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的隨筆或短篇 - 短篇《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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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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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的母親——喬玟，去年年初的時候過世，肺腺癌，她一直覺得是父親李杰的責任，畢竟她老子回家後總是想當大爺，似乎視旁人為無物，大喇喇地在家裡抽菸，一直到李娜與弟弟李逸成年後，兩人頻頻向父親抱怨後才稍稍改善——母親聞了他大半輩子的二手菸。

她真想明白指出是父親的習慣害死了母親，但看老人家難過，一個人獨自掉淚，她就也沒多說什麼。

李杰不是糟糕的父親與丈夫，他從年輕時就辛苦工作，一路從底層工人幹到現在，跟朋友合夥開了間中型統包公司，已經退休的他，光領分紅就夠吃穿了，這輩子他都努力的讓家人與妻子過上好的日子。

別說家裡，喬玟娘家很辛苦，李杰也大方的提供贊助，據說兩個舅舅結婚時掏不出錢，李杰把兩個小舅子當成自己親人，援助了不少。

只是抽菸這個惡習，他改也改不掉。

前幾年，李娜曾經拉著父親去戒菸門診，但她後來工作搬離家裡，沒能繼續監督她老子，想也知道，戒菸失敗了。

但至少李杰這幾年會認分地會去陽台抽菸，她每次回家時，客廳不再瀰漫著一股菸味。

「唉唷，不錯哦！」

「拜託，我只是不想聽妳發牢騷，煩死了。」

李娜見到母親喬玟悄悄地向她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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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玟過世那年才53歲，診斷不到三個月內就過世了。

全家悲痛萬分，那年李娜剛結婚，還跟丈夫討論要快點懷上孩子，好沖喜看能不能夠讓母親的病情好轉。

不過，喬玟的病情卻急轉直下，後期更需要親屬去醫院照料，父親長年在工地工作，一直都有痠痛的問題，常常夜不成眠，更別說窩在病房的陪病床了。母親跟弟媳處得不好，所以大多都是李娜去醫院照料喬玟。

她反而慶幸自己沒懷上孩子，否則哪撥得出時間去醫院照顧。

李杰跟亡妻喬玟的感情很好，雖然李杰工地工作慣了，老喜歡扯著嗓門，嘴裡也都是外頭的豐功偉業，孩子李娜與李逸的話也總是當成耳邊風，但唯獨妻子的話，他雖然嘴巴上說著老婆什麼都不懂，但還是幾乎都照辦。

喬玟與李娜的祖母處得不好，畢竟李娜祖母嫁得早，以前她也是被惡婆婆虐待過的，所以她用同一套標準要求喬玟。在祖母眼裡，媳婦就應該遵循三從四德，幹嘛去外面工作，在家裡相夫教子就好，但李杰早年工作並不順利，光靠他一個人的薪水養不活全家，更何況喬玟的兩個弟弟還在讀書，李杰暗地幫忙也從來沒讓祖母知道。

祖母老是向父親要錢，加上也很寵李娜其他幾個叔叔，幾個叔叔更是一輩子撿角，至今仍混得不好，其中一個年輕時就因為飲酒過量，暴斃死亡，或許就是祖母寵出來的，不過老人家從來沒想過自我檢討，反而責怪李杰幫的忙不夠多，才會導致如此。

李杰幾乎被祖母榨乾，喬玟見李杰為了家庭任勞任怨，等到孩子稍微長大能夠獨立後，就去鄰近工廠當作業員。她做人懇切、做事認真，一路被拔擢到當小組長。祖母知道喬玟開始工作後，也曾依此向李杰索錢，說家裡應該輕鬆多了吧？但李杰根本沒甩過自個兒母親，

母子倆還曾經吵到將老家天花板掀開，這點也是喬玟過世了之後李娜才知道。

說真的，李娜一直很看不起祖母，雖說祖父英年早逝，留給祖母一堆子女，她一個人要應付公婆，還得將幾個孩子拉拔長大，造就了她這種精明能幹，把歪腦筋動到任何可以利用的親屬身上的性格。

李娜看著她欺負、凌遲自己母親，前幾年得知祖母因為摔倒導致癱瘓，兩個月內因敗血病過世，自己還有些暗自叫好呢！

祖母每次來家裡拜訪，老是指出哪裡哪裡擦不乾淨、地板不夠啵亮，似乎在責怪媳婦因為工作疏於家事。

「賺那一丁點錢，結果家裡搞成這樣，像什麼東西？」

祖母每次揚聲批評時，喬玟總是拼命道歉，說對不起沒做好妻子本分，但要是喬玟不在，李杰都會回嘴祖母，說她這麼愛乾淨，不然她來掃啊！啊喬玟就想去工作，給孩子更好的生活！哪有這麼多時間打掃，不然她這個兒子不工作，專門來做家事好了。

「男孩子家怎麼可以碰這些，這種事情應該是女人要負責的！」

「所以我叫妳來弄啊！」李杰的大嗓門，看在當時還是孩子的李娜眼中，覺得老爸實在太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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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喬玟不是什麼驚世逆媳，她頂多偶而找理由不跟著李杰回老家而已，即便對婆婆有苦難言，但她也從來沒有給過壞臉色，至少過年的時候她都會認真的「演戲」，裝作自己對婆婆十分服從。

她面對如此惡毒、惡劣的婆婆，還是儘可能地做好媳婦的本分，這倒是導致她對自己的媳婦特別包容——所以李娜的弟媳婦當然就爬到她頭上啦！

李逸跟妻子孫明明是青梅竹馬，從高中時代交往，大學一畢業就結婚生小孩啦！他們倆夫妻婚後幾年都住家裡，她可真是都把自己當成客人了呢！一回家就直衝房間，好像在忙什麼大事業一樣，喬玟把飯煮好，三催四請以後才會出來「見客」，也幾乎從來不主動說要幫忙分擔家事。

久而久之，李娜跟弟媳婦孫明明越來越不對盤，不過喬玟為了家庭和樂，要她這個大姑多讓弟媳婦一些。

拜託，我是見到她幾乎都爬到妳頭上才會說話！李娜心裡是這麼想的。

妳不喜歡我說的話……那我就不說了，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她幾乎每天替全家人洗碗，李娜想著想著就覺得不舒服。

幸好孫明明後來也受不了跟公婆住的日子，搬走以後，李逸有時候還會跟李娜埋怨老婆不喜歡做家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下班回家還得累得半死，問李娜能不能暗示一下孫明明，拜託替李逸分擔一點。

才不要咧！老婆還不是你跟媽寵出來的？李娜當然拒絕。

就連喬玟最後在醫院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李逸還曾經說過，妻子明明能夠幫忙分擔。

李娜問他：「你有問過你家那個老婆嗎？」

「當然沒有，不過她應該……要分擔吧……畢竟她是我們家媳婦。」

「你還是別開口好了，我怕她把你殺了。去醫院照顧媽，先別說她願不願意了，我反而不相信她有那個能耐把媽照顧好。」

不過，喬玟後期的照顧負擔確實很重，最後不得不讓孫明明一起去醫院輪班。

結果孫明明第一天去輪班，就聽見李逸打電話知會李杰。

「媽說她的後事要給明明的朋友來辦。」

妳在說什麼東西？之前我跟爸去醫院顧媽這麼多次，媽什麼也都沒多說，結果孫明明一去顧，喬玟就跟媳婦交代後事——重點是，還透過李逸轉知？假傳聖旨？

李娜二話不說，立刻打電話給喬玟，想當然耳，喬玟否認，不是說好了要找李杰的朋友辦後事嗎？

這一連串事情，導致李娜在喬玟過世後跟弟媳婦孫明明幾乎決裂。

每次她回家探望李杰時，只要見到弟弟一家也在，都會找理由不多作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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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玟過世後不久，朋友替李杰介紹了好幾個女朋友，說李杰形單影隻，加上年紀大了，子女都不在身邊，沒人可以照應。

結果李杰挑著挑著，竟然選中了一個外地的阿姨。

阿姨住在台中，李杰說阿姨離婚後一個人把孩子拉拔長大，很偉大也很辛苦，在那之後，也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背景很單純。

李娜聽了以後當然不信——離婚二、三十年來從來沒有找過伴，但卻很快向父親拋媚眼？分明是知道老媽過世以後，善於理財的喬玟將李杰後半輩子的積蓄打理得不錯，加上李杰開朗樂觀，除了有點大男人外，確實是個負責任的老好人。

一個死了老婆又有點錢的好人，實在不大需要怕找不到伴……頂多只怕被騙錢罷了。

阿姨的條件相當，也不差錢，似乎以前也擔心自個兒老本被騙走，經過朋友引介，兩個人便如同乾柴烈火，打得火熱——誰說過期的木炭燒不起來，只要互相敲擊幾下，什麼受潮過期，要造成森林大火都沒問題啦！

最近幾個月，李杰幾乎都去台中沉浸在溫柔鄉中，年老入花叢……而且說也說不得。

一開始只是李娜偶而回老家，發現父親不在，一連好幾次都沒遇見李杰，李杰才坦承他大部分時間都去台中跟阿姨同居。

「你這樣對媽公平嗎？她才過世一年而已！」

「妳媽過世一年多以來，我初一十五都去靈骨塔看她。我跟阿姨交往前，我還帶阿姨去靈骨塔問過她，她同意以後我才跟阿姨鬥陣。我覺得我該做的都做了，或許妳媽也希望我能夠放下她，重新生活。」

「所以你就這樣都不在家裡嗎？而且同居以後才跟我們說，我跟弟回去找不到你怎麼辦？不會擔心你嗎？再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快就跟阿姨同居！」

「妳跟妳弟……拜託，妳弟一年回來不到五次……妳呢，一個禮拜回來也就回來一次，所以我哪裡都不能去，就等妳跟妳弟臨幸我嗎？還有，我是妳爸還是妳是我媽？我要跟誰交往、跟誰同居，還要問過妳的意見喔？妳媽都同意了，我這輩子只聽妳媽的話，其他人的話，我才不用管！」

李娜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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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多希望能夠夢見喬玟，好來問問母親的說詞——她怎麼可能同意爸交女朋友？但是她之前夢見喬玟幾次，母親也都沒開口——據說死者託夢本來就不一定能夠說話，有很大的原因是，他們單純回來探望家人，多說什麼，只會讓家人無限思念。

她第一次聽到死去的母親開口，是李杰告訴她，喬玟已經過世一年多，準備找師父將母親納入李家祖先的牌位列中。

在夢裡，喬玟笑咪咪地望著李娜。

「媽……媽！」李娜在夢裡忘記母親已經過世了，她想帶喬玟去吃母親生前最喜歡吃的燒烤店——李娜最喜歡跟喬玟一起去，畢竟喬玟都會替女兒烤好食材，李娜只要打開嘴巴，母親甚至會餵她。

太爽了啊！有人弄到好又有得吃，重點是還不用付錢！

但喬玟卻搖了搖頭，指了燒烤店隔壁的火鍋店。

「燒烤是妳喜歡吃的，不是我喜歡吃的。我想吃火鍋。」

李娜瞠目結舌，母親鮮少對她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但她當然同意。

吃火鍋……？媽喜歡吃火鍋？

李娜跟喬玟一邊吃著火鍋，一邊聊天，她自顧自地分享自己的近況，她跟丈夫最近有什麼計畫，最近工作上又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喬玟不像生前，總是笑著聽女兒說這些毫無營養的話題，還會興致盎然問一些無關緊要，但卻讓女兒知道母親關心自己的話語。她看似欲言又止，又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地。

總算，她開口了。

「妳爸最近好嗎？」

「妳怎麼問我這個……妳不是跟他住——」李娜這才想起了母親已經過世，她感覺自己的夢境正在崩塌，逐漸分解中。

「冷靜！回答我問題。」喬玟突然吼道。

李娜從來沒有聽過喬玟吼過，她嚇了一跳，而母親輕輕地撫摸了她的手，讓李娜霎時穩住情緒。

「他都不在家裡。」一時之間，李娜開始抱怨父親李杰，說李杰現在交了個女朋友，幾乎連女兒的電話都不接、傳訊息也很少回。

在抱怨迴圈中的李娜，將母親過世的事情拋諸腦後。

「難怪，他好久沒來看我了。」喬玟聳了聳肩，好像想要開口似的，但最後仍選擇住嘴，她遞了帳單給李娜。

李娜拿著帳單，似乎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我幫妳付錢付了一輩子，我跟妳今生已了，幫我付錢嘛！」

李娜笑了，她從沒想過喬玟會這樣跟她說話。

「下次妳還是要幫我付錢。」走去櫃台前，她轉頭望向母親。

「看我心情。」一轉眼，喬玟突然在火鍋店門口出現。

「對了，爸有說最近要請師父去塔裡幫忙，要把妳納進去祖先牌位裡……那天我公司有事，還在問老闆可不可以請假。爸說我已經嫁人了，不到也無所謂，但我還是想去。」

「我就是要跟妳說這件事情，才會來找妳。」

「來找我？我還以為是因為妳很想我呢！」

「我當然很想妳，不過，我不覺得來看妳……會讓妳更好過。我有事情想要拜託妳。」喬玟接著說。

「我要跟妳爸爸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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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醒來以後，她忘記了夢境後段喬玟所說的話語，她不確定是自己不想記得，還是因為是夢境，所以無法記得。

她只記得——媽要跟爸離婚……為什麼？

媽生前跟爸的婚姻狀況……有這麼惡劣嗎？

她回想起搬去外面，偶而回家時，她老是喜歡待在客廳陪母親看電視，喬玟總是坐在固定的位子，對著螢幕上的畫面哧哧地笑。雖然母親確實會私下向她抱怨父親太大男人，總是喜歡在外做面子，請公司師傅吃飯，胡亂撒幣，但至少父親對這個家負責，也不喜歡跟客戶去戰酒家——主要是因為他酒力不好，要拚酒的行程總是交給其他合夥人去做。

母親最後的日子裡，她也總是告訴孩子們——主要是李娜，她這一生很感謝跟他們當一家人——尤其是丈夫李杰，他給了她最棒的回憶，讓喬玟能夠擁有李逸與李娜這對姊弟。

她到底為什麼會嚷著要離婚呢？難道夢也不過只是我的投射嗎？

是因為我太氣爸，才會夢到媽來跟我說這些嗎？

為求保險，李娜打了電話給弟弟，探問李逸——喬玟有沒有託夢給他過。

「我有夢過幾次，不過我只記得我一直一直哭，然後沒了。」

「我……我夢到媽跟我說……她想跟爸離婚，我還以為……她除了跟我講以外，也會跟你說。這種事情你不要跟你老婆說哈。」李娜小心翼翼地告訴李逸，她不確定能不能夠相信弟弟，但這種事情，也沒其他人能說了。

「我是沒夢過啦……跟爸離婚……妳要不要聽聽看妳在講什麼？我知道妳對爸交女朋友一直很不諒解。媽說要離婚……妳確定不是只是因為妳對阿姨不爽，所以夢到的嗎？」事實上，李逸跟弟媳婦孫明明見過阿姨，阿姨曾經來家裡作客，恰巧那天李娜有事，走不開。

他們事後還說阿姨人很客氣，覺得李娜刻意不赴約，很大不方。

拜託，我是真的有事好嗎？

「我覺得是媽真的有話想跟我說。」

「呃，我跟明明討論一下……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我再跟妳連絡好了。」

「我不是說不要跟明明說嗎！」

「妳有說過嗎？好……那我不跟她說啦，不要想太多啦！」

不過，十幾分鐘後，弟弟傳了訊息給李娜。

「明明說妳想太多了，媽怎麼可能說想要跟爸離婚。我們都覺得妳應該祝福爸幸福，媽已經走了，我們又沒辦法陪在爸身邊……當時他們雙人塔位都買好了……也是媽講的，妳也都有在現場呀！怎麼可能生前沒說要離婚，死掉以後才講這些？別想太多啦姊！」

李娜看到訊息快要氣死了，不是說好不要跟你老婆講嗎？

以前長輩都說女兒是賠錢貨。去你媽的，現在兒子才是賠錢貨啦！都聽老婆的，爸媽的話都不聽了。家裡的事情也沒看你出過一份力，現在媽有話想要講，你根本沒有想要聽嘛！

還說是我想太多。

她轉而傳訊息給父親李杰。

「你又在台中？」

過了兩天，李杰都沒有回。

第三天，總算回了。

「這禮拜有要結爐，別忘了。妳不能請假的話也沒關係，師傅說，出嫁的女兒是別人家的，不用到場沒關係。不過你想來就來，我不忌諱，畢竟是妳媽要進我們祖先牌位。看妳。」

＊備註：結爐是台語，指將新亡者的神主牌位燒掉，並取亡者香爐的一小撮灰，加入祖先的香爐內，也會併到同一個牌位中。

李娜看見這則訊息時，她剛好有空，她抓準時間撥打電話給父親。

結果那個天殺的李杰，竟然響了將近一分鐘才接。

「喂！問你在哪裡？都不用回喔！」

「我在台中妳又不高興。」

「我夢到媽了，她有跟我講話。」

李杰沉默了一會兒，他問女兒：「她說什麼？」

「她抱怨你都沒去看她。」

李杰大笑，李娜還能聽見他對遠處說：「妳嫂子說我都沒去看她。」

李娜知道，父親是在跟阿姨說話。

「這禮拜不是要去看她了嗎？」李杰總算回到話筒前。

「可能她覺得不夠。」

「妳媽不是這麼計較的人。」李杰似乎很肯定。

「可能她其實很計較。」李娜並不喜歡替母親代言，但她不得不猜測。

「妳媽就跟妳講這個？」

「對。」其實喬玟說得更多，但是李娜開不了口。

妳要怎麼替死去的人代言，說她想要跟生者離婚……？

李娜查過，以台灣的法律來說，人死了以後，配偶在法律上就視為喪偶，喪偶的人是可以再婚的。嚴格來說……其實李杰如果跟阿姨未來有意結婚……他當然不需要畫蛇添足的先去戶政事務所跟喬玟辦離婚。

但在日本，確實有寡婦向戶政機關申請要跟死去的丈夫離婚——主要是想要跟姻親斷乾淨，也想要免除照顧義務，如果公婆還在的話。

不過，李杰跟喬玟的情況卻是反過來，死者是喬玟，她想要跟生者李杰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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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為什麼媽說要離婚呢……？

而且她明明托夢給我……卻不直接跟爸說呢？

啊……李娜想起父親的八字很重，喬玟過世之後，李杰埋怨從來沒有夢過妻子。之前法會時，師父推測或許是因為李杰八字的關係。

「李先生啊！您八字太重，李太太可能沒辦法靠近你。」

是這個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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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李娜幾乎是一躺下來，她就夢到了喬玟。

不，或許她的身分不再是母親了，她說話的態度跟以往都不同，那個……語氣跟氣勢，都不像是喬玟。

喬玟身前總是輕聲細語，對待丈夫、孩子們都很溫柔，李娜幾乎從沒見過母親發脾氣過，但她這次卻顯得壓迫感十足。

「妳沒跟妳爸說清楚。」這次的夢境，他們直接在火鍋店裡面。

絲毫沒得選。

李娜啞口無言。

喬玟將芋頭丟進火鍋裡，她生前最喜歡煮火鍋時放芋頭，最好湯裡都是爛爛的芋頭絲。但李娜一直覺得很噁心。

「我說不出口，我要怎麼對他開口……妳要跟他離婚……」

「有什麼好不敢的？妳今天是幫我做事、幫妳媽做事！」喬玟彷彿滔滔不絕：「我為了你們做了多少事情，也才拜託妳這件事情，妳都不願意嗎？」

哇靠，現在媽也會情緒勒索啦！

「妳到底為什麼要跟爸離婚？」李娜問：「是因為爸外遇的關係嗎？」

「什麼外遇？我才不在乎他跟誰幹嘛。我死了，他要幹嘛我管也管不著，難道我要去壓那個女人嗎？」

「不然妳為什麼要跟他離婚？」

「之前聽你爸說過要結爐，把我併在祖先牌位裡，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去他的夢裡，我也都只能變成一團影子，你爸根本看不到我。我想說完了，不知道哪時候要結爐，去妳夢裡，想要探妳口風，結果還真的就是這幾天。」

「完了？為什麼？我以為這樣媽才不會一個人孤拎拎的。」李娜不解，媽嫁給爸，死後成為李家人……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去她的，我這輩子伺候那個老不死的女魔頭還不夠，現在我死了以後還要再見到她，除了她以外，還要面對你們姓李的列祖列宗，數不完的公婆，我才不幹！」

啊……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所以妳要為了這件事情跟爸離婚？」

「對，你爸他人很好，我很高興跟他共度一輩子。但他除了愛抽菸以外，也沒什麼壞習慣——我問過了，祂們說他沒這麼快死。他不在我旁邊，我拿他媽沒轍，更別說還有那些李家的壞婆婆們，她們那個時代的婆婆都很可怕，我才不要跟她們在一起。我想來想去，我為李家人辛苦打拚一輩子了，是該為自己著想了。加上妳爸那個人很傳統，結爐的事情他講很久了，他肯定不同意動他們李家的牌位——那很簡單，離婚就好，我也不為難他、不為難他們李家祖先。」

「這種事情……不是我可以幫忙的……就連祭拜的事情，爸也都說以後是李逸要負責，爸幾乎都不交辦給我……妳可能要去拜託李逸。」李娜說的是真的，自從李娜結婚後，所有祭祖的事情——尤其是喬玟的祭祀，李杰都交給李逸，理由是，他是兒子，理所當然要負責這些事情。

「李逸？每次去找他，他都哭的一蹋糊塗，根本談不了事情。再說，他有什麼用？有用的話我還要找妳嗎？他現在應該不叫李逸，叫做孫李逸，冠妻姓了啦！」

喬玟現在還會打嘴砲了，李娜聽了以後快笑死了。

「問題是，我現在講的爸不會聽。除非妳自己去找他。」但李娜也只能坦承。

「我就沒辦法進去妳爸的夢裡呀！我不行啦！」

「如果我把我的陽氣給妳呢，這樣不知道有沒有用？」李娜急中生智。她知道母親沒法進去父親的夢境，是因為李杰的八字太重、陽氣太強，但如果喬玟滋陽補陰呢？

「我得問問。」喬玟歪了頭，望向李娜，她問：「感覺對妳很危險。」

「拜託，老媽說要離婚，這種大事……不要說妳死了，要是妳還活著，說受不了爸要離婚，我也支持妳。」

「老娘沒有白生妳這個女兒。」喬玟似乎很驕傲，她說完後便消失不見，連同她桌上的牛肉鍋也無影無蹤。

可以不用付這鍋的錢嗎？李娜當時竟然冒出這個念頭。

幾分鐘後，喬玟再度憑空出現，她先是問了櫃檯結過帳沒有，店員搖頭。

哇！這麼在意啊！

很快地，喬玟談起正事。

「祂說可以，不過為了讓我能夠說話，妳會衰一個月。我最快明天才能進去妳爸夢裡，有空妳要去廟裡走一遍……跟神明說清楚，讓祂保佑妳，過馬路尤其小心，現在車都不讓行人，我在這裡遇到好多滑手機被車撞死的。」

「知道啦！」

「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喬玟似乎很擔心。

「可以啦，後天才結爐，一定來的及，媽妳放心！」

「記得去廟裡拜拜哦，真拍謝，還要用妳的陽氣。」喬玟不忘再度叮嚀。

「我們是一家人嘛！」

「要注意安全哦！」喬玟真的放心不下。

這時候，李娜才覺得喬玟又變回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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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結爐當天，卻一切依舊——除了李娜覺得頭特別暈，昏昏欲睡外。

當天一大清早，李娜還刻意打了電話給李杰，問他昨天睡得怎麼樣？

「問這個幹嘛？妳有夠嘮叨耶！」

「你有夢到媽嗎？」

「……幹嘛？」李杰先是沉默。

「沒事……」李娜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也不敢說什麼。

當天法事時卻狀況連連，一下約好的師父失約，臨時換另外一位住在附近的師父趕赴現場；要不就是準備開始儀式，其他家屬魚貫進入，這才發現別人早就預訂該場地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替代場地。

就連要拜神明的供品也不翼而飛，據說是其他家屬拿錯，不小心拿到李家的。由於場地問題，靈骨塔方說，只好等別人的法事做完，反正還得去買供品，就也沒有這麼急。

開車去市區的路上，李娜忍不住再問了李杰。

李杰似乎神情有異，一整天似乎都不在狀況內，要是以前他遇到了這種差錯，肯定會對兒子李逸就是一陣飆，因為這些事情都是李逸在打理的。他老人家自從半搬去台中以後，就很少過問這些事情。

「你還好吧？」

「妳怎麼一直問一直問？」李杰顯得很煩躁。

「媽真的沒去找你？」李娜終於鼓起勇氣。

「找我……找我幹嘛？」

「她說要跟你離婚。」

李杰緊急剎車，才發現差點釀成後頭的汽車追撞，後頭喇叭聲不絕於耳，他趕緊開到路邊。

「妳在說什麼？」

「媽說她不想要跟我們李家的列祖列宗放在一起，她不想照顧他媽的一堆劣祖劣宗。」

「怎麼可能？」

「她來我夢裡，她是這樣跟我講。」

「妳不要胡說。」

「我還給了她我的陽氣，她說她會親自去找你，她沒去找你嗎？」

李杰看起來很驚恐。

「我昨天夢到一個女人披頭散髮，她朝我飛過來……她說……『李杰你要是敢讓我跟那些瘋婆子住在一起，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我要跟你離婚，去你媽的！』」李杰摀著嘴巴，他說：「我不知道那是你媽，太恐怖了，我還以為是遇到髒東西……啊……那就說得通了。」

「對，那是媽。我也不敢相信，她死後大解放了。」李娜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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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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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後來，喬玟這個婚沒離成。

李杰還是戴李娜去市區把供品買完，最後去了法會。

法會現場，日光燈不斷閃爍，桌子上的供品也左搖右晃，活像個猛鬼屋，他一度嚇到都快尿褲子了……就連見多識廣的師父也嚇得奪門而出。

他這個老婆，生前溫柔婉約，怎麼現在變得這麼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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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李娜又夢到喬玟了。

喬玟她說，神明也贊成她離婚呢！所以閃燈那檔事是神明幫忙的，主要是想要嚇嚇李杰，阻止這件事情。

不過，李杰之所以讓法會依舊，當然不是強硬的要結爐，他讓儀式照舊，是要讓祖先知道，他李杰的老婆——沒錯，他媽的不爽跟他們結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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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呀李家祖先，可見你們做人真的很失敗。」

李杰那個不成才的，喝酒喝到暴斃的弟弟，當然也在「李家祖先」之列，他當然沒忘了給喬玟陳述的機會。

「喬玟，妳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們李家劣祖劣宗合在一起，如果不願意，連續給我三個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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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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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如果李杰開口要一百個聖杯，喬玟應該也會給他啦！

「你看，我老婆都這樣講了。她生前我就敢跟你們對幹，她死後我一樣也敢。」李杰轉身過去跟師父說：「拍謝，今天就不結爐了，我們李家祖先維持原樣。我老婆的要獨立牌位，等我死了，我會交代我兒子女兒，我要併進去跟她一塊，也不跟我那些李家的垃圾在一起。」

「老婆，妳同意嗎？」李杰想到喬玟畢竟還是跟他「開口」提了離婚，他不免有點擔心，所以還是開口詢問老婆意願。

李娜當時緊張得要命，不知道老媽會怎麼回？結果就在李杰伸手準備拿筊杯時，在桌上躺平的茭杯卻自己動了起來......其中一片筊杯翻了一圈——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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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應該不需要再多擲幾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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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驗證了李娜的話——兒子果然是賠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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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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