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甫一出口,席間四人神情頓時一僵,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
馬宸鋒見眾人神色尷尬,心中一驚,起初不解,隨即如遭雷擊,猛然想起——那玉湖正是林府出資修建之地,眼前這幾人今日多半方才遊完玉湖,一時羞惱難當,牙關緊咬,竟發出「嘎嘎」作響之聲。
林軒華見狀,連忙陪笑打圓場,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尷尬,道:「呃…馬百戶是否還另有遊覽之處可去?說來實不相瞞,今日我已恭陪白姑娘與亦真兄同遊玉湖,若明日故地重遊,怕是略顯不妥,還望海涵。」
這話雖說得婉轉,實則無異於當面拆了馬宸鋒的台。
馬宸鋒聞言,眼神頓時一沉,心頭更是湧起一股無名火:「你早就帶她們去過了,我若再去,不是顯得沒出息、步人後塵?豈不讓白姑娘覺得我毫無新意,空負情意?」
他鼻中冷哼一聲,語氣淡淡而不悅地道:「馬某還沒想到。」
場中氣氛頓時一冷,誰都看得出馬百戶的臉色明顯變了。
林年良站在一旁,身為下人,眼見兩位主子間暗潮湧動,心中頗感不安,遂主動上前,低聲勸道:「這位爺,不如先換身乾淨衣物吧,莫讓風寒入體。」
豈料馬宸鋒當場發作,厲聲喝道:「兩軍交戰在即,軍中將士豈能隨意卸甲?快滾到一旁去!」
林年良臉色登時一僵,心頭暗罵:「交戰在即,你還抽空來尋姑娘,這倒好意思說他人無紀律?」可終究是奴僕身份,縱有不滿,也只能低眉順眼地退到一旁。
白雪靈察覺氣氛不對,連忙輕聲安撫道:「馬大人莫氣,蘭陽城廣闊無邊,自有無數佳處,不妨坐下來慢慢斟酌。」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潔白繡花手巾,溫柔遞出,道:「馬大人此刻通身濕透,恐不舒適,不如先擦擦臉吧。」
馬宸鋒見狀,眼神微亮,先前心中怒氣霎時消去大半,忙不迭地伸手接過,笑得極為受用,道:「好妹子,多謝妳了!」
說罷便自顧自坐下,提起手巾胡亂抹了幾下臉,神情之間洋溢著得意與舒坦。
席間其他三名男子見此情景,心中齊齊泛起反感,恨不得當場吐口濁氣。
他方才對我們皆是一臉不屑,如今對著白姑娘卻是眉開眼笑,裝得一副和氣謙恭,豈非人前人後兩張臉?真乃爺們之恥。
白雪靈又輕聲細語地為他斟上熱茶,遞至案前,語氣溫婉無比,照料之周到,堪稱無微不至。
馬宸鋒心中歡喜至極,目光不時流轉於她眉眼之間,心裡癢癢,竟有幾分忍不住的衝動,恨不能當下便攜她離席,另覓僻靜處好好幸寵她一番。
林軒華見狀,心下冷笑,眼神斜瞥二人。
若非亦真事前早將此人底細說與自己聽,他此刻恐怕真會誤會白雪靈另有傾心於馬宸鋒的意思。
好在——他瞥了眼亦真——這小子不但容貌俊朗、眉宇鋒銳,更兼體格健碩,氣勢沉穩,比起這滿口「好妹子」的百戶官爺,也毫不遜色。
時間悄然過去,眾人閒聊數語,唯馬宸鋒依舊無所定策。
其實他心知肚明——本想帶白雪靈泛舟玉湖,然今玉湖之景已為他人所先,若另尋他處,又難與之匹配,無論去哪皆顯得失色。
這樣一想,心中不禁浮躁起來,眉頭緊鎖,面色微沉。
白雪靈見他遲疑不決,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忽地柔指撥開耳畔青絲,嘴角微翹,一副若有思慮、若無心機的模樣,語帶戲謔地道:「馬大人,不如這樣,小女子長這麼大還從未入過軍營,不若明日讓我們一同隨您繞繞軍中,可好?」
此言一出,馬宸鋒原本低垂的眼神頓時一亮,旋即神情一正,語氣肅然道:「軍營乃軍機之地,嚴禁閒雜人等出入,貿然而入,恐觸軍律,實不可行。」
白雪靈聞言,嘴角微勾,低低地「嘖」了一聲,似是有些失望,又似是打趣,笑道:「哎呀,小女子不過隨口一說,馬大人莫要當真,何須這般疾言厲色?」
馬宸鋒點了點頭,隨即換作一副自以為是、英氣十足的語氣說道:「好妹子,哥哥不是要說妳,只是軍有軍紀,若真帶妳入營,便是以下犯上,犯了軍法。況且,我所屬之糧草營皆是粗漢兵卒,滿營都是大老爺們,有何風光好賞?」
聽他一句「好妹子」,一句「哥哥」,語氣親暱得彷彿早已熟絡多年。
亦真聞言,眉頭不覺一皺,心頭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猛然湧起。甫欲發作,又硬生生壓了下去,只得強自鎮定。
他表面上雖沒表情,心裡卻已將馬宸鋒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你方才還口口聲聲「軍有軍法」,那你今夜私自離營尋花問情,就不是違紀了?規矩到你這兒,就變成了靈活運用的笑話。
他嘴角淡淡一抿,雖無語,眼神中卻是透出一抹深深的鄙夷。
白雪靈面帶微紅,聲音如蚊道:「小女子只是想瞧瞧馬大人是如何操練兵馬,再看看咱們天合英勇將士臨陣上場前,揮刀弄舞的模樣罷了。」
這話既輕柔又帶幾分嬌媚,宛如春風撫面、柳枝拂心,讓人酥麻難當。
馬宸鋒哪裡受得了這番撩撥,只覺一股燥熱之氣直衝腦門,彷彿體內的濕氣一瞬散盡,全身頓時暖烘烘的,只差沒當場噴火。
但他心中也清楚得很,自己所屬的糧草軍只是後勤之師,多為年邁老卒與臨時徵來的馭夫,素日無戰事可言,別說練兵操陣,連個像樣的隊列都湊不齊,若真帶她一去,不但無法炫耀風采,反倒鬧出笑話來,於是默然不語,心中頗為踟躕。
「其實依我看,也未嘗不可。」一旁的林軒華忽然開口,話音一出,登時吸引眾人目光。
馬宸鋒冷哼一聲,語中帶刺道:「林公子或許不太熟稔軍中規制,若是擅引閒雜人等進入營地,依律重責五十大板,只怕林公子那副皮囊,還禁不起這幾下吧?」
語氣明明輕佻,卻隱藏著幾分酸意與較勁。
林軒華聽他調侃,卻不怒反笑,雲淡風輕地一攤手,轉而對白雪靈說道:「白姑娘若是想看練兵,倒也不必要非得進軍營。蘭陽有處練兵場,地勢寬闊,操陣練武皆於彼處進行。馬百戶所屬乃糧草營,並無此等場景,若要一觀將士風采,不如改往那處一探。」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心下皆想:這林公子竟有能耐入得軍中重地?
林軒華見他們神色錯愕,忙笑著擺手解釋:「各位誤會了,軍營豈是說入便入之地?只是當年蘭陽練兵場翻修之際,我林府亦略盡綿力,家父與主事官爺頗有交情,若是由我寫封書信,請家父出面通融一聲,再請馬百戶以翻修為名,引我們過去觀覽一遭,當不為過。」
馬宸鋒聽罷,心中掀起驚濤。
這林公子果然非泛泛之輩,出言便能牽動軍中要人,若與此人結交,對日後仕途豈非大有助益?
他本想藉白雪靈博些風頭,如今反叫林軒華搶了去,當下面上雖仍板著臉,心裡卻早已五味雜陳。
然而下一刻,林軒華一個不經意的舉動卻讓他愣住了——只見他腳下悄悄踢了自己兩下,眉眼間更是頻頻使了幾個眼色。
馬宸鋒起初一頭霧水,旋即循著他目光看去,只見那眼角分明瞟向白雪靈。
這是…替我牽線搭橋?
馬宸鋒心頭一震,隨即如沐春風,喜意直衝額角,臉皮差點沒笑裂。
他趕緊掩飾神情,故作為難地咳了一聲,遲疑道:「我與練兵場弟兄雖非一營,然軍中各有職守,明日還須返回糧草營聽令,此事恐怕難以承擔責任。」
林軒華趁勢笑道:「無妨,只要我信中註明,馬百戶是我多年的摯交老友,今奉命一同前往查看翻修事宜,將士自當給幾分薄面。至於糧草營那邊,也不過是替代半日值務,想來調個人頂上並無妨礙。明日一早動身,午時便能回去,絕不耽誤軍務,馬百戶大可放心。」
這話說得分寸得體,既給足了馬宸鋒面子,又不著痕跡地將他牽入其中。
馬宸鋒心頭一熱,心想:此人肯為我鋪橋搭路,定有深意。林府財雄勢大,若能結為盟交,將來升遷之路豈不是順水行舟?
想到此處,他已是喜不自勝,臉上強忍笑意,裝出幾分遲疑,拱手道:「若將軍果真首肯此事…馬某也只好勉力應命了。」
「當真?」白雪靈雙眸一亮,喜笑顏開道:「多謝林公子,明日若能成行,還請馬大人多加照拂了。」
馬宸鋒一臉風度,故作無奈地搖頭擺手,神情頗為瀟灑:「蘭陽練兵場年久失修,的確該整飭一番。既然此行與國事有關,馬某自當義不容辭。往後還望林公子多多提攜。」
林軒華輕笑一聲,故作謙遜地拱手道:「彼此彼此。升官發財,你來我往,互惠互利,自是美事一樁。」
馬宸鋒聞言大喜,當即抱拳一揖,語氣也恭敬了幾分:「謝林公子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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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主意後,等到他與林軒華約定好時辰,馬宸鋒便心滿意足地起身,對眾人略略拱手道別,那眉眼間竟藏不住幾分得意之色,哼著一支十八摸,扭著肩膀悠哉離去,神情猶如春風得意的公雞般。
「年良,替我備好筆墨來。」馬宸鋒前腳剛走,林軒華便吩咐起來。
林年良搖頭冷言,語帶嘲諷道:「少爺,您這會兒是忘了?這裡不是咱林府,哪來筆墨紙硯伺候?」
林軒華翻了個白眼,語氣不悅道:「那還不快去向掌櫃借一套來?記得順手賞點碎銀子,我林軒華向來花錢分明,決不佔人半點便宜。」
林年良剛要動身,卻被亦真一把攔下,道:「年良兄不必勞煩了,筆墨紙硯咱們房裡就有,還是託林公子的福買來的箋紙呢。」
語畢,不等林軒華開口,亦真便自顧自上樓,片刻後取了文房四寶下來。
林軒華得了筆墨,當即展開箋紙,提筆便寫,筆鋒勁健有力,轉折之處收放分明。
只見他眉頭輕蹙,神情專注,那字體一筆一劃,字字工整,寫得密密麻麻,長篇大論。
待他終於寫完,他吹了吹紙面墨跡,將信紙折好,交到林年良手中,慎重吩咐道:「這信必須親手交到我爹手裡,不得假手他人,明白嗎?順帶也傳個話,讓門外那些兄弟一併回府歇息,不必在外久等。」
林年良一怔,問道:「那少爺您呢?不隨我們一道回去?」
林軒華點了點頭,語氣平靜地道:「今晚還有些話想與二位細談,就在此處留宿一宿。你回府後替我稟過爹,便說我心中有數,無需掛懷。」
少爺要在外頭過夜,這可不是尋常事,莫非另有大計在心?
林年良心知事關重大,絲毫不敢怠慢,立刻去與掌櫃洽談房間之事,安排妥當後便急匆匆離去。
林年良一走,堂中餘下客人也三三兩兩散去,只餘幾個小二在清理殘碗亂碟。氣氛忽地清靜下來。
白雪靈忽然「噗哧」一聲笑了,眨著眼問道:「林公子,你心裡到底是打著什麼主意啊?」
林軒華故作正經,嘴角卻藏不住一絲笑意,道:「白姑娘不是一心想瞧瞧軍中練兵風貌麼?本公子只是出個主意,替姑娘圓了心願罷了。」
白雪靈輕聲笑道:「哦?依我看你哪裡是在幫我,分明是給那個馬宸鋒遞話牽線,連桌下都動了手腳呢,還說不是在給他作媒?」
林軒華被戳破心思,頓時露出尷尬神情,手抓後腦勺嘿嘿一笑,道:「妳全看見了?」
你人就坐在旁邊,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桌下動靜這麼響,別人可能還心道桌子不穩,有功夫底子的人哪裡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此時亦真也忍不住皺眉開口:「林公子,你也知道那馬宸鋒是怎樣的人,狐假虎威,欺軟怕硬,滿肚子壞水,你怎地還肯主動把我們往他身邊送?」
林軒華眨了眨眼,反問道:「難道你們不想去軍營走一遭?」
「呃,老實說…是想見識見識,但也不必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法子。」
亦真老實道,說實話,他從小聽聞軍營之中百萬兵馬如山如海,心中確實充滿嚮往,若能親眼一見,自是無憾。但眼下這種牽強附會的計策,實在叫他不太安心。
林軒華撐著下巴,嘴角含笑,語氣從容道:「依我看,這卻是最穩妥之策。」
亦真聞言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林公子所言,亦某實在愚鈍,還請說得明白些。」
林軒華輕咳兩聲,略一沉吟後說道:「方才那馬百戶,不過數語之間,我已將他性情摸得八九不離十。此人雖非善類,卻也是性情直白,愛聽好話,貪圖小利,凡事只看眼前得失。他仗著軍中身份橫行無忌,極愛炫耀鋒頭,眼下若予他一點甜頭,他便自以為得計,不會多疑。我們可利用這點,來個將計就計。」
亦真仍是滿面狐疑。
倒是白雪靈聽得津津有味,笑道:「所以你想怎麼將計就計呢?」
林軒華放下茶杯,雙目中忽閃出一道光芒,臉上露出幾分狡黠之色,語氣不急不緩地道:「廢其軍階,斷其後路,叫他進退失據,求生不得,求女不能!」
此言一出,語中暗藏機鋒,殺機潛伏在溫文笑語之下,如風吹過刀鋒,令人不寒而慄。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8V05ZzL9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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