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軒華既已言出,神色堅決,白雪靈自也不好再推辭,略一頷首,語氣溫婉道:「既然林大哥如此盛情,小女子便獻醜幾句。若說得不妥,還望見諒,勿怪小女子。」
她語氣婉轉,然眉宇之中自有一份從容與自信。
在座眾人皆知她聰慧過人,心思細膩,非尋常閨閣女子所能比。
林年良自知才疏學淺,不敢造次,當即拱手應道:「姑娘請說便是,少爺慧眼如炬,自不會看錯人。我林某雖愚鈍,卻也願虛心納教。」
白雪靈輕咳兩聲,似是理清思緒,緩緩啟唇,眸中隱隱浮現一抹異彩,語聲清潤如水,卻蘊含深意:「聖賢常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此話聽來似極豁達,實則未必全然中理。於窮人而言,銅板難得,錢財若無,連命也難全;於富者而言,金銀滿屋,卻未必心安。故而錢財之於人,重輕在心,不可一概而論。」
她頓了頓,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淡然續道:「有些人看似超然物外、不為財動,說不定只是無可爭得,便索性裝作不屑;也有些人心口不一,嘴上說得灑脫,心底卻恨不得將財帛據為己有。如此假脫俗,真妒忌之輩,不可不防。」
林年良聞言,心頭一凜,只覺她這番話句句擊中要害,不由心折神服。
白雪靈繼續娓娓道來,語氣溫柔卻不失剛勁:「交朋結友,本是人情常理。富貴人家設筵宴請,本無可厚非,然若以財帛作餌,求得虛與委蛇之情,終非長久之道。真摯情誼,除須志趣相投、風雨同舟之外,更在於財帛往來間的分寸拿捏,恰到好處,才顯君子之交。」
林軒華聞之,連連點頭,心中暗道說得極是。
他自小觀父經商,每一文銀子皆是血汗所換,對錢財之事自有深刻體悟。
許多舊識表面熱絡,實則圖利而來。凡宴飲應酬,場面話說盡,實情全無。久而久之,他早已心生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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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記得某次赴宴,他本無意赴會,卻因主事者強邀而不得不去。
及至席間,眾人推杯換盞、言語誇誇,其樂融融,待他提及共攤開支,眾人竟哄然大笑,當他是說笑取樂。
等到他再正經告知沒帶銀兩,竟惹來數人冷嘲熱諷,令他顏面盡失,最後還得命人回府取銀解圍,至今想來仍覺羞惱。
自那之後,林軒華便逐漸與那些應酬舊友疏遠。今日再聽白雪靈一語道破,不禁感慨萬千。
白雪靈眸中微露笑意,語氣淡雅而堅定:「正因彼此信任、情深意重,更應該將錢財之事說清明白。若連錢財都遮遮掩掩、忌諱不談,那日後遇事,豈不更加難堪?生意場上尤是如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銀錢雖冷,卻可試人心;買賣雖俗,卻見真情義。若那掌櫃見錢不收,反倒不近人情,等同拒人千里之外,不屑與林公子做生意;收了,方顯他願與林公子維繫交情。林大哥,您說,他是該收,還是不該收呢?」
此言一出,林年良冷汗淋漓,只覺自己方才那番話簡直膚淺至極。
他心下不由驚訝:這白姑娘年紀看著不過雙十出頭,容貌嬌美已是極致,怎地見識與思辨竟比許多老成之人還要深沉?她一番話,竟讓他心服口服、無話可駁。
他忙起身行禮,肅然道:「白姑娘才情冠絕,小弟自愧弗如,甘拜下風!」
說罷轉頭對林軒華拱手,懇切道:「少爺方才的意淤,如今我已全然明白,年良蒙教誨,感激不盡。」
林軒華見他神情誠懇,心下原也感佩,卻又被白雪靈方才那番「脫穎而出」的說辭驚得有些失措。
他當即強作鎮定,摸了摸衣袖道:「呃…沒錯,這些日子帶你出門奔走,也正是要讓你長點見識。往後你要多學,多想,別辜負我一番苦心。」
林年良連連點頭,心中對林軒華的敬仰頓時再上一層樓,幾乎已至頂禮膜拜之境。
林軒華被他那灼熱目光看得頭皮發麻,心中叫苦,便索性轉頭笑道:「亦兄弟、白姑娘,你二位真的不考慮入我林府?若是改姓一事有所顧慮,大可放心,我會親自與我爹說明,保不齒聲,說不定還能為你們二位破例留名族譜。」
他說到此處,眼底竟掠過一絲野心之色。
若能得到此女,再加上亦真這等深不可測之人為助力,別說蘭陽,便是壟斷整個天合的商業,也未必不可能——
這念頭一起,林軒華心頭一震,不由得熱血上湧。
果然他還是不死心啊。
亦真低垂雙眸,心中暗歎,怕是白雪靈才是他真正想攬入門牆之人,而我只是順帶的罷了。
白雪靈聞言卻是嫣然一笑,語氣溫婉中透著堅定,輕聲道:「我二人心意既定,還請林公子莫再強求。」
語畢,她話鋒一轉,從懷中掏出數錠碎銀,笑意盈盈道:「倒是尚有一事未曾與林公子商量,這頓飯雖是聚首之歡,卻也不該獨讓林公子破費。我與亦真,願各盡微薄之力,將這頓飯錢平分,方顯情誼。」
林軒華聞言,忙不迭搖手,語氣堅決:「區區一餐,談什麼平攤?白姑娘不必多慮,我林某人還不至於連這點銀兩都捨不得出。」
「哦?原來如此。」白雪靈眨了眨眼,眼波忽地轉亮,語含調侃之意,咯咯笑道:「我還道林公子想與我倆做八拜之交,風雨同舟呢。」
語氣雖輕柔如風,卻直中要害,林軒華聞言頓時一愣,隨即懊惱地一拍額頭,自嘲道:「瞧我這記性,姑娘方才諄諄之言我竟轉頭就忘,實在該打。」
他連忙上前,兩手忙不迭地接過白雪靈手中銀兩,往懷中胡亂一塞,堆笑道:「要收!自然要收!朋友間最忌一方專擔,當以情義為本,平攤花費,方顯義氣。」
白雪靈見狀,笑得前俯後仰,眸中一片春水蕩漾。
連林軒華這等精明之人都讓她三言兩語調戲得團團轉,心中甚是暢快。
她略一收斂笑容,淡淡補充道:「雖則名為平攤,但我與亦真身有要務在身,行囊拮据,所餘銀兩無多,眼下也只能出這幾兩零錢,還望林公子莫要見笑。」
林軒華擺手一笑,絲毫不在意,道:「姑娘此言差矣,有心便足。林某人敬重的從來不是銀兩多少,而是朋友的一片誠心,白姑娘願以真意相交,林某感激猶未可及,又怎敢有絲毫嫌隙?」
一番說笑,氣氛融洽。
聊得盡興,眾人終於放下交際言語,開始品嘗桌上菜餚。
十餘道蘭陽名菜,色香味俱全,只是風味偏重,油鹽厚重,對習於清淡的白雪靈而言,難免不甚合口。
她每每取一筷,皆要以清水涮過方才入口,味道頓失三分,徒留口齒無趣,未免有「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之感。
眾人年齡相若,話題亦無拘束,閒聊中時光悄然流轉,轉眼便耗去大半個時辰。
此時夜色愈發濃重,外頭風聲呼嘯,驟雨驟勢未減,幾扇未上插銷的窗戶被風強行扯開,雨點隨風潑灑入內,濕了牆角與坐席。
幾名小二急忙奔走,將門窗緊緊封妥,又為各桌添茶送水,臉色略帶倦意。若非林公子仍在館中,這間客棧早已收拾停當,準備歇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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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天色漸沉,遲遲不見預期中官兵登門,白雪靈心中暗急,微蹙黛眉,低聲喃喃:「難道我真算錯了?」
正沉吟間,忽聽院外馬嘶聲響,如怒龍破風,隨後便是「砰!」的一聲巨響,客棧大門驟然被人撞開。
風雨奔湧而入,灑落一地,玄關瞬時濕透,門外立著一人,滿身甲胄,渾身濕漉漉的,水珠順著鐵甲邊緣一滴滴落地,聲聲作響。
白雪靈眼神頓時一亮,如盼得久候的人終於來了,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
只見那人跨步入內,目光四掃,神情冷峻。
小二見來者身穿軍服,急忙迎上前去想問來意,卻被對方一把推開。
那人目如寒星,一見白雪靈,頓時眼露喜色,快步走來。
「總算讓我找到妳了,白姑娘。」來者語音渾厚,正是馬宸鋒。
白雪靈聞聲轉頭,臉色瞬間轉柔,笑容嫵媚,眼波流轉,語氣親暱道:「原來是馬將軍,我們又見面了。外頭風雨交加,您此番連夜奔波,辛苦了。不如早些歇息,明日天晴再來也不遲啊。」
馬宸鋒隨手抹去臉上水珠,將濕髮往後一撥,眼中卻滿是欣喜,道:「承蒙姑娘記掛,自蘭陽一別,馬某便思緒萬千。今晨甫抵此地,一處理完軍務,便即刻趕來,只盼不會來得太遲。」
那位年輕的馭夫果然聽白雪靈的吩咐,提前將消息帶入軍營,也難怪馬宸鋒一抵蘭陽,便能直奔至此,準確尋來。
明知人家已有情郎,卻仍糾纏不放,讓人不得不佩服此人之鍥而不捨,只可惜這股「毅力」錯付了地方,終歸徒勞。
林軒華聽白雪靈口中稱對方為「將軍」,心中微動,暗道白姑娘果然是桃花纏身,連身居軍職之人都為她風雨兼程而來。
方才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那語氣、那神情,分明便是男子追女時的模樣。
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心道:「莫非這人竟不知白姑娘已有相好?抑或是知而不避,意圖奪人之愛?」
念頭至此,他心中又一疑起——蘭陽何時出了這麼一位姓馬的將軍?於是便斂聲轉頭,悄聲向亦真問道:「這位,是你們的舊識麼?怎地認得的?」
亦真略一低首,語氣平靜,將與馬宸鋒相識的來龍去脈簡單敘述一番。
林軒華聽罷,長長地「喔~」了一聲,恍然大悟,原來此人非將軍,不過是掌管糧草的百戶一職,名份有司的小將而已。
如此說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馬某之心,雖執拗,倒也合理。
他唇角微揚,起身整衣,態度謙謙地對著馬宸鋒拱手行禮,道:「在下林軒華,見過馬將軍。」
馬宸鋒與白雪靈正說話說得起勁,忽見一位衣著雅緻、氣度沉穩的年輕公子上前招呼,雖心中微有不快,但在白雪靈面前總不好失了分寸,遂略一欠身,回禮道:「正是在下。不知閣下是…?」
林軒華笑道:「在下乃林府長子,名軒華。」
馬宸鋒聞言略一沉吟,腦中似有印象閃過——「林軒華」這三字,似乎在哪兒聽過。
旋即想起,原來此人正是蘭陽首屈一指的商賈世家林府嫡長之子,也是蘭陽城中無人不識的從商龍頭。
念至此,他神色一斂,舉手抱拳道:「久仰林公子大名。馬某不敢妄稱將軍,眼下不過是在糧草營中任百戶之職罷了。」
一路走來,凡是見著林軒華者,無不躬身拱手、恭敬有加,可馬宸鋒卻神色淡然,言辭中雖無失禮,卻也不見半分逢迎。
士農工商四民有序,商人列於末等,本就無官身,雖富甲一方,於體制之內仍不過是「富而不貴」,在官爺面前本該抬不起頭來的。
不過林府在蘭陽開埠之初大有助力,涉入修築城防、擴張發展、開山伐木,皆有實功,其地位與尋常商賈大異。
但在馬宸鋒心中,身份有別,位份有界。
即便林府萬貫家財、門下僕從如雲,在官場眼中,終究非出仕之流,尚難登堂入室。想飛上枝頭,終究還得藉官途一線。
他自忖,自己尚無實職,若真讓「將軍」之稱傳至軍中,恐反惹麻煩,是以即刻澄清身份,免生枝節。
林軒華見他滿身濕透,遂熱情道:「原來是馬百戶,快請落座。這就讓掌櫃送來乾衣更換。」
一面說,一面為他拉開一張椅凳,態度誠懇。
馬宸鋒卻搖頭婉拒,道:「林公子好意,馬某心領了。只是尚有公務在身,此來不過是與白姑娘約定明日遊歷之事,片刻即走,無需費神。」
他雖不知白雪靈與林軒華如何結識,卻知此刻不是計較的時候,找人要緊,談情愛更急。
亦真坐於一旁,默默嘆了一口氣——
今天才剛陪林公子在蘭陽遊賞一日,想不到明日又得陪著白雪靈陪他人再走一遭。若非這姑娘有意藉著他探問前往岳都的路,他實在不願與這等風花雪月之事扯上關聯。
林軒華聽出些許端倪,語氣溫和地接道:「原來如此,倒也巧了。今日我才與白姑娘、亦真兄遊歷方歸。不知馬百戶明日有意帶他們往何處一遊?」
馬宸鋒心中微微不悅,暗忖:「此事與你何干?」
但轉頭見白雪靈正微笑望著自己,眼中似有期待,便也不好擺臉,遂朗聲一笑,道:「佳人當配美景,蘭陽玉湖風光獨絕,馬某自是想攜白姑娘泛舟湖上,賞景論心,兩相得趣。」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gNNgc76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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