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千戶領著眾人駕馬緩行於營內,一路指點講解,途中他策馬至一處高地,手指前方,只見場中正有一小隊人馬正在操演。
那場地中央,塵沙漫起,尚未開鋒的長槍鈍刃不時碰撞,叮鐺作響,彼此對壘的雙方加起來約有百餘人,喊殺聲雖不整齊,卻也嘹亮起伏,響徹耳畔。
馮千戶望著那群人,聲調平淡地道:「此處乃是實地戰場演練之地,各位請看,場中多是老弱殘兵,體魄不濟,神情渙散,素質良莠不齊。他們皆為其他營淘汰下來的,或是因傷病未歸,或窮苦潦倒、投軍無門者,至此求一口飯吃,便湊成了這支隊伍。」
他語氣冷然,顯然早已對此景司空見慣。
白雪靈皺了皺眉,語帶疑惑地問道:「小女愚昧,還請大人賜教,這一營留之何用?既為殘兵,難堪重任,焉能應戰沙場?」
馮千戶還沒回話,馬宸鋒卻已急忙搶先道:「好妹子,這你可有所不知,這鐵血營表面雖為演練之所,其實是為我了糧草營護衛而設的。」
白雪靈抿嘴一笑,眸光流轉,似笑非笑地問道:「這營中之人,有的老態龍鍾,白髮蒼蒼;有的行動不便,腳步踉蹌;更有些毛頭小子,提刀舞槍,動作稚拙可笑。如此陣容,連糧草兵都不如,若真有敵襲,能保護的了誰?」
馬宸鋒不以為忤,反倒仰頭大笑,得意道:「妹子言之有理,咱們糧草兵雖是後陣之輩,卻也是扼守命脈的要角,沒吃的,還談什麼打仗?說起來,鐵血營這班人確實不中用,平日裡訓練倒也湊合,但真刀真槍一來,恐怕就要四散奔逃。」
他說罷,還刻意瞟了馮千戶一眼,臉上滿是挑釁與自得之色,語氣之中頗有幾分諷刺意味。
「鐵血營的名頭聽來威風,實則不過空殼一具,那些從軍之人,或為逃荒避難,或為乞生圖存,被調來此營。說到底,若敵軍真的深入天合腹地,咱糧草早就守不住了,還用得著他們出陣?多年以來,這鐵血營連一場硬仗都沒打過,說是護衛,其實是虛設罷了。」
眾人聞言,紛紛面面相覷,神色難掩疑慮。
若果真如他所言,這營無戰之能、無用之實,那豈非只是白吃糧餉、徒耗資糧?
馮千戶聞言冷哼一聲,眸中閃過一道寒光,沉聲道:「兩軍對峙,兵貴神速。哪怕草木皆兵,也要防微杜漸。此營雖不堪大用,然亂世之中,不可無備。你倒是風雅得緊,整日醉倒花樓,卻來評我鐵血營虛有其名,真當這軍營是你常去的窯子麼?」
言語之中,直指馬宸鋒私德,且他屢次提起窯子,分明是蓄意羞辱。
馬宸鋒聞言,臉色鐵青,怒道:「姓馮的,你別太過份了!林公子在此,你卻口出穢語、百般辱我,還把窯子兩字掛在嘴邊,莫非是想讓人都看我笑話不成?」
馮千戶冷笑不語,唇角一抹譏諷愈發明顯,緩緩道:「怎麼,難不成是你在白姑娘面前失了體面,才急得跳腳?」
此言一出,無異於火上澆油。
馬宸鋒怒不可遏,猛然從馬上一翻而下,喝道:「馮恆!你一而再、再而三,我馬宸鋒豈是可讓你如此戲耍之人?來啊,與我一戰,決個勝負!」
語畢,已拔出腰間佩刀,刀鋒閃寒,直指馮千戶鼻尖。
馮千戶面色驟變,厲聲喝道:「大膽!區區一百戶,竟敢在本將面前動刀舞刃?你當這鐵血營是無人治你麼?再不收手,我便以軍法處置!」
兩人怒目相對,氣機互相激盪,眾人屏氣凝神,霎時間空氣猶凝結不動,場面如弦將斷,殺機四伏。
「好了好了,都歇一歇氣吧,這營地還沒巡完一半呢。」
林軒華連忙策馬上前,勸道:「兩位都是我天合一方之將,當為國家肝膽相照,豈能因為私怨而內鬥?此舉未免太不智了。」
白雪靈也急忙勸道:「馬百戶,局勢多艱,敵情難測,將士們自當戮力同心,共抗冥族,不宜於此時內耗,還請以大局為重。」
馬宸鋒素來鐵直,對旁人言語多半置若罔聞,唯獨白雪靈說的聽得進去。
此時她一開口,他便不再強撐,強壓怒火,將佩刀收起,翻身上馬,悶頭前行,對馮千戶不發一語。
馮千戶見狀,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心中冷哼不已,雖忿忿不平,但念及林公子身份,自是不敢再滋事,只得壓下怒火,領眾人繼續巡視。
駕馬途中,白雪靈坐於後座,微側身軟語低喚,纖指暗暗在亦真手背上輕輕一捏,柔聲道:「你怎麼看?」
亦真只覺一縷香風撲鼻,耳根一熱,連忙轉開臉去,低聲含糊道:「怎麼看都是林公子在主事,我的想法不重要吧?」
白雪靈呵呵一笑,聲音輕柔如風鈴:「我是指這鐵血營。你既已是半個天合人,見了這種光景,難道不憂心麼?」
亦真聞言,微微低頭,沉吟片刻,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憂心自然是有的。只盼...這鐵血營,終究只是個特例罷了。」
「喔?」白雪靈語氣一轉,笑中藏針地又小聲問道:「那若天合將士盡皆精銳,攻勢如雷,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大敗我冥族,屠戮我族人,將我族驅逐回巴雅爾青嶺深處,你是不是就能歡喜鼓掌、舒心快慰了?」
亦真聞言,心頭一凜,偏過頭去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既無怒意,也無譏誚,唯有一抹難以言說的無奈與愁緒,低聲道:「妳明知我答不上來的,又何必問我這種話。」
白雪靈掩唇輕笑,雙目含波,水靈靈地望著他,那雙眨動的眼睛裡盡是戲謔與靈動,風情萬千,足以迷倒塵世萬人。
她這般神態,恰落入後方馬宸鋒眼中,使得他心神俱蕩,胯下戰馬不由自主地哼鳴一聲,他遂暗暗驅馬,徐徐靠了過來。
「妹子,近來身體可安好?」他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語調裡盡是做作關懷,眼神卻早已游離於白雪靈的酥胸、腕間與玉項之間,目光貪婪如狼,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
白雪靈眉眼一彎,盈盈施禮,道:「有勞馬百戶掛念,小女子一切安好。」
說話間,她不經意地撩了撩青絲,指尖輕拂鬢角,嫵媚自生,這一撩之姿,叫得馬宸鋒雙眼發直,幾乎失了魂魄。
「咳!」他勉強收攝心神,輕咳一聲,強作鎮定地道:「方才那姓馮的胡言亂語,分明是心懷妒意,欲毀我名聲。還請妹子明察,不要將那些無稽之談放在心上。」
說到底,馮千戶掌管一營兵馬,即便皆是老弱之輩,也屬於千戶之尊;而馬宸鋒只為百戶,又是糧草後勤,真要論資排輩,怎會有馮恆忌妒他的道理。
白雪靈心中清楚得很,馬宸鋒逛窯子的傳聞多半屬實,只是誰又願在眾人之前被揭短,落面子呢?
她並未拆穿,只是含笑柔聲道:「馬百戶一心為軍,忠職在身,大戰在即,哪還有閒暇流連煙花之地呢?」
「那是,那是!」馬宸鋒忙不迭點頭,臉上堆滿笑容,連聲道:「妹子冰雪聰明,自是不會信那人的胡言亂語!」
正當他想再搭話時,前頭馮千戶忽然高聲開口:「諸位請看前方,此乃本營士卒起灶之地,眾人不妨下馬細察一番。」
語罷,他一馬當先,翻身下馬。
餘眾見狀,也紛紛落馬隨行。
只見那灶地極為破敗,幾頂破舊帳篷散亂搭於沙地之上,帆布已褪色皺縮,無法禦風避雨。
四周荒草叢生,泥濘遍地,空氣中一股酸腐之氣撲鼻而來。帳邊堆著破裂陶罐與斷碎木具,幾名士卒衣衫襤褸,步履匆匆地於灶邊來回奔走,張羅著午餐事宜,惟其所用鍋釜皆油垢斑駁,炊煙裊裊間尚夾雜著濃烈惡臭。
馮千戶輕描淡寫地提議:「諸位若覺得疲憊,倒不如先於此處歇息片刻,待用過飯後再啟程也行。」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臉色微變。這種地方怎堪下口?就是再飢腸轆轆,此刻也興致全無,紛紛搖頭婉拒。
馮千戶見無人領情,冷哼一聲,也未多言,復又翻身上馬,帶眾人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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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行至一里之外,前方沙場上立著數十根木桿,形如人形,或瘦或壯,或高或矮,其中數尊更披著破敗甲胄,明顯為供士兵練習斬擊之用。
眾人下馬細看,只見那處正有一隊士卒於木人之間往來縱橫,手中皆持開鋒兵刃,揮砍不止,聲如震雷,汗濕衣衫,動作利落分明。
這與方才見到那班老弱殘兵判若兩人,這一隊人馬精神煥發,訓練刻苦,氣勢如虹。
馮千戶面露得色,朗聲道:「此乃我鐵血營中精挑細選之士,數量雖不多,然皆乃心志堅定、身手矯健者,雖不及前線悍卒,卻亦堪當一面,若逢敵襲,定能一戰。」
眾人聞言稍感慰藉。雖然場中僅有五六十人,對一營來說宛如杯水車薪,卻總勝過全然無備。
只見馮千戶健步走至一座木人前,正操刀練習的一名士卒見他到來,立刻停下,抱拳大喝:「馮千戶親臨!諸位將士,停——!」
聲音宏亮,如鐘似鼓,場上士卒齊聲應令,動作整齊劃一,列隊整裝,威儀不俗。
馮千戶頷首微笑,轉向林軒華等人,語氣沉穩道:「這些木樁,皆為我軍親手砍伐削製,為求訓練之效,無奈此地泥沙遍地,鬆軟難行,訓練成果大受影響,若能得一良地,當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林軒華低頭踏了踏腳,果見地面鬆軟泥濘,正如馮千戶所言,不是練兵操刀的好去處。
他正想答話,忽聽後方馬宸鋒冷笑一聲,道:「戰場之上,步步荊棘,水淹泥陷都是稀疏平常,若連腳下不穩都算阻礙,那豈非見了血便要退?木是死物,人是活人,在這砍砍木頭,便能習得殺敵之術?未免太可笑了點。」
此言一出,語帶輕蔑,眾人皆微有側目。
馮千戶聞言神色一沉,斂聲反駁道:「練刀三日可斷草,三月可斷皮肉,三年可斷鐵木。刀鋒不利,豈敢臨陣?訓練之道,貴在積累,豈容你三言兩語輕判為無用?馬百戶這等眼界,也敢口出狂言,當真狂妄。」
語氣中寒意漸盛,顯見對馬宸鋒言語已懷不滿。
馬宸鋒不甘示弱,斜睨一眼,面帶挑釁之色,未語卻勝似千言,一時場面凝滯,氣氛頗為緊張。
「二位將軍,萬不可傷了和氣。」
林軒華連忙上前打圓場,笑道:「依我之見,二位所言皆有道理。天合男兒,個個頂天立地,同為國效力,理應同心,何須爭執於一時口舌?」
話音剛落,白雪靈忽然抿唇而笑,淡淡道:「林公子,你說的雖不錯,卻未必貼合實情。兵者,乃血性之人,爭鋒對立本屬尋常,何況二位將軍自入軍營以來,便時有嫌隙,今日若不就地分出勝負,彼此恩怨恐難平息。」
她語氣柔婉,卻言辭犀利,直指關鍵,句句鏗鏘有力。
林軒華聽罷略感訝然,旋即轉身望向兩人,道:「要分勝負?白姑娘所言…也是,不知兩位將軍意下如何?」
馬宸鋒心知機不可失,當即冷笑一聲,道:「我自無不可,只怕有些人只敢嘴硬,不敢出刀。」
此語一出,已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馮千戶眼神一凜,怒火頓生,沉聲道:「哼!比便比,老子怕個屁?只是不知怎麼個比法?」
語畢,便抽刀出鞘,寒光一閃!隨手朝一旁木樁橫斬而下!
只聽咚然一聲震響!刀鋒竟深陷木樁半截以上,入木之深,堪稱駭人,眾人皆為之一震。
林軒華略作思忖,卻一時無策,便轉頭詢問:「白姑娘以為,該以何種方式分勝負為妙?」
眾人目光齊聚,只見白雪靈低首沉思,忽然目光一亮,望向遠處一片翠綠竹林,便翻身下馬,揚聲道:「此地既為演武之場,不如就以刀法一較高下,如何?」
馮千戶挑眉問道:「姑娘之意,莫非要我等劈砍這些木樁?」
白雪靈輕笑,語帶調侃:「以馮千戶之武藝,要斷這木樁自然不難,豈非太無趣?我想,不如將木樁換為竹子,或可另有趣味。」
此言一出,眾人皆哄堂大笑。
竹子空心,還不如木頭堅固呢,以之為敵,未免太過輕鬆,要怎麼比出刀法高低?不少人臉上現出狐疑之色。
白雪靈卻自若一笑,抬手止住眾聲,道:「諸位請聽我說。我們可以將竹子一根根橫列,用繩子綁住,如築竹牆一般。初以一根為始,能一刀劈斷,便再添一根,如此逐步遞增,直至無法一刀劈開為止。到時誰能斬破最多,誰便為勝,林公子意下如何?」
林軒華聞言雙目一亮,連連點頭道:「妙!妙哉!此法既可觀力,又能見技,當真巧思,佩服佩服。」
眾人亦紛紛點頭,覺得此計別出心裁,既不傷人,又能較藝,實為難得之法,原本壓抑的氣氛登時輕鬆不少。
馮千戶見無人異議,便振聲道:「好!就依白姑娘的辦法,我立刻叫人去取竹來!」
說罷,即召來軍中一支人馬,命其前往竹林砍伐,士兵們得知兩位將軍將於場中對決,無不精神振奮,紛紛湧向場邊欲觀盛事。
只聽竹林中刀斧齊鳴,劈砍之聲清脆鏗鏘,伴隨陣陣竹葉翻飛,仿若鳴風過林。
未及片刻,便見幾輛木車滿載翠竹徐徐而至,將場中眾人圍得水洩不通,將士們摩拳擦掌,都是期待萬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ApxtVgv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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