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可以」讓陳嘉延暈乎乎的,不知自己怎麼把沈辭送上Uber、上樓回到包廂,又在散席後搭計程車回家的。就寢時,他半張臉捂在被窩裡戇戇矣笑[1],外頭漂著凌晨時分的小雨,地都還沒打濕,就湮滅於南方海域的熱氣之中。
直到醒時,他頂著一頭沒吹乾就睡的鳥窩頭,放空著大腦將煎得半焦的荷包蛋塞進嘴裡時,才後知後覺,沈辭壓根兒沒說清是答應他結婚,抑或是考慮結婚,就他搞不清楚狀況還傻樂了一晚上。
假如今天立場反過來,他定會夭壽[2]地笑對方一廂情願,還沒釘在板上的事情哪能準數[3],起碼要先把十二禮[4]的錢拿出來展現誠意。今下無異於惡馬惡人騎[5],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陳嘉延愁得不行,戳開群組人員列表中沈辭的個人名片,帳號名是中文本名加上英文名,照片用的不是真人、而是充滿意象的一盅茶,個人檔案中沒有任何狀態消息,只有那一欄「加入好友」在他看來分外刺眼,且不論後續是否證明是誤會一場,未婚對象(暫定)彼此連個LINE都沒有,說出去根本不能聽。
猶豫片刻,他還是加了對方好友,委婉發了句「找個時間出來談」。
過了半天,對向不讀不回,他的鬱悶隨時間流逝轉成怒意,他規腹火[6]卻又好面子,不敢大張旗鼓直接在群組tag沈辭通過自己的好友申請。費盡腦力思索他倆還有沒有什麼共用的平台,就想起了多年前、他剛上大學那陣子,似乎兩人曾經加過臉書的好友,所以當時他們就算不在一所學校,也大致上知道對方在忙些什麼、會參加什麼局⋯⋯於是乎,他又花了半小時驗證,罵罵咧咧地重新設定老早不用的臉書密碼,總算進到了主頁。
登入進去,未讀通知「99+」的鮮紅提醒不論,還有數十則未讀的Messenger。他點開一看,除去五六則陌生帳戶推播A片和投資詐騙的私訊,最頂端的一則就來自沈辭,發送的時間點正是今日早上六點,他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
沈辭寫道:「醒來之後回個訊息,我們談談昨天說的事。」
沒有表情符號,直截了當,很有他的風格,狀態列顯示一小時前在線上,想來應是在等待他的回覆。這讓陳嘉延莫名產生一種拍人喝救人[7]的心虛,試圖轉移焦點緩和氣氛,但一段話發出去看起來卻像惱羞成怒:「靠杯,你是老人嗎這麼早起床?」
他坐立難安,又不想回收訊息讓人看出端倪,強迫自己放下手機,走到廚房發現無事可幹,只好從冰箱拿了一瓶可樂狂灌,試著做點別的事分心。五百毫升的可樂灌完,他覺得膩,又將家庭號的鮮奶拿出來對口灌了三分之一,漱漱口再吃兩個水果果凍,打了個飽嗝,才故作無恙地走回了餐桌。
半暗的螢幕暗示有新通知,果然,沈辭回了兩則,讓他雀躍起來,但點開內容後,大腦立時冷了下來。
第一則是三個點,第二則是「二十分鐘後見」及Google地圖的連結。
陳嘉延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有半秒鐘,他萌生了悔婚的想法。就半秒。
半小時後,他捯飭得人模人樣、全看不出宿醉或頹廢,坐在了沈辭對座,對方正跟隨桌點餐的女服務生談笑風生,直到問「你要點什麼」時,才分了點注意力給他。陳嘉延並不領情,面無表情,看也沒看就隨便指了一個,看清品項,服務生先是一愣,很有職業道德地告知「餐點現作要二十分鐘,請稍等喔」後,沒再廢話,就收了菜單回櫃檯忙碌。
拿起水喝,沈辭神態自若地用另一隻手往他身後的方向指:「隔壁是我家,一樓以前是茶行,現在前後打通,改成只做當舖的生意。」
簡單一句話,就解釋了跟店家熟悉的緣由,甚且是私己的資訊,那種好像隨時能給出人們想要的答案的從容,敏銳得讓陳嘉延感到敬佩,同時戰慄,很難不覺他城府深阻。
他尷尬地也拿起水杯,嗯嗯啊啊的想敷衍帶過不成熟的表現,就聽對座接著侃侃而談:「雖然我們也認識很久了,不過我還是再自我介紹一次吧。我其實是本地人,但打我有記憶以來,我爸媽就在北市工作,他們的戶口好幾年前也都遷到北部了。因為家裡有茶葉跟當舖的生意,熟人也都在南部,我阿公不想跟他們搬去北部,所以我在國小以前都是阿公帶的,這一帶我很熟,晚點再帶你去逛逛。升國小的時候,我爸媽說北部的升學資源比較好,我就跟他們到北市讀書;直到國三會考之前,我阿公小中風,左手復健後也舉不起來,我跟我爸媽說想回來幫忙照顧阿公,所以高中才會考進那裡⋯⋯後來大學、研究所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總之,因為我阿公最放不下的就是那間當舖,我畢業後就直接回來接棒了。現在銀樓、當舖、金融周轉這種行業多多少少都受到時代影響,所以我家的當舖大部分是做熟客介紹的生意,我也有斜槓玩一些股票、期貨、虛擬貨幣,我大學是讀資訊的,疫情前有人找我整合了一個NFT平台,靠著用戶上下架跟交易手續費增加被動收入,至少在現金流上是不需要擔心的。當舖那棟房子的土地權狀目前還是我阿公的,但他不住在那邊,我們沒有打算出租,二、三樓的空間拿來住沒問題。」
這約莫是陳嘉延打相識以來,聽過沈辭說的最長、也最私人的一段話。他瞠目結舌,沒有掩飾的表情讓來者收聲,蹙起俊逸的雙眉,鏡片後的眼變得冷淡,似乎誤解自己的善待是對牛彈琴。
「不、沒啦,我只是很驚訝你會跟我說那麼多。第一次知道你家是開當舖的。」見沈辭面色不虞,陳嘉延出聲解釋,差點喙舌拍結[8]咬到頰邊肉,而後又覺自己慎重其事地可笑,索性將手直接放上桌面,一隻手支起臉頰。「我只是⋯⋯不太習慣,因為你以前說三句話,至少有兩句半在酸我,跟我媽一樣。」
聞言,沈辭眉間鬆了些許,反問「那你要我現在把那兩句半的份補回來嗎」,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讓他心裡發怵,連忙擺手拒絕。
「都說到要結婚了,這些基本的你總要知道。」沒打算抓著這點不放,沈辭輕嘆了口氣又問:「你有什麼其他想問的嗎?」
自那話抓著關鍵詞,陳嘉延猛然放下手,坐直身子,姿態端正得像是在新訓中心上課。他人身量高,四肢都長,大幅度的動作連帶膝蓋也撞上桌腳,震了桌子好一陣子,但他好似對疼痛或聲響都喪失感知,澄澈的目光專注,直盯盯望著對向的人。
像是一條狗。對這種多數人視作恫嚇的舉止,沈辭面色無恙,淡然地又喝了口茶,暗忖:「護主,直覺很好、長得兇,小聰明多,有時又戇甲袂扒癢[9]的那種。」
「下禮拜開始同居試婚,下個月訂婚,過年後結婚請(囍宴),你跟你家裡OK?」正色的陳嘉延有種非常人的氣勢,加劇五官稜角的侵略性,容易讓人卻步,與比平時頑劣的痞樣判若兩人。「雖然我自己的投資沒賺錢,但我家有錢也有房,如果你爸媽還是阿公不同意,我會想辦法。」
「我自己的事,我說了算。」沈辭話說得清淺瀟灑,背後的意涵卻是目中無人。「頂多到時請柬少印幾份。」
陳嘉延語塞,沒再多勸,雖然他內心也有無數疑問,想知道對方同意的由頭,但眼下沒有比沈辭更完美的人選——長相俊秀,家庭結構簡單,經濟來源穩定,社交手腕高,人際圈跟他重合度高,他玩什麼都知道,人又聰明。最重要的是,意志堅定。
就算當舖和島國目前法律規範少之又少的虛擬交易遊走在灰色地帶,不說他家,他自身經手的金流也不怎麼乾淨,更忌諱有人管,沒資格也壓根兒不想對沈辭指手畫腳。免數想[10]他怎麼管得動沈辭,反過來說還比較有可能,誠實地說,大概也是他老母最理想的對象了。
他們又聊了一些大小聘的事,到底雙方都是男性,走的禮俗若遵循古法,未免引發契兄弟[11]權力失衡的詭異遐想,但他倆都不曾走過擇日館,想來還是之後跟長輩商議一二再說。聊著聊著,表情鬆動不少的陳嘉延忽地越過自己那杯網紅草莓歐蕾——無怪乎店員表情難以言盡,不說聖代杯中初戀粉色系的液體及底部排滿的剖半草莓,奶泡上甚至壓了一個拉拉熊的拉花,放在他這個健身壯漢面前,就像玻璃杯隨時會被捏爆——拉起沈辭擱在桌面的左手,在後者皺眉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興致沖沖地一手攤開他的左手掌,臉湊近看,一手用食指戳上沈辭的掌心。
「誒,沈、咳,學長,」想起自己有求於人,陳嘉延嘴上服了軟,一改活似在罵人般連名帶姓的稱呼,隨後又將注意力放回了眼前,戲謔性地把福佬腔模仿得四不像,嘀嘀咕咕道:「之前有人教我看手相,讓我瞅瞅你會不會在外面拈花惹草,給我婚變啊⋯⋯」
一般人用看掌紋當話題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曉得嗎?
習慣了他想一出是一出,沈辭嚥下喉頭那句聽來更像說教的反詰,終是沒有阻止他,將五指放鬆,任他握著手腕在上頭比劃,往最靠近指根的那條橫紋描。接觸面傳來當事人不自知的曖昧,與直直竄到心裡的陣陣癢意。
「——欸?你這個感情線好短喔,為什麼啊?」對來者所想渾然不覺,陳嘉延為所見挑起一邊眉沉吟,越看越入迷。沈辭體溫比他要低,也讓他一時忘記那是人的手,無意識地反覆用拇指指腹搓揉著那條線,若不是他表情正派,眼裡的困惑也太過誠實,否則都要讓人指控有性暗示的嫌疑。「⋯⋯根部沒有結,代表不會有爛桃花,所以是指感情雖然很忠誠,但會很短⋯⋯嗎?可是生命線滿長的啊?那為什麼會這麼短?」
聽出對方所謂「學過一點」的三腳貓功夫四捨五入等於沒有,被那觸感磨得發麻,沈辭直言:「你是跟什麼赤跤仙仔[12]學的,到底要摸到什麼時候?」
「小氣鬼,這隻手我之後要牽一輩子的,摸幾下也不行喔?」對他的毒舌近乎免疫,陳嘉延非但沒有不好意思,厚著臉皮用「未婚夫」這層新身份拿翹,還狡怪[13]得很,反其道而行地用右手握住那隻手,似是覺得這還不夠,又變本加厲,翻過手將手指一根根嵌入他的指縫,十指緊扣。
這一系列行為的無恥程度讓沈辭無言以對,好半晌才接話,鏡片後的眼睛諱莫如深:「不是玩玩?」
「當然啊,結婚是大事欸,能開玩笑嗎?」陳嘉延答得自然,但也像是偵測到異狀、豎起耳朵的警犬,環顧四周,低聲嚴正警告:「欸欸欸婚前就算了,但如果你結婚後在外面烏白來,我家什麼來頭你知道吧?就算恁爸認了,我媽肯定吞不下這口氣,告到你破產都算小的,可能還會找人拗斷你的跤筋(挑斷你的腳筋)喔。」
沈辭沒發話,也沒抽開被「狹持」的那隻手,空著的手指尖在桌面上輕點,沒發出聲響。從旁看來,那像是在憑空彈著鋼琴,陳嘉延卻覺,那是在敲著他心上的計算機,評量著這話的可信度,以及整件事的划算程度。一分一秒籠罩在令人難耐的無聲中,他心跳加快,喉頭發乾,前額與手心都快要發熱出汗——是了,這時他開始後悔為何要牽著人的手不放了——視線在飄移跟定在那張生得很好的臉上搖擺不定,怕是要有變⋯⋯
然後,他聽見沈辭笑了一聲,但他也不是太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因為當他看向對座時,沈辭面上依舊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樣,有時他都覺,那像是寺廟裡莊嚴的聖像。見他看來,沈辭惜字如金,輕啟薄唇:「正合我意。」
正當為對方不是要退婚鬆口氣,陳嘉延又為他異於常人的平靜感到毛骨悚然,總覺他話裡有話,表面上是傳達意願及理解,更多其實是「記住你今天說的,皮繃較絚咧(皮繃緊一點)」的警語。
見好就收,陳嘉延總算鬆開自個兒在冷氣房中還是燒烘烘[14]的手,抱怨沈辭手冷得像屍體,被後者反唇相譏他才是「囡仔人尻川三斗火[15]」。
「褲褪落來甲知影誰人是囡仔人啦(褲子脫下來才知道誰是小孩啦)!」他嘴上還在叫囂,看沈辭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拉不下面子將沒過腦子的話吞回去,只得梗著脖子張身勢[16]。
沈辭冷冷掃了他一眼,好像見著被圍捕入籠的傘蜥蜴,對他的虛張聲勢巍然不動,只是回了句讓他立時把褲頭拉緊的「拭目以待」。
見來者沒有生氣的意思——也可能是懶得理他——陳嘉延又隨口叨了幾句,面上無光搶救無效,只好轉移話題,放下了那杯甜得喝不下去的少女飲品,拿起重機鑰匙望桌面敲了敲,問他不是要帶自己去家裡的當鋪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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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1] 戇戇笑(gōng-gōng-tshiò):無原由的一直傻笑。
[2] 夭壽(iáu-siū):夭折、短命早死,引申為過分的、惡毒的。另有引申解釋為表示不滿、驚訝或遺憾,以及非常。
[3] 準算(tsún-sǹg):算數。說話算話、認定有效。
[4] 古代男方提親後,在訂婚前需準備十二禮(視同伴手禮,因應現代生活部分已簡化為六禮)及大小聘禮前往女方家,表示對此成婚的重視及對女方親家的尊重與誠意,即文定流程上的納徵儀式。
[5] 惡馬惡人騎,胭脂馬拄著關老爺:兇猛的馬自有兇悍的人來騎牠,赤兔馬遇到關老爺。比喻壞人自有比他更凶惡的人來懲治他,即一物剋一物。
[6] 規腹火(kui-pak-hué/kui-pak-hé):滿腔怒火。整個肚子都是火,表示非常生氣。
[7] 拍人喝救人:打人的人反而喊救命。比喻為逃避責任或轉移焦點,做壞事的人反而誣告別人做壞事。
[8] 喙舌拍結:舌頭打結。表示說話不靈活,口語表達不順暢。
[9] 戇甲袂扒癢:笨得連抓癢都不會。意即非常笨。
[10] 免數想(bián siàu-siūnn):休想、甭想。
[11] 契兄弟:原意是結拜兄弟,後來演變成一種類似於當代男同性戀的關係,兩者書面上的名稱雖然相同,但福州話口語中讀音有異,以識別是普通的結拜,還是雙方之間有男色性關係。明清時,在福建地區盛行。
[12] 赤跤仙仔(tshiah-kha-sian-á):蒙古大夫。指未受過正式的醫學訓練而幫人看病的人,通常醫術不精。
[13] 狡怪(káu-kuài):不聽教誨,不馴服,喜歡與人作對。另有解釋為狡獪、奸詐,詭變多詐,頑皮、調皮、愛作怪。
[14] 燒烘烘(sio-hōng-hōng):溫度很高、很悶熱,或由於炎症、發燒造成的身體熱度很高。
[15] 囡仔人尻川三斗火:小孩屁股有三盆火。比喻小孩子血氣方盛,屁股好似有火般的熱度,此處用來形容孩子不怕冷。
[16] 張身勢(tiunn-sin-sè):擺架子、裝模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