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惶急促的小腳步奔踏過草皮,陽光燦亮得讓雙眼刺痛泛淚,迅速往後的景色都成為糢糊的色塊,耳邊充斥著大狗的吠叫和女人猖狂的笑聲,織成一張甩不去的黑網在身後追趕。
六歲的小男孩屢次跌倒又起身,細嫩的皮膚已經破皮滲血,但恐懼讓他顧不得手心和膝蓋的疼痛,只想著要逃跑。
每當小腿肚又被逼近的利爪刮出紅痕,他只能再奮力擠出最後一點力氣加速,胸腔也像被他玩耍時拍下的黏土糰般扁平——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終究,他的體力無法支撐,那灰色大狗很快追上,狠狠地將他撲壓在地。
大狗的頭顱顯得異常巨大,睜圓的利目閃著兇狠,尖銳獠牙外露,唾液如雨向下滴流,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咆哮聲。身軀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勾刺的利爪更是抵在他的胸腹,只隔著薄薄的衣服布料,彷彿隨時就可以輕易將他開膛剖肚。
男孩瘦小的身體不停顫抖,但倔強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那口尖牙離他的脖子越來越近時,才聽到女人得意笑著說:「小乖乖,走吧!我們下次再來找小利維玩。」
大狗聽從主人的話,收回尖牙利爪,結束這場玩樂追捕的遊戲,跟著女人離開。徒留他躺在原地,猶如被劣童破壞拆解的玩具再隨意丟棄。
他告訴自己要努力快點站起來,否則哥哥會擔心。但他身體卻不受控制無法動彈,連動動手指的一絲力氣都使不上。
「利維——」奔跑而來的身影蹲到他身邊,擔憂的目光正來回檢查,想確認他是否受傷。「那女人又放狗欺負你了嗎?」
他沒有回答,原先忍住的淚水,在見到哥哥後終於潰堤,從淺綠色的眼眸傾瀉而出。
已經十二歲的蓋文伸出比弟弟修長許多的手,紅著眼將他抱在懷裡,柔聲安慰。「利維乖——別怕,哥哥會保護你,我會讓他們無法再欺負你。」
利維想要對哥哥說話,想要對他說:「蓋文,別這樣,我沒關係的……」
但他說不出話來,只能聽到自己的哭聲,以及哥哥的聲音,一直重複著:
「我答應過媽媽的,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
鈴——手機鈴聲不斷響著。
利維猛然驚醒,寂靜的房裡只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看到熟悉的天花板,確認是在自己房間才鬆了一口氣。
利維拉起背心隨意抹了下滿是冷汗的臉,接起手機。「蓋文,抱歉,我睡著了。」
電話那頭冷冽的聲音傳來:『你知道我的時間多寶貴嗎?不是已經約好通話時間了嗎?』
「很抱歉,我下次會注意。」利維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
可能是利維的誠懇語氣,電話那頭不再追究,語氣平緩下來問道:『最近學習都順利嗎?』
「都很好,除了必修課程,還有教授委託參與學校的聯合展覽,兩個月後舉辦,到時你要來看展覽嗎?」
對方嗤笑了一下。『不用,你知道我沒藝術細胞看不懂,我只知道和數字搏鬥,哪能像你那麼好命搞那些浪漫的藝術品呢?』
利維視線低垂,流暢回覆:「謝謝你,要不是有你幫我和父親求情,我這學期就不能再繼續唸碩士了。」
『知道就好,就多讓你再自由一年,畢業後就該回來幫我了。』
利維躊躇了一下,還是說出口:「但……我畢業後想正式創立自己的雕塑工作室。」
對方沉默幾秒後,聲音裡的情緒比一開始的冷冽又加上譏誚。
『我親愛的弟弟,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目標是什麼呢?』
「我記得的,我沒忘。」利維閉眼揉著神經抽痛的太陽穴。
『所以你覺得取代老頭子的位置,這個目標很簡單嗎?』電話那頭冷笑。
「當然不是,我答應過會回去幫你的,但這和工作室並不衝突……」
一聲嘆息傳來。『你就先在美夢裡待著吧!等你回來見識過這些豺狼虎豹的兇殘,就會放棄那些多餘的夢想了。利維,我一直在盡力讓你晚一點接觸這些殘酷,我答應過媽媽——』
利維打斷:「我知道。」
對方聲音明顯不悅:『怎麼?你怕聽到什麼?』
「沒有。」
『利維,不管是那件事或者是蓮的事情,我都是為你好,希望你知道。』
利維閉上眼,沒有回答,另一隻手卻不自覺地揣緊了被子,用力到泛白。
又是一陣嗤笑。『不要告訴我你因為這些事情有什麼鬼心理創傷。』
「蓋文,如果剛才的話讓你不舒服我很抱歉,我們可以不要聊這些了嗎?」利維努力維持聲音的平穩。
電話那頭靜默了好幾秒,才又有聲音。『我要去開會了,我不管你是否因為這些陳年往事荒唐你的生活,但你就剩下一年的自由時間,當你享受時也請你謹記在心,再見。』
沒等利維道別,電話那頭已經掛斷。
丟下手機,利維才像卸了全身力氣倒向床舖,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即使漸漸感到窒息也不想動。
隨著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的心跳逐漸增快,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在頭腦發脹、肺部發疼快炸裂的剎那——到了極限,才翻過身貪婪地大口吸氣。
喘息聲在空寂的房裡清晰,利維看著天花板平息一會兒,最後用手臂蓋住自己的眼睛低語。
「操……去你媽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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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摔上電話沒多久的蓋文·米勒,還來不及呼出一口怨氣,就收到管家拉傑傳來今晚必須與父親用餐的通知。
於是蓋文讓秘書將晚間的跨國會議改期,準時出現在這豪華又佔地遼闊的米勒莊園裡。
莊園的建築群是各自分散而獨立的,米勒集團的大家長伯格·米勒有過四段婚姻,現在與他居住主棟的是第五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和他一起從殘酷血腥的家族內鬥中取勝,在伯格執權後妻子以無法生育的理由,和他和平離婚,旅居海外。
第二任妻子便是蓋文和利維的母親,她是印美混血,雖是高種姓家族,卻因為很早就移民西化,並不排外。以利益為重的聯姻,只要雙方家族有利可圖,信仰血統什麼的,都沒那麼重要。維持八年的婚姻,留下兩個兒子,最後因病去世。
很快,伯格又娶了第三任妻子,隔年就生下一對龍鳳胎,不過婚後第四年,第三任妻子因為意外毀容並殘廢,無法再帶來助力,離婚後被接回家族靜養,兩個孩子留在米勒莊園。
第四任在蓋文眼裡倒是比較正常,年輕貌美的家族大小姐,認命地聯姻生下兒子後便分居並談了離婚,再去追尋自己的人生。
而目前新歡的第五任,才剛生下一名小女娃,就是不曉得這一任可以撐多久,如果離婚,看來莊園就又要添一棟新建築。
蓋文暗暗在心底諷刺地笑,那偉大的董事兼執行長的父親,簡直就當自己是古代帝王,開枝散葉不遺餘力,但婚姻或親情,在權力之下也只是一盤利益當先的棋局。
父親指示晚餐的地點並沒有在主屋,像是一種米勒家的默契,除了現任婚約的妻孩可以入住主屋,其餘前任都不會不請自入,而唯一踏入主屋的機會只有大節日聚餐之時,也僅僅像是客人般用完餐後便離開。
即使這棟別院是母子三人曾經居住過,也是兄弟兩人從小長大的住處,但蓋文相信,他們三人都從未真正喜歡過這裡。
四周的牆壁是米白拋光的大理石,裝飾的精緻雕刻花紋彷彿展示一種永恆的完美,即使用充滿熱度的手撫過,也無法在這冰冷的石牆上留下哪怕一絲溫暖。
挑高的天花板像是將空間提升到了一種令人難以企及的高度,華美的水晶吊燈垂掛而下,暖色的光束落在檀木製成的餐桌上,讓純銀餐具與水晶杯都反射出光芒,每道食物都像勘比色彩飽滿的展示樣品,卻少了最能引人胃口的熱度。
長桌的兩端,父子倆都身穿正式西裝,一如每一場商業餐會,只是此刻靜謐,僅有手中的刀叉輕微碰觸餐盤時,才會迴響出些許的聲響。
在將瓷盤中的牛排吃完後,伯格才放下刀叉,執起酒杯啜了一口。
「最近WG那邊宣佈了一輪新的融資計畫,計畫規模還不小。在現在這樣的經濟形勢下,倒是挺有膽量的。」
蓋文聽到父親的發言,也跟著放下刀叉,即使盤中還有一半尚未用完的食物。他用餐巾拭了下唇後笑道:「我倒是好奇他們的底氣從哪兒來,靠那吹噓的資產負債表嗎?」
「你可以說是靈活的會計方法,WG那些老狐狸總是善於包裝自己,給投資者講各種天花亂墜的故事。」
「那套說辭對媒體確實很有用,但業內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空談。每次市場稍有波動,他們就得找各種藉口,最擅長的就是嫁禍給別人。」
伯格放下手中的酒杯,如鷹銳利的雙眼緊盯蓋文的問道:「像上次收購案那樣?」
蓋文雙眼坦然迎視父親,只有手指輕輕摩挲著紅酒杯上的玻璃杯柱。「上次那樁收購案,不是我們最後被迫讓步,而是WG動用了政治上的關係,搞定了上面的人。」
像在辨識真假的掃描視線又在蓋文身上停頓了好幾秒。
確認滿意後,伯格才再次拿起酒杯,身體往椅背後靠。「我是不怕他們再耍什麼花招,畢竟我們的根基比他們牢固得多,WG那些虛張聲勢撐不了多久。不過,如果我們米勒家能和沃克家聯姻,這倒可以狠狠壓住老狐狸的勢頭,沃克家在西海岸的勢力比我們廣,尤其是在高淨值客戶群體和併購融資方面。和他們聯姻,這對我們在西部市場會是個很好的助力。」
蓋文在心中了然,原來這才是這頓晚餐的目的。
「拓展西部市場不需要聯姻我也可以做得很好。」他依然保持著臉上的微笑,如一張精心設計的面具。
伯格也露出了晚餐以來第一個微笑,甚至顯得親切。
「我以為是利維在跟我說話呢?他是米勒家族唯一保有天真的藝術家了。」
蓋文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聽出了話裡的嘲諷,隨即正色道:「父親您誤會了,我只是覺得,我的婚姻可以利用在更有價值的對象。」
伯格側頭哼笑,斜瞥蓋文一眼,冷道:「倒是我小看你的野心了。反正你要知道,憑個人能力是無法掌控這個集團的,在沒有家族支援的情況下你能走多遠呢?蓋文。」
他刻意停頓,語氣緩慢而沉重,彷彿每個字都敲擊著蓋文的神經。「目前你是我六個兒女裡最有實力的接班人,但老三、老四也不是無能之輩,比起一個空有野心的,我寧願找個更懂家族責任的繼承者。」
蓋文眉目低垂,唇邊微笑的角度都像計算得剛好,似乎一點都不在意父親口中的威脅。
「當然,父親您狀況還那麼好,即使等老五、老六長大再決定也不遲。」
老五才四歲,老六才一歲,要長大到像老三、老四成年並進入企業也要二十年,這話怎麼聽都是奉承,不過在執權者的耳裡聽起來還是舒服的。
「希望你是真心。」伯格用眼神示意管家,一旁的拉傑馬上遞上溼毛巾讓他擦拭。「沃克家的重要性我已經告知,如果你能說服我比聯姻更有力的方式,我也並非不通情理,你自己看著辦。」
「我了解的,父親。」蓋文起身微微欠身,態度謙和,動作不卑不亢,像是最忠誠的下屬。
伯格站起來,雙手展開,拉傑適時地拿起西裝外套為他披上。他扣好釦子,臨走前頓了一下,頭也不回地道:「我先回主屋了,利維那邊你也盯著點,別出什麼麻煩。」
蓋文起身和拉傑一起送他到門口,目送他上了高球車。直到車影消失在月光下,他才慢慢收回視線,臉上的笑容瞬間冷卻。
他回到客廳,重重地坐在沙發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菸夾在指間。
「那麼急著走,他的第五任太太很黏人?」
拉傑在一旁點開打火機,幫蓋文點菸。「確實年輕比較任性,需要人哄。」
蓋文吸了幾口菸,沉默片刻,忽然挑唇冷笑:「下次和他吃飯,別吃牛排,有餐刀我怕我犯罪。」
拉傑深色憨厚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大少爺又在開玩笑了。」
不過他確實了解大少爺玩笑之下的痛苦。他是從小就侍奉在夫人身邊的人,夫人離開後他自然是忠於蓋文,再也沒人比他更懂得夫人嫁過來以後的辛酸了。所以他和大少爺一樣,都希望早日讓那個伯格遭到報應。
「我今天和利維通電話,他竟然說他畢業了還想成立工作室。」蓋文吐出一口煙霧,語氣帶著無奈。
「二少爺真的很喜歡雕塑……都怪我。」
蓋文在管家遞過來的煙灰缸上抖抖煙灰。「那時他為了蓮的事情陰陽怪氣的,也不曉得是躁鬱還是憂鬱,總之你帶著他入門雕塑,也算救了他。」
「當時二少爺年紀小,這件事情刺激太大。」拉傑低聲嘆息。
小嗎?都十五歲了,可以面對很多事情了。蓋文知道拉傑當時是不贊成他的作法,不過還是盡責地按照他的要求協助完成他的計畫。
「拉傑,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這是讓利維認清那女人真面目最快又最有效的方式。」蓋文的聲音清晰而決絕,不同在煙霧中模糊的臉龐。
拉傑沒有應聲,只是專注看著蓋文手中的煙,隨時準備將煙灰缸遞過去,不讓骯髒的煙灰有機會落到大少爺身上。
「後來事實不也證明,那女人就是處處勾搭。」蓋文冷笑,輕輕搖頭,像是在嘲弄那女人,也像是在嘲弄整場鬧劇。
當然那些跟不同男人的豔照會滿天飛,也是他在推波助瀾,不然要怎麼把那女人逼出國,順道搞砸對方的盤算。要不是那第四任故意帶蓮進來,妄想要促成他和蓮聯姻,怎麼會陰錯陽差讓利維有機會被蓮欺騙?
拉傑道:「上次四太太有提到,蓮小姐好像又離婚了。」
「只要她夾緊尾巴,別再出現在我或利維面前,我還可以饒過她。」蓋文表情淡漠,話裡卻是陰狠。
「方才老爺的提醒,會不會是知道二少爺在英國……一直換女朋友?」
「你講得真含蓄,那些才不是女朋友,都是床伴。」他將香煙按進煙灰缸,橙紅的火星在一陣短促的刺耳聲中熄滅。
「不過,身體濫情總比認真交女朋友好,剛才你也聽到了,我都自身難保了,聯姻這檔事,和擔保他去英國學雕塑,可是不一樣的。」他狀似疲憊地閉上眼,頭往椅背靠上。
管家不忍地看著蓋文在煙霧裡疲憊的模樣。「大少爺……」
不過,下一刻,再睜眼的蓋文,直視前方的眼神透出鋒利,篤定地說道:「只要再忍耐幾年……拉傑,我和你的願望都會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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