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相當晴朗。
雖然現在距離盛夏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但下午三點的室外依舊炎熱,從餐廳到學院短短五分鐘的路程便令我額頭冒出一層汗。陽光熱情地照在人文學院乾淨的外牆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正是適合在緊鄰學院旁的大操場上揮灑汗水的好天氣。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vq6kbWMXa
但現在只見人們紛紛聚集到操場邊,在靠近學院外牆處圍成一圈。人群中充斥著嘈雜但不安的談話聲,隱約還聽見中心傳來了哭喊。
「不好意思,借個過……」我奮力鑽過人牆。隨著哭喊聲逐漸清晰,我繞過最後一位高個子的大塊頭,站到人群最前方。
世界彷彿在此刻靜止。
一位女性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石磚地上,纖細的四肢如隨意丟棄的布偶般扭曲,鮮血從被長髮覆蓋的後腦勺湧出,浸透了淺藍色的外套與米色長裙後擴散到周圍,與地面的灰色交織成詭異的畫布。
另一位留著灰色中短髮的女性趴在她的胸前,絲毫不在意仍汨汨流出的鮮血與被烈日烘烤的極為滾燙的地磚,只聽見她歇斯底里的哭喊,一邊無意義的以顫抖的手拍打著已經冰冷的臉頰,一邊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柔柔,快醒醒!柔柔!妳不要嚇我,拜託妳快點醒來好不好…...」
操場邊刮起熱浪般的風,此刻卻帶著一絲令人寒毛倒豎的血腥味。我呆立在原地,喉嚨像被人掐住一般感到窒息,腦中如跑馬燈閃過數小時前的相遇。她興致勃勃地聊著小說的嗓音與淒厲絕望的喊聲重合,我雙腿一軟。
在那之後幾小時發生的事,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學校警衛與醫護人員們吆喝著叫圍觀學生們讓路;女學生的哭喊在幾位老師嘗試將她扶起時化成了不成聲的嘶吼;遠方逐漸逼近的警笛;宣布午後全校停課的廣播;體育館內警察與老師們的談話,以及那無論走到何處都不絕於耳,令人感到厭煩的各種竊竊私語聲——
一切都像身處在電影裡的場景一般沒有實感。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2OB7loNUb
「……同學?」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nNi8y2p05
又聽見了以這個有點生疏的稱呼叫喚我的女聲,我猛地抬起頭來。
「同學?你還好嗎?現場調查結束了,可以回去囉。」
微弱的期待一瞬間化為泡影。一位留著黑色鮑伯頭的女警蹲下身站在我面前,指著體育館門口的方向。我望了一眼體育館舞台上方的時鐘,下午五點半。
救護車與警車大約在十分鐘內先後趕到,將沈同學蓋上白布推上擔架後,幾位刑警立刻封鎖現場,並要求在場所有目擊者聚集到體育館問話。
我對問題的內容並沒有深刻的印象。只記得在我面無表情地回答了「不認識沈同學,也沒有看到事發經過」後,負責筆錄的員警便不耐煩的揮揮手示意我離開,多半認為我也是看熱鬧的目擊者之一吧。
調查結束了,也就是說兇手水落石出了嗎?是誰做的,究竟發生了什麼呢?我事不關己似地想著。朝女警點點頭,不發一語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陳哥,你們那邊有結論了嗎?」一道年輕女性的聲音傳進耳中。
聲音是從門口旁不遠的地方傳來。有一處以屏風隔開,作為筆錄問話時用的空間,想來多半是警方在討論案件內容。
當然,偷聽警方的談話肯定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行為,但我仍按耐不住好奇心,刻意放慢腳步靠近屏風邊。
「啥?……喔,阿翎啊,妳怎麼來了?老師不用去整隊帶回班上安撫學生什麼的嗎?」沙啞的男聲說道。
「噗,你說的那是國小吧?我學生都成年人了,沒事啦。」被對方的話逗笑後,女性的答話聲變得稍微輕鬆了些。看來應該是某位老師。
「差不多啦,在我看起來都是些小屁孩……所以,妳剛剛要問什麼?」
「我說……」女性壓低聲音,「警察那邊有結論了嗎?」
「呿,妳明知偵查內容不能公開,是想害我這個年紀丟掉飯碗?」
「別這麼說嘛陳哥~」女性撒嬌地說,「畢竟那孩子也是我的學生,作為教師實在不想被蒙在鼓裡。我不會說出去的,就當賣我一個人情,好嗎?」
男性不悅的咋舌一陣,最後無可奈何似地嘆了口氣。我向前又湊了幾步,耳朵幾乎貼著屏風。
「唉,我實在是拿妳沒輒……」男性輕咳一聲,「那孩子是自殺。好了,滿意了沒?」
「……自殺?」她的聲音帶有一絲狐疑,「確定嗎,陳哥?」
「嘖,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現在社會進步得快,學生壓力越來越大,要是都自己壓抑著,又沒有什麼適當的調適方式的話……唉,我局裡接到學生輕生的案子這也不是第一件,都快成一種文明病了。」
咦?自殺?但……
「怎麼可能是自殺?」
我自言自語般的話語一出,回過神來才驚覺面前正有一男一女愣愣地盯著我。女性穿著半正式的無領白襯衫搭配棕色夾克與長褲,長髮及胸,外貌相當年輕,估計只比大學生大不了幾歲;男性則比身旁的女性矮上幾分,略高的髮線與粗曠的面容使他一眼看起來約在45歲前後,但警服下的體格仍相當精壯,十足現役刑警的架勢。
但此刻他正捏緊拳頭,兇狠的臉上爆出了幾條青筋。
「你個臭小子!!竟敢偷聽!?」
糟了。腦袋一熱竟直接闖進屏風內,甚至還把心裡的反駁脫口而出。本想裝作若無其事離開的我雙腳卻不聽使喚,眼看著刑警惡狠狠地朝我走來——
「陳哥,別激動,沒事,他是我的學生。」
女性拍了拍他的肩膀,準備作勢揪住我衣領的他聞言,反覆看了看我們兩人,最後只得嗤一聲,一屁股坐回一旁的折疊椅。
願意撒謊替素未謀面的學生的偷聽行為緩頰,我不禁感激地連連點頭道謝,她一臉輕鬆的揮揮手,低頭湊近我輕聲問道:
「你,是哪個系的?叫什麼名字?」
「咦?呃……社會系四年級甲班,我叫季煜文。」
她挑挑眉,「這樣啊。我姓黎,是理工學院那邊的兼任講師,我叫你阿文吧。」
也不等我作出反應,她便抬起頭稍退一步,以能讓刑警聽到的音量問道:
「阿文,你說『怎麼可能是自殺』,有什麼根據嗎?」
事到如今實在也不好說剛剛只是一時嘴快,我只得硬著頭皮看向兩人。
「倒也不是說有什麼根據……只是我今天中午曾經跟沈同學見過面。」
此話一出,原先板著一張臉的陳刑警明顯有了反應。他挺直腰桿直勾勾的盯來,彷彿用表情在質問我「為什麼從沒聽說過這回事」。
做筆錄時員警的確只問了目擊當下的情況,沒有說出中午的相遇並不算隱瞞事實。我在心裡替自己辯解了一番後,深吸一口氣,繼續說。
「我們兩個人都上了午休前的一堂通識課,她是下課後來找我的……雖然只聊了一些關於興趣的事,但,」我回想起中午的對話,內心彷彿多了塊大石頭沉了下去。「她談起自己的興趣時語氣充滿熱忱,甚至也提到了未來的夢想。當時她的那副模樣……我實在不覺得像是準備自殺的人該有的樣子。」
就算是我也知道這段自白聽在其他人耳裡終究不過是一廂情願。所幸刑警聽完我的話並沒有表現出不滿或嘲諷,他臉色恢復平靜靠回椅背。
「抱歉了,小子,我懂這不是件好受的事。剛剛不知道聽了多少人說她不可能自殺,但這對警方來說算不上什麼證據。」
我想也是。連基本上可以算是初次見面的我都不認為她會輕生,更別提她的朋友或同學們了。有這麼多人的證詞卻依然判斷是自殺,代表現場肯定有足夠有力的線索吧。
站在一旁的老師見我無話可說,不知道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或是她自己也感到在意,她開口問道。
「那你們有哪些證據?」
「怎麼,連妳也不信我?」刑警眉頭微皺,他起身走到屏風外,謹慎的張望了一陣,確定附近沒人後才又坐回原位,掏出一本小筆記本。
「真是的,本來連死因都不該跟你們說的。算了,聽好了。
「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在下午兩點半到三點之間,致命傷是受到重擊導致的頭骨碎裂,以及全身的多處骨折。不過除此之外,身上沒有其他任何外傷。
「事發時操場上正好有社團在活動,有至少十位目擊者目睹墜樓的瞬間,時間大約是兩點四十分左右,與推斷的死亡時間吻合。
「目前還沒進行解剖相驗等流程,但死亡時間基本上不會有太大的變動。」他稍作停頓,「也就是說,她確實是在那個時間點墜樓身亡。」
他抬頭看了看我們,才繼續道:「我們去看過人文學院樓頂,不過老實說,案發現場很單純,沒什麼值得留意之處——死者的皮鞋整齊地放在欄杆邊,鞋底壓著一張摺的很整齊的遺書,內容大致提到困擾自己已久的課業壓力以及同儕無形間的競爭意識令自己感到絕望等等。除此之外樓頂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還有,」他翻過筆記本的一頁,指節敲了敲桌面,「那個樓頂平日上鎖,但死者今天中午十二點左右,獨自到系辦公室借走了鑰匙。我們調查過鑰匙出借的登記表,也跟管理鑰匙的教職員做過確認,這幾天只有她借過這把鑰匙。另外這把鑰匙也在死者外套口袋裡找到了。
「當然,以防萬一也調查了她的朋友或比較親近的同學,不過這些人在她墜樓的時間點都有不在場證明,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行蹤。」
他合上筆記本,視線再度掃向我們兩人。
「這樣,夠清楚了吧?」
一陣沉默。老師面無表情地盯著桌面的一點。我無法判斷她是在沉思,又或者已經打算默默接受事實。於是我決定再賭一把。
「你說『調查過她的朋友與親近的同學』,但並不能保證犯人就是她的親朋好友吧?」
原本抱了一絲可能會惹惱眼前刑警的心理準備,沒想到他卻雙手一拍,豪爽的笑了笑。
「哈,小子,著眼點很不錯,搞不好你挺適合來幹我這行。」說完,他又變回原先那副嚴肅的神情,「的確,警方能調查的對象範圍終究有限,不能排除有其他人尾隨受害者後犯案的可能性,但是,」
「對面理工學院的五樓,有群學生正好目擊了墜樓的瞬間——樓頂除了死者以外,沒有其他人。」
他閉上眼,搖了搖頭,「沒有機關,也沒有任何人在案發現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這是一起單純的自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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