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 - 七十四、佐為的另一個弟子

棋盤每天都在使用，紫檀木緻密的質感靜穆沉古，遠看有緞子般的光澤，鑲嵌裝飾的側邊看過去碎金金光熠熠。

晚餐後，

延子總端坐在這華美的棋盤旁，

門鈴聲總是在七點響起，

棋盤上永遠都是從156手開始，

鏡光永遠執黑子，佐為的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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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手之前佐為已經鞏固了半壁江山，鏡光接納了佐為失誤的一手，打算從這局勢中找出生路，就像過去佐為數次從他手上接下難以逆轉的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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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子不發一語地守在敵手的位置，每對弈一次，鏡光就領教到延子的棋力。延子的戰術非常靈活，它的局部犧牲通常暗藏玄機，必定是為了換取什麼，非常靈巧。捨生非假命，帶死不關傷啊，一次次的應對，鏡光的棋步也更靈活了。他知道座子棋永遠在辯證中，半死圍中斷，全生節外分，分秒不能鬆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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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子沒有細長手指可以將棋優雅啣起，以嘴馭子看起來既笨拙又相當動物性，這鬥智活動從表面看起來，鏡光高高在上、傲視群雄的。但只要看進這紫檀棋盤的沙場，延子行棋根本是縱馬疾馳的英姿。在角逐中原時，牠可在沙塵揚起瞬間咬住黑子咽喉，簡直是騰步躡飛塵的高超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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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鏡光再次告負，他在中盤的反應遠遠落後於延子，一次次落敗指出他無法應付瞬息萬變的中盤。反觀延子，不管是攻守、死活、大局觀，牠的棋感都太敏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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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鏡光牢牢地盯著虎斑貓，盯著佐為的另一個弟子，原以為他已經完全吸收佐為的棋藝了，眼前這個千年前的弟子重挫他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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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耗掉，仍尋不到突破的方法，人突然對貓問：

「你們對弈時，佐為讓你三子？」

延子的嘴又裂出微笑，鬍子往後微張。（這陣子鏡光已經學會從延子的嘴形來判斷。）

「三子？你已經強成這樣，還需他讓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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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覺得不可思議，佐為的棋藝千年前就有這樣的水平，卻沒有任何棋譜留下來。

他望著虎斑貓，突然像鎖定獵物，延子在鏡光的注視下豎瞳也瞬間放大了一百倍。突發奇想的鏡光問：「你該不會記得你與佐為的每個對局吧？」

虎斑貓每根鬍子，朝不同方向舞動起來，像八爪章魚離開水面的胡亂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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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開始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下半身疾走，上半身摩拳擦掌，要突破眼前的瓶頸，只能從佐為身上學習。他想起那天，佐為現身在房間的叮嚀：

「鏡光換你了，你要仔細看著我，我的棋，我的歷史。」

“我的棋”，難道是指⋯⋯千年前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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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入座的他，迅速將棋面整理好之後，遠遠的，我看見一個人對一隻貓，拱手作揖。

「拜託了，延子，請重現你記憶中的對局。」鏡光懇求的語氣相當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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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禮拜過去，累積了快五十局，鏡光的眼越來越清澈、越來越清澈，他看見一個遊戲規則如何左右一個時代的棋風，關鍵就在「還棋頭」的規定。

若每多活一塊棋就多扣兩目，對弈者自然趨向減少棋塊的數量，這麼一來棋塊勢必產生貫連。隔岸觀火的鏡光發現因座子的位置，雙方皆無法佔有相鄰的兩角，促使中原角逐的態勢成為慣性。

鏡光靜靜的看著，邊冥想、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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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點頭的次數更頻繁了。

心想若是每將對方的棋切斷一次，都可獲得兩目，當然力戰。原以為驍勇作戰是延子的天性，現在看到佐為也如此善戰，整個清醒了。是“數塊子”的規則逼得他們想提取靠近中腹的子，難怪一戰下來雙方棋形都被慘烈分割，是四座子的“分”讓延子練得白刃格鬥的技巧，牠是被激發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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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靜靜的看著記載在貓身上的棋譜，一個熟悉的感覺浮現，遲來的會晤，佐為的真實面有太多層。想起佐為第一次消失時，他在棋譜室翻著他四百年前的棋譜，佐為的棋藝高度已讓他徹底崩潰。而今⋯⋯，從這隻貓身上看到千年前的佐為更陌生了，他真的理解這鬼魂嗎？

如果這鬼魂貫穿了整個圍棋史，他有機會讀懂這部史嗎？

難怪⋯⋯，難怪Enormous渴望的是一次次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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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突然轉頭朝遠方喊起來：「老師，還棋頭的規則是什麼時候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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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陽台澆花的我，喊回去：「座子棋誕生時就存在了。」

「原來如此，老師你過來看。」鏡光招手喊我。

激動的鏡光指著延子的棋：「你看只有成功分割對方棋形才能存活，他們早就適應力戰的局面。而我，習慣在空無一子的棋盤下子，整個遼闊的棋面即便有好幾個小戰場，也彼此不相干，這種小戰場打鬥怎麼跟他們比，我根本顧不到大局。」

我反問：「延子有辦法顧大局？」

鏡光點頭如搗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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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顧不了，是因為你的眼只看得到局部？」

鏡光頭點得更用力。

「那你還記得，Enormous戰無不勝的關鍵就是它的大局觀嗎？」

鏡光眼睛濕潤：「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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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鏡光進入激烈的思辨了，抓緊時機：「那你覺得人類輸在哪？」

「開局太強，名人的開局太強。」鏡光。

鏡光好像真的想通一些關鍵，越說越清澈：「開局一旦被複雜化，中盤力戰的重要性就相對降低，名人在開局時佔了優勢，這優勢雖然可以有效彌補中盤戰鬥力的不足，但⋯⋯也正是這優勢讓名人落敗。」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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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在這廚房，我眼睜睜看著這十五歲的孩子，一次次“開天眼”了。這個過動兒，這個被我押在影印室寫英文作業的學生，已經以職業棋士身份在棋壇快速累積戰績，而今，他在這裡跟我分享他古今對照的大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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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佈局研究得越精深，中盤格鬥的技術就越削弱，這⋯⋯不就是當今所有棋手的通病。鏡光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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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他用他的手在螢幕指出佐為沒看到的一手，可以讓名人反敗為勝的一手。今日，他再次用他的手，指出名人無法在人機大戰中勝出的原因。

「為什麼這孩子看得到？」

（我像那天的佐為一樣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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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的身體變成特殊材質，他的皮膚像混了金屬物質，光線在他身上形成反射。在他對面的延子處在背光，身上每根毛，出現光暈。

地面在旋轉，整個站不穩，這水平旋轉似乎要讓視角產生劇烈替換，從一個奇怪的彼方“看回去”，從一個陌生的位置重新審視自己的所在，地板與天花板同時旋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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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雲的我問：「這棋盤為什麼會出現？」

鏡光盯著我，他察覺我的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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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了，鏡光，一個榧木棋墩無法代表佐為的全部，那的棋墩乘載的是佐為開局定式的思想。而這個⋯⋯眼前的這個，紫檀木乘載的佐為在中盤的造詣，看，他輕易的就能操作如此龐大的變數。是先有這一個，才有那一個，中盤的開發早就發生了。」

鏡光摸著緻密的褐色紫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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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花板還在轉動：「這藏著佐為棋譜的桌子，為什麼在床底埋伏這麼久？」我盯著虎斑貓延子，只有這隻貓知道答案，延子早就知道這棋盤。

「啊！是在人機大戰結束後。」我大叫。

「對，沒錯，佐為也是因為Enormous重新現身的。」鏡光想起佐為從棋墩現身的那一晚，「難不成⋯⋯他認為人機大戰的結局有機會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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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生兩，在一個千年古物前，在一隻千年老貓前，囈語連連，像中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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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那張放在桌上棋譜，薄如蟬翼的宣紙，上面的墨跡讓眼皮不自主地跳動。

讓佐為輕生的一局為什麼被鏡光接手了？我盯著鏡光的雙手，他細長的指頭上，沒有任何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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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進來，我喚著鏡光：「還記得sai嗎？」

窗外鐵器風鈴響成一片，「那時候全世界沒有人可以下贏一天天變強的sai，是因為你讓他接觸了現代的圍棋，你記不記得那天佐為在辦公室興奮地說：

「我⋯⋯被現代震回了千年前，你能感受到我的衝擊嗎？一個人可以甦醒幾次，重生幾次，神太眷顧我了，我⋯⋯一個已經被遺忘的我，千年前的我回來了，那個⋯⋯遙遠的座子時代，我是從座子棋一路走來的，它曾在我的體內，它被憶起了。」「⋯⋯原來圍棋和我一樣，經歷一次次的重生，太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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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是你讓sai成為古今融合的地點。」我的手在鏡光肩膀上顫抖：「也許，你也有機會成為下一個融合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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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這棋譜找上了我？」鏡光轉得好快。

我點頭，地板不再旋轉，指北針好像已經找到永恆的磁場，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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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整個恍然大悟：「難怪那天佐為那天現身時，要我仔細看著，他的棋，他的歷史。」「我知道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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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盯著虎斑貓：

「佐為千年的棋譜就在牠身上，我要用座子棋下到我摸透中腹作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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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佐為的另一個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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