站在李墨身後,滿臉決絕的李興,重重地點了點頭:「好!李興、檀道濟、劉敬宣,你們三人,各領本部精銳,隨我即刻出發!」
命令下達,全軍立刻行動起來。
兩天後,一支由數千名最精銳士兵組成的隊伍,在劉裕的親自帶領下,悄然脫離了大營。他們沒有攜帶任何重型裝備,每人身背數日的乾糧,一人雙馬,踏上了那條通往南方的、與時間賽跑的征程。
而在他們身後,廣固城下的圍城戰,也進入了最血腥、最殘酷的最後階段。留下的晉軍將士們知道,他們沒有退路,他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為南下的主帥,掃除北方的後顧之憂。
戰爭的齒輪,在南北兩條戰線上,同時開始瘋狂地轉動。一邊,是歸心似箭的閃電馳援;另一邊,是破釜沉舟的浴血攻城。
義熙六年三月,廣固城下的空氣,凝固著鐵、血與死亡的氣息。
圍城的第十個月,晉軍對這座垂死孤城的最後總攻,已持續了整整一夜。李墨站在帥台之上,身後的「李」字帥旗在夾雜著火星的寒風中獵獵作響。他一夜未眠,雙眼佈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如鷹。
他的戰場不在城頭,而在這方寸帥台。
「第三營,傷亡過半,請求後撤!」
「李公!城西角的箭矢儲備告急!」
「衝車第五次被毀!南燕軍在用火油!」
一道道血淋淋的戰報,從前線匯集到他這裡。李墨面沉似水,語氣沒有一絲波瀾,命令卻如流水般,清晰準確地傳達下去:
「命預備隊第四營,從西側補上缺口!死戰不退!」
「傳令給武庫,將所有備用箭矢,全部送往西角!不必吝惜!」
「告訴工兵營,放棄五號衝車,集中所有人力,保護三號衝車!天亮之前,我必須看到它撞開城門!」
他不是親臨一線的猛將,卻是這台龐大戰爭機器得以精密運轉的中樞。在他的調度下,晉軍的攻勢雖然慘烈,卻始終維持著一股令人膽寒的、毫不停歇的壓力。
天際,終於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就在此刻,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城門方向傳來!是三號衝車,在無數士兵用血肉之軀的掩護下,終於撞開了那扇被鮮血浸透的巨大城門!
「城破了!!!」
一聲嘶吼,瞬間點燃了整個戰場!
所有的晉軍士兵,都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怒吼,如同決堤的洪流,從那道缺口,湧入了絕望的廣固城。
李墨望著城中升起的火光與愈發慘烈的廝殺聲,緩緩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勝利的喜悅,心中只有無盡的疲憊與悲憫。戰爭,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
他睜開眼,對身邊的親衛下達了最後一道命令。
「選最快的馬,最好的信使。告訴他,不必吝惜馬力,不必愛惜性命。日夜兼程,南下建康。就說八個字——」
「廣固已破,南燕已亡!」
幾乎在同一時間,千里之外的建康,正籠罩在毀滅的陰影之下。
長江之上,盧循的天師道艦隊,黑壓壓地連成一片,船桅如林,遮天蔽日。那股龐大的壓力,讓石頭城(建康外圍要塞)城頭上的每一名士兵,都感到呼吸困難。
李興手持長槊,站在牆垛之後。他身邊的士兵,很多都還是半大的孩子,臉上寫滿了恐懼。
「怕什麼!」李興怒吼道,「劉公就在我們身後!天,塌不下來!」
他的聲音,為周遭帶來了一絲勇氣。劉裕,這個名字,就是此刻建康城唯一的支柱。自從劉裕神速回師,坐鎮都城後,他幾乎跑遍了建康的每一段城牆。他親自檢查防務,與士兵們一同吃飯,他堅毅如鐵的眼神,告訴每一個人——有我在,城在。
「賊軍要登陸了!放箭!」
江面上,數百艘小船,載著面目猙獰的亂兵,如蝗蟲般撲向岸邊。戰鬥,瞬間爆發。
李興如同釘子一般,釘在他負責的這段城牆上。他指揮著弓弩手,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當有敵軍順著礁石爬上來時,他便親自提槍,一記橫掃,將數名敵人打落江中。江水,很快被染成了紅色。
盧循的軍隊,本以為建康是座空城,唾手可得。卻沒想到,遭遇了如此頑強的抵抗。他們更沒想到,那個本應遠在千里之外的煞神——劉裕,竟然真的回來了!
巨大的心理落差,讓賊軍的攻勢,出現了片刻的遲疑。
就在這對峙的微妙時刻,一騎快馬,從北方的官道上,捲著煙塵,瘋狂地馳來。
那信使的身上,插著代表最高等級的赤色令旗!他無視了江邊的戰鬥,一路高喊著,衝向了建康城門。
守城的將領,認出了那是北伐軍的信使。
城門打開,信使的喊聲,從城門處,一路傳到了皇宮,傳到了石頭城的城頭,傳遍了戰場的每一個角落!
「大捷——!!廣固已破,南燕已亡!!!」
「北伐大軍,大勝凱旋——!!!」
這一聲聲吶喊,如同在乾柴上,丟下了一枚火星!
整個建康城,先是陷入了一瞬間的寂靜,隨即,爆發出了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巨大歡呼!
城頭上的晉軍士兵,相擁而泣,他們用武器瘋狂地敲擊著牆垛與盾牌,發出震天的聲響!他們不再是孤軍奮戰的守軍,他們是凱旋之師的家人!
這歡呼聲,也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江面上盧循軍的心上。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絕望與恐懼。他們最後的希望——劉裕被北方拖住——徹底破滅了。他們將要面對的,是士氣攀上頂峰的建康守軍,以及……那支剛剛屠滅一國、正掉頭南下的虎狼之師!
軍心,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全軍出擊!」
劉裕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戰機。他沒有給敵人任何重整旗鼓的機會。建康城中所有的戰船,傾巢而出,對著江面上那片已現亂象的龐大艦隊,發動了毀滅性的反攻!
戰場,轉移到了馬頭附近的江面。
這不再是防守反擊,而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追亡逐北!
李興率領著一支衝鋒舟隊,如同一把最鋒利的尖刀,狠狠地插入了敵軍的陣型。他第一個跳上了盧循的旗艦之一,長槊揮舞,所向披靡!
而在主戰場打得如火如荼之時,劉裕再次展現了他驚人的戰略眼光。他早已密令檀道濟,率一支奇兵艦隊,繞開主戰場,奇襲並佔領了位於東南海口的鬱洲!
這一招,徹底斷絕了盧循軍從海上逃竄的所有生路!
盧循的艦隊,在正面戰場被擊潰,又發現後路被斷,徹底陷入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
徐道覆在亂軍中戰死。盧循僅帶數艘殘船,一路被追殺,最終在絕望中,投海自盡。
這場險些顛覆東晉的巨大叛亂,在南北兩場輝煌勝利的交相輝映下,被徹底平定。
當夕陽的餘暉,灑在平靜的江面上時,李興拄著長槊,站在敵軍的旗艦上。他滿身血污,疲憊不堪,眼中,卻是這個時代裡,最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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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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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熙七年(411年)秋,建康。
盧循之亂已然平定,但戰爭在江南水鄉撕開的傷口,卻需要漫長的時間來癒合。身為吏部尚書,李墨的工作比戰時更加繁忙。戰後的撫卹、官員的重新委派、地方的重建……每一項,都是千頭萬緒的繁重事務。
深夜的尚書府中,燭火依舊明亮。李墨剛剛批閱完最後一份關於修復鄱陽郡水利的公文,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就在這時,老僕端著一個木盤,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木盤上,是一封厚厚的家書。
「大人,蘇州來的信,是夫人派專人加急送來的。」
李墨的眼中掠過一絲暖意,連日來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幾分。他接過信,信封很厚,帶著婉兒慣用的淡淡墨香。他展開信紙,逐字逐句地細細讀了起來。
信的前半部分,說的是盧循之亂時蘇州的慘狀。婉兒的筆觸帶著後怕的顫抖,描述著城鎮被焚毀,百姓流離失所的景象。李墨的心不由得揪緊,他幾乎能想像到那座溫柔的水鄉,如何在戰火中呻吟。
然而,話鋒一轉,婉兒寫道:「……幸賴夫君深謀遠慮,早早遣阿光將軍率三百精銳回返。亂軍數次衝擊我家莊園,皆被將士們奮勇擊退。阿光將軍身先士卒,臂中一箭,所幸傷不至骨。合家上下,皆安然無恙,僅外牆毀損數處,實乃不幸中之萬幸。夫君之恩,闔家感念……」
看到此處,李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緊繃的心弦鬆弛下來,一股後怕與慶幸交織的情緒湧上心頭。
信繼續往下寫,卻是另一件讓他始料未及的家事。
「……三子李平,已於三年前成婚。因時局動盪,戰事頻仍,妾身不敢以此等小事,叨擾夫君軍務,故直至今日才告知。新婦名喚周芳,乃城中周氏木匠之女。其人溫厚賢淑,勤勞樸實,與平兒情投意合。平兒謹記夫君教誨,撐持門戶,如今已是家中真正樑柱……」
李墨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苦澀而欣慰的笑容。愧疚的是,兒子成家,自己竟時隔三年才知曉。欣慰的是,李平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而他選擇的伴侶,與次女李沅一樣,都是不慕榮華的質樸人家。他的孩子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選擇著遠離權力風暴的安穩生活。
他以為這便是信中最重要的內容了。然而,當他翻開最後一頁信紙時,他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這一頁的字跡,似乎帶著猶豫與淚痕。
「……夫君,有一事,妾身瞞了您八年,每念及此,五內俱焚,不知當罰。當年您隨劉公出山,離家之時,妾身已有月餘身孕。本想修書告知,又恐亂您軍心,使您征戰之時,心有掛礙,故將此事藏於心底……數月後,妾身誕下一女,今已八歲矣。」
李墨的手,開始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幾行字,彷彿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靈魂裡。
八歲?他有一個八歲大的女兒?
「……此女為我李家第五個孩子,妾身為她取名,單字一個『憶』,李憶。意在讓她,也讓妾身,時時刻刻,思憶遠方的夫君。憶兒自小便聽著兄姊講述父親的故事,總是指著輿圖上建康的方向,問:『爹爹何時歸?』她聰慧可愛,眉眼之間,像極了您……」
「……夫君,妾身知您身負匡扶天下之重任,然八年未歸,憶兒甚至不知父親是何模樣。若……若軍務稍有空暇,可否……回家看一看她?妾身與憶兒,日夜盼君歸。」
信,至此戛然而止。
李墨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化作了一尊石像。手中的信紙,已被手心的汗浸濕。
憶……李憶……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著這個名字。一個他從未謀面,卻血脈相連的名字。一個在他為國征戰、在朝堂上縱橫捭闔時,悄然來到這個世界,並已長到八歲的女兒。
一股難以言喻的龐大情緒,瞬間將他淹沒。是震驚,是狂喜,是身為人父的無盡愧疚,更是對婉兒八年來獨自承受這一切的深深憐惜與愛意。
他想起自己離家時,婉兒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她強作鎮定的模樣,原來,那背後竟藏著這樣天大的秘密。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望向南方蘇州的方向。夜色深沉,遠方的家,被無盡的黑暗籠罩。
但此刻,他彷彿能穿透這層層黑暗,看到一座宅院裡,燈火之下,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正睜著一雙酷似自己的眼睛,聽著關於自己的傳奇故事,期盼著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父親。
「憶兒……」
他低聲呢喃著這個名字,聲音嘶啞,帶著一絲哽咽。
那一刻,天下蒼生,朝堂權柄,所有的功名與抱負,似乎都變得遙遠。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願望,攫住了他的心。
他要回家。
**
那封來自蘇州的家書,成了李墨懷中最溫暖,也最痛苦的秘密。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他都會將信紙展開,反覆讀著婉兒的字跡,想像著那個名叫「李憶」的八歲女兒的模樣。回家的念頭,如同瘋長的野草,幾乎要吞噬他所有的理智。
然而,他走不了。
就在他準備向劉裕請辭,哪怕只是短暫歸鄉探親的第二天,一封來自劉裕的密令,便送抵了他的案頭。密令只有一句話:「速來京口,有要事相商。」
李墨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能讓劉裕用上如此語氣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盤踞在荊州的「西府軍」領袖,劉毅。
京口的帥府之內,氣氛肅殺。劉裕負手立於地圖前,眼神比窗外的冬日還要寒冷。
「李公,劉毅已經等不及了。」劉裕的聲音平靜,卻蘊含著雷霆之怒,「他上月在荊州大閱兵馬,公然打出『清君側』的旗號,矛頭直指你我。他任命的官員,只知有劉毅,而不知有建康的朝廷。他截留應上繳國庫的稅賦,中飽私囊,擴充軍備。此人,已非我大晉之臣,實乃國之巨寇!」
李墨默然。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自從盧循之亂平定後,劉毅的驕橫與野心便再也不加掩飾。他與劉裕,這兩頭一同從京口崛起的猛虎,早已到了「一山不容二虎」的境地。
「將軍,打算何時動手?」李墨問道。他知道,這一戰無可避免。
「就是現在。」劉裕轉過身,目光灼灼,「趁著北方戰事稍歇,趁著他還以為我會先行處理關中事務,給他致命一擊!我意已決,親率大軍,即刻西征!」
李墨的心中,閃過一絲苦澀。他歸家的希望,徹底破滅了。他收斂起所有個人情緒,恢復了吏部尚書與首席謀臣的身份,沉聲道:「將軍英明。但劉毅亦是起義元勳,在朝中黨羽眾多。若無萬全之策,恐遭天下非議。此事,需先文後武。」
「如何先文後武?」
「請將軍上表,以朝廷之名,列數劉毅十大罪狀。」李墨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斥其不忠不臣,不仁不義。將我等之師,變為討伐叛逆的王師。同時,由我執筆,擬詔書,送達劉毅麾下諸位將領。詔書中,言明利害,曉以大義,只誅首惡,脅從不問。如此,可先行瓦解其軍心。」
劉裕撫掌大笑:「好!釜底抽薪,攻心為上!此事,便全權交由李公。待你檄文一到,便是我大軍出發之時!」
接下來的數日,李墨將對女兒的思念,全部化作了筆下的刀劍。他引經據典,字字珠璣,一篇措辭嚴厲、義正辭嚴的《討劉毅檄》橫空出世。檄文傳遍天下,歷數劉毅的跋扈之舉,將其徹底釘在了「晉賊」的恥辱柱上。
與此同時,由李墨親筆書寫的數十封密信,也通過各種渠道,送到了荊州劉毅麾下各位將領的手中。
義熙八年(412年)九月,在做完所有政治部署之後,劉裕親率大軍,水陸並進,對荊州發動了閃電般的攻擊。
李興作為劉裕的嫡系將領,亦在西征軍中。他率領著本部兵馬,作為大軍的先鋒,直撲江陵。
這是一場奇怪的戰爭。晉軍的攻勢凌厲無比,而劉毅的「西府軍」,卻幾乎沒有組織起像樣的抵抗。許多城池的守將,在接到李墨的密信後,本就心懷猶疑。此刻再見到劉裕親率王師而來,幾乎是望風而降。
劉毅完全沒有料到劉裕的行動會如此迅速、如此決絕。當他從眾叛親離的噩夢中驚醒時,李興的先鋒部隊,已經兵臨其治所——江陵城下。
劉毅又驚又怒,親自登上城頭督戰。然而,他看到的,是自己部下渙散的士氣,和城外晉軍那整齊肅殺、不可動搖的軍容。他知道,自己敗了。
僅僅數日,江陵城破。
劉毅在親信的保護下,狼狽突圍而出。但天下之大,已無他的容身之所。在逃亡至牛牧寺時,這位曾經與劉裕並稱一時瑜亮的梟雄,在絕望中,自縊身亡。
消息傳來,李興站在江陵的城頭上,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多年前,在京口那間小小的鐵匠鋪裡,劉毅那意氣風發的模樣。權力,真是能將人徹底改變的毒藥。
而遠在建康的李墨,在收到劉毅的死訊時,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走到窗邊,再一次,望向了南方。
最大的內患,終於被拔除。劉裕的權力,達到了頂峰。
或許……或許這次,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
他從懷中,再次掏出了那封早已被他摩挲得起了毛邊的家書,喃喃自語:
「憶兒,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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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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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又是一年。
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終於從建康傳來蘇州:晉軍大破盧循主力,劉裕已親率大軍回援,叛軍主力灰飛煙滅,盧循之亂,終被平定!
消息傳來那天,整個蘇州城,爆發出劫後餘生般的歡呼。這座飽經磨難的城市,終於可以真正地走上恢復的軌道。
婉兒帶著李沅、李平、李安、周芳、裴鈺,一同登上了他們出資修復的城樓。
放眼望去,城市依舊帶著滿身的傷疤,但新的屋頂,已在斷壁殘垣間,頑強地生長出來。街道上,人來人往,雖然衣衫樸素,但臉上,卻有了安穩的神情。
在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李家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座城市的希望。他們散盡家財,卻也贏得了比金錢珍貴萬倍的東西——民心。
如今的江南,人人都知,蘇州有個李家,有個巾帼不讓鬚眉的李夫人。
婉兒望著這一切,心中感慨萬千。她知道,這場災難,讓李家損失慘重,卻也讓她的孩子們,真正懂得了「責任」二字的重量。
她的目光,越過無數嶄新的屋頂,望向北方。
這一切,都源於那個男人在風暴來臨前,送來的那一封信,那三百精兵。
他身在朝堂,心,卻從未離開過這個家。
在劉裕平定盧循之亂後,江南,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喘息之機。
蘇州,這座曾在地獄中走過一遭的城市,在李家的主導與無數百姓的努力下,正以驚人的速度恢復著生機。
最先回遷的,是那些根基深厚、財力未損的大士族。他們看著李家井井有條地管理著城市,看著在廢墟上重新建立起來的秩序與希望,心中縱有百般不甘,也不得不承認,李家,已是蘇州城內他們必須仰望的存在。
接著,中小型士族也陸續回歸。他們更為務實,許多家族主動向李家示好,參與到重建的工作中。
裴家,便是在這波復興浪潮中,完成了意想不到的躍升。裴鈺在災難中不離不棄,協助岳家賑濟災民,其品行與學識,贏得了整個江南士林的尊重。戰後,他的學堂成了整個吳郡最負盛名的學府,無數士子以能入其門下為榮。加上他吏部尚書女婿的身份,裴家順理成章地從一個清貧的小士族,一躍成為了在江南地區都頗具影響力的中型士族。
朝廷任命的新任吳郡太守,也在這年初夏,正式到任。
當太守的儀仗來到蘇州時,迎接他的,是一個雖然傷痕累累,卻已然恢復運轉的城市。婉兒親自將這一年多來整理的人口戶籍、財產登記、城防修繕等所有賬目卷宗,一一移交給了新任太守。
她的姿態謙遜而恭敬,沒有一絲一毫居功自傲的意思。
三日後,在李府駐紮了近兩年的三百北府精兵,在阿光的帶領下,正式開拔返回建康。蘇州百姓自發地夾道相送,他們送上的,不是官樣的頌詞,而是最樸實的雞蛋、米糕和最真誠的感謝。
李家這種知進退、敬朝廷的姿態,讓遠在建康的劉裕和朝中百官都大為讚賞。很快,朝廷的封賞便下來了。
賞黃金五千兩,絲綢千匹,另賜「吳興郡君」的封號給婉兒,以表彰她安定江南之功。李平作為長子,代表李家接受了封賞。經此一役,李家在蘇州的聲望與話語權,已達頂峰,無人能及。
隨著一切步入正軌,那些曾因戰亂而銷聲匿跡的媒人們,又如同聞到花香的蜜蜂,紛紛嗡鳴而至。
李安,是她們唯一的目標。
這次的求親者,門第更高,禮單更厚。他們看中的,不僅僅是李墨的權勢,更是李家在江南無與倫比的聲望。
婉兒將一疊疊製作精美的名帖,擺在女兒面前,卻發現女兒的臉上,再無當年那種對英雄的憧憬,只剩下一片平靜,甚至,是一絲淡淡的厭倦。
「安兒,」婉兒輕聲問道,「這些人裡,可有妳看得上眼的?」
李安拿起最上面那張屬於琅琊王氏嫡系子弟的名帖,只看了一眼,便隨手將它扔回了盤中,動作像是拂去一點灰塵。
「母親,」她抬起頭,望著婉-兒,目光清澈而堅定,「盧循之亂前,他們來求親,我看中的,是他們的家世與才名。」
「盧循之亂後,」她自嘲地笑了笑,「我看到的,是他們拋棄家園時的狼狽,是他們被救之後的忘恩負義,是他們面對滿城廢墟時的束手無策。他們的才名,救不了一個人;他們的家世,擋不住一把刀。」
她走到婉兒身邊,像小時候一樣,輕輕靠在母親的肩上。
「我不想嫁了。」她輕聲說道,「嫁入那樣的家庭,與那些言行不一的人共度一生,我會覺得窒息。與其如此,不如留在您和哥哥姊姊身邊,來的自在快活。」
她說這番話時,語氣裡沒有憤怒,沒有不甘,只有一種歷經滄桑後的釋然。
婉兒靜靜地聽著,她知道,蘇州城這場大火,將女兒心中那個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將軍夢」燒掉了,卻也為她燒出了一顆通透玲瓏心。
她沒有勸說,也沒有惋優,只是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女兒的長髮,臉上是全然的包容與慈愛。
「傻孩子。」
婉兒的聲音,溫柔得像窗外的月光。
「嫁與不嫁,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只要我們一家人能像這樣,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就好。」
**
義熙九年(413年)。
這一年,李憶十歲。
自她出生起,這個孩子便與眾不同。她的名字是「憶」,而她的人生,彷彿是一場對未知知識的漫長回憶。
當同齡的孩童還在玩泥巴時,三歲的她,已能安靜地坐在母親膝上,識讀書卷上的文字。
當別家的孩子剛開始背誦《千字文》時,五歲的她,偶見庭院落花,便能吟誦出「春風不解故人意,吹落滿園舊時憶」這樣帶著蕭索禪意的詩句,令滿座皆驚。
盧循之亂,蘇州城破,烈火烹油,地獄在側。年僅七歲的她,不哭不鬧,鎮定得像一個見慣了風浪的大人,甚至會在母親最疲憊時,為她送上一杯溫水,輕聲說:「母親,有您在,我們不怕。」
戰後,七歲的她,便能輕易看懂賬簿上的算術,並在一個月內,將一本五千言的《論語》倒背如流。
她的聰慧,如同一顆被藏在錦盒中的夜明珠,縱使安靜,也難掩其日漸璀璨的光芒。而到了十歲這年,這顆明珠的光芒,已然到了無法被掩蓋的地步。
一日,李平與周芳正在書房裡,對著一張水利設施的圖紙,苦苦思索。為了提高新墾農田的灌溉效率,他們想建造一組新的龍骨水車,卻在如何引流與利用水力上,遇到了瓶頸。
「如果在這裡增加一個齒輪,轉速是快了,但水流衝擊太大,龍骨葉片損耗會很嚴重。」李平指著圖紙,眉頭緊鎖。
「可若不如此,上游的水便引不過來。」周芳也是一臉愁容。
一直安靜地坐在窗邊看書的李憶,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的小腦袋湊到圖紙前,只看了一眼,便伸出纖細的手指,點在了圖紙的另一處。
「三哥,三嫂,」她的聲音清脆悅耳,「你們為何不在此處,挖一道淺淺的支渠,將水流一分為二?主力水流推動主輪,分出的細流,用來帶動一個小型的輔助飛輪,再透過槓桿與連杆,將動力傳回主軸。這樣一來,動力不減,衝擊力卻能大大分散。」
她說著,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拿起一旁的木炭,在廢棄的木板上迅速地勾勒起來。那是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工具草圖,有著精巧的連杆和省力的踏板。
「而且,如果把龍骨水車的葉片,從平板改成帶有弧度的杯狀,揚水效率,至少能再提升兩成。」
李平與周芳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震驚。他們兩個在實務中摸爬滾打了數年的問題,竟被一個十歲的女孩,在片刻之間,就找到了更優越、更具創造性的解決方案。
周芳驚嘆之餘,更是愛極了這個小妹的聰慧。她索性將自己的木工手藝,傾囊相授。結果,所謂的「授」,不過是她演練一遍,李憶便能心領神會,甚至舉一反三。很快,李憶已經不再滿足於製作玩具,她開始動手,為自己打造各種精巧的工具,用來改良她那些天馬行空的設計。
李憶的求知慾,彷彿一個無底的深潭。
在李平的陪同下,她成了李家藥舖子的常客。別的孩子還在辨認花草,她卻已經能跟著店裡的郎中,學習醫理,辨識藥性。她能記住數百種藥材的產地、功效與配伍禁忌,有時,聽完郎中對病人的診斷,她甚至能小聲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其觀點之獨特,往往讓那些行醫數十年的老先生們,都嘖嘖稱奇。
家中,李安成了李憶的另一位老師。她興致勃勃地教導這個小妹吹簫、彈琴。
然而,這份「教導」,很快就變了味道。
一首李安苦練了數年,才勉強掌握的《梅花三弄》,李憶只是靜靜地聽了兩遍,便能完整地彈奏下來。第三遍,她甚至已經開始在其中加入自己對曲調的理解,指尖流淌出的音符,竟比李安更多了幾分渾然天成的靈氣與神韻。
漸漸地,李安開始覺得有些吃不消了。她看著李憶,心中充滿了驕傲,卻也難免生出一絲淡淡的、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氣餒。
婉兒看穿了四女兒的心思,也看清了小女兒身上那深不見底的潛力。
於是,她做了一個決定。她將自己壓在箱底的、屬於另一個身份的技藝,全部翻了出來。
她親自教導李憶。
她教的,不僅僅是士族女子擅長的古琴,還有琵琶的輪指、箜篌的清越、羯鼓的急促。她唱的,不僅僅是溫婉的江南小調,還有蒼涼的邊塞戰歌,婉轉的秦淮情思。那都是她身為歌妓時,為了生存,為了悅人,也為了取悅自己,而學來的一生所學。
一時之間,李府的後院,時常有樂聲傳出。
有時,是母親蒼涼的歌聲,伴隨著女兒清亮的琴音;有時,是母女二人急促如雨點般的琵琶合奏。那樂聲,宛如天籟,引得路人駐足,卻不知這絕世的樂音,究竟來自何方。
婉兒看著眼前的女兒,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愛憐與一絲隱秘的敬畏。她覺得,自己不是在教導一個孩子,而是在喚醒一個沉睡了千年的、古老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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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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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熙八年(412年),平定劉毅之後的建康城,並未迎來真正的安寧。權力的天平在經歷劇烈搖晃後,需要另一場鮮血來尋求它詭異的平衡。下一個祭品,便是諸葛長民。
劉毅的死,讓諸葛長民產生了一種致命的錯覺。他認為,在碩果僅存的開國元勳中,自己已是當之無愧的第二人。他的驕縱與狂妄,甚至超越了當年的劉毅。他與心腹飲宴,醉後拍著床榻狂言:「當年劉公(劉裕)若不是北伐南討,我早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他了!」
這句話,如同自己遞出的催命符,迅速傳到了劉裕的耳中。
劉裕的反應,快得令人膽寒。
他隻身一人,僅帶了數名親衛,從京口乘著一艘小船,星夜奔赴建康。他徑直來到諸葛長民的府邸,後者見劉裕突然到訪,驚駭莫名,親自出迎。劉裕笑著與他寒暄,彷彿只是老友間的尋常探望,卻在談笑間,由身後的親衛,將這位手握重兵的豫州刺史,當場制服。
當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時,諸葛長民才從權力的夢境中驚醒,他面如死灰,卻忽然歇斯底里地對著劉裕狂笑起來:
「劉裕!你殺我,是因為我礙了你的眼!但你真正該怕的人不是我!」他猛地轉頭,用怨毒的目光,指向了聞訊趕來、神色凝重的李墨,「你該怕的是他!李墨!看看他的吏部,如今滿朝文武,半數是他提拔的『寒門能士』!這些人只知有李尚書,不知有你劉寄奴!你殺了我,不過是為他掃清道路!我今日之下場,便是你明日之借鏡!」
劉裕面無表情,揮了揮手,親衛便將諸葛長民堵住嘴拖了下去。但他眼角的那目光深處,有一絲極難察覺的冰冷。
**
朝堂的血腥氣,被劉裕用雷霆手段迅速清洗乾淨。但李墨的內心,卻愈發疲憊。他對權力鬥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厭倦,對蘇州的思念,也因此變得更加狂熱。
就在這時,一封新的家書,再次從蘇州送來。這封信,給了他最甜蜜的慰藉,也帶來了最痛苦的煎熬。
婉兒在信中,詳細描述了那個他從未謀面的小女兒——李憶。
「……憶兒之聰慧,遠超常人。妾身從未刻意教導,然其三歲便能識字,五歲已知基礎算數。前年妾身為其延請名師,授《論語》,未及一年,七歲之齡,竟能將五千言一字不差地背誦。師長驚為天人……」
「……其性情靜而不懶,尤擅丹青。凡見過之花鳥,歸家便能憑記憶繪於紙上,形神兼備,栩栩如生。府中樂師奏曲,她僅聽過一遍,便能用小琴模仿出七八分神韻。如今憶兒年方十歲,已是遠近聞名的小才女,讀書過目不忘,見解亦有獨到之處……」
婉兒的字裡行間,充滿了為人母的驕傲與喜悅。信的最後,還附著一張畫。畫中是一株蘭花,生於幽谷,筆觸雖顯稚嫩,但那股孤高清雅的氣韻,卻躍然紙上。畫的落款,是兩個秀氣的小字:李憶。
李墨拿著畫,手指輕輕撫過那兩個字,久久不能言語。
天才……他的女兒,竟是個天才。
他錯過的,不僅僅是一個女兒的童年,更是一位天才少女綻放光芒的最初十年。一股強烈到無以復加的渴望,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想回家,他想立刻見到她,想親耳聽她背誦《論語》,想親眼看她揮毫作畫。這種渴望,幾乎成了一種生理上的疼痛。
然而,李墨想回家,劉裕卻不這麼想。
諸葛長民的死,讓劉裕的權力達到了頂峰,也讓他的猜忌之心,長成了參天大樹。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與李墨的關係。
舊日的士族們,不敢再與李墨正面為敵,便開始了另一種更為陰險的策略——捧殺。
「如今的朝廷,真是氣象一新啊!多虧了李尚書,他提拔的人才,個個都清廉能幹!」
「是啊,現在地方上的官員,都說『但聞李公之名,未見天子之顏』呢!」
這些話,經由不同的口,或明或暗地傳進劉裕的耳朵裡。劉裕表面上只是淡然一笑,心中那根名為「諸葛長民的遺言」的刺,卻在隱隱作痛。
很快,一件事情的發生,讓這根刺,扎得更深了。
李墨一手提拔的吳興太守,在處理一樁地方豪族侵佔民田的案子時,手段過於強硬,引發了大規模的械鬥。御史台立刻上奏,彈劾該太守「濫用職權,激起民變」。而這位太守,正是李墨力排眾議,從一介寒門校尉中提拔起來的。
朝會上,以王氏、謝氏為首的士族官員,紛紛將矛頭指向李墨,稱其「所用非人,黨同伐異,其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李墨據理力爭,陳明該太守雖手段有瑕,但其心為公,是為民請命。
劉裕坐在高處,全程一言不發。他沒有支持李墨,也沒有處罰他。只是在退朝後,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李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為政者,手中之權,亦是水中之舟啊。」
李墨的心,徹底涼了。他聽懂了劉裕的警告。劉裕懷疑的,從來不是那個太守,而是他李墨本人。他懷疑李墨提拔的寒門,正在形成一個效忠於李墨,而非效忠於他劉裕的政治集團。
就在這猜忌的陰雲積聚到最濃之時,北方,傳來了決定性的消息——後秦內亂!
劉裕知道,實現他畢生夢想的最後機會來了。在一次僅有數名核心參加的軍事會議上,他拍板決定,傾國之力,北伐關中!
會議的最後,劉裕宣布了出征的安排。他親率主力,諸將各司其職。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墨身上。
「李公,德高望重,乃國之柱石。」劉裕的語氣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敬重」,「我出征之後,朝中不可無人主事。便請李公留鎮建康,以太尉、監國之名,總攝朝政,節制中外。待我凱旋,再與李公同慶光復之功!」
這番話,在所有人聽來,都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與信任。
唯有李墨,在那一剎那,如墜冰窟。
監國?總攝朝政?這不是信任,這是一個用黃金打造的、最華麗的牢籠!劉裕要將他牢牢地鎖在建康,鎖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既不能隨軍建立新的功勳,也絕無可能,再踏上回蘇州的路。
他看著意氣風發的劉裕,看著滿堂將領興奮的臉龐,緩緩地,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臣,領命。」
**
義熙十二年(416年),劉裕的北伐大軍,如同一頭甦醒的巨龍,向著失落百年的北方故土,發出了震天的咆哮。
這是一場規模空前的遠征。戰線綿延數千里,水陸並進,其後勤壓力之大,足以壓垮任何一個不夠強韌的政權。
而李墨,就是穩住這一切的定海神針。
在他的「黃金牢籠」——建康的監國府裡,流轉的竹簡與公文,比前線的箭矢還要密集。糧草的調度、兵員的補充、器械的督造、地方的安撫……他以一人之力,驅動著整個帝國的齒輪,為前線那數萬將士,提供著源源不絕的動力。他知道,這是劉裕交給他的考驗,也是一種無聲的監視。他唯有做得盡善盡美,才能打消那份深藏帝心的猜忌。
與此同時,他的兒子李興,正作為這場偉大遠征的先鋒,親手將父親與劉裕的藍圖,變為現實。
戰爭初期,兵分兩路。由王鎮惡、檀道濟率領的東路軍,沿淮、泗逆流而上,勢如破竹,在短短數月內,便攻克了東晉的第一座故都——洛陽!
捷報傳回建康,全城沸騰。李墨親手將那份戰報呈送宗廟,告慰先帝之靈。他為國家的勝利而由衷喜悅,但心中,卻有一角,因兒子的功勳而驕傲,又因他的安危而深深牽掛。
洛陽克復後,李興跟隨著劉裕的主力大軍,踏上了更為艱險的西進之路。他們的大軍沿黃河逆流而上,目標直指關中。
黃河的水流湍急洶湧,極大地阻礙了艦隊的行進。而在河流的北岸,是虎視眈眈的北魏騎兵。北魏名義上與東晉互不侵犯,但誰都知道,草原民族的承諾,隨時可能被撕毀。他們如同盤旋在空中的禿鷲,等待著晉軍露出任何一絲疲態。
劉裕展現了他超凡的膽略。他命士兵們上岸,用粗大的纜繩,硬生生地在岸邊拉著戰船前行。數萬人排成長龍,喊著震天的號子,如同螻蟻拉車,在那渾濁的河道上,創造著人力勝天的奇蹟。
李興就在這支隊伍中。他親眼看著劉裕在北魏騎兵的窺伺下,依舊談笑自若,指揮若定。那份從容與霸氣,讓他深深折服。
大軍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抵達了關中的門戶——潼關。
後秦的主力部隊在此集結,由宗室名將姚紹率領,憑藉天險,負隅頑抗。潼關之戰,是整個北伐中最為慘烈的一戰。
晉軍對關隘發動了潮水般的猛攻。李興率領著他的本部「陷陣營」,作為攻堅的矛頭。他身披重甲,手持長槊,第一個衝上敵陣。身邊的士兵不斷倒下,他卻仿若未聞,眼中只有前方飄揚的秦軍旗幟。在他的帶領下,「陷陣營」如同一枚楔子,死死地釘在了秦軍的防線上。
戰鬥持續了數日,雙方都付出了巨大的傷亡。最終,劉裕抓住秦軍主帥姚紹病逝、軍心動搖的機會,發動了決定性的總攻。
李興在此戰中,一馬當先,親手斬殺了數名敵軍高級將領,為大軍的勝利,立下了不世之功。
潼關一破,關中平原便再無險可守。
義熙十三年(417年)八月,晉軍主力兵臨長安城下。
這座歷經十三朝風雨的古都,在看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晉」字旗幟時,城中的百姓,發出了混雜著哭泣的歡呼。後秦皇帝姚泓,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面縛出城,向劉裕奉上了傳國玉璽。
當劉裕騎著高頭大馬,在李興、檀道濟等一眾將領的護衛下,踏入長安的未央宮時,所有人都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百年的夢想,百年的屈辱,在這一刻,終得實現。
李興撫摸著宮殿那斑駁的石柱,心中感慨萬千。他做到了,他追隨著劉裕,完成了父親那一代人,窮盡一生也未能完成的偉業。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回了建康。
那一夜,整個建康城,都沉浸在狂歡的海洋中。煙火照亮了夜空,百姓們徹夜不眠,慶祝著這百年未有的大捷。
唯有監國府中,依舊安靜。
李墨屏退了所有前來道賀的官員。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手中緊緊攥著那份來自長安的捷報。
他為國家的強盛而驕傲,為兒子的勇武而自豪。但所有的喧囂與榮耀,在此刻,都敵不過他心中那唯一的念頭。
仗,打完了。
劉裕的功業,已經登峰造極。
這天下,再沒有什麼事,需要他李墨去穩定,去籌謀了。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南方。那條回家的路,在他眼中,從未如此清晰過。
黃金的牢籠,在功業的盡頭,終於顯露出了一絲門的縫隙。
「憶兒……」他輕聲呢喃,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與無盡的期盼。
「爹爹,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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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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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勝利,是劉裕一生的巔峰,卻也是悲劇的開端。
他沉浸在光復故都的無上榮耀之中,開始擘畫著以關中為基地,徹底掃平北方,一統寰宇的宏圖。然而,命運,卻在此刻,向他開了一個最殘酷的玩笑。
一封來自建康的八百里加急,送抵了長安的未央宮。劉裕打開信,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信的內容很短: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為他總理後方十數年,從未出過一絲差錯的尚書僕射——劉穆之,因病猝逝。
劉穆之的死,意味著劉裕在建康的權力核心,出現了一個無人能夠彌補的真空。朝中暗流洶湧,沒有了劉穆之的坐鎮,隨時可能生變。更重要的是,劉裕留在長安的幼子劉義真,以及輔佐他的一眾將領,根本沒有能力守住這片新收復的四戰之地。
「班師回朝!」
在經過數日痛苦的權衡後,劉裕做出了這個無比艱難的決定。他留下王鎮惡等一眾名將,輔佐年僅十二歲的劉義真鎮守長安,自己則率領大軍主力,匆匆東歸。
他前腳剛走,長安的災難便開始了。
留守的將領們,因爭權奪利而互相攻殺,王鎮惡被殺,內亂爆發。北方的夏國國主赫連勃勃,趁虛而入,率領鐵騎,一舉攻陷了長安。
晉軍死傷慘重,劉義真僅以身免,狼狽逃回建康。
那座劉裕耗盡心血、賭上國運才奪回來的百年故都,在收復僅僅一年之後,便得而復失!
朝中更有傳言傳出,若是李太尉鎮守長安,必定不會失守。
長安的榮耀,如同烈日下的潮水,退得又快又徹底。劉裕班師回朝,帶回來的,不是謳歌與讚美,而是失地的恥辱,和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這份憂慮,在他踏入東宮——太子劉義符的居所時,達到了頂點。
沒有朗朗的讀書聲,也沒有演練武藝的呼喝聲。劉裕走進宮殿時,看到的,是年已十三歲的太子,正和一群宦官、侍從,興高采烈地玩著一種名為「擊鞠」的遊戲。他們追逐著一顆彩球,笑鬧聲響徹殿宇,渾然不覺劉裕的到來。
劉裕的臉色,一寸寸地沉了下來。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站在廊柱的陰影裡,看著自己的長子。
劉義符生得高大健壯,體力過人,在遊戲中左衝右突,無人能擋。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一種全然沒有城府的、屬於孩童的快樂。他不像一個帝國的繼承人,更像一個富貴人家裡,被寵壞了的健壯少爺。
直到一局終了,滿頭大汗的劉義符才發現了父親的身影。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連忙上前行禮:「父……父王。」
「玩得開心嗎?」劉裕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兒臣……兒臣只是與內侍們活動一下筋骨。」劉義符有些結巴地回答。
「我離京北伐,已有兩年。我讓你讀的《貞觀政要》、《漢書》,可有心得?」
「兒臣……讀了。書中道理,博大精深……」劉義符的眼神開始閃爍,說出的,全是太傅教給他的、空洞的套話。
劉裕的心,涼了半截。他又問:「長安失陷,你覺得,錯在何處?」
劉義符想了想,竟脫口而出:「自然是王鎮惡那些將領的錯!他們內訌自亂,才讓赫連勃勃有了可乘之機。父王您若是在,他們怎敢如此!」
這番回答,看似有些道理,卻恰恰暴露了他最大的問題——天真。他將一切都歸咎於他人,歸咎於父親的缺席,卻絲毫沒有看到背後更深層的、關於人心、權力與制度的問題。他看到的,只有表象。
劉裕不再問了。他深深地看了自己這個兒子一眼,轉身離去。他甚至沒有半分怒火,只有一股從骨髓裡滲透出來的、冰冷的失望。
他知道,這個兒子,守不住他打下的江山。
當晚,劉裕獨自一人,在太極殿中審閱著北伐的敘功奏章。殿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他心中的陰影。
他隨手拿起一份,正是關於李興的。上面詳細記述了李興在潼關之戰中,如何率領陷陣營,死戰不退,為大軍打開通路。奏章的末尾,是幾位隨軍大將的聯名評語:「興有其父之風,勇冠三軍,智略過人,乃國之樑柱。」
劉裕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國之樑柱」這四個字。
他的眼前,一邊,是白天在東宮裡,那個只知嬉戲、對國事一竅不通的太子劉義符。
另一邊,是一個家族的群像:
是那個運籌帷幄,穩定後方,讓數萬大軍無後顧之憂的李墨。
是那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功勳卓著,深受軍中將士愛戴的李興。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如同毒蛇,纏住了劉裕的心。
他閉上眼睛,一個可怕的未來場景,在他腦海中無比清晰地浮現:
當自己老去、死去,平庸而懦弱的劉義符,登上了至尊之位。
朝堂之上,是德高望重、門生故吏遍天下的李墨。軍隊之中,是戰功赫赫、威望如日中天的李興。
如果到時候,國家再有任何風吹草動,天下人心,軍隊士卒,會擁戴誰?是那個只知嬉戲的「守成之君」,還是這個滿門英傑的「功臣世家」?
答案,不言而喻。
劉裕猛然睜開了雙眼。眼中,所有的失望與憂慮,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身為一個開國君主,最冷酷、最無情的決斷。
他對著殿外的陰影處,用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平靜地開口:
「來人。」
「傳我的命令,召太尉李墨,入宮議事。」
**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李墨被單獨召入宮中。劉裕屏退了左右,空曠的大殿裡,只有他們二人,以及窗外不斷炸響的驚雷。
「李公,」劉裕的聲音,比殿外的寒雨還要冰冷,「我將整個國家託付於你,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李墨心中一沉,知道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長安失陷,罪在諸將內訌,非戰之罪。」
「他們為何內訌?」劉裕猛地轉身,眼中殺機畢露,「因為你在建康,未能穩住劉穆之死後的政局!是你治政無方,才逼得我不得不倉促回師!是你,是你這個監國的失職,才導致了長安的陷落!你提拔的那些門生故吏,在此時毫無作為,他們是不是認為你比我這個主帥,比大晉的江山,還要重要?!」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下。這全然是顛倒黑白的構陷,是帝王心術下,最卑劣無恥的栽贓。
李墨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著他眼中那不加掩飾的猜忌與殺意,忽然感到一陣釋然。他知道,任何辯解都是徒勞的。當一頭猛虎決意要吃掉一隻綿羊時,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不再言語,只是深深地躬下身子,平靜地說:「臣,有罪。」
義熙十四年(418年)的一個深夜,同樣是一個雷雨之夜。
一隊禁軍,包圍了尚書府。為首的宦官,捧著一個托盤,走進了李墨的書房。
托盤上,是一壺酒,一個杯子。
李墨很平靜。他揮退了府中哭泣的僕人,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
他沒有去看那壺毒酒,而是從懷中,再次取出了那封來自蘇州的信,和那張被他撫摸過無數次的、畫著蘭花的素描。
他知道,他再也見不到婉兒了。
那位陪他走過無數動亂,願意與他在破爛茅草屋私定終身,捨棄繁華富貴與他過著清貧日子的糟糠之妻。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三歲識字、七歲能誦《論語》、十歲便已名動江南的天才女兒了。
他甚至無法想像,當自己被賜死的消息傳到蘇州,那個在心中將父親當做蓋世英雄的小姑娘,她的世界,會如何崩塌。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將他的臉龐照得雪亮且蒼老。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
他這一生,守過孤城,潛過敵營,興過變法,平過內亂,光復過故都……他為這個國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到頭來,卻連回家看一眼女兒,都成了一種奢望。
他拿起酒杯,將那杯致命的毒酒,一飲而盡。
……
次日,雨過天晴。
李興剛剛從前線述職歸來,便聽聞了府中的變故。他瘋了一般地衝進父親的書房,看到的是父親伏在案上,冰冷僵硬的屍身。
父親的手中,還緊緊攥著那封家書。
李興跪倒在地,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他抱著父親的屍身,號啕痛哭,聲音悲切,聞者無不落淚。
他看到了桌上的詔書,看到了那杯空了的酒盞,他瞬間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那個他追隨了一生、視若神明的男人,殺死了他最敬愛的父親。
他的天,塌了。
他的信仰,碎了。
李興緩緩地,停止了哭泣。他輕輕地將父親的身體放平,為他整理好凌亂的衣冠。
然後,他站起身,拔出了腰間那柄跟隨他南征北戰、立下過赫赫戰功的佩劍。
他最後看了一眼父親那張安詳的臉,橫劍於頸。
冰冷的劍鋒,劃過溫熱的頸動脈,一抹鮮紅,濺灑在那張寫著「爹爹」的稚嫩畫卷上。
忠勇了一生的長兄,在用自己最決絕的方式,追隨他的父親,踏上了那條永不回頭的歸途。
雷雨過後,建康城的天空,是一種詭異的湛藍。然而,皇城之內,氣氛卻比昨日的風雨更加陰沉。
太極殿上,劉裕身著朝服,面容肅穆,看不出絲毫情緒。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親自宣讀了對李墨的「蓋棺定論」。
「前太尉、吏部尚書李墨,身負國恩,卻心懷異志,結黨營私,其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企圖動搖國本。」劉裕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在空曠的大殿中迴響。
「北伐之時,其名為監國,實則掣肘前線,致使長安得而復失,此其罪一也!」
「其子李興,驕縱不法,恃功自傲,與其父沆瀣一氣,此其罪二也!」
「朕念其舊功,本欲令其閉門自省,然其自知罪孽深重,無顏面對天下,竟於昨夜畏罪自盡。其子李興,亦隨之而去。」
此言一出,朝班中,那些由李墨一手提拔的寒門官員,個個面如土色,渾身冰涼。而那些舊日士族的代表,則紛紛垂下眼簾,掩飾住嘴角那絲得意的冷笑。
「傳我之令!」劉裕的聲音陡然拔高,「李墨父子,罪大惡極,奪其一切生前爵位與封號,收回所有御賜之物!其在京中府邸家產,全數查抄入庫!欽此!」
一道冰冷的聖旨,將一位為國奉獻了一生的功臣,徹底地從歷史上抹去。他的功績被定義為罪孽,他的死,被扭曲成畏罪自殺。這,就是帝王術中最殘酷的一頁。
就在聖旨宣布的同時,一隊如狼似虎的禁軍,已衝向了城中的尚書府。
忠心耿耿的侍衛隊長阿光,正在府中焦急地等待著主人的消息。他從昨夜的禁軍圍府,便嗅到了一絲死亡的氣息。當他看到禁軍開始砸門,高喊「奉旨查抄逆賊府邸」時,他瞬間明白了所有。
他的雙眼,剎那間變得血紅!
「快!掩護我走!」阿光的怒吼聲在府中響起。但他知道,抵抗是徒勞的。他唯一的使命,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去蘇州!去給夫人報信!讓夫人和小姐們,快逃!
他對著身邊僅剩的幾名忠心親衛吼道:「我從後門走!你們……能擋多久,就擋多久!」
說罷,他不再猶豫,轉身便朝後院衝去。前門傳來巨大的破門聲與慘叫聲,那是他最後的袍澤,在用生命為他爭取時間。
阿光眼含熱淚,從後院的牆頭一躍而下。剛一落地,便有數名禁軍圍了上來。他怒吼一聲,手中長刀化作一道閃電,他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消失在建康城複雜的街巷之中。
他成了一個亡命之徒。
他白天躲在山林與蘆葦盪中,靠打獵和採食野果充飢。夜晚,則藉著星光,在泥濘的小道上疾行。疲憊與饑餓,如同鬼魅般糾纏著他。好幾次,他都昏倒在路邊,但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到李墨對他托付後宅時的眼神,看到李興在戰場上與他並肩作戰的背影。
這份忠誠,化作了最後的燃料,支撐著他那具早已超出極限的身體。
日夜兼程,拚死而行。
數日後,當蘇州李家的莊園,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時,阿光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衝向了那座他曾誓死保衛的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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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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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清晨。天色未明,東方泛著一絲魚肚白,蘇州城還沉浸在靜謐的睡夢之中。李府內,唯有早起的僕役,開始灑掃庭院,動作輕緩,生怕驚擾了主人的安眠。
然而,這份黎明前的寧靜,被一陣雷鳴般的、瘋狂的擂門聲,撕得粉碎。
「開門!快開門!是我!阿光!」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快開門!!」
那聲音,嘶啞、急促,充滿了極度的恐懼與絕望,完全不似平日裡沉穩的阿光校尉。
守門的家僕認得他的聲音,又聽出其中的驚惶,不敢有絲毫怠慢,慌忙拉開了門栓。
一道黑色的旋風,裹挾著一路的風塵與汗水,衝了進來。阿光身上的鎧甲滿是泥漿,臉上交織著淚痕與汗水,雙眼佈滿血絲,整個人狼狽不堪,彷彿是從地獄裡日夜兼程逃出來的厲鬼。
他根本不顧禮儀,無視前來阻攔的管家,不待通報,徑直衝向內院,在婉兒的臥房門外,「撲通」一聲,重重跪下。
「夫人!夫人!末將阿光,有天大的要事求見!」他用拳頭捶著門,聲音已然帶上了哭腔。
屋內的婉兒早已被驚醒,她聽出事情已到了萬分緊急的關頭,只來得及披上一件外衣,便打開了房門。
門外,跪著的阿光,見到她,竟一時語塞,這個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鐵血漢子,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淚水決堤而下。
「究竟……出何事了?」婉兒的心,已經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阿光哽咽著,從牙縫裡擠出那句足以讓天塌地陷的話:
「尚書大人……李尚書……被、被處死了!」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接著哭喊道:「李興將軍,也……也隨尚書大人,自刎了!」
轟隆——
婉兒只覺得整個世界,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與色彩。丈夫的笑貌、長子的身影,在腦海中轟然炸開,又碎成億萬片。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天旋地轉間,她眼前一黑,便軟軟地向後倒去。
「母親!」
「夫人!」
……
後來,從阿光斷斷續續的哭訴中,家人才拼湊出事情的全貌。
功高震主。
這四個字,自古以來,便是懸在所有功臣頭上的利劍。劉裕,這位李墨賭上一切去輔佐的君主,終究,還是容不下一位威望與能力都足以威脅到他地位的故人。一紙詔書,一道「結黨叛國」的莫須有罪名,便收走了李墨的性命。
而十九歲便隨父出征,與父親感情最是深厚的長子李興,在得知父親的死訊後,悲慟欲絕,竟當場拔劍割喉,自刎而亡。
不僅如此,劉裕已下令,抄沒李家所有家產,不日便會派人前來蘇州。
阿光是在聽到消息後立刻盜取快馬,不眠不休地奔赴蘇州,為這一家忠良,搶出最後一線生機。
婉兒甦醒了。
她沒有大哭,也沒有吵鬧,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浸濕了枕巾。她的眼神空洞,彷彿整個靈魂都被人抽走了。那個曾經在襄陽城下給她承諾,在蘇州庭院為她畫眉的男人,走了。那個總是跟在丈夫身後,用崇拜的眼神看著父親的長子,也走了。
她活著的意義,好像……也跟著一起走了。
一時之間,李府上下,群龍無首。僕役們惶惶不可終日,李平、李安等人被巨大的悲痛擊垮,不知所措。
就在這片瀕臨崩潰的混亂中,一個清冷的、卻異常鎮定的聲音,響徹在所有人耳邊。
「都不要慌。」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年僅十四歲的李憶,不知何時,已站到了庭院中央。她的臉上,沒有與年齡相符的悲傷,只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冷靜與決然。
她走到早已嚇傻的管家阿福面前,命令道:「福伯,立刻打開庫房,取出所有現銀,分發給府中的僕役護衛。每人發三年的月錢,讓他們立刻離開,各自逃命。」
她環視著滿院的家僕,朗聲道:「李家大禍臨頭,不能再連累各位。今日一別,各自珍重。」
她知道,在絕對的國家力量面前,任何反抗都是螳臂擋車,只會徒增傷亡。保全這些無辜之人的性命,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
大部分僕役哭著叩謝,收拾了錢財,匆匆離去。
但仍有數人不肯離開,為首的,正是侍女小桃、管家阿福,以及跪在一旁、滿臉淚痕的阿光。
「五小姐,老奴不走!死也要跟夫人死在一起!」阿福老淚縱橫。
李憶看著他們,點了點頭。她又轉向一旁的周芳:「三嫂,妳快回周家去避避風頭吧。這場災禍,不該牽連到妳。」
周芳的眼中含著淚,卻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是李家的媳婦。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李憶不再勸說。她深吸一口氣,開始下達第二道指令,那份與年齡完全不符的冷靜與條理,讓所有人都為之震懾。
「小桃姑姑,福伯,你們立刻將家中剩下的細軟金銀,分裝成數份,按照我之前畫的地圖,藏入宅外的幾個隱秘之處。只留少量,應付抄家的官兵。」
「阿光將軍,請你立刻規劃出三條不同的逃生路線,一條走水路,兩條走陸路。備好馬車與船隻。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
這一刻,在這座天傾的府邸中,那個十四歲的少女,用她稚嫩的肩膀,硬生生扛起了整個家族的命運。她,成了李家新的主心骨。
在李憶有條不紊的指令下,李家這艘即將沉沒的大船,似乎找到了最後一絲方向。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船上那個最沉靜、也最絕望的人。
「那……二姊怎麼辦?」李安抽噎著問道,她拉著李憶的衣袖,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浮木。
李憶看著驚惶的四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冷靜得近乎殘酷:「我們自身難保,顧不了二姊了。裴家如今家大業大,又深受朝廷器重,想必不會受到牽連。二姊在裴家,或許……比跟著我們更安全。」
話音剛落,臥房的門開了。
婉兒走了出來。她換上了一身素白潔淨的長裙,梳理了髮髻,臉上那種生機斷絕的死灰色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樣的、平靜的溫柔。
她環視著自己剩下的三個孩子,還有周芳以及那幾個忠心耿耿的僕人。
「都過來。」她輕聲說。
眾人圍攏在她身邊。婉兒輕輕撫摸著每個孩子的臉頰,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李憶的臉上。
「憶兒,妳做得很好。」她欣慰地笑了笑,隨後,她的眼神變得無比莊重,「你們都聽著。你們的父親,是蓋世英雄,他沒有叛國,是國,負了他。我這一生,有幸與他相遇相知,早已無憾。我身子乏了,要在此處,等他回來。」
她知道,她等的是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身影。
「你們,」她的聲音嚴厲起來,「要活下去。平兒,你是兄長,要照顧好弟弟妹妹。芳兒,安兒,你們要互相扶持。憶兒,妳最聰慧,要用妳的智慧,保護大家。」
「母親不能陪你們走下去了。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說完,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便將裡面的毒藥,一飲而盡。
「母親!」
「夫人!」
淒厲的哭喊聲,響徹庭院。婉兒帶著一絲解脫的微笑,倒在了李平的懷中,黑色的血,從她唇邊,緩緩流下。
就在此時,李府那扇象徵著榮耀與權勢的朱漆大門,在一聲巨響中,被官兵用攻城錘轟然撞開!
無數身穿制式鎧甲的官兵,如潮水般湧了進來。他們面無表情,手持器械,衝進每一個房間,開始將一切能搬走的東西,都往外搬。字畫、古玩、傢俱、器皿……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朝廷的戰利品。
「住手!你們這群朝廷的走狗!」李平雙目赤紅,他輕輕放下母親的遺體,拔出腰間的長劍,狀若瘋虎地朝官兵們衝了過去。
他武藝不差,但面對數十倍於己的、訓練有素的官兵,他的反抗,不過是螳臂當車。數柄長矛同時刺出,雪亮的刀光落下,李平的身影,在亂刀之中,轟然倒下,血濺當場。
「三哥!」
「平哥!」
周芳發出一聲杜鵑啼血般的悲鳴。
「快走!保護五小姐!」阿光大吼一聲,與阿福等幾個忠僕,護著李憶,拚死朝後門殺去。
周芳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憶逃走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丈夫,臉上竟露出一個慘烈的笑容。她沒有跟著逃,反而撿起一把掉落的長刀,轉身,朝著追擊的官兵,逆行衝了上去。
「我與夫君在此,誰敢再追!」
她不懂刀法,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用自己的性命,為李憶,拖住了最關鍵的數息時間。
混亂中,李安被兩名官兵抓住,她驚恐地尖叫著,卻無力掙脫,被粗暴地拖了出去。
盛極一時的蘇州李家,在短短一個時辰內,家破人亡,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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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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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府邸,早已是家業興旺,今非昔比。當李墨叛國被賜死的消息傳來時,裴家上下,一片驚恐。他們最怕的,就是被此案所牽連。
當夜,裴鈺將李沅叫到了書房。
眼前的男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溫潤如玉的窮書生。他的眼中,滿是冷漠與算計。
她的婆婆,那位往日總對她溫言淺笑的婦人,此刻面沉如水,用一種宣判般的語氣,將那紙休書的內容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沒有用任何「七出」的藉口,理由直白而殘酷——「因其父李墨身負叛國之罪,為免家門受其牽連……今出此妻。」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鐵烙,燙在李沅的心上。空氣死寂,滿堂的僕婢垂手侍立,往日恭敬的目光,如今變成了冷漠的見證,甚至還夾雜著一絲畏懼與鄙夷,彷彿她是什麼不潔的瘟疫。
「李氏謀逆,罪在不赦。」他冰冷地說,「我裴家,世代書香,忠於朝廷。不能被妳所累。我已寫好休書,妳……明日便離開吧。」
李沅如遭雷擊,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丈夫:「你……你說什麼?我父親是冤枉的!你忘了……」
「住口!」裴鈺厲聲喝道,「我只知朝廷的判決!妳與妳那謀逆的家族,再與我裴家無關!」
「我的……我的孩子……」李沅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幾乎聽不見,「能讓我……再見他們一面嗎?」這是她最後的乞求,也是她僅存的勇氣。
裴鈺的嘴唇動了動,吐出的話語沒有一絲溫度:「不必了。他們是裴家的子孫,與李氏罪人無涉。」
這句話,徹底抽走了李沅身上最後一絲力氣。她不再言語,任由兩個粗使婆子將她從地上架起,帶入內室,剝下她身上華美的絲綢錦緞,換上了一身早已準備好的、質地粗糙的素布衣裳。那布料摩擦著肌膚,像是砂紙一般,提醒著她身份的天翻地覆。
李沅,就這樣被趕出了家門。裴鈺昔日的誓言,彷彿過眼雲煙。
她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偶,被領著穿過長長的迴廊,最終從偏僻的側門推出。
門外等著的,不是她出嫁時那種可以並行四馬的華麗軒車,而是一輛破舊的牛車。車板上散亂地鋪著些枯黃的稻草,散發出牲畜的膻味與霉氣。車身連個遮擋的布幔都沒有,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間。
李沅順從地爬上牛車,在刺人的草堆上坐下。她不敢抬頭,只死死盯著腳下幾片腐朽的木板。
「咯吱——」
牛車沉重的輪軸開始轉動,用一種足以碾碎人心的緩慢速度,駛上了長街。
起初,路人只是投來好奇的目光。但很快,有人認出了她。她曾是這片街區最令人豔羨的貴婦,是左僕射李墨的掌上明珠,是裴家風光無限的宗婦。
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
「那不是……裴家的李氏嗎?」
「聽說她爹叛國被賜死了!嘖嘖,裴家這算是劃清界線了。」
「真是可憐,可也活該,誰讓她姓李呢。」
「你看那車,連個遮臉的布都沒有,這裴家是真的一點情面都不留啊……」
羞辱的目光如針,刺得她肌膚生疼。指指點點的手,像一把把利劍,將她虛弱的尊嚴凌遲處死。她能感覺到那些曾經對她笑臉相迎的鄰家女眷,此刻正躲在自家門後,透過門縫窺探著她的狼狽。一輛熟悉的馬車從旁駛過,車簾被飛快地放下,彷彿多看她一眼都會沾上晦氣。
李沅將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指甲深陷進肉裡,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的世界裡,只剩下牛車那永無止盡的「咯吱」聲,以及一雙雙烙在她背上的、輕蔑而殘忍的眼睛。
當她終於到李府門前時,看到的,卻是官府貼著的巨大封條,與滿地的狼藉。
家,也沒了。
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依靠,都在此刻,徹底崩塌。
李沅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她緩緩走到庭院那棵老樟樹下,那是母親最喜歡待的地方。她撕下自己素白的衣襟,編成一條布繩,掛上了粗壯的樹枝。
數日後,蘇州郊外,一處廢棄的土地廟中。
「小姐,」管家阿福跪在李憶面前,泣不成聲,「二小姐她……老奴趕到時,二小姐她……已經在府門口那棵樹上……吊死了。」
李憶正在為傷藥分類的手,猛地一顫。
她沒有哭喊,只是緩緩閉上了眼睛。兩行滾燙的、充滿了憤慨與悲恨的淚水,從她緊閉的眼縫中,洶湧而出。
世態炎涼,人心之毒,竟至於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眼中那屬於孩童的悲傷,已被一種近乎淬火成鋼的冰冷所取代。
「福伯,」她用袖子,狠狠地擦去淚水,「我們還有多少人?」
「加上老奴,小桃,阿光將軍,還有四個家僕,共八人。」
「夠了。」李憶站起身,望向北方建康城的方向。
「打探四姊的消息。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
幾番打聽之下,一個消息,如同一把尖刀,再次刺進了李憶的心中。
李安,被抄家的官兵,當作戰利品,賣入了建康城裡最繁華的秦淮酒樓,成了一名……任人玩弄的歌妓。
李憶捏緊了拳頭,指甲深陷入掌心,鮮血,一滴滴落下。
「我們去建康。」
她的聲音,平靜,卻比冬日的寒冰,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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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秦淮河畔。
這裡是大晉最繁華,也最糜爛的地方。白日裡,畫舫靜靜地停泊著,到了夜晚,便會亮起無數的燈籠,絲竹之聲與男女的歡笑聲,織成一張墮落的、奢靡的網。
李安,就在這張網最中心的「醉仙樓」裡。
她繼承了母親婉兒七分的美貌,又帶著士族小姐特有的、清冷高傲的氣質。更致命的是,她「前吏部尚書之女」的身份,像是一塊誘人的招牌,吸引了全建康城所有權貴獵奇的目光。
一個獲罪的功臣之女,一個精通琴棋書畫的大家閨秀,淪落風塵。沒有比這更能滿足那些士族公子們病態的征服慾了。
她立刻成了醉仙樓最炙手可-熱的「商品」。
老鴇紅姨,是個懂得如何將貨物價值最大化的商人。她放出風聲,李安的初夜,價高者得。
一時間,建康城的權貴子弟們,揮舞著金銀,爭相競價,彷彿這不是在買一個女人的貞潔,而是在爭奪一件彰顯身份地位的稀世珍寶。最終,這個夜晚,被戶部侍郎的公子,用一個足以買下三座宅邸的史上天價,給買走了。
那一夜,李安沒有反抗。她只是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任人擺布。
但災難,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數日,她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她需要強顏歡笑,去應付那些曾經最厭惡的士族。他們的面孔,和在蘇州曲水流觴雅集上見到的那些人,一模一樣。他們談論著玄學與詩歌,品評著她的容貌與琴技,眼神中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佔有與輕蔑。
她稍有不從,或是露出厭惡的神情,等待她的,便是紅姨在後院裡,用浸了水的竹鞭,一次又一次的毒打與虐待。
「到了我這裡,還當妳是千金大小姐?」紅姨猙獰地笑著,「妳現在,就是個玩意兒!客人的話,就是天!妳敢不聽,我就打到妳聽為止!」
在無盡的折磨與屈辱中,李安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但她的心,卻在某個層面上,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終於明白了。
她終於明白,母親婉兒那句輕描淡寫的「我曾是歌妓」,背後,究竟藏著多少血淚與辛酸。那不是一個身份,那是一座日夜都在吞噬人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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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李憶一行人,正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建康。
他們藏身在城南一處破敗的院落裡,阿光只花了半天,便查清了李安所在的酒樓。
在昏暗的油燈下,李憶、阿光、阿福、小桃等人,圍著一張簡陋的地圖。
「酒樓有兩處出口,守衛八人,四個在前,四個在後。紅姨身邊,總跟著兩個打手。」阿光沉聲道。
「聲東擊西。」李憶的聲音,沒有一絲情感,「阿福,妳明日去城西的賭坊,製造一場大騷亂,引走城裡的巡邏隊。阿光將軍,你帶兩人,在酒樓前的秦淮河上,縱火燒幾艘畫舫,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她轉向小桃和另外兩名護衛:「趁他們救火大亂之時,我們從後門潛入,救出四姊。只有一刻鐘的時間。」
計畫,在一天之內便已制定完成。又花了半日,他們添購了火油、繩索、迷藥等所有需要的用品。
第二日,天公作美。一場瓢潑大雨,從清晨便開始傾瀉,為他們的行動,提供了最好的掩護。
一切準備就緒。阿光穿上一身夜行衣,對李憶點點頭:「小姐,我先去最後探查一遍守衛的佈置,一個時辰後,便依計行事。」
說完,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李憶坐在窗邊,聽著雨聲,一顆心,被前所未有的希望與緊張所填滿。這是她失去所有親人後,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一個時辰,根本還未到。
不過半個時辰多一點,那道矯健的身影,便重新出現在了院門口。
李憶的心,猛地一跳。太快了。
阿光,一步步地走進來。雨水順著他的髮梢、衣角滴落,在地上積起一灘水漬。他的背上,還背著一個用蓑衣包裹著的、瘦小的人形。
他的臉上,是李憶從未見過的、混雜著悲慟、憤怒與自我厭棄的神情。
「小姐……」阿光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他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的人,輕輕放在屋內唯一一張乾淨的木板床上。
李憶的心,瘋狂地跳動著,她颤抖着伸出手,掀開了那件濕透的蓑衣。
是李安。
她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裡,雙目緊閉,臉上帶著未乾的淚痕與不正常的瘀青。
「我……我趕到酒樓後巷,」阿光跪倒在地,聲音因極度的自責而破碎,「便看到兩個雜役,正抬著一個草蓆包裹的人,要從後門扔出去……我打暈了他們,搶過來一看……才發現,四小姐她……她已經……斷氣了……」
阿光泣不成聲:「我便……將她的屍首,帶了回來。」
李憶的腦中,一片空白。她聽不到阿光的哭喊,聽不到窗外的雨聲。她伸出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輕輕解開四姊那早已被撕破、凌亂不堪的衣襟。
展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具遍體鱗傷的軀體。
沒有致命的刀傷,卻滿是觸目驚心的、青紫交錯的鞭痕、燙傷、以及掐痕。那不是一日之功,而是積累了無數日的、殘酷虐待的結果。她是……被活活虐待死的!
那份支撐著她從蘇州一路走來的、最後一根名為「希望」的弦,在這一刻,徹底繃斷。
「啊……」
一聲短促而壓抑的悲鳴,從她喉間溢出。李憶的眼前,所有的景象都開始旋轉、破碎,最終,歸於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沉的黑暗。
她,再也支撐不住,直挺挺地,暈死了過去。
李憶發燒了。
在親眼目睹四姊李安的慘狀後,這個以超凡意志支撐了整個家族逃亡之路的十四歲少女,終於被無邊的悲慟與絕望所擊倒。她高燒不退,陷入了長達三天三夜的昏迷。
忠心耿耿的小桃和阿福,日夜守在她身邊,用冷水浸濕的布巾,一遍遍地擦拭著她滾燙的額頭,生怕這李家最後一絲血脈,就此斷絕。
在昏沉的黑暗中,李憶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是蘇州。
是那個陽光和煦的午後,母親婉兒坐在庭院的老樟樹下,溫柔地教她彈奏古琴。母親的聲音,總是那麼溫柔而堅定,無論發生什麼,只要聽到母親的聲音,就覺得天塌下來,也能被她頂住。
她夢見了逢年過節時的家宴。二姊李沅總是笑意盈盈地坐在那裡,看著三哥和四姊打鬧,眼神裡滿是無限的包容。她會悄悄地給李憶的碗裡,夾一塊她最愛吃的桂花糕。
她夢見了三哥李平那憨厚又可靠的背影。他會背著自己在田埂上奔跑。還有三嫂周芳那親切可人的笑容,她那雙佈滿薄繭卻無比溫暖的手,曾為自己造出過無數精巧有趣的玩具木鳥、魯班鎖、小木馬……
她夢見了四姊李安那天真爛漫的笑臉,她追著三哥滿院子跑,像一隻快樂的蝴蝶。可忽然間,那張笑臉就變得青紫交錯,佈滿了傷痕,一動不動地躺在冰冷的草蓆上……
夢境,瞬間被染上了血色。
她又看到了父親和大哥。那是在母親的描述中,兩個她從未見過面的至親。高大威武的父親,將小小的她舉過頭頂,讓她騎在自己的肩膀上,笑聲爽朗;英武不凡的大哥,會笑著誇她聰明,將自己的佩劍拿給她看。她甚至夢到自己出嫁那天,父親親手為她披上紅色的蓋頭,將她的手,交給一個她看不清面容的良人……
這一切,本該是她的人生。
她好懷念,好懷念……
夢境的最後,又回到了那個灑滿陽光的庭院。她與母親正在合奏,琴瑟和鳴,歌聲婉轉。可彈著彈著,母親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終,消散在空氣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抱著琴,孤零零地坐在那裡。
無邊的孤寂與冰冷,將她徹底吞噬。
「娘親!!」
一聲夢囈,李憶猛地睜開了雙眼。
守在床邊的小桃又驚又喜:「小姐!妳醒了!妳終於醒了!」
李憶坐起身,燒已經退了。她的眼神,清明得可怕。三天三夜的昏迷,不僅沒有讓她變得虛弱,反而,她的腦海中,多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段段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龐大而清晰的知識記憶。
不是她學過的任何東西,卻像與生俱來一般,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腦海裡。有著精巧絕倫的機械構造圖,有著匪夷所思的化學變化式,還有著……一套套關於權力、戰爭與人心的、冷酷而精準的分析理論。
這些知識,冰冷、陌生,卻又無比的強大。
與這些知識一同甦醒的,還有一股,從靈魂最深處燃燒起來的、足以焚盡一切的意志。
復仇。
她想起了母親飲鴆自盡時解脫的微笑。
她想起了二姊在絕望中自縊的孤單身影。
她想起了三哥倒在血泊中的不屈。
她想起了三嫂為她斷後的決然。
她想起了四姊那具遍體鱗傷的、冰冷的屍體。
她想起了素未謀面,卻被冠以「叛國」罪名屈死的父親與大哥。
悲傷,已經流不出眼淚。所有的眼淚,都在那場高燒中,被蒸發殆盡,凝結成了最刺骨的寒冰。
「小姐,妳……妳怎麼了?」小桃看著李憶的眼神,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李憶沒有回答。她只是緩緩地抬起頭,目光穿透了破舊的屋頂,望向了皇城所在的方向。
在她的心中,有兩個聲音,無比清晰地響起,立下了血色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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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殺了劉裕。』
『不只是劉裕,我還要他整個篡來的王朝,都為我李家滿門,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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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斷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