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沉沉壓在「玲瓏繡坊」的屋脊上。白日裏的喧囂與粗暴查封留下的狼藉,此刻在燈火映照下更顯刺目。空氣裏殘留著絲線被粗暴翻檢後散發的微腥,混合著塵土氣息,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封條上巨大的「封」字如同烙印,灼燒著每一雙眼睛。繡娘們早已被馬瑩遣散回家,偌大的工坊,只剩下她一人。
她靜靜地立在那幅被封印的「鳳穿牡丹」前。金線勾勒的鳳羽在燭光下依舊流轉著不屈的光澤,卻被那刺眼的黃紙條橫亙,生生阻斷了飛翔的姿態。指尖隔空,輕輕拂過冰冷的封條邊緣,那冰涼的觸感,沿著指骨一路蔓延到心臟深處,帶來一陣銳痛。她閉上眼,深深吸氣,空氣裏混雜的氣味彷彿凝固的屈辱。再睜眼時,眸中所有脆弱已被一層堅冰覆蓋,只剩下冰冷的銳利與決絕。
「清白,從來不是等來的。」她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工坊裏異常清晰,「是算出來的,是查出來的!」
轉身,她的步伐果斷而迅疾,裙裾帶起一陣微風,徑直走向白日裏被翻攪得如同颶風過境的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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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房內,景象比工坊更顯慘烈。存放核心賬冊的榆木櫃門被暴力撬開,留下扭曲的鎖扣和深深的劃痕。地上散落著被撕扯下來的賬頁碎片、揉成一團團的票據副本、打翻的硯臺潑灑出大灘早已乾涸的墨跡,還有幾支折斷的毛筆,狼藉不堪。空氣中瀰漫著陳年紙張、墨汁和塵土混合的陳腐氣息。周伯白日裏強撐著收拾過,此刻正佝僂著背,顫巍巍地將散落在地、沾滿墨漬和腳印的紙張一張張撿起,小心翼翼地撫平褶皺,試圖歸攏。昏黃的油燈下,他鬚髮皆白,臉色灰敗,眼神裏是巨大的心痛和茫然,口中不斷喃喃:「完了…全完了…他們拿走了正本…這些殘渣…還有什麼用…」
「周伯!」馬瑩的聲音清亮如冰泉,瞬間打破了賬房裏絕望的沉滯。
周伯渾身一顫,抬起頭,渾濁的老眼看到馬瑩筆直的身影立在門口,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亮得驚人,沒有淚水,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靜。他被那目光懾住,囁嚅著:「坊主…老朽無能…沒能護住…」
「不怪您。」馬瑩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敵人處心積慮,防不勝防。哭天搶地於事無補。他們拿走正本,卻未必能抹掉所有痕跡。我們,就從這些『殘渣』裏,把真相挖出來!」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些散亂的紙張上,銳利如鷹隼。
她幾步走到周伯身邊,蹲下身,毫不顧忌地翻檢起那些被踐踏過的紙片。油燈的光暈在她專注的側臉上跳躍,勾勒出緊繃的線條。她動作飛快,指尖精準地在一堆廢紙中撥弄、分揀,眼神銳利地掃過每一片紙張上的墨跡、印章邊角、數字殘痕。
「周伯,」她頭也不抬,語速極快,「現在,我需要您把腦子裏那本『宮貨專賬甲字庫』,關於頂級『玉蠶絲』採購的所有關鍵節點,一字不差地倒出來!時間、供貨商、批次、數量、入庫單號、支付憑證號、經手人簽字,越細越好!尤其是『慶豐源』那幾批貨!」
周伯被馬瑩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氣勢激得精神一振,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深吸一口氣,努力驅散腦中的絕望,閉上眼睛,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划動,如同撥動著無形的算盤珠。記憶的閘門被強行打開,那些浸潤了他無數心血的數字和條目,開始艱澀卻頑強地流淌出來。
「是…是…老朽記得!『慶豐源』…第一次供貨是…三月十二日!」周伯的聲音帶著回憶的顫抖,卻異常清晰,「批次編號『玉蠶甲字柒叁』!數量…足色上等生絲,整整八十八斤!入庫單…入庫單是『甲庫入字第三十九號』,當日是老朽親自點驗簽收!質地柔韌,色澤珠白,絕對上品!支付憑證…支付憑證是『慶豐源』開具的『貨字玖拾陸號』票據,我們支付了紋銀三百五十二兩整,對應『坊支字第七十一號』…簽收人除了老朽,還有庫管阿福按的手印…」
「三月十二,玉蠶甲字柒叁,八十八斤,甲庫入字第三十九號,貨字玖拾陸號,坊支字第七十一號…」馬瑩口中低聲復誦,指尖飛快地在面前一張較為完整的空白紙頁上記錄著關鍵信息,字跡剛勁有力,力透紙背。她的大腦如同最精密的織機,將周伯的回憶、眼前散落的票據碎片、以及她對市場行情和繡坊運作的深刻理解,迅速編織、比對、驗算。
「第二次…是三月二十八!」周伯繼續,語速越來越順暢,「批次『玉蠶甲字捌伍』!數量一百零二斤!入庫單『甲庫入字第四十七號』!『慶豐源』票據『貨字壹佰零捌號』,支付銀四百零八兩,『坊支字第八十二號』…」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MnorleZ7M
「第三次…四月十五…」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ysRQ4bCKn
「還有『蘇杭記』,四月五日供過一批小樣…」
周伯的記憶如同一條涓涓細流,將關於頂級絲線採購的脈絡漸漸梳理清晰。馬瑩則像一個最耐心的淘金者,一邊聆聽,一邊在紙堆中快速翻找。突然,她的動作猛地頓住!指尖拈起一張皺巴巴、邊緣被撕裂、沾著半個清晰泥腳印的紙片。這是一張「慶豐源」送貨單的副本殘頁!上面赫然印著「慶豐源」清晰的商號硃砂大印(雖然邊角略有破損),送貨日期「三月十二日」,貨物品名「上等玉蠶生絲」,數量「捌拾捌斤」,以及一個模糊但尚可辨認的批次編號「玉…甲…柒…」!
「找到了!」馬瑩眼中精光爆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激動。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張殘頁撫平,對著油燈仔細審視。硃砂印泥的色澤沉穩鮮亮,是「慶豐源」常用的上好印泥;墨跡是略帶青黑的松煙墨,符合其票據用墨習慣;日期、品名、數字的筆跡流暢自然,毫無滯澀添改的痕跡。雖然只是副本,但這張紙本身,就是一份有力的佐證!證明在三月十二日,確有一批八十八斤的上等玉蠶絲從「慶豐源」發往玲瓏繡坊!
「周伯,看!」馬瑩將殘頁遞到周伯眼前,「『慶豐源』三月十二日送貨單副本!與您記憶完全吻合!批次『玉蠶甲字柒叁』,八十八斤!」
周伯顫抖著接過那張殘頁,湊到燈下仔細辨認,渾濁的眼睛瞬間濕潤了:「是…是它!就是這張!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這可是鐵證!」 他激動得鬍鬚都在抖動,彷彿握著救命稻草。
「一張副本還不夠,」馬瑩迅速冷靜下來,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我們需要更多!尤其是能證明我們實際收到的是頂級貨,而非次品的直接證據!阿福那邊呢?」
話音剛落,庫管小夥計阿福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手裏緊緊攥著幾張同樣皺巴巴、沾著灰的紙片,臉上混合著興奮和緊張:「坊主!周伯!找到了!在庫房最裏面那個破損的廢料筐底下,壓著幾張沒被他們發現的單據!」 他將紙張遞上,「有『蘇杭記』四月初送絲線的入庫簽收單副本!還有…還有我們內部『玉蠶甲字柒叁』批次的絲線領用登記殘頁!」
馬瑩一把接過,目光如電般掃過。那張「蘇杭記」的入庫簽收單副本上,清楚寫著品級「特等」,庫房經手人簽字欄赫然是阿福歪歪扭扭的名字和一個鮮紅的指印!而那份內部領用登記殘頁上,則記錄著某個繡娘領取「玉蠶甲字柒叁」批次絲線的日期和少量,雖然破損,但「柒叁」這個批次號碼和「甲字庫」的標註清晰可見!
「好!」馬瑩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燈火苗劇烈跳動,「阿福,做得好!」 她將這幾份珍貴的殘頁副本與周伯記憶梳理出的關鍵信息並排放在桌上,如同在佈置一場無聲戰役的沙盤。「這些,就是我們反擊的第一批彈藥!證明我們採購的源頭是頂級貨,我們的入庫記錄也指向頂級貨!但,」她話鋒一轉,眼神變得無比凝重,「敵人誣陷我們『以次充好』,關鍵點在於我們『實際使用』的是否為次品!他們必然在我們庫存或已使用的絲線上做了手腳!這才是他們敢於誣告的底氣!」
周伯和阿福臉上的喜色瞬間褪去,換上憂慮。
「還有工期延誤,」馬瑩繼續分析,思路清晰得可怕,「我們一直在趕工,進度我心裏有數,絕無延誤。他們敢告,必定是在我們記錄工期的簿冊上動了手腳!這兩點,是他們誣陷的核心,也必然是他們篡改賬冊的重點!」
她站起身,在狹小的賬房裏踱步,燭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她腦海中飛速運轉的思緒。「內鬼…一定有內鬼!」她停下腳步,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周伯和阿福,語氣森冷,「而且,這個內鬼必定是能接觸到核心庫存、能影響工期記錄、甚至能配合錢萬貫或內侍在關鍵單據上做手腳的人!否則,他們的誣告不可能如此精準狠毒!」
周伯和阿福被她冰冷的目光看得渾身一凜,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找出這個內鬼,拿到他與錢萬貫勾結的鐵證,揭穿賬冊篡改的痕跡,」馬瑩一字一頓,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如同金石交擊,「我們才能徹底翻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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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天三夜,玲瓏繡坊賬房的燈火徹夜未熄。馬瑩如同入定的老僧,將自己完全埋進了那堆散亂的、被視為「殘渣」的賬目副本、票據存根、出入庫登記的邊角料之中。周伯和阿福輪流在一旁協助,回憶、查找、搬運資料。
馬瑩採取了最笨拙也最可靠的方法——重建賬目脈絡。
她找來幾大張全新的宣紙,用界尺畫出嚴整的表格。第一張,專攻「玉蠶絲」採購與庫存流轉。
* **縱軸:** 清晰列出所有採購批次(玉蠶甲字柒叁、捌伍等),標註供貨商(慶豐源、蘇杭記等)、採購日期、數量、單價、總價、對應的支付憑證號(坊支字號)。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4LVZsdB7k
* **橫軸:** 則記錄每一次從庫房領用該批次絲線的日期、領用人(繡娘名字或工位編號)、領用數量、用途(如「鳳穿牡丹主屏風羽部」、「配套椅披祥雲」等)。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1O1Fgnia3
* **核心:** 在每個批次的「結存」欄位,嚴格按照「上期結存 + 本次入庫 - 本次領用 = 本期結存」的「四柱」法則進行手工復算。每一筆數據,都力求找到原始記錄殘片或周伯/阿福的記憶交叉印證。
油燈下,她的眼睛因過度專注而佈滿血絲,臉色蒼白,唯獨那雙執筆的手穩如磐石。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留下一行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數字和記錄。空氣中只有紙張翻動和筆墨摩擦的聲音,凝重得令人窒息。
第一天深夜,當她復核到「玉蠶甲字捌伍」批次(周伯記憶中三月二十八日入庫一百零二斤)的領用記錄時,筆尖驟然停頓!她發現了一張被撕去大半、只剩邊角的繡娘領料單殘片,上面隱約可見日期「四月初三」,領用數量「拾斤」,用途欄殘留一個「羽」字(應指鳳羽),領料人簽名是一個模糊的「春」字(應為繡娘春桃)。這本身沒問題。
問題在於,根據周伯的記憶和阿福找到的另一份破損的庫存流水賬殘頁,在「玉蠶甲字捌伍」批次下,四月初三這天的「本期結存」數,與她根據前後入庫和領用記錄推算出的應有結存數,出現了微小的偏差!賬面顯示結存比她的推算少了兩斤!
「兩斤…」馬瑩盯著那微小的差異,瞳孔緊縮。頂級玉蠶絲價格昂貴,兩斤看似不多,但在頂級繡品中,足以繡製相當面積的關鍵部位!如果賬面結存無故減少,意味著可能有多領未記,或者…有人偷偷挪用了庫存,換入了次品!
「周伯,阿福!」馬瑩的聲音帶著發現獵物般的冷冽,「立刻回憶,四月初三前後,除了這張殘片記錄的春桃領十斤,『玉蠶甲字捌伍』批次還有沒有其他領用記錄?尤其是數目接近兩斤的!」
周伯和阿福絞盡腦汁回憶,翻找殘存的單據,最終都搖頭:「沒有了坊主,那幾天鳳羽部分主要由春桃她們幾個掌案負責,領用記錄應該就是這些殘片了…」
「沒有記錄…卻少了兩斤…」馬瑩冷笑,「這消失的兩斤,就是被人動手腳的空間!」她立刻在重建的賬目表格上,用硃筆在那個出現偏差的結存數字旁,重重畫了一個醒目的問號,並標註「實存疑虧兩斤」。這是第一個明確指向庫存環節可能被篡改或監守自盜的疑點!
第二天,焦點轉向工期記錄。馬瑩在另一張大紙上,以時間為軸,列出「鳳穿牡丹」大件及所有配套繡件(共十二件)的計劃開工日、計劃完成日、以及根據殘存的繡娘工時登記碎片和周伯/繡娘們回憶拼湊出的「實際進度關鍵節點」。她將計劃進度線和推演出的實際進度線並行標註。
很快,一個極不自然的「斷點」被捕捉到!在標註為「主屏風牡丹花蕊核心刺繡」的計劃工期段(約需七天),根據幾位掌案繡娘(春桃、夏荷)零星的工時登記殘頁和周伯回憶她們口頭彙報的情況,實際進度原本是略微超前的。但就在這個階段末尾的一張殘破進度記錄單上,負責記錄的筆跡(馬瑩認出是庫管兼雜役阿貴的字跡)卻突兀地寫著「牡丹花蕊進度滯後三日,因絲線配色反覆調整」。
「配色調整?」馬瑩眉頭緊鎖,立刻找來負責牡丹花蕊部分的春桃詢問。
「絕對沒有!」春桃斬釘截鐵,臉上還帶著未消的憤懣,「坊主您親自定的色譜,絲線也是按您要求領的最好的『彩雲軒』暈染線,我們幾個日夜趕工,只用了五天半就繡完了花蕊核心部分!比您定的七天還快了一天半!哪來的滯後三日?更沒有反覆調整配色這回事!阿貴他胡說八道!」
春桃的證詞如同驚雷!馬瑩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張由阿貴記錄的、寫著「滯後三日」的殘破單據上。紙張的質地、墨色與其他繡坊內部用紙一致,但「滯後三日」這幾個字的筆墨,在油燈側光下,似乎比周圍記錄「配色調整」原因的字跡略顯「新」一點點,墨色也似乎…略「浮」一絲?極其細微的差異!若非馬瑩有著刺繡練就的、對色彩和光影變化的超常敏銳,幾乎無法察覺!
「阿貴…」馬瑩心中默念這個名字。阿貴是繡坊的老人,負責庫房雜物搬運、清潔,也兼做部分簡單的記錄抄寫工作。職位不高,卻能接觸到庫存和進度記錄單!他的嫌疑直線上升!
「他記錄的『滯後三日』,時間點掐得真準!」馬瑩眼中寒光凜冽,「正好卡在關鍵節點,為『工期延誤』提供了『依據』!這筆跡…」她又仔細審視那幾個字,「模仿得很像,但細微處的力道和轉折,與阿貴平日的筆跡確有差異!像是…有人模仿他的筆跡後添加上去的!」
她在重建的工期進度表上,用硃筆在阿貴那條「滯後記錄」旁,重重標註「筆跡存疑!與事實嚴重不符!人證:春桃」。第二個關鍵疑點,直指記錄環節的篡改和內鬼阿貴!
第三天,馬瑩將火力集中到那些被內侍和戶部小吏「重點關照」、翻檢得最為粗暴的票據類殘片上。尤其是涉及「慶豐源」頂級絲線的入庫簽收單副本。
在一堆被撕扯、揉皺、甚至沾著鞋印的紙片中,她如同大海撈針,終於找到了一張相對完整的「玉蠶甲字柒叁」批次入庫簽收單副本的下半部分。上面有庫房驗收人簽字欄位和實物入庫的日期印章。簽字欄裏,是庫管阿福歪歪扭扭的簽名和一個清晰的紅色指印。日期印章是「三月十二日」,清晰無誤。
然而,當馬瑩將這張殘片與阿福找到的、他平時按指印存檔用的廢紙(上面有他清晰的指紋)進行對比時,她的心猛地一沉!雖然都是阿福的指印,但入庫單副本上的那個指印,其紋路的某些細微特徵(如一個小分叉的走向、中心斗形紋的弧度)與阿福存檔指印的細節,存在肉眼可辨的差異!
「指紋…對不上?」馬瑩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她反復比對,藉助油燈不同角度的光線,甚至用上了繡花用的放大鏡片仔細觀察。結論殘酷而清晰:入庫單副本上的指印,不是阿福的!是偽造的!有人模仿了阿福的簽名(模仿得七八分像),並不知用什麼方法(可能是偷按了阿福沾印泥後丟棄的廢紙?),偽造了一個相似的指印按在了簽收單上!
「這不是簡單的篡改,這是…狸貓換太子!」馬瑩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抖,「他們拿走了真正的、有阿福真實簽名和指印的入庫正本!留下或替換了這張偽造的副本?或者…在正本上也做了同樣的手腳?」她想起李供奉官和錢萬貫在查封時,對入庫單據「特別關照」的情形。寒意從脊椎骨竄起。敵人比她想像的更陰險、更專業!他們不僅在庫存和記錄上做文章,連最核心的入庫憑證都敢偽造!目的就是坐實「以次充好」——你玲瓏繡坊簽收的,就是這批「頂級貨」,但你實際用的卻是次品!簽收單「證明」了你的欺詐!
「偽造簽名!偽造指印!」周伯和阿福看到對比結果,驚得面無人色。阿福更是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坊主!我發誓!我每次驗收都按真實指印!這…這絕對是假的!有人要害我!要害繡坊啊!」
「起來!」馬瑩一把拉起阿福,眼神銳利如刀,「我知道不是你!這是敵人處心積慮的構陷!他們能偽造一次,就能偽造多次!我們找到的這些副本殘片,恐怕也有真有假!」 她指著桌上那些來之不易的「證據」,心頭籠上濃重陰霾。敵人不僅搶走了正本,還可能在副本堆裏混入了偽造的「證據」!這盤棋,比她預想的更兇險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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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馬瑩陷入偽造指印帶來的巨大衝擊,賬房內氣氛凝重得幾乎結冰之時,繡坊緊閉的後門,傳來三長兩短、極有節奏的輕輕叩擊聲。
「篤、篤、篤…篤、篤。」
馬瑩心神猛地一凜!這是她與極少數心腹約定的緊急聯絡暗號!她迅速示意周伯和阿福噤聲,自己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壓低聲音:「誰?」
門外傳來一個同樣壓抑、卻難掩焦急的年輕女子聲音:「坊主,是我,夏荷!」
馬瑩立刻拉開門栓。門外站著的正是派去「慶豐源」求取證明的掌案繡娘夏荷。她髮髻微亂,臉上帶著奔波的風塵和驚惶,一見馬瑩,眼圈瞬間紅了。
「坊主!『慶豐源』…『慶豐源』的宋掌櫃他…他變卦了!」夏荷帶著哭腔,聲音急促,「我按您吩咐,今日一早又去求見。前兩次他還敷衍說查查賬目,今天乾脆避而不見!只讓一個夥計傳話,說…說他們鋪子小,只認票據不認人,沒有我們繡坊蓋章的正式文書要求,他們不能隨意出具證明…還說…還說讓我們別為難他們…」
「什麼?!」周伯和阿福聞言,如遭雷擊,臉色慘白。連供貨商都不敢作證了?這幾乎是斷了他們一條重要的外援之路!
馬瑩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變得鐵青,下頜線條繃緊如刀。但她眼中並未出現絕望,反而燃燒起更為熾烈的怒火和冰冷的算計。「『沒有正式文書』?『別為難他們』?」她重複著這託辭,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弧度,「好一個『慶豐源』!好一個宋掌櫃!看來錢萬貫的銀子,或者內侍省的大棒,已經敲到他頭上了!」
夏荷抹著眼淚:「坊主,怎麼辦?『蘇杭記』和『彩雲軒』那邊,秋菊和冬梅還沒消息,但看『慶豐源』這樣子…恐怕也…」
「意料之中。」馬瑩的聲音異常平靜,這平靜下蘊藏著風暴,「牆倒眾人推,何況是內侍省親自出手打壓。他們怕惹火燒身,不敢明著幫,也在情理之中。」她並未過多苛責供貨商的自保。商業場上,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那…那我們豈不是…」夏荷絕望地看著馬瑩。
「他們不敢明著幫,不代表我們就無路可走!」馬瑩打斷她,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供貨商的證明是錦上添花,但我們翻盤的根基,在於繡坊內部!在於戳穿他們的偽造和篡改!在於揪出那個內鬼!」她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庫房方向,彷彿能穿透牆壁看到那個嫌疑最大的身影——阿貴!
「夏荷,你回來得正好。」馬瑩的語氣瞬間變得冷靜而充滿謀略,「周伯,阿福,你們也聽著。敵人步步緊逼,封鎖外援,偽造證據,我們不能再被動防守。我要設一個局,讓那個內鬼自己跳出來!」
「設局?」三人同時看向她。
「對!雙盲之局!」馬瑩的語速極快,思路清晰得如同早已演練千百遍,「既然他們能在簽名指印上做手腳,能在進度記錄上添油加醋,那我們就給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在我們眼皮底下,再動一次關鍵手腳!而這次,我們要人贓並獲!」
她壓低聲音,迅速而清晰地佈置: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08srB3Ky0
1. **目標:** 鎖定內鬼阿貴,獲取他與錢萬貫勾結的直接證據(如錢財往來憑證、傳話字條等)。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T8DnJCS0C
2. **誘餌:** 偽造一份極其重要、足以「定乾坤」的「新證據」——一份聲稱由「慶豐源」內部「良心夥計」冒死送出、能證明錢萬貫賄賂「慶豐源」掌櫃篡改供貨記錄的「密信」副本!(由馬瑩模仿「慶豐源」夥計筆跡和口吻偽造,內容半真半假,極具殺傷力)。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FlFH2mnxz
3. **傳遞:** 由夏荷假裝無意中在繡坊某個只有少數人能接觸的角落(如廢棄繡繃下)「發現」這份「密信」,並在極度「驚慌」中,只告訴周伯一人,兩人「偷偷」商議,表現得如獲至寶又惶恐不安,商定次日由周伯親自秘密送去開封府鳴冤。這個過程,務必「巧合」地讓阿貴「偶然」窺見或聽聞!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hXjcBtfI
4. **監視:** 馬瑩和阿福則在暗處(如賬房小窗、隱蔽角落)嚴密監視阿貴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他有異常舉動(如急於外出、試圖偷看或觸碰「密信」、向外傳遞消息),立刻鎖定!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UMxCZ7SMB
5. **收網:** 若阿貴上鉤,急於向錢萬貫報信,則在其外出時由阿福(熟悉街巷)暗中尾隨,務必抓到他與錢萬貫或其爪牙接頭的現場!
「這『密信』是假的,是我們拋出的誘餌。周伯和夏荷的『商議』也是做戲,是給內鬼看的『戲文』。」馬瑩目光灼灼地掃過三人,「關鍵在於,我們要讓阿貴相信,這份假密信是真的,並且是唯一能徹底扳倒錢萬貫、洗清我們的『鐵證』!他背後的人,絕不會允許這份『證據』落到開封府手裏!他們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要麼毀掉它,要麼通知錢萬貫應對!這就是阿貴必須行動的時候!」
「雙盲…」周伯喃喃自語,明白了其中關竅,「我們知道信是假的,也知道在做戲。但阿貴不知道我們知道,他以為自己偷看到了『真相』!這就是『雙盲』!妙!妙啊坊主!」
「可是坊主,」夏荷有些擔憂,「萬一阿貴不上鉤呢?或者他直接去告密,不自己行動怎麼辦?」
「他一定會行動!」馬瑩語氣篤定,「第一,錢萬貫給他的任務,必然包括監視繡坊的一舉一動,尤其是可能翻盤的證據。『密信』這種殺手鐧,他不敢不報!第二,這份『證據』指向的是錢萬貫賄賂供貨商,若坐實,錢萬貫自身難保。阿貴作為內鬼,必然害怕牽連,他會急於撇清或立功,親自去報信表功的可能性極大!第三,我們故意讓周伯『親自』『秘密』送去開封府,營造出時間緊迫、機會稍縱即逝的假象,逼他立刻行動!」她的分析絲絲入扣,將人性的恐懼、貪婪和僥倖算計得淋漓盡致。
「明白了!」夏荷和周伯眼中燃起鬥志。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L2kAJFfd6
「阿福,你腿腳快,盯梢的任務最重,務必小心,別被發現!」馬瑩看向阿福。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OtZEgmTzg
「坊主放心!包在我身上!我鑽巷子比老鼠還熟!」阿福拍著胸脯保證。
「好!」馬瑩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孤狼般的決絕,「成敗,在此一舉!立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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佈局迅速展開。
夏荷按照馬瑩的指示,用找來的普通信箋和略顯粗糙的筆墨,模仿著市井夥計略帶潦草的字跡,飛快地「偽造」了一封所謂的「密信」。信中大意是:「慶豐源」夥計張三(化名)良心不安,揭露錢萬貫於四月初某日(故意寫在絲線入庫之後),以重金(三百兩紋銀)賄賂宋掌櫃,要求宋掌櫃在必要時「作證」玲瓏繡坊三月所購「玉蠶甲字柒叁」批次絲線「實為次品」,並暗示宋掌櫃已篡改了部分內部存檔記錄云云。信中細節半真半假(如絲線批次、時間),極具迷惑性和殺傷力。夏荷還故意在信紙邊角滴了兩滴蠟油,偽造出匆忙藏匿的痕跡。
午後,夏荷假裝在打掃工坊角落的廢棄繡繃區域,故意弄出些聲響,然後「啊呀」一聲驚呼,迅速將那封「密信」藏入袖中,做賊心虛般左右張望。她臉色發白,匆匆找到正在前廳假裝整理殘餘繡片的周伯,將其拉到僻靜處(恰好是賬房窗外阿貴可能路過的位置),用壓抑卻又能讓附近人隱約聽到的顫抖聲音說:「周…周伯!不得了!我…我在那邊廢繡繃下撿到這個!」她將「密信」露出一角。
周伯立刻「大驚失色」,接過信飛快掃了一眼,手都「抖」了起來:「天…天爺!這…這是…要命的東西啊!『慶豐源』的人…良心發現了?這…這可是扳倒錢萬貫的鐵證啊!」他的聲音也帶著「驚恐」的顫抖。
「怎麼辦周伯?」夏荷「帶著哭腔」,「要是讓那些人知道…我們…」
「別慌!」周伯「強作鎮定」,聲音卻依舊「發顫」,「這事太大了!必須立刻報官!趁他們還沒察覺…」他湊近夏荷,聲音壓得更低,卻依舊能讓窗外潛伏的耳朵捕捉到關鍵詞:「…你聽著,這事只能你知我知!千萬別聲張!這信…我先藏好…明日…明日天不亮,我親自…親自送去開封府!找王推官!他是清官!只有這樣…繡坊才有救!記住!誰也不能說!尤其是…」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沒有點名,但那警惕的語氣足以讓人浮想聯翩。
「嗯!嗯!我死也不說!」夏荷用力點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這次倒有幾分真情實感,是緊張的)。
兩人「緊張兮兮」地分開。周伯將「密信」鄭重其事地「藏」進了自己貼身的舊棉襖內袋裏(位置故意顯眼),然後坐立不安地在賬房附近徘徊,不時警惕地看向四周,一副懷揣著燙手山芋、度秒如年的模樣。
整個過程,被躲在庫房門縫後陰影裏的阿貴,透過窗戶縫隙,看得真真切切,聽得明明白白!當聽到「扳倒錢萬貫的鐵證」、「親自送去開封府」、「明日天不亮」這些關鍵詞時,阿貴的瞳孔驟然縮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驚叫出聲。他像受驚的老鼠一樣縮回庫房黑暗的角落,心臟狂跳,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出大事了!必須立刻告訴錢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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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壓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暮色再次籠罩汴京。繡坊內寂靜無聲,只有周伯在賬房裏「焦慮」踱步的輕微腳步聲。阿福早已按照馬瑩的指示,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不起眼短打,像一團陰影般潛伏在繡坊後門附近一個堆滿廢料的死角裏,屏息凝神。
馬瑩則隱藏在賬房那扇面向後院的小窗後,窗紙被戳開一個極小的孔洞,她的眼睛如同最耐心的獵手,透過小孔,死死鎖定著庫房通往後門的必經之路。
終於,在戌時三刻(約晚上八點),天色徹底黑透之時,庫房的門被無聲地拉開一條縫。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溜了出來,正是阿貴!他換了一身半舊的褐色短褐,頭上包了塊布巾,遮住了大半張臉,腳步又輕又快,貼著牆根的陰影,警惕地四處張望,然後迅速閃到後門邊。
他沒有立刻開門,而是蹲下身,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石子,從門縫下輕輕丟了出去。石子落在外面巷子地上,發出輕微的「嗒」聲。這是試探外面有沒有人。等了幾息,外面毫無動靜。阿貴這才小心翼翼地拔開門栓,將門拉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像泥鰍一樣迅速鑽了出去,反手又將門虛掩上。
「目標出現!跟上!」馬瑩壓抑著激動,對身旁同樣緊張注視的阿福低喝。
「是!」阿福如同一隻靈貓,無聲地拉開後門,閃身融入門外的夜色中。
馬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敗,在此一舉!
時間在焦灼中緩慢爬行。馬瑩和周伯、夏荷守在賬房,度秒如年,大氣都不敢出。每一聲遠處的犬吠,都讓她們心頭一緊。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近兩小時),後門終於傳來約定的、兩短一長的輕叩聲!
馬瑩猛地衝過去打開門。阿福閃身進來,臉上帶著劇烈奔跑後的潮紅和無比的興奮,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紙團!
「坊主!抓到了!抓到了!」阿福激動得語無倫次,「阿貴那王八蛋!他溜出去後,像做賊一樣在巷子裏七拐八繞,最後鑽進了城南『富貴賭坊』後巷!錢萬貫那個黑心肝的管家錢癩子,就在那巷子口等著他!阿貴把周伯藏了『密信』、明天天不亮要送去開封府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訴了錢癩子!錢癩子聽完,當場就掏出一錠銀子塞給阿貴,還給了他這個紙條,讓他按紙條上寫的做!」
阿福將那個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濕的紙團遞給馬瑩:「我趁阿貴揣好銀子、低頭看紙條的時候,從後面巷子裏的柴垛上猛撲過去,一把搶了紙條,狠狠踹了他一腳!那孫子嚇得魂都沒了,錢癩子也懵了!我搶了紙條掉頭就跑!他們沒敢追!阿貴肯定嚇破膽跑回家了!」
馬瑩的心臟狂跳,幾乎要衝出胸膛。她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個皺巴巴的紙團。紙上是用一種略顯油滑的字跡寫的幾行字:
「貴:事急!絕不能讓老東西把信送官!今夜子時(約半夜11點-1點),想辦法溜進賬房,找到那封信(應在他舊棉襖內袋),找到後立刻燒掉!手腳乾淨點!若事成,再加五十兩!若失手…你知道後果!——錢」
沒有署名,但那句「你知道後果」的威脅口吻,以及「錢」字的特殊寫法(最後一筆帶個小勾),與錢萬貫平日某些便簽上的筆跡特徵高度吻合!這就是錢萬貫管家錢癩子(或錢萬貫授意)親筆所寫,命令阿貴盜取並銷毀「密信」的鐵證!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周伯看著那張字條,老淚縱橫,激動得渾身發抖,「鐵證!這是鐵證啊!錢萬貫!你跑不掉了!」
夏荷也捂著嘴,喜極而泣。
馬瑩緊緊攥著這張決定性的字條,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冰冷的紙張此刻卻像烙鐵般滾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煎熬、步步驚心的算計、孤注一擲的豪賭…終於在這一刻,換來了這張染著汗漬、卻重逾千斤的紙片!
「還沒結束!」馬瑩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沙啞,卻帶著無比的振奮,「阿福,你立了大功!現在,我們要立刻拿下阿貴!趁他驚魂未定,打他個措手不及!拿到他的口供!」
「是!坊主!」阿福摩拳擦掌。
「周伯,夏荷,」馬瑩迅速佈置,「你們去前門守著,防止他從前面跑。阿福,跟我去他住的下房!」
三人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劍,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憤怒和終於看到曙光的振奮,迅速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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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貴作為庫房雜役,住在繡坊後院一間狹小簡陋的下房裏。此刻,房門緊閉,裏面一片死寂,連燈都沒點。
「阿貴!開門!坊主找你!」阿福上前,用力拍打著門板,聲音洪亮。
裏面毫無動靜。
「撞開!」馬瑩毫不猶豫地下令。
阿福後退一步,猛地用肩膀撞向門板!「砰!」一聲悶響,並不結實的門栓應聲而斷!房門洞開!
藉著阿福手中燈籠的光亮,只見阿貴蜷縮在角落的破木板床上,用破被子蒙著頭,整個人抖得像篩糠一樣。
「阿貴!滾起來!」阿福一個箭步衝上去,猛地掀開被子。
阿貴「啊」地驚叫一聲,臉色慘白如紙,驚恐萬狀地看著門口如同煞神般的馬瑩和阿福,尤其是馬瑩那雙在昏暗光線下寒光四射的眼睛。
「坊…坊主…我…我…」他嚇得語無倫次,想爬起來卻腿軟得又跌坐回去。
「阿貴,」馬瑩緩步走進狹小的房間,聲音平靜,卻帶著千鈞之重,「富貴賭坊後巷的五十兩銀子,好拿嗎?」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瞬間擊垮了阿貴!他最後一絲僥倖也徹底粉碎,渾身劇烈一顫,如同被抽掉了骨頭,從床上滾落下來,「撲通」一聲跪倒在馬瑩腳下,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J4vGDBazz
「坊主饒命!坊主饒命啊!我錯了!我鬼迷心竅!我不是人!是錢管家…是錢萬貫逼我的啊!他…他抓了我賭錢欠債的把柄…說我要是不聽他的…就把我送官法辦…還要弄死我老娘…我…我沒辦法啊坊主!」
他哭嚎著,語無倫次地開始招供:「是…是錢管家讓我…在庫房進度記錄上…找機會添上幾筆…說工期延誤…還…還讓我在領料的時候…偷偷…偷偷把幾包次等絲線…混進『玉蠶』的箱子裏…替換掉一點好的…簽名和指印…指印的事…我…我不知道啊…可能是他們趁我按完印泥…偷了我的廢紙…偽造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們連這個都敢偽造啊坊主!這次…這次他們讓我燒信…還給了五十兩…銀子…銀子還在…都在這…」他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那錠還沒捂熱的銀子,捧到馬瑩面前。
「那張寫著『滯後三日』的進度單,是你添上去的嗎?」馬瑩追問,聲音冰冷。
「是…是…是錢管家給了我一張小紙條…讓我照著上面的字…模仿我的筆跡…添上去的…」阿貴哭著承認。
「錢萬貫給你的好處,除了這次,還有哪些?有沒有他親手給你的字據?或者你留了什麼憑證?」馬瑩緊盯不放,這才是坐實錢萬貫的關鍵!
阿貴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爬向床底,在一個破瓦罐裏一陣摸索,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片:「有…有!之前他給錢…讓我辦事…我怕他過後不認賬…就…就讓他寫了收條…說是我幫他跑腿的辛苦錢…還有…還有一次傳話的字條…我…我都藏著…」
馬瑩接過那幾張紙。其中一張是錢萬貫鋪子裏的便簽,寫著「今付阿貴跑腿錢,紋銀十兩整。錢記。」下面有錢萬貫一個潦草的畫押。另一張字條上則寫著:「貴:照舊行事,勿誤。錢。」雖然沒有明指何事,但時間、筆跡與之前的指令一脈相承!
鐵證如山!人證(阿貴)、物證(偽造指令字條、收條、贓銀)俱全!錢萬貫勾結內侍、栽贓陷害玲瓏繡坊的罪行,再也無法抵賴!
「把他捆起來!看好了!」馬瑩收起所有證據,聲音帶著勝利的威嚴,「天亮,我們就去開封府!鳴冤!告狀!」
「是!」阿福找來繩子,將癱軟如泥、只知道哭嚎求饒的阿貴結結實實捆了起來。
走出那間充滿汗臭和恐懼氣味的下房,馬瑩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夜風。三天來壓在心頭的萬鈞巨石,此刻終於被這鐵一般的證據和人證狠狠撬開了一道縫隙!曙光,就在眼前!
然而,她深知,扳倒一個勾結了內廷宦官的商人,絕非易事。開封府那一關,才是真正的硬仗!她需要更多的力量,更穩妥的支撐。一個身影,不由自主地浮現在她疲憊卻異常明亮的腦海中。
「阿福,」她低聲吩咐,「你辛苦一趟,連夜去張牧張博士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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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萬籟俱寂。狀元及第、新授太常博士的張牧,府邸雖不顯赫,卻也清雅整潔。書房內,燈火未熄。張牧正對著書案上一卷《周禮》出神,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白瓷小壺冰涼的壺身——正是馬瑩贈他的那只梅酒壺。壺中早已空空,唯有那縈繞不散的淡淡梅香,和壺壁上幾不可見的、彷彿沾染著主人氣息的細微指痕,在靜夜裏牽動著他的思緒。
朝堂上驚心動魄的初議,舊黨大臣刻毒的攻訐,王安石莫測的審視,神宗皇帝那銳利的探詢目光…種種畫面交織閃過。他感到一種身處漩渦中心的疲憊與孤獨。唯有指腹間這抹冰涼的觸感,和記憶中茶棚槐蔭下那雙靈動閃爍、充滿智慧與生機的眼眸,能帶來一絲奇異的安寧與力量。
「也不知她…近來如何?那繡坊…可還順遂?」他望著跳動的燭火,低聲自語。
就在此時,書房外傳來管家壓低的通報聲:「老爺,門外有人求見,自稱是『玲瓏繡坊』的夥計阿福,說有十萬火急之事,務必面見老爺!」
「玲瓏繡坊?阿福?」張牧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霍然起身:「快請!直接帶到書房來!」
片刻,風塵僕僕、滿頭大汗的阿福被引了進來。一見到張牧,阿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焦急:「張大人!救命!求您救救我們坊主!救救玲瓏繡坊吧!」
張牧的心瞬間沉了下去,臉色驟變:「起來!快說!發生了何事?馬姑娘怎麼了?」
阿福爬起來,語速極快卻條理清晰地將這幾日繡坊遭遇的飛來橫禍——內侍省查封、誣告以次充好工期延誤、馬瑩如何帶領他們在廢墟中尋找證據、發現篡改和偽造痕跡、設計揪出內鬼阿貴、拿到錢萬貫親筆指令的鐵證——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尤其強調了偽造指印的陰險和錢萬貫勾結內侍省李供奉官的背景。
「…坊主拿到了錢萬貫親筆寫的指令字條和阿貴的供詞!天一亮就要去開封府擊鼓鳴冤!可是張大人,」阿福的聲音充滿了恐懼,「那錢萬貫背後是宮裏的李公公啊!開封府的門朝哪邊開我們都不知道,萬一…萬一他們官官相護…坊主她…她和整個繡坊…就真的完了啊!坊主說…說您見識高,心腸好,求您…求您指條明路!或者…或者能幫著說句話…」阿福說著,又忍不住要跪下。
「豈有此理!」張牧聽完,胸中一股怒氣直衝頂門!他猛地一掌拍在書案上,震得筆墨紙硯齊齊一跳!清俊的面容因憤怒而緊繃,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勾結宦官、偽造證據、栽贓陷害…這等手段,卑劣齷齪至極!他彷彿看到了紫宸殿上那些舊黨大臣們同樣充滿惡意的嘴臉!而馬瑩,那個在茶棚中冷靜剖析時弊、眼中閃爍著智慧光芒的女子,此刻正身陷如此險惡的陷阱之中,卻依舊在絕境中奮力搏殺,尋求一線生機!
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和並肩而戰的衝動,瞬間壓倒了他初入官場的謹慎與顧慮。
「阿福!起來!」張牧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去告訴馬姑娘,證據收好,人證看牢!天亮開封府門,只管去!堂堂正正地去告!去鳴冤!」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決然的光芒:「開封府推官王大人,為官素有清名,非是那等趨炎附勢之輩。我與他雖無深交,但同朝為官,亦有幾分薄面。我會連夜修書一封,闡明此案重大,牽涉內侍、商賈勾結誣陷良民,請他務必秉公審理,勿畏權勢!此信,我讓我的長隨張忠,即刻隨你一同返回,交予馬姑娘!她可持我信函,連同所有證據,一併呈送王推官!」
「另外,」張牧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閃,「你告訴馬姑娘,此案關鍵,在於『偽造』二字!偽造指印、偽造進度記錄、偽造簽收單據!務必在公堂之上,當場要求核驗!請王推官傳喚『慶豐源』掌櫃、涉事繡娘、甚至…必要時可提請調取戶部存檔的相關票據正本進行比對!真偽之辨,在『數』在『跡』,無可遁形!」
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信箋,提筆蘸墨,筆走龍蛇,一氣呵成。信中言辭懇切,條理分明,先述玲瓏繡坊之信譽與無端遭禍,再點明錢萬貫勾結內侍、偽造證據、收買內鬼之重大嫌疑,列明已有之關鍵人證物證(阿貴、指令字條、贓銀、篡改痕跡記錄),最後懇請王推官排除干擾,主持公道,並特別強調了當堂核驗偽造證據的重要性。落款處,「太常博士張牧」五字,力透紙背!
「張忠!」張牧喚來心腹長隨,「你即刻隨阿福兄弟去玲瓏繡坊,將此信親手交予馬瑩坊主!告訴她,張牧信她清白!望她穩住心神,據理力爭!我…」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我會在朝會之後,盡快趕往開封府!若遇阻滯,或需助力,可使人速來尋我!」
「是!老爺!」張忠鄭重接過信函,貼身藏好。
阿福聽著張牧這番擲地有聲的安排,看著那封墨跡未乾、承載著巨大希望的信函,激動得熱淚盈眶,撲通一聲再次跪下:「多謝張大人!多謝青天大老爺!您的大恩大德…」
「快去吧!」張牧扶起他,目光穿過窗欞,投向沉沉夜幕,「天,快亮了!」
阿福和張忠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張牧獨立窗前,手中依舊緊握著那只冰涼的白瓷小壺。壺身上的梅花紋路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觸感。窗外,東方天際已隱隱透出一線極淡的魚肚白,微弱卻頑強地撕開了墨藍的天幕。
前路依舊佈滿荊棘,開封府的公堂絕非坦途,內侍省的報復更如懸頂之劍。然而,握著這枚小小的信物,想著那女子在絕境中猶自閃亮的雙眸,張牧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憂慮之外,更湧起一股並肩破開這沉沉暗夜的篤定與力量。
「馬瑩…」他低聲輕喚,彷彿在與遠方的戰友遙相呼應,「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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