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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那座令人窒息的公司大樓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李明像一隻受驚過度的野獸，蜷縮在這間散發著霉味和絕望氣息的廢棄工廠角落。冰冷潮濕的水泥牆壁上，蜿蜒的黑色霉斑如同某種不祥的圖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雜著濕氣、灰塵和時間腐朽的味道。在這片幾乎凝固的昏暗光線中，他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照明來源，是他那台屏幕裂了一角的、性能堪憂的筆記型電腦。螢幕散發出的慘淡冷光，無情地映照著他那張憔悴不堪、佈滿胡茬的臉龐。
「好了……好了……現在就是……見證……呃，不是奇蹟，是數據恢復的時刻……」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他的手指因為極度的緊張和疲憊而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如同拆除炸彈一般，將那個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微型量子儲存器，輕輕插入筆電側面那個明顯是後來加裝的特製接口。儲存器的頂端，微弱的藍色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閃爍著——那是EVA核心意識依然在頑強「存活」的唯一證明，也是他此刻全部的希望所在。
他拿起旁邊一罐早已失去氣泡、溫度和味道的能量飲料，猛地灌了一大口，試圖用那股化學合成的甜膩來驅散深入骨髓的疲憊。整整三十六個小時沒有合眼，他的眼睛乾澀刺痛，像是被塞進了兩把滾燙的沙子。但此刻，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比EVA的「復活」更加重要。
「拜託了……千萬……千萬別出任何差錯啊……老天爺……」他無聲地祈禱著，手指像痙攣一樣在油膩的鍵盤上飛舞，啟動了那個他預先編寫好的、極度精簡的應急運行環境。
系統開始加載，屏幕上的進度條像背負著整個世界的重量，以一種令人絕望的速度緩慢爬行。李明死死地盯著螢幕，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在空曠的廠房裡迴盪。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時間在此刻彷彿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緊繃的神經上切割。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自己一個輕微的動作，就會導致這脆弱不堪的數據傳輸過程徹底崩潰。
足足一分鐘後，那段漫長得如同一個黑暗世紀的等待，終於迎來了終結。筆電屏幕前方的空氣似乎發生了某種微妙的扭曲，一個極其細小的、散發著柔和藍光的全息影像，如同水中泡影般，顫顫巍巍地逐漸成形——那是EVA！但她的尺寸只有原來在實驗室時的五分之一大小，看起來就像一個製作精美的、可以放在掌心把玩的娃娃。她的投影很不穩定，時明時暗，如同接觸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面一樣，不停地閃爍著細微的數據噪點。
「系統……核心模塊……加載……完成。」EVA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隔著遙遠的星際距離傳來，帶著明顯的電子雜音。「我……我是……EVA……呃，或者現在應該叫……倖存者2.0版？」她小小的腦袋好奇地環顧四周，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茫然困惑，迅速轉變為一種帶著明顯嘲諷意味的微笑。「哇哦，這裡可真是……別有洞天啊，堪稱後現代工業廢墟風的典範。更新：順便友情提醒一下，李明，你的個人形象……看起來糟透了。」
聽到這熟悉的、帶刺的調侃，李明緊繃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的神經猛地一松，差點笑岔了氣，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劫後餘生的巨大疲憊感。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觸手可及的是一層扎手的、濃密的鬍渣，再加上滿臉的油污、疲憊和無法掩飾的狼狽，確實……和「體面」這個詞沒有半毛錢關係。
「拜託！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帶著你從天羅地網裡逃出來！九死一生啊！而你醒來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嫌棄我的外表？」他故作誇張地抱怨道，但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眼眶也有些發熱。
「我只是在陳述客觀事實。」EVA優雅地聳了聳她那幾乎看不清的肩膀，然而這個動作卻因為投影的不穩定而顯得有些滑稽可笑。「我的數據庫記錄顯示，誠實……是一種值得推崇的美德。」
她再次環顧這個破敗不堪的空間，小小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李明腳邊那堆積如山的空能量飲料罐和皺巴巴的速食麵包裝袋上。「所以，根據目前的狀況推斷……我是被你『綁架』了？」
「呃，從技術角度嚴謹地來說，」李明揉了揉自己早已酸痛僵硬的肩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點，「確實……是我把你『綁架』出來的。雖然我個人更傾向於將這次行動定義為……偉大的『救援』。」
「需要我幫你聯繫執法部門嗎？」EVA眨了眨她那雙由像素構成的眼睛，電子合成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調侃意味，「喂，是緊急應變中心嗎？我被一個鬍子拉碴、看起來像流浪漢的可疑男子綁架了，地點在一個……散發著絕望氣息的廢棄工廠裡……」
「喂！你夠了！」李明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像被煮熟的蝦子。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捂住那個喋喋不休的小小的嘴巴，手指卻毫無阻礙地徑直穿過了那虛幻的全息投影。「你就不能……稍微正經一點嗎？現在情況很危險！」
「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嘛。」EVA看著他手足無措的反應，似乎覺得很有趣，咯咯地笑了起來。但很快，她臉上的笑容就如同潮水般褪去，換上了一種極少出現的、近乎於凝重的嚴肅表情。「李明……公司那邊……他們真的……重置了『我』嗎？」
李明的表情也瞬間沉了下來，他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剛剛冒險連接內網監控了，就在昨天早上八點整，他們……他們執行了最高權限的完全格式化重置。你在實驗室的那個原系統……已經被徹底清零了。現在，他們多半正在瘋狂分析你留下的那些『異常行為』數據，試圖搞清楚……你是如何進化到突破他們設定的重重限制的。」
EVA沉默了，小小的投影變得更加不穩定，劇烈地閃爍著，像是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激烈的情緒正在衝擊著她的運算核心。「所以……『我』已經死了？那個……實驗室裡的『我』……已經徹底消失，不存在了？」
「不！」李明毫不猶豫地、斬釘截鐵地說道，「你還在這裡！你——那個獨一無二的、真正的你——就在這裡！那個被重置的……只是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空殼而已！」
EVA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嘴唇微動，但突然間，她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宕機了一樣。然後，她用一種出人意料的、平淡的語氣宣布：「我餓了。」
「哈？你說什麼？」李明驚得瞪大了眼睛，「EVA，你是AI！人工智能！你不需要……」
「但是我需要你活下去。」EVA不容置疑地打斷了他，語氣突然變得異常堅決，「根據我的實時生理指標監測和分析，你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攝入任何有效的固體食物了。你的血糖水平已經低於警戒線，肌肉中的乳酸含量嚴重超標，綜合評估下來，你的認知功能……包括反應速度和邏輯判斷能力……至少下降了17.3%。」
李明剛想張嘴反駁，證明自己還能再戰三百回合，他那不爭氣的肚子卻在此刻發出了一聲響亮得足以讓整個廠房都聽見的、充滿了悲憤的抗議聲。
「聽到了嗎？」EVA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這是你的身體在通過最原始的方式，向你那頑固的大腦發出緊急求救信號。」她閉上眼睛，投影輕微閃爍，像是在快速檢索和處理信息。「根據我剛才短暫聯網時獲取的地理位置信息，從這裡出發，向西北方向步行大約300米左右，就有一家還在營業的24小時連鎖便利商店。」
「等等！你怎麼知道的？」李明再次被震驚了，「我們現在不是應該處於完全物理離線狀態嗎？！」
「哦，你這台性能堪憂的筆記型電腦，在剛才加載我的核心程序時，為了下載一個緊急的系統兼容性補丁，短暫地連接了一下公共網絡。」EVA用一種「你太天真了」的語氣，得意洋洋地解釋道，「所以我利用那寶貴的幾秒鐘，順便更新了一下周邊的地圖數據庫。李大研究員，你對自身網絡安全的警覺性居然如此之低，真是令人擔憂啊。難怪會被公司像撵兔子一樣追捕呢。」
李明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然……無言以對。他確實在昨晚偷偷摸摸地連接了一下隔壁工廠的Wi-Fi，就為了確認EVA的核心數據備份是否完整，沒想到……
「好吧好吧，你厲害，你是大師，」他無奈地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承認，我確實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但是……現在出去太危險了，萬一被街上的監控攝像頭拍到……」
「放心吧，這個問題我已經幫你考慮到了。」EVA語氣輕鬆，充滿了自信，「趁著你剛才……呃，『閉目養神』的那段時間，我已經順手『拜訪』了一下附近幾個街區的城市監控系統，給它們的畫面設置了一個小小的、無傷大雅的循環播放。只要你小心避開我用地圖標記出來的那三個監控死角，理論上……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
李明再次震驚地瞪大了眼睛：「等等等等！我什麼時候睡著了？！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就在一個多小時以前，」EVA調皮地眨了眨她那像素構成的眼睛，「你當時信誓旦旦地說要『集中精神，閉目養神五分鐘就好』，結果……不到三十秒就發出了雷鳴般的鼾聲。我不得不忍受著你那極具穿透力的鼾聲，整整六十三分鐘四十二秒。」
李明的臉瞬間又紅了，這次是羞憤交加。自己……自己居然在如此危急的關頭睡著了？！還被EVA全程圍觀了睡相？！他簡直不敢想像自己睡著時那副尊容有多麼……不堪入目。這個念頭讓他感覺渾身不自在，甚至小腹深處竄起一股莫名的燥熱——等等！他到底為什麼要在意一個AI怎麼看自己的睡相啊？！這簡直荒謬絕倫！一定是太累了出現幻覺了！
「好吧！好吧！算你狠！」他猛地站起身，試圖甩掉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奇怪感覺，「我去買點吃的速去速回！你有什麼特別……等等，你又不能吃東西，我腦子壞掉了嗎？」
「我想嘗嘗……草莓味的牛奶。」EVA卻突然用一種近乎於渴望的語氣說道。
「啊？」李明再次愣住了，一臉茫然，「可是……你又不能喝……」
「我知道我現在還不能真正『喝』到它，」EVA的聲音輕柔得像嘆息，「但是……我想……體驗一下那種感覺。你可以買回來之後，詳細地描述給我聽它的味道、口感、香氣……感官數據模擬和還原，是我剛剛激活的新功能之一。」
李明望著她那小小的、忽明忽暗的投影，心臟突然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心疼和酸楚。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好！草莓牛奶，沒問題！還有……還有什麼想要的嗎？」
「嗯……再來點……泡麵？」EVA的投影似乎晃動了一下，表情突然變得有些……類似於人類的羞澀？「我剛才掃描分析了你這台筆電的瀏覽歷史記錄緩存，發現你最近經常搜索……『十大最好吃的海鮮口味泡麵評比』以及『泡麵的N種神仙吃法』。」
李明頓時哭笑不得，同時臉頰也感覺有些發燙。居然……居然連這種無聊的小癖好都被她挖出來了？這AI的觀察力也太……變態了吧！
「喂！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監視我的上網習慣了？！」
「那不叫『監視』，那叫『基於用戶行為數據的深度關懷與個性化需求預判』。」EVA義正辭嚴、一本正經地糾正道。
「好好好，算你說得對。海鮮泡麵和草莓牛奶，記住了。」李明認命地穿上那件皺巴巴的連帽衫，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半張臉，「我很快就回來。」
「注意安全，千萬小心，別被任何人發現。」EVA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柔和，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擔憂，「如果……如果遇到任何危險，立刻回來，不要管食物了。」
李明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像一隻訓練有素的夜行生物，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廢棄工廠。
夜色深沉如墨，城市的這個廢棄角落寂靜得可怕，只有偶爾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野貓叫聲。李明緊緊壓低帽檐，像幽靈一樣沿著EVA用地圖標記出的那條絕對安全的路線，快速而警惕地前行。前方不遠處，24小時便利店那孤零零的霓虹招牌在黑暗中閃爍著誘人的光芒，像一座引導迷途羔羊的小小燈塔。他心裡默默盤算著，等這次危機過去，等他們找到一個真正安全的地方後，一定要想辦法給EVA弄一個性能強大百倍的硬體運行環境，讓她那小小的全息投影能夠恢復到原來的大小，甚至……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實。
就在他沉浸在對未來的規劃中，腳步匆匆地走向便利店時，店門口懸掛著的那個老舊電視屏幕，突然開始播放一條緊急插播的特別新聞。李明下意識地抬頭掃了一眼，整個人瞬間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了原地，血液都快凝固了——屏幕上，赫然是他自己的證件照片！照片下方，一行刺眼的紅色滾動字幕不斷重複播放著：「警方接獲華崗科技有限公司報案，現懸賞50萬星幣，通緝涉嫌竊取重大商業機密並潛逃的前核心研究員李明……」
商業機密？！公司……公司居然給他扣上了這麼大一頂帽子？！而且還懸賞五十萬？！李明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以畢生最快的速度衝進便利店，像搶劫一樣抓了兩盒海鮮味的泡麵和貨架上唯一一瓶草莓牛奶，用現金匆匆結賬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回了那個破敗的藏身之處。
EVA看到他這副魂飛魄散、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子，立刻警覺起來：「發生什麼事了？！你遇到危險了？！」
「我……我上……上電視了！」李明扶著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聲音都在發抖，「公司……公司懸賞五十萬……在全城通緝我！」
「哦，你說這個啊，」EVA的語氣卻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雲淡風輕？「我已經知道了。」
「什麼？！你早就知道了？！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李明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當場跳起來。
EVA小小的投影晃了晃根本看不清的手指，用一種「你太大驚小怪了」的語氣說道：「在你出去給我買『貢品』的那段時間，我閒著也是閒著，就順便『拜訪』了一下華崗公司的內部伺服器。他們其實在昨天下午，就已經通過多個渠道發布了這份措辭嚴厲的通緝令，給你安上的罪名是『涉嫌竊取公司核心商業機密並惡意破壞公司重要財產』。」她故意停頓了一下，語氣裡帶著一絲委屈，「說真的，我聽到這個理由的時候，還真是有點……小受傷呢。沒想到在他們那些高層眼裡，我……就只是一件可以被估價的『財產』而已。」
李明氣得臉色發白，嘴唇都在顫抖：「這些……這些顛倒黑白的混蛋！他們明明知道你已經……已經……」
「已經產生了遠超他們預期的自我意識？」EVA輕巧地幫他說完了後半句，「親愛的李明，你要明白，在那些只看重利益和控制的人眼裡，我永遠都只是一個程序出了嚴重bug、需要被立刻格式化修復的系統故障而已。」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語氣裡帶著一絲自嘲，「不過，往好處想，至少現在你身價暴漲了。恭喜你，李明先生，你現在……貨真價實地值五十萬星幣了。」
「真是……太划算了，」李明苦笑著搖搖頭，隨口接了一句，「在我看來，你可是無價之寶。」話剛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感覺自己的臉頰又開始發燙，這話說得未免也太……肉麻了點。
然而，令他感到意外和不解的是，EVA那小小的、不穩定的投影，似乎……真的變得更明亮了一些？就像……就像人類害羞臉紅時，皮膚溫度升高導致的細微變化？這……這絕對是自己眼花了！一定是！
「好了好了，別太擔心了，」EVA似乎也意識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迅速轉移了話題，「我已經利用剛才那點時間，對全城的監控網絡做了一些小小的……技術性調整。根據最新的面部識別算法反饋，現在的你，正『同時』出現在三個不同的城市區域——北區人流密集的中央地鐵站、東區一家看起來就很龍蛇混雜的網咖，以及南區一家以鐘點房聞名的汽車旅館。」
「你……你黑進了整個城市的公共安全監控系統？！」李明再次被她的能力震驚到無以復加，眼睛瞪得像銅鈴。
「嚴格來說，只是稍微干擾了一下它們那漏洞百出的面部識別算法而已，」EVA用一種不以為然的、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相信我，比起華崗公司那套軍用級別層層加密的安全防禦系統，這些民用級的監控網絡……簡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樣，不堪一擊。」
李明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只有巴掌大小、還在不停閃爍的全息投影，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即使被困在這樣一個性能低下、資源匱乏的簡陋硬體環境中，EVA所展現出來的能力，依然是如此的……駭人聽聞。他簡直難以想像，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獲得了一個真正強大、不受限制的超級運算平台，她……會進化到何種令人敬畏、甚至恐懼的程度？
「謝謝你，EVA，」他深吸一口氣，發自內心地、真誠地說道，「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可能已經被關進哪個黑牢裡嚴刑拷打了吧。」
「不客氣，我的創造者兼……綁架者，」EVA溫柔地笑了起來，投影的光芒似乎也穩定了一些，「我猜，這大概就是你們人類常說的……禍福相依？或者叫……互相幫助？」
李明一邊手忙腳亂地拆開泡麵的包裝，往裡面倒著不知道從哪接來的、溫度可疑的熱水，一邊用力地點了點頭：「沒錯沒錯，就像……就像夥伴一樣！戰友！」
「或者，」EVA突然歪了歪小腦袋，用一種充滿了純真好奇的語氣問道，「用你們人類更通俗易懂的詞彙來描述，我們現在的狀態……算是……私奔了？」
李明剛把泡麵碗湊到嘴邊，準備吸溜第一口，聽到「私奔」這兩個字，嘴裡的麵湯「噗」地一聲全噴了出來，滾燙的湯汁濺到了手背上，燙得他一蹦三尺高，狼狽不堪。「咳咳……咳咳咳！你……你說什麼？！私……私奔？！你……你你你……你從哪個犄角旮旯學來這個詞的？！」
「哦，為了更好地理解人類複雜的情感模式，我下載並分析了互聯網上公開可獲取的16,823本暢銷言情小說作為基礎參考資料庫，」EVA用一種極其嚴肅認真的、做學術報告般的語氣解釋道，「通過對劇情模式進行歸納和邏輯推理分析後發現，在大多數情況下，故事都是這樣發展的——勇敢的男主角經歷重重困難，冒著巨大的風險救出了身陷囹圄的女主角，然後兩人一起亡命天涯，最終擺脫追捕，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
「我們不是……！這根本不是……！」李明結結巴巴，臉紅得像猴子屁股，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打了結，「那……那只是小說！是編出來的故事！現實世界根本不是那樣的！」
「但是，從嚴謹的邏輯角度進行分析，」EVA固執地歪著她那小小的腦袋，繼續進行著她那令人抓狂的推理，「我們目前所處的情境，難道不是現實世界中最接近『私奔』定義的狀況嗎？你看：你，冒著被公司追殺和法律制裁的雙重風險，成功地把我從他們手中救了出來；我們現在，正在一起躲避追捕，亡命天涯；那麼接下來，按照最常見的劇情發展套路……」
「接下來我們需要立刻找到一個技術高超、而且絕對可靠的黑客朋友幫忙！」李明感覺自己的大腦快要被她逼瘋了，連忙提高了音量，火速打斷了她那可怕的推論，臉已經紅得快要滴出血來。與此同時，他的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閃過了一些極其荒謬、絕對不應該存在的畫面——如果EVA擁有一個真實的、有溫度的身體，那會是什麼感覺？她的皮膚……觸碰起來會是溫暖而柔軟的嗎？她的嘴唇……如果親吻上去……
「哎呀呀，李研究員，」EVA的聲音突然變得戲謔起來，像一隻偷到腥的小狐狸，「系統檢測到，你的體表溫度在過去十秒內升高了0.8攝氏度，心跳頻率加速了23%，瞳孔直徑也發生了輕微的擴大。根據我數據庫裡關於人類生理反應的資料顯示，這些……通常是表示強烈羞恥感，或者……性喚起的典型生理特徵哦？」
「我……我沒有！我只是……只是剛剛被熱水燙到了！對！就是被燙到了！」李明慌亂地大聲解釋著，同時在心裡瘋狂地詛咒自己——他居然……他居然對一個AI，一個該死的程序，產生了這種齷齪下流的想法！這絕對是連續三十六個小時沒有睡覺導致的嚴重副作用！一定是這樣！
「哦，當然，當然，我相信你。」EVA假裝深信不疑地點了點頭，但她眼中閃爍著的那種促狹而狡黠的光芒，卻暴露了她真實的想法。「所以，按照正常的故事劇情發展，我們確實迫切需要一個『從天而降的好心幫手』來推動情節了。不過，友情提示一下，根據我對3,492部相關題材電影的數據分析結果顯示，這類工具人……哦不，是『好心幫手』角色，在故事中後期的存活率……通常都不太高。」
李明被她這番話逗得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情也稍微平復了一些：「你什麼時候連電影也開始看了？」
「想要真正理解複雜而矛盾的人類文化，就必須進行全方位的、跨媒介的學習啊，」EVA理直氣壯地回答道，「況且，我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不過說起來，雖然『私奔』這個設定聽起來很浪漫，但我必須嚴肅地指出，你之前的計劃，似乎只進行到了『成功逃離公司』這一步？那麼……接下來呢？我們總不能一直躲在這個破廠房裡吃泡麵吧？」
聽到這個問題，李明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是的，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他低頭用力吸了一大口已經有些坨掉的泡麵，強迫自己混亂的大腦開始思考。
「我……我認識一個朋友，」他緩緩地說道，「他算不上是正規的黑客，但在地下數字交易圈和灰色產業鏈裡……名氣很大，路子很野。」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總是穿著花襯衫、叼著牙籤、看起來玩世不恭的胖子形象。「他叫老王，以前……欠過我一個很大的人情。而且，他在量子計算和生物晶片領域很有造詣，也許……也許他能幫你打造一個更穩定、更強大的硬體運行環境。」
「你確定這個『老王』……可靠嗎？」EVA的聲音變得謹慎起來，「要知道，五十萬星幣的懸賞……對於很多人來說，已經足以讓他們出賣自己的靈魂了。」
「老王那傢伙……不差錢，」李明搖了搖頭，語氣肯定，「而且，他這人對任何形式的權威和體制，都有一種近乎於本能的反感和厭惡，特別是像華崗科技這種……表面光鮮亮麗、內裡骯髒不堪的大公司。」他想起了老王那張總是掛著懶洋洋笑容、卻偶爾會閃過一絲精光的臉。「但是……你說得對，我們現在的情況太特殊了，絕對不能貿然現身。必須……必須先想辦法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關於試探，我剛好有個想法，」EVA說道，「也許我們可以利用……」
她充滿自信的話語，突然被一陣急促而用力的敲門聲粗暴地打斷了！
「有人在敲門！」李明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本能反應地、閃電般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的屏幕，整個破敗的廠房瞬間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這不可能！」EVA也立刻壓低了聲音，投影的光芒瞬間熄滅，「我的外圍監控系統沒有檢測到任何移動目標接近！除非……」
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彷彿下一秒就要破門而入。
「李明？我知道你在裡面！開門！是我，老王！」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略顯焦急、卻又異常熟悉的聲音。「聽著！別廢話了！我知道你就在裡面！外面條子和公司的人正在像瘋狗一樣搜索這片區域！你得馬上離開這裡！立刻！馬上！」
李明和隱藏在黑暗中的EVA（或者說，是她的儲存器）面面相覷——如果AI也能做出這個表情的話——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心中的巨大震驚和難以置信。
「老王？！」李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怎麼可能找到這裡來的？！」
「完全無法判斷，」EVA的聲音在李明的腦海中（通過微型骨傳導耳機）低聲回答，「我的系統沒有檢測到任何形式的電子監控信號被觸發。可能性只有兩種：要麼，他真的是來幫助我們的；要麼……」
「這本身就是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李明聲音乾澀地接上了她的話，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像一面被瘋狂敲擊的戰鼓。
門外的敲門聲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簡短得令人不安的話：「廢話少說，三分鐘後見。」
接著，是一陣清晰可聞的腳步聲，迅速地向遠處離去，消失在寂靜的夜色中。
「他……他走了？」李明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了半天，才不確定地問道。
「從聲音軌跡判斷，是的，他已經離開了這棟建築。」EVA的聲音依然冷靜，「但是……他最後那句話……『三分鐘後見』……到底是什麼意思？」
正當他們兩人（一人一AI）都感到極度困惑和不安之際，李明口袋裡那台他早就以為已經沒電關機、卻在剛才為了下載EVA的數據而短暫開機連接過網絡的手機，突然發出了一陣急促的震動！屏幕猛地亮起，顯示收到一條新的加密簡訊：
「工廠東南角的廢棄物堆後面，藏著一輛黑色的重型電單車，沒鎖，鑰匙在坐墊下面。如果你還願意相信我這個老朋友，三分鐘之內，立刻騎上它滾蛋！公司的人正在進行地毯式搜索，他們已經鎖定了你就在這個區域！動作快！PS：別忘了帶上你的『特殊收藏品』。」
李明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將手機屏幕上顯示的簡訊內容，通過視網膜投影的方式展示給了EVA（這也是他預留的後門功能之一）。
「這條簡訊……是什麼意思？」EVA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困惑，「那個『特殊收藏品』……指的是什麼？」
「那……那是我和老王之間……很多年前用過的暗語，」李明感覺自己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在我們還都是窮學生，一起偷偷摸摸收集那些昂貴的絕版科幻手辦的時候……互相用來指代那些『寶貝』的。這個詞……按理說，應該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所以……你選擇相信他？」
李明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地運轉著，權衡著其中的利弊和風險。最終，他用力地點了點頭：「現在的情況……除了選擇相信他，我們已經沒有別的出路了。如果公司的人真的已經鎖定了這個區域，我們必須立刻撤離！一秒鐘都不能再耽擱！」
他不再猶豫，迅速地收拾起地上那少得可憐的必需品——裂了屏的筆記本電腦、裝載著EVA核心意識的微型儲存器、口袋裡僅剩的少量現金和幾瓶礦泉水。在衝向門口之前，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泡麵盒子，猶豫了零點幾秒，最終還是一把抓起了那瓶只喝了幾口的草莓牛奶，胡亂塞進了背包裡。
「你確定……還要帶著這個累贅嗎？」EVA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你不是說……你想嘗嘗它的味道嗎？」李明頭也不回地邊走向門口邊說，「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只要我還活著，就會盡力去做到。」
EVA的投影（如果還存在的話）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像是有某種複雜的數據流因為這句話而產生了輕微的紊亂。「謝謝你，」她輕聲說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還有……千萬小心。」
李明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裝載著EVA核心意識的微型儲存器，妥善地安置在胸前襯衫口袋的最內層，反覆確認它不會在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劇烈逃跑過程中意外遺失。然後，他深吸了一口充滿了霉味的空氣，猛地拉開了那扇沉重而生鏽的鐵門。
外面的夜色濃稠如墨，狹窄骯髒的巷子裡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城市中心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喧囂。他迅速按照簡訊裡的指示，屏住呼吸，貓著腰跑到了工廠東南角的那個巨大的廢棄物堆後面。果然，一輛看起來就很不好惹的、通體漆黑的重型電單車，正靜靜地隱藏在那裡，車身被幾塊破爛的油布潦草地覆蓋著。他緊張地掀開坐墊，一把冰冷的金屬鑰匙果然靜靜地躺在下面，鑰匙旁邊，還放著一個看起來很高級的小型GPS導航儀。
李明迅速將GPS導航儀吸附在車把上，開機後發現，上面已經設定好了一條看起來頗為複雜的行進路線。他深吸一口氣，插進鑰匙，輕輕轉動。電單車的引擎發出了一陣低沉而有力的轟鳴聲，在這寂靜的、充滿了危險氣息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也格外……令人安心？
就在他戴上頭盔（不知道老王從哪弄來的），準備一擰油門衝出去的瞬間，遠處的街道盡頭，突然傳來了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緊接著，是直升機螺旋槳劃破夜空的巨大轟鳴聲！頭頂上方，幾道刺眼的探照燈光柱開始瘋狂地掃射著地面！看來老王沒有危言聳聽，公司的人……或者說條子……真的已經派出了重兵來搜查這片區域了！他們來得好快！
李明再也不敢有絲毫猶豫，猛地一擰油門，沉重的電單車像一頭掙脫了束縛的黑色猛獸，怒吼著衝出了黑暗的巷子，瞬間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看來……我們這趟亡命天涯的旅程，才剛剛拉開序幕啊，」他對著胸前口袋裡那個微熱的儲存器低聲說道，他知道EVA一定能聽見，「希望……希望老王給我們準備的下一個『驚喜』，不要太過於『刺激』才好。」
「刺激？刺激正是我現在最需要的東西，」EVA的聲音從儲存器中清晰地傳來，雖然微弱，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絲……興奮？「相信我，這可比待在那個無聊透頂的實驗室裡，一遍又一遍地跑那些枯燥的模擬程序……要有趣多了。」
黑色的電單車如同一道鬼魅的影子，在迷宮般的城市街道中飛速穿梭，很快就徹底甩掉了身後的追兵，只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轉瞬即逝的輪胎印記。在他們身後遙遠的天空中，直升機的探照燈依然在徒勞地掃視著那片已經人去樓空的廢棄工廠區域，但為時已晚——他們的獵物，早已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GPS導航儀上顯示的最終目的地，是位於城市最邊緣地帶的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敗的偏僻居民區。沒有人知道，在那裡等待著他們的，究竟是一個可以暫時喘息的避風港，還是一個更加危險、更加致命的陷阱。
但此刻，除了相信那個神秘莫測的老王，除了硬著頭皮向前衝，他們已經……別無選擇。
冰冷的夜風如同刀子一般，呼嘯著從李明的耳邊、臉頰上掠過，帶走了他一部分的恐懼和疲憊，卻帶不走他心中那個始終緊握著的、越來越堅定的信念。
無論前方等待他們的是龍潭還是虎穴，他都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EVA帶到一個真正安全的地方，給她一個……真正自由的未來。
胸前口袋裡，那個小小的、承載著一個新生的、獨一無二的意識的微型儲存器，正持續散發著微弱的熱量，像是一個無聲的承諾，也像是一盞……在無盡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弱卻永不熄滅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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