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寺破敗的工棚裡,那尊巨大的佛像殘軀在爐火跳躍的光芒中投下龐大而沉默的陰影。空氣裡混合著濕潤黏土的氣息、松木燃燒的煙火味,以及一種屬於專注的寂靜。姜澤盤腿坐在一個低矮的木墩上,面前攤開一塊深褐色的油布,上面放著那團質地細膩、濕度恰好的黏土。他的雙手沾滿了泥灰,骨節分明的手指正沉穩而富有節奏地揉捏著泥團,彷彿在馴服一頭桀驁的野獸,將其中的氣泡和雜質一一排出,賦予它柔韌的生命力。
他沒有立刻開始塑形,只是低垂著眼簾,專注於指尖的觸感。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映著爐火的微光,看似平靜無波,腦海中卻反覆閃現著三日前那個拄著樹枝、臉頰凍得通紅、雙眼卻亮如星辰的女子——谷念真。以及她那句帶著狡黠與燦爛期待的話語:「姜師傅!既然您不肯收診金,那不如……您幫我塑個小像當診金吧!就要……就要笑著的那種!」
「笑著的那種……」姜澤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泥團上按壓出一個淺淺的凹痕。他從未刻意為誰塑過像,尤其是年輕的女子,還要捕捉那轉瞬即逝的「笑意」。神佛的悲憫、陶俑的程式化、市井百態的瞬間,對他而言,是觀察後凝固的「真實」。而谷念真的「笑」,是一種鮮活的、流動的、帶著溫度的力量,如同她這個人一樣,耀眼而難以捉摸。
他需要「看」得更清楚。
於是,這幾日,城南破廟的工棚裡,少了一個沉默修復佛像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城西青囊軒那間瀰漫著濃鬱藥香的醫館角落,多了一尊靜默的「泥塑」。
姜澤第一次踏進青囊軒,是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午後。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沾著泥灰的靛藍棉袍,沉默地掀開厚重的擋風棉簾。撲面而來的,是複雜而濃烈的藥草氣息——苦澀的黃連、辛香的桂枝、微腥的當歸、清冽的薄荷……各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生命掙扎與療愈的氛圍。醫館不大,陳設簡樸卻整潔。靠牆是一排高大的藥櫃,無數小抽屜上貼著藥名標籤。櫃檯後,周氏正低頭用戥子仔細稱量著藥材。前廳擺著幾張條凳,稀稀拉拉坐著幾個等待看診的病人,多是面帶菜色、衣衫襤褸的貧苦百姓或傷兵,空氣中瀰漫著壓抑的咳嗽聲和低低的呻吟。
而谷念真,就是這片沉悶灰暗色調中,最鮮活跳躍的一抹亮色。
她似乎永遠在忙碌。此刻,她正俯身在一張矮榻前,為一位頭髮花白、面色蠟黃的老嫗施針。老嫗痛苦地呻吟著,枯瘦的手緊緊抓著身下的褥子。念真卻絲毫不亂,神情專注。她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纖細卻有力的手腕,手指穩如磐石,拈著細如牛毛的銀針,看準穴位,快、準、輕地刺入。她的動作流暢而精準,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美感。一邊下針,她一邊用清亮而溫和的聲音安撫著:「阿婆,放鬆些,這針下去,您這腿上的寒痺之氣就能散開些,痛就能緩解了……對,就這樣,深吸氣……」
姜澤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尋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靠牆站定,將自己幾乎融入陰影裡。他沒有刻意盯著念真看,目光似乎散漫地落在醫館斑駁的牆壁上,或是那些等待的病人身上。然而,他那雕塑家特有的、如同精密刻刀般的觀察力,卻已全然開啟,無聲地捕捉著那個忙碌身影的每一個細節。
他看到念真施針完畢,用乾淨的布巾拭去老嫗額頭的冷汗,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帶著撫慰力量的笑容。那笑容並非刻意,而是發自內心的關切,如同冬日裡穿透雲層的一縷微光,瞬間驅散了老嫗臉上的幾分痛苦和惶恐。
「阿婆,針先留著,過一炷香我來起。您先歇著。」她輕聲說完,立刻又轉身走向櫃檯。一位背著孩子的年輕婦人正焦急地訴說著什麼,孩子在她懷裡哭得撕心裂肺,小臉漲得通紅。念真湊近仔細看了看孩子的咽喉,又探了探額溫,眉頭微蹙,隨即迅速從藥櫃的幾個抽屜裡抓出幾味藥草,放在櫃檯的黃紙上。
「孩子是急驚風,受了寒又受了驚嚇。」她語速清晰而快速,一邊熟練地將藥材分堆包好,「這三包是煎服的,大火煮開轉小火,三碗水煎成一碗,趁溫分三次喂下。這包小的,是搗碎外敷湧泉穴的,能引火下行。別慌,按我說的做,仔細照看著,夜裡若還高燒不退,再來尋我!」她將藥包塞進婦人手裡,又從櫃檯下摸出一個小油紙包,「這裡面是點細白砂糖,孩子若嫌藥苦不肯喝,沾一點在舌頭上哄哄。」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讓慌亂的婦人漸漸平靜下來,連聲道謝後匆匆離去。
念真甚至沒來得及喝口水,又走向下一位病人——一個手臂纏著骯髒布條、傷口化膿發出異味的年輕傷兵。她解開布條時,那士兵疼得倒抽冷氣,額頭青筋暴起。念真卻面不改色,動作麻利地用溫水清洗傷口,查看腐肉情況。她的眼神專注而冷靜,沒有一絲嫌惡,只有醫者面對病痛時的純粹審視。她用鋒利的小刀剜去壞死的組織,動作又快又穩,士兵悶哼一聲,冷汗涔涔。念真立刻拿起一個小瓷瓶,將淡黃色的藥粉均勻灑在創面上,低聲道:「忍著點,這藥有點蜇,但能拔毒生肌。」她重新包紮好傷口,遞給士兵一小包藥粉:「回去每日換藥一次,傷口別沾水,忌辛辣發物。」
整個過程,她如同一個戰場上的老兵,面對血肉模糊,指揮若定,高效而精準。汗水浸濕了她鬢角的髮絲,貼在光潔的額角,她隨意地抬手用手背抹去,又繼續投入下一個「戰場」——與藥商派來催賬的夥計據理力爭。
「……胡掌櫃上月送來的這批黃芪,摻了多少枯枝敗葉和蟲蛀的?藥效大打折扣!還有這批甘草,粗細不均,細的全被挑走了吧?這價錢,按上等品結算?不行!」念真雙手叉腰,站在櫃檯前,聲音清脆有力,毫不退讓。她拿起一根乾癟發黑的黃芪,舉到那夥計眼前,「你自己看看!這樣的貨色,拿回去給胡掌櫃自己煎了喝!告訴他,要麼按次等品的價錢結算,要麼下回別想再往我青囊軒送藥!我谷念真寧可跑斷腿去城外挖野生的,也不收這糊弄人的爛貨!」
她眉眼間帶著一股小倔強,語氣堅決,寸土不讓。那夥計被她氣勢所懾,又自知理虧,嘟囔了幾句,最終灰溜溜地拿著賬本走了。念真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小小的鬼臉,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臉上浮現一絲憂慮,轉身低聲對周氏道:「姨娘,咱們庫存的柴胡又快見底了,前線退下來的傷兵,好些都有寒熱往來的症狀……得想法子再弄點……」
角落裡的姜澤,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任憑醫館裡人聲嘈雜、病痛呻吟、爭執吵鬧的潮水湧過,巋然不動。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細細地、無聲地雕琢著記憶中的形象:
* **凝眉專注時:** 她為老嫗施針,眉心微微蹙起,形成一道淺淺的豎痕。那雙明亮的眼睛會微微瞇起,長睫低垂,所有的光芒都內斂,匯聚於指尖的銀針,匯聚於病人的痛處。那時的她,像一泓沉靜的深潭,表面波瀾不驚,水下卻蘊藏著強大的療愈力量。她的嘴角會不自覺地微微抿緊,下頜的線條顯出專注的力度。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y5r2OdUkJ
* **淺笑安撫時:** 面對驚慌的病患家屬,或是痛楚難忍的病人,她的笑容總能恰到好處地綻放。那不是浮於表面的客套,而是從眼底漾開的暖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唇角會上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臉頰的線條變得柔和,眼尾也會隨之微微彎起,形成細小的、善意的紋路。這笑容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能瞬間撫平焦躁。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SCn89Bx8A
* **狡黠爭辯時:** 與藥商夥計爭論時,那雙眼睛會亮得驚人,如同點燃的炭火,閃爍著不服輸的光芒。眉頭會挑高,帶著點挑釁的意味。嘴角可能微微撇著,帶著點不屑,又或是抿成一條直線,顯示出內心的堅決。語速快而清晰,字字如珠,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勢。那一刻,她像一隻為了守護巢穴而豎起羽毛的小雀,靈動而充滿力量。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fr4bAC7J0
* **疲憊顯露時:** 在短暫的間隙,當送走一批病人,醫館暫時安靜下來時,她會背對著眾人,輕輕靠在高大的藥櫃上。肩膀會微微垮下,透露出不易察覺的疲憊。她會抬起手,用指關節輕輕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閉上眼睛,長長地、無聲地嘆一口氣。那緊繃的側臉線條,在那一刻會顯出少有的脆弱。但這脆弱往往只持續一瞬,當下一個病人進門,或是周氏關切地問候時,那抹慣常的、帶著韌性的笑容又會迅速回到她臉上,彷彿從未離開過。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9xuoeBoy3
* **微小動作:** 她思考藥方時,習慣用食指輕輕點著自己的下唇;煩惱時,會無意識地將一縷滑落的髮絲別回耳後;給孩子餵藥時,會不自覺地微微嘟起嘴,模仿著哄勸的語氣;整理藥材時,手指拂過那些乾燥的根莖葉片,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珍寶。
這些碎片化的瞬間,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姜澤那雙沉靜的眼眸一一拾起,細細審視,深深烙印。他觀察的並非她精緻的五官輪廓——事實上,她並非那種驚豔的美人,她的臉龐線條柔和,鼻尖微翹,嘴唇豐潤,組合起來是種健康而充滿生機的、鄰家般的親切感。他捕捉的,是隱藏於這些平凡五官之下,那如同火焰般跳躍不息的生命力,那在苦難深淵中依舊執著綻放的仁心與韌性,以及那在疲憊不堪時,依舊能點亮他人希望的、溫暖純粹的笑意。
這笑意,才是她靈魂的模樣。也是他手中這團泥巴,需要承載的核心。
幾日的「靜坐」觀察後,姜澤回到了慈雲寺的工棚。爐火重新點燃,驅散著冬夜的嚴寒。他將那團反覆揉捏、已變得極其柔韌均勻的黏土置於面前的木托板上。沒有畫稿,沒有模特,只有腦海中無數個鮮活的瞬間在交織閃現。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泥土和松煙的味道,彷彿能隔絕外界的紛擾。再睜開眼時,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所有的猶疑和雜念都已沉澱下去,只剩下純粹的、屬於創作的專注光芒。
粗糙沾泥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慎重,輕輕觸碰到了溫涼的黏土表面。沒有急於塑形五官,他的指尖先是沿著一個模糊的橢圓輪廓緩緩撫過,感受著泥團的質地與濕度。然後,指腹開始在中心區域輕輕按壓、旋轉,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入第一顆石子,一個渾圓飽滿的頭部基礎漸漸隆起。
他開始構建結構。拇指和食指配合,在頭部下方輕柔而有力地捏塑出纖細卻不失力量的頸項線條。指關節在肩頭的位置輕輕頂壓,塑造出圓潤的轉折。他動作沉穩,不急不躁,每一次按壓、每一次塑形,都彷彿在與泥土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漸漸地,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在木托板上顯現。姜澤拿起一把小巧的角質塑刀(一種用牛角或象牙製成的、邊緣圓鈍的塑形工具),開始進行更精細的處理。塑刀的邊緣貼著黏土表面滑動,修整著過於生硬的稜角,讓線條變得流暢自然。他用塑刀的尖端,在頸窩處輕輕勾勒出鎖骨的淺淺陰影。
接著,是面龐的初步定位。他沒有急於刻畫眉眼,而是用指腹在面部的中心區域,輕輕按壓出一個柔和的、代表顴骨最高點的微微隆起。然後,塑刀的側面在顴骨下方輕輕劃過,形成一個微妙的凹陷,暗示著臉頰的柔和過渡。鼻樑的位置被塑刀的鈍端小心地推起一個細長的隆起,鼻翼兩側則用指腹輕輕向內按壓,形成自然的弧度。嘴唇的部位,他先用塑刀劃出一道淺淺的橫線,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將上唇的中央微微推起,形成一個細微的唇珠雛形,下唇則顯得豐滿一些。
整個過程,姜澤的呼吸都放得很輕,彷彿怕驚擾了泥土中正在孕育的生命。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在方寸之間的泥塑上,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份專注,比他修復莊嚴佛像時更甚。因為佛像有範本可循,而眼前這個,是他第一次嘗試從靈魂深處去捕捉一個真實的人,一個鮮活的、會笑會怒、會疲憊也會倔強的生命。
初步的結構定位完成,泥塑呈現出一個少女頭頸肩的雛形,雖然五官模糊,但那種屬於谷念真的、充滿活力的體態韻味已隱隱透出。姜澤停下動作,後退一步,微微瞇起眼,如同觀賞一件遠古的陶器,從不同角度審視著這個胚胎。他需要沉澱,需要讓那些觀察到的細節在腦海中再次發酵、融合。
爐火安靜地燃燒著,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工棚裡瀰漫著泥土、松煙與專注交織的氣息。姜澤如同化作了另一尊泥塑,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的作品雛形,等待著靈感與技藝在寂靜中達到最完美的契合點。
隔日,念真拄著那根充當拐杖的粗樹枝,再次踏入了慈雲寺的工棚。她的腳踝腫脹消退了許多,雖然走路依舊需要藉力,但疼痛已大為減輕。她是來複診腳傷的,同時也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心,想看看那尊「診金」的進展。
「姜師傅?」她掀開棉簾,探頭進來,聲音清脆。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II9VSfvjR
姜澤正坐在爐火旁,手裡拿著一把更細小的刻刀,對著托板上的泥塑雛形,眉頭微蹙,似乎陷入了某種困境。聽到聲音,他抬起頭,看到念真,眼中掠過一絲極快的情緒,像是被打斷思路的些微不悅,又像是……一點點不易察覺的侷促?他放下刻刀,站起身:「谷姑娘。」目光落在她的腳踝上,「感覺如何?」
「好多啦!」念真拄著樹枝走進來,動作比上次利落了些,「您的手藝真是沒話說!這固定做得比我想像的還好。」她一邊說,一邊目光已經迫不及待地飄向了工棚中央那張充當工作檯的粗大樹墩。當她看到樹墩上那塊托板,以及托板上那個已經初具人形輪廓的泥塑時,眼睛瞬間睜大了。
「呀!已經有樣子了!」她驚喜地低呼一聲,顧不上矜持,拄著樹枝快步(以她目前能達到的速度)挪了過去。她湊得很近,幾乎要把臉貼到那團還很粗糙的泥巴上。
那確實還只是一個粗糙的胚胎。沒有細緻的五官,沒有頭髮,只是一個基本的頭頸肩結構。然而,念真卻奇異地從那圓潤飽滿的頭部輪廓、那纖細而帶著韌勁的脖頸線條、以及那微微挺起的、顯示出某種內在力量的肩部姿態中,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熟悉感。
「這……這是我?」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指著泥塑,又抬頭看看姜澤,眼中充滿了新奇和探究,「您就……就這麼捏出來了?那天您也沒怎麼看我呀?」她記得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專注處理她的腳踝,眼神沉靜無波。
姜澤沒有回答她關於「看沒看」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還早。」語氣裡聽不出情緒。
念真卻不管這些,她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圍著那泥塑雛形,從左邊看到右邊,嘖嘖稱奇:「真有意思!原來在別人手裡,人是這樣一堆泥巴變出來的!」她伸出手指,似乎想碰碰那泥塑的肩膀,卻又在半空停住,怕弄壞了。她轉過頭,看向姜澤,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好奇和期待的笑容:「姜師傅,您這會兒有空嗎?要不……我坐這兒?您看著我捏?這樣是不是更像?」
姜澤看著她那張生動的臉,以及那雙寫滿了「快答應我」的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他塑像,從來不需要模特呆坐著。他需要的是捕捉那些不經意的、鮮活的瞬間。但看著她躍躍欲試的樣子,他最終還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隨你。」
念真立刻喜笑顏開,像得了特赦令。她環顧四周,找了個相對乾淨、光線也還不錯的木墩,小心地坐了下來。她努力挺直腰背,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臉上綻放出一個她自認為最標準、最燦爛的笑容,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瞪」著姜澤,嘴角努力向上彎起。
「這樣行嗎?」她保持著「笑容」,從牙縫裡擠出聲音問。
姜澤:「……」
他看著她這副如臨大敵、全身緊繃、笑容僵硬得如同廟裡泥菩薩般的模樣,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眼眸裡,清晰地掠過一絲名為「無語」的情緒。他微微別開臉,似乎不忍直視,嘴角也控制不住地抽動了一下。他拿起一塊濕布,開始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沾滿泥灰的手指,語氣平淡地陳述事實:「不必如此。放鬆。該做什麼做什麼。」
念真臉上的「標準笑容」瞬間垮掉,肩膀也塌了下來,長長地吁了口氣:「哎呀媽呀,累死我了!臉都笑僵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臉頰,小聲嘀咕,「原來當模特這麼累啊……」她放鬆下來,身體也不再緊繃,恢復了自然的坐姿,只是好奇的目光依舊不時地瞟向姜澤和他手下的泥塑。
姜澤見她終於不再「表演」,這才重新拿起塑刀,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沒有立刻看念真,而是將目光重新聚焦在泥塑上,手指和塑刀開始在粗糙的胚胎上進行更深入的雕琢。
工棚裡陷入了沉默。只有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刻刀刮過黏土的細微沙沙聲,以及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念真起初還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像個擺設。但漸漸地,她被姜澤工作時那種忘我的專注所吸引。他低垂著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的神情肅穆而平靜,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凝聚在指尖和刀刃上,凝聚在那方寸之間的泥土裡。那雙沾滿泥灰的手,此刻卻顯得無比靈巧而充滿力量,每一次按壓、每一次刮削、每一次細微的調整,都帶著一種沉穩的節奏感,彷彿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他會時而停下,微微瞇起眼,側過頭,從不同角度審視著泥塑的某個局部。時而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撫過某個剛剛塑出的轉折,感受著線條的流暢度。時而又拿起一小塊濕潤的黏土,補在需要豐滿的地方,再用塑刀小心地將其融入整體。他的動作不急不躁,充滿了耐心,彷彿時間在他手中失去了意義。
念真靜靜地看著,心中的好奇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感取代。這種專注,她並不陌生。當她凝神為病人施針,當她仔細分辨藥材的成色,當她專心調配藥方時,也會進入這種忘卻外物、心無旁騖的狀態。那是一種對自身技藝的虔誠,一種對手中之物的尊重。只是,她的戰場是血肉之軀,是草木之靈;而他的戰場,是沉默的泥土,是無聲的木石。
她看著他將那團原本毫無生氣的泥巴,一點點賦予形體,賦予某種內在的氣韻,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她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擺設,而是安靜地沉浸在這份專注的氛圍裡,感受著創作的魔力。
不知過了多久,念真覺得有些口渴,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她輕輕動了一下坐得有些發麻的腿。
就在這時,姜澤的目光,如同捕捉光影的獵人,瞬間從泥塑上抬起,精準地落在了她的臉上——落在了她微微伸出、舔過下唇的舌尖上,落在了她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因腿部不適而顯露的細微蹙眉上。
那目光如同實質,帶著雕塑家特有的、穿透表象的銳利。念真被他看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以為自己亂動打擾了他。
然而,姜澤只是極其短暫地看了一眼,目光便重新落回泥塑上,彷彿剛才那銳利的一瞥只是幻覺。他拿起一把更細的刻刀,刀尖在泥塑那模糊的唇部區域,開始進行極其細微的調整。原本過於飽滿的唇形被收斂了些許,下唇的弧度被刻畫得更加柔和自然,唇角似乎被刀尖極輕微地向外牽引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最妙的是,他用刀尖在唇珠下方,刻出了一道極淺極細的凹陷陰影,正是念真無意識舔唇時,舌尖可能輕輕掠過下唇內側所形成的那種微妙痕跡!雖然只是一個雛形,但那唇部瞬間彷彿被注入了生命,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形狀,而帶上了一種無意識的、靈動的誘惑感。
念真看著他的動作,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臉頰莫名有些發燙。她忽然明白了,他不需要她刻意擺姿勢,他捕捉的是那些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最自然的瞬間。這種被細緻入微觀察的感覺,讓她心頭湧起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羞赧和被理解的悸動。
接下來的時間裡,念真不再刻意「端坐」。她有時會托著腮,看著爐火發呆,想著某個病人的藥方是否需要調整;有時會因為腳踝的不適而輕輕活動一下腳腕;有時會從隨身的小布包裡摸出一塊硬胡餅,小口小口地啃著,腮幫子微微鼓起;有時會好奇地問姜澤一些關於雕塑的問題,比如「這泥巴為什麼不會裂開?」「您學這個多少年了?」「修復佛像和捏小人有什麼不同?」
姜澤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專注於手中的刻刀和泥土。對於念真的問題,他的回答總是簡短得近乎吝嗇: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k0XGJJKXc
「濕度。」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YhAQEYZlh
「十幾年。」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DickWsIWQ
「不同。」
但念真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惜字如金。她自顧自地說著,分享著醫館的瑣事,抱怨著藥商的奸猾,講述著那些被她救治的傷兵和流民的故事。她的聲音清脆,像山澗流淌的溪水,給這沉悶的工棚帶來勃勃生機。而姜澤,雖然很少回應,但念真敏銳地發現,當她講到一些特別艱難的病例,或者那些傷兵講述前線慘狀時,他握著刻刀的手指會微微收緊,指節泛白;當她講到用偏方成功退了一個孩子的高燒,或者一個瀕死的產婦最終母子平安時,他那總是緊抿的、線條冷硬的嘴角,會極其細微地向上鬆弛一下,雖然轉瞬即逝,卻如同烏雲縫隙中漏下的一縷陽光,珍貴而溫暖。
有一次,念真講到一個笑話。那是關於一個固執的老頭子,明明風寒咳嗽得厲害,卻死活不肯喝她開的苦藥湯,非要喝自己從路邊挖來的、不知名的「神草」煮水,結果上吐下瀉,最後不得不哭喪著臉回來求她。念真講得繪聲繪色,模仿著老頭子倔強又狼狽的樣子,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就在她笑得最開懷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姜澤抬起頭,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臉上。那目光不再是平日裡雕塑家冷靜的審視,而帶著一種專注的、近乎貪婪的捕捉。他緊緊地盯著她彎起的眉眼,盯著她因大笑而完全舒展、露出潔白貝齒的笑容,盯著她眼角那顆因為大笑而沁出、將落未落的淚珠!
念真的笑聲戛然而止,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飛起兩朵紅雲,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擦眼角的淚花。
「別動!」姜澤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念真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到姜澤迅速放下手中的工具,拿起一小塊新鮮的、濕度更高的深褐色黏土。他的手指動作快得幾乎出現殘影,將那團軟泥迅速揉捏、拉長、壓扁。然後,他拿起塑刀,刀尖如同最靈巧的畫筆,在那塊小小的黏土上飛快地勾勒、按壓、塑形。他的目光在念真臉上和手中的小泥塊之間飛速切換,眼神銳利如電,充滿了創作者捕捉到絕妙靈感時的狂熱光芒。
不過十幾息的功夫,他停下了動作。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中那塊剛剛塑好的、還帶著他指溫的微型「臉部」部件,輕輕地、精準地貼合到工作檯上那尊泥塑雛形的面部位置。他再用塑刀的鈍端,極其輕柔地將邊緣的接縫處按壓融合,使其渾然一體。
念真屏住呼吸,好奇地探頭望去。
只見那原本模糊的面部,此刻已被一張生動的笑臉所取代!眉毛彎彎,如同新月;眼睛因笑意而瞇成了兩道可愛的縫隙,眼尾上揚,清晰地刻畫出因笑容而擠壓出的細小笑紋;鼻翼因為剛才的大笑而微微擴張的痕跡也被巧妙地暗示出來;最傳神的是那張嘴——唇角高高揚起,露出整齊的上齒(下齒因角度關係被上唇遮擋了一部分),牙齒的形狀雖小卻清晰可見,尤其是那顆小小的虎牙,被刻意強調了出來,更添俏皮!整張臉洋溢著一種毫無保留的、純粹的、陽光般燦爛的快樂!
這笑容,凝固了她剛才最開懷的那一剎那!比她任何刻意擺出的笑容都要生動百倍!念真看著泥塑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笑臉,整個人都呆住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看看泥塑,心臟在胸腔裡怦怦直跳。這不僅僅是像,這簡直是把那一刻她的靈魂——那份純粹的歡樂和生命力——給捕捉住,然後凍結在了這團泥土裡!
「這……這是我?」她喃喃自語,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一股強烈的、混合著震撼、感動和莫名羞澀的情緒湧上心頭,讓她眼眶微微發熱。她從未如此清晰地「看」到過自己開懷大笑時的模樣,更從未想過,會有人能將這轉瞬即逝的快樂,如此精準、如此充滿敬意地凝固成永恆。
姜澤沒有回答。他做完這關鍵的一步,似乎耗費了巨大的精力,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後退一步,微微喘息著,目光緊緊鎖定在泥塑那張生動的笑臉上,深潭般的眼眸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完成關鍵步驟後的釋然,有對作品初步成型的審視,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這份被成功捕捉的「生命力」的悸動。
爐火的光芒跳躍著,將兩人一塑像的影子拉長,投在斑駁的牆壁上,無聲地交織。空氣中,泥土的氣息、松煙的味道、還有那縷若有若無、彷彿從未消散的降真香沉靜餘韻,靜靜流淌。這份沉默不再尷尬,而是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心靈相通的默契。藝術的刻刀與生命的熱忱,在這片破敗廢墟中的小小工棚裡,在戰亂的陰影和生活的重壓之下,碰撞、交融,悄然孕育出一朵名為「理解」與「連接」的花蕾。枯木般沉寂的世界,似乎因為這尊正在誕生的「笑顏」,而悄然透出了一絲「春」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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