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空是灰的,像一張被擦拭到模糊的樂譜,所有音符都被末日的風沙吹散,只剩沉默。她拖著一隻老舊皮箱,在碎裂的柏油路上走著,皮箱滾輪早已壞掉,摩擦聲在廢棄的城市中回蕩,像一種勉強還在演奏的節奏。她肩背的帆布袋裡裝著一支保養良好的色士風,與一本厚重的精神醫學筆記。
她的名字,這裡不重要了。末日之下,每個人的名字都像被潮水沖刷過的刻痕,模糊、破碎、不再指涉身份。人們不再問你是誰,只在意你會不會搶水、帶病、或還有力氣走遠一點。
她曾是一位精神科醫生,同時也是心理治療師。曾經,她在高樓林立的都市中心,每天傾聽十幾個病人傾吐恐懼、創傷、妄想、自我否定的聲音。她總是戴著一副溫和的眼鏡,端坐於柔軟的布沙發上,用低柔的聲音問:「你今天睡得好嗎?」「那個夢,還會來找你嗎?」
她曾是治癒者,是理性象徵,是許多人在深淵中掙扎時,唯一願意相信的一盞燈。
但只有她知道,真正活在深淵的,是她自己。
她厭倦了。早在文明還未崩潰前,她就已厭倦那一間間療室的靜默與壓抑。她不喜歡面對人,不喜歡應對那些吞吞吐吐的情緒與隱晦話語。她說出口的建議自己從不實踐,開給別人的藥自己未曾服用過。她把人一個一個從心理困局裡拉出來,自己卻像被拉下水的救生員,愈救愈沉。
而她最嫉妒的,是那些精神病人。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哭、笑、懷疑、吶喊,活在自己建構的世界裡,儘管瘋癲,卻不必偽裝。那種自由,是她在「正常」生活中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她曾偷偷寫過一句話在筆記本角落——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g0YQiLAIh
「真正的瘋子,是一直扮正常的人。」
她做著心理醫生的工作,卻只有在音樂中找回自己。夜晚結束最後一場諮詢後,她會把辦公室門鎖死,在無人知曉的錄音間裡吹奏色士風。那銅管樂器像另一張嘴,替她把壓抑的心聲一聲聲地吹出去。
她不寫歌詞,因為不信文字。她的旋律像夢,像人在睡夢裡無聲地呐喊與低語。她有一個秘密的帳號,在網上發佈自己的曲子,但從不看留言。她不在意有沒有人聽,只求旋律能存在,像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替她發聲。
直到有一天,天空變色,城市斷電,診所大樓崩塌。病人再也沒有來,諮詢不再預約,藥櫃被搶空,警報變成恆常的背景音,她知道——世界的神經,終於斷了。
那天她沒有逃,她只是緩緩走上頂樓,坐在天台的水塔旁吹了一夜色士風。直到黎明,風灌入樂管,聲音變得斷裂與沙啞。她知道,那支樂器在用盡最後的氣力,替這個世界演奏一場退場的悲歌。
然後,她離開了那座城市,帶著色士風、一本填滿旋律的筆記本,與少許乾糧和水,穿越被洪水淹過的公路、飄滿灰燼的草原、還有那些曾經熱鬧如今死寂的市鎮。她從不與人同行,不願與人交換姓名或表情。
「我不是逃難者。」她曾對自己說,「我只是想找一個地方,可以安靜地吹完我最後一首歌。」
而現在,她的腳步來到了山邊,一條雜草叢生的羊腸小徑延伸入霧氣迷濛的林間。遠遠地,一縷炊煙緩緩升起,味道不像燒屍或焦木,而是淡淡的湯香、草藥與乾肉的氣息。
她聞著那股香氣,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
她不是為了食物才靠近——是那種「被等待」的感覺,把她牽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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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蜿蜒,雜草濕潤,霧氣濃得像一層棉絮貼在皮膚上。她的鞋早已濕透,腳踝被灌木割破了幾道細痕,但她沒有停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這條路。或許只是那縷炊煙,那一絲彷彿來自「人類還活著」的氣息,勾起她心底某個還未完全死去的部分。
終於,在一段被藤蔓與枯枝遮掩的坡道後,她看見了一間木屋。
屋子不大,卻穩固樸實。屋前有一塊清理過的小空地,種著些野菜與高高的蕗蕎;牆邊曬著風乾的肉條與蘑菇,井水旁整齊碼著柴火。那一切有條不紊地存在著,如同這個世界沒有崩塌一般。
煙囪還在冒煙,火光在窗內若隱若現。
她靠近了幾步,不敲門,只是靜靜站在門外。她不是沒有警覺,而是累了。太久沒與人說話,她甚至不記得怎麼開口。她知道自己臉色蒼白,頭髮蓬亂,嘴唇乾裂,像個剛從灰燼中挖出來的幽靈。
門忽然打開了。
站在門內的,是一位年約六十的男子,頭髮花白,雙眼銳利卻不具攻擊性。他的神情如山石般沉靜,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衣,腰間圍著舊圍裙,手上還拿著一把剛擦乾的菜刀。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像在等她自己決定要不要進來。
她猶豫了三秒,終於點頭。腳步踉蹌地踏進屋內。
屋裡不大,卻乾淨溫暖。火爐正燒著,鍋裡翻滾著湯水,香氣帶著藥草與野菌的氣味。牆上掛著幾個木碗與湯杓,一邊的角落堆滿乾柴與藥材包,窗台上曬著幾枚剝皮的柑橘皮與未熟的山梨。
她坐在最靠近門邊的一張長椅上,把包放在地上,雙手抱住色士風。那支樂器此刻就像一塊護身符,她沒擦拭它,只是握著。
「湯還熱。」那男人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穩定,「要喝一碗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點點頭。太久沒與人說話,她的喉嚨像被封住,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男人將一碗熱湯端到她面前,動作輕緩但熟練。他沒有問她是誰,也沒問她從哪來。他甚至連眼神都沒有探問的意味,只是如對待每日例行之事般,把碗放好、轉身去添柴火。
她雙手捧起碗,湯是澄清的蘑菇湯,帶著微微的苦香與回甘,沒有鹽,卻有一種近似「草木自語」般的真味。那味道一進口,她眼眶就紅了。
不是因為餓。不是因為感動。
而是這碗湯竟然讓她覺得——自己好像還是人。
她喝完湯,把碗放回桌上,終於開口:「謝謝你。」
聲音沙啞,卻是真實的。
男人點點頭,「我叫信一。」
她低頭看著色士風,輕聲說:「我曾是精神科醫生,但我更想成為一位音樂家。」
信一沒作聲,只是坐在火爐邊,等她繼續。
她忽然就開始說了。語速不快,不帶情緒,像在唸一本他人筆記裡的段落——她如何受訓、開診、傾聽、開藥、再傾聽;如何一點點厭倦、疏離、感到空虛。她說自己的病人中,有人懷疑自己的心臟不屬於自己,有人堅信世界被外星人操控;而她,只是默默記錄與診斷。
「但最奇怪的是,」她抬起眼,望向火光,「我總覺得,他們比我快樂。至少……他們的世界,是自己的。我卻總活在別人的世界裡。」
信一點了點頭:「你討厭人。」
她一愣,然後笑了,是一種幾乎苦澀的笑:「是。我不喜歡人說的話,也不喜歡說自己的。」
「那你為什麼做精神科醫生?」
她沉默了很久,然後說:「因為我擅長觀察情緒,懂得解構人心……所以就選了這條路。」
她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是:我曾以為,只要我懂人,我就能懂自己。
但她沒懂。她越懂人,就越看不清自己。直到末日把所有人都剝光了外皮,她才開始面對那個長久以來逃避的問題:
我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她眼神緩緩移向色士風,那管樂器靜靜地躺在她膝上,像是一隻尚未開口的獸,也像是她靈魂唯一的聲帶。
信一沒有立刻回應。沉默在屋內短暫地凝住,只有火爐裡的木柴發出斷斷續續的爆響。
他注視著她,彷彿在等待什麼,而不是急著回應。他像是讀懂了她那句未曾說出口的話,也像是聽見了一首她尚未吹奏的旋律。
良久,他才站起身,緩緩走向灶邊。
「嗯……我知道你想吃什麼了。」他低聲說。
他掀起鍋蓋,一股野菌與焦香泥薯的香氣悄然溢出,如同某種正在醞釀的沉靜語言——沒有話語,卻正準備好傾聽與回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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