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軒華冷哼一聲,滿臉不屑,將手中茶盞一仰而盡,那股子嫌惡與怒意幾乎壓也壓不住。
亦真見他神色不悅,心生疑竇,問道:「林公子何以動怒?方才那掌櫃不是已經應允了灶房一事麼?」
林軒華「哼!」地一聲,將茶盞重重一擱,發出砰的一聲響,語帶譏諷道:「是答應了不假,可只怕答得太快,反倒叫人心裡起疑。瞧他那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多半是沒料到今日有這一碴,這才臨時找了個藉口,好進灶房裡補漏洞,遮掩些不該見光的事。」
亦真一臉迷惑,喃喃道:「不過就是間灶房,難道還能藏了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不成?」
林軒華看了他一眼,搖頭歎氣,語氣帶著幾分不以為然:「亦兄弟你還太單純。做買賣講究的,是『信』字當頭,腳踏實地、貨真價實,那才叫長久之道。若是見不得人之事一多,無論再怎麼遮掩,終究還是會敗了根基。這掌櫃一口一個『怕委屈了我』,分明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說白了,就是怕我們進去瞧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白雪靈沉吟半晌,也跟著開口道:「依我看,多半是灶房裡有些不堪入目的髒亂,或是存了變質的食材、遭鼠害蟲咬,掌櫃怕叫我們撞破了,壞了林府的名聲,這才慌忙要掩飾一番。平常客人不會進灶房,他自然無所顧忌,哪知今日撞上了林公子,這才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林軒華聽罷頗為欣賞,朝她豎起大拇指,稱讚道:「白姑娘果然心思縝密,說得句句入理,見微知著,佩服!」
他語氣一沉,冷聲補道:「商販若失了信義,就如飛禽斷翼,無論原本飛得多高,也只有墜落一途。」
亦真聽得心頭一緊,沒想到這其中竟有這般門道,不禁問道:「那我們是不是該趁現在闖進去,看看他究竟在裡頭動了什麼手腳?」
林軒華卻搖了搖頭,語氣平靜卻堅定:「此事與你們無關,倒不值得為這種小人節外生枝。此時不宜硬闖,惹得對方起疑反倒壞事。改日我自會通報,派人暗查此事,一切水落石出時,自有人收拾他們。」
亦真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心知林軒華素來精於處事,生意場上歷練頗深,自有他一套做法,自己不便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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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靜坐廳中,等候灶房打理妥當。其間掌櫃不時遣人前來問候寒暖,茶水不斷,甚至還送來幾碟熱騰騰的下酒菜,香味撲鼻,看來頗為用心。
然方才那場口舌交鋒仍歷歷在目,幾人心中警惕未消,對這些殷勤反而存了幾分戒備。
林軒華只冷冷擺手,吩咐道:「這些東西,都退了回去吧,我們不必。」
小二不敢多言,慌忙端菜退下。
一個時辰轉眼而過,掌櫃那頭卻始終未有動靜。林軒華臉上神色漸沉,不時瞥向門口,又數次吩咐小二入內催促,卻每次都回覆:「尚在打理」、「還差些許」,始終推三阻四,敷衍塞責。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林軒華終於是按捺不住,霍然起身,衣袖一甩,面色沉沉地朝灶房走去。
一旁小二見狀,趕忙奔上來攔道:「林公子還請稍安勿躁,裡頭真的快好了,再給點時間就行了!」
林軒華冷笑一聲,眼神銳利如刀:「還等?說好了一個時辰!」
語畢不理,徑自繞過小二,便欲硬闖。小二大驚失色,連忙再次擋住,急聲道:「真不能進去!掌櫃說...還差最後一步!」
林軒華語氣轉冷:「一個灶房罷了,又不是藏了萬兩黃金,還怕我看不成?你們到底在隱瞞什麼?」
此時灶房門終於打開,掌櫃汗津津地走了出來,一眼瞧見林軒華已立於門口,頓時心頭一跳,快步上前賠笑道:「林公子恕罪,灶房一切已準備停當,如今可隨時進入使用。」
林軒華冷眼看他一眼,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道了聲:「勞煩。」便轉身招呼亦真與白雪靈,一同走入灶房。
灶房內部果然如掌櫃所言,空間逼仄得緊,充其量僅容五六人勉強施展。
地面牆壁乾淨無塵,連丁點水氣都尋不著,角落裡也無鼠跡蟲痕,兩口大鍋泛著鐵光,看起來竟像是新換不久。
林軒華心中冷笑:這掌櫃怕是把整間灶房翻修了一遍,連鍋都換新的,倒也下了番苦功。可惜做賊心虛,這一番粉飾太平反倒更顯可疑,改日定要查他個清清楚楚,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這灶房不過就這點大小,兩口大鍋擱在爐上便已將空間佔去大半,也不知平日裡若遇客人盈門,是如何應付的過來。
眼下灶房裡乾淨得出奇,牆面地面無半點油跡水痕,連一隻蟑螂的影子都找不著。如此整潔得近乎造作,反倒叫人生疑。
林軒華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地道:「這一個時辰,掌櫃可是沒白混,這灶房乾淨得跟新開張似的。」
他話鋒一轉,目光瞥向門外,只見門縫處一抹黑影閃過,那掌櫃正伸頭偷看,見林軒華回望,立時慌忙縮回,神情慌張可見一般。
「年良,去門口那兒守著,別讓人有機會偷看裡頭的動靜。」林軒華對著那名家丁吩咐。
那名家丁名叫林年良,聽令後略顯為難,便問道:「少爺,您方才不是要我記下這菜譜的嗎?」
林軒華擺了擺手,道:「這地方擠得很,守門也不妨礙你記下。再者,若叫宵小偷了我們的方子,那才真是虧大了。」
林年良剛要照辦,亦真卻出聲攔下,道:「我來守門吧。你是專責記菜譜的,還是在一旁看得清楚才好,萬一漏了些細節便可惜了。」
「且慢亦兄弟。」林軒華聞言,眉頭微皺,道:「你我雖是故交,但此番你是貴客,豈能做下人該做的事?此事讓年良去便是。」
亦真擺手一笑,語氣溫和卻堅定:「林公子也說了,站爐子旁站門口都是一樣的,況且你是事主,要是這道菜真有用,那看門跟記菜譜豈能兼顧,還是讓他挨著雪靈瞧著吧。」
林軒華見勸不動他,正想再說幾句,白雪靈在旁笑道:「亦真說得有理,我們已被那掌櫃拖延許久,還是早些動手為是,林公子你便別推辭了。」
見兩人一唱一和,林軒華只得無奈受了這份情,微微作揖,道:「那林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罷,眾人依序就位。白雪靈當即展開動作,將林府家丁方才買回的豬肉、雞肉與其他食材一一擺上案台,整齊有序,井井有條。
別說亦真心道白雪靈會不會煮飯,不瞧不知道,一瞧嚇一跳。
她先將兩種肉切剁拍壓,使之酥軟易成泥狀,再將之混和揉捏,搓成圓潤肉團,個個大小一致,約莫一口的量。動作間不見絲毫猶豫,雙手翻飛如燕,轉眼數十個肉丸已然成型,再一一裹上厚實麵粉,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毫無滯礙,叫人目不暇給。
亦真站在門邊,眼見白雪靈動作利落,心下暗驚:她手藝竟如此嫻熟?這一路行來卻從不出手,總是默默看著他張羅吃食,如今才發現,竟藏得這般深!
肉丸備妥,她便轉向那口早已點燃的鍋爐。
只見火光熊熊,鍋底熱氣騰騰。
她毫不遲疑地倒入半桶清油,靜待油溫升高。過得片刻,鍋中已泛起細細白煙,足見火候已至。
林年良本就是廚下出身,此刻一看,只覺這菜做法與坊間炸餅無異,頂多是混了豬雞雙肉,尚不見什麼驚人之處。他雖不語,眉頭卻微皺,心中略存質疑。
林軒華忍不住問道:「白姑娘這是要做炸物?」
白雪靈抹了抹額上薄汗,回道:「不錯,這只是第一道工序,後頭還有幾道手法,得一步一步來。」
說罷,她吩咐林年良將一桶冰水備於一旁,然後便將那些肉丸逐一投入滾燙油鍋中。
霎時間,只聽「劈哩啪啦!」炸聲大作,熱油如雨濺起,空氣中瞬間瀰漫起濃郁肉香與火氣交織的味道。
然而火勢猛烈,油花四濺,白雪靈閃避不及,竟被一滴滾油濺中右手,頓時疼得輕呼出聲,一時間失了重心,身子向後倒去。
未及眾人反應,亦真已如影隨形般閃身而至,一手穩穩將她攬住。
「妳很久沒下廚了,這等火侯自然生疏了些,小心些才是。」他語氣溫和地說道。
白雪靈臉頰泛紅,似羞又似惱,連忙掙脫開他的手臂,低頭避開他的眼神。
一旁差點被閃瞎了狗眼的兩人面面相覷,兩人對望一眼。
林軒華心頭驚疑不定:這亦真果真身手了得,懂得武功肯定不假,要不然怎麼轉眼一瞬就繞過兩人,無聲無息地將白雪靈擁入懷呢?
白雪靈穩下身子,強作鎮定地說道:「不必擔心,回去看門吧。」
亦真點點頭,默然退至門口站定。白雪靈旋即繼續執鍋翻炸,似將方才一幕悉數拋諸腦後,重新聚精會神。
怎麼說也是幾間飯館的大掌櫃,見過無數廚藝的林軒華,對這道菜的手法自是心中有數。
他與林年良一樣,初看白雪靈的做法,竟也看不出有何玄妙之處——不過是尋常的油炸工序,哪裡稱得上奇巧?
然而接下來的步驟,卻讓兩人皆是一怔。
只見白雪靈取來一口大碗,將數種香料逐一撒入,手法熟練,調配精準,彷彿早已在心中有了分寸。
接著,她舉起方才備好的冷水,緩緩注入碗中至半滿,而後又將另一半空間填入色澤深沉的醬油。
碗中漸漸瀰漫出一股濃烈異香,似鹹似甘,又帶微微酸氣。
待肉丸炸得金黃酥脆,她便迅速撈起,瀝去多餘油脂,緊接著毫不遲疑地將所有肉丸一股腦地投入那碗混合醬汁之中,浸泡醃製。
林年良見狀,忍不住脫口而出:「先炸後醃?姑娘,這手法只怕顛倒了吧?自古來說,都是先醃入味,再下鍋炸熟,這可從未聽聞反過來做的。」
白雪靈卻不疾不徐,撈起一勺清水將雙手洗淨,隨後輕揉方才被燙著的手背,嘴角泛起一抹笑意,道:「不必急,且莫急下斷語。待會嚐一口,便知其妙。這一味,得醃上個一盞茶功夫才成。」
她語氣自信從容,仿若胸有成竹。林軒華與林年良聽她說得這般篤定,雖仍滿腹狐疑,卻也不好多言,只得暗暗記下時辰,靜待時機到來。
一盞茶工夫轉瞬即逝,白雪靈見火候已到,便將那盤浸泡過的肉丸再次倒入鍋中,此番卻未再添油,而是將鍋燒得赤紅發燙,蓋上厚蓋,大火悶炒。
她雙手握住鍋耳,用力翻搖,那沉重的鐵鍋在她手中竟如紙鳶般翻飛,肉丸在鍋中翻滾跳動,滋滋作響。
這口大鍋,便是壯年男子施力也未必能掌控自如,她卻使得順手熟練,不僅毫無遲滯,還能時不時掀蓋觀察鍋中變化,確保每一顆肉丸都受熱均勻,直至表面焦香,內裡鎖汁,才終於熄火收鍋。
「這...這就完了?」林軒華見她將火熄去,卻未即刻端出食物,不禁疑聲問道:「白姑娘這道菜才做一半,怎麼便將火關了?」
白雪靈不急不躁,將鍋鏟放好,順手將灶房整理得乾乾淨淨,邊擦手邊答道:「已經完成了。此菜重在餘味,須得靜置一段時間,待其冷透之後方能入口。」
林軒華聞言,越發不解。
他原本以為這道菜工序繁複,沒想到竟這麼快就告一段落。
從她起手至今,連帶醃製時間也不過半個時辰,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曠世奇珍的玩意。再怎麼說,也只是炸了幾顆肉丸子罷了,竟讓她信心滿滿,這份自信從何而來?
見林軒華眉頭深鎖,亦真雖心中也頗多疑慮,卻仍為白雪靈緩頰道:「此東西還沒入口,誰也不好妄下定論。不如再靜待片刻,吃過再說也不遲。」
眾人只得應下,隨即林軒華讓白雪靈去旁邊歇息,又讓林年良留下來善後,自己則親自出門至轎中取藥膏,替白雪靈處理傷處。
等他回來時,只見那十來顆肉丸子已然放在盤中晾涼,擱於桌側,熱氣早散,餘香未盡。
白雪靈一邊與兩人閒聊,一邊輕揉著手上那點燙傷,神情悠然,絲毫不見焦躁。
林軒華從懷中取出藥膏,那是府中常備的上好外傷藥,清涼止痛、去腫生肌,只見白雪靈輕輕塗抹,不多時,紅腫處便已消褪大半,果然療效極佳。
待肉丸完全涼透,白雪靈將其整整齊齊擺入一只大盤,滿滿當當地端上桌來。只見那肉丸圓潤光滑,色澤深褐帶黑,竟似染了醬墨一般,每顆皆滲出冷氣,竟給人一種與尋常熱菜截然不同的感覺。
眾人圍坐桌旁,你看我,我看你,卻無人敢率先動筷。
白雪靈自顧自地取了一顆放入口中,微微閉目細嚼,良久,吐氣如蘭地道:「嗯,就是這個味兒,正如我所想的那樣。你們也來嚐嚐。」
三人互望一眼,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想當第一個試毒的人。
林軒華與林年良神色皆有幾分遲疑,顯然對這一盤色澤陰沉、氣味奇異的冷丸子頗感戒心。
最終,亦真嘆了口氣,挺身而出,捧了自己名義上夫人的場子。
他伸出手指輕輕一捏,那肉丸冰冷如雪,寒意從指腹透入掌心,頓時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他略一猶豫,迎著眾人目光,只得咬牙將那丸子一口塞入。
剛一入口,冰涼的肉汁倏然爆出,鹹香、微甜,層次分明,在口中翻湧不息。
他細細咀嚼,表情隨之變幻莫測。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fLKyE7m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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