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之後,裴啟吾被父親送進了日僑的學校念書,學習日文,開學前,裴仲民告訴裴啟吾要好好學習日文,因為他有一半血統是來自他的日本媽媽,如果想要在未來見到媽媽就要努力學好日文。
登記入學的老師很和善,這讓裴啟吾感覺到了一絲久違的親和感,仿佛是兩人身體裡同宗同源的血液在遙相呼應的感覺。
他帶著信心,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在日僑學校裡出人頭地,將來學好日本話,就可以帶著自己滿腔的疑問穿過台灣和日本之間的那片海洋去見自己的母親。
儘管這裡上課的老師都是和藹可親的,哪怕學生犯了錯誤也很少會在班級上大發雷霆更不會體罰學生,在同齡的台灣小學生那裡得知,在本地的一些學校裡,他們的老師不單會大發雷霆甚至還會拿藤條抽打犯錯的學生。
所以這又讓裴啟吾覺得一陣陣欣慰,欣慰自己幸好進了日僑學校。
可真的是欣慰嗎?
同學之間的問題往往都是在開學後的幾天裡積壓發生的,就在裴啟吾準備嘗試著去融入那些日本人的時候,他卻聽到背後有人叫他“中國小孩!”或者“中國人”。
接著裴啟吾面前的那些讓他看著覺得會好相處的日本小孩也跟著後頭的那些小孩唱起一首關於中國小孩的歌謠。
裴啟吾沒有動,他只是很委屈地站在原地,他希望有人可以看出他的窘迫而站出來幫他解圍,可一直到他們唱完,都沒有人出來替他解圍。
後來有個心善的日本小孩走向了他,對方的表情似乎是像聽自己說些,而裴啟吾也正好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
“他們為什麼要說你是中國小孩?”他問
“因為我媽媽是日本人,爸爸是台灣人,可是我也有一半是日本的啊!”裴啟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情緒激動地據理力爭。
“你當然不是日本人啦!我們的爸爸 媽媽他們都是日本人,我們也有日本國籍,只有這樣的人才算得上日本人。”
“我也有日本國籍!”
“可你的爸爸是中國人,你不是我們的同類,你是中國人,是台灣人!”對方說完就走了,徒留裴啟吾一人在風裡凌亂著。
但那人的話卻激起了裴啟吾 心中特別像融入日本人圈子的動力,
起初他只以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對才惹得大家不開心,於是之後的每天裏他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也觀察著他們的言行舉止,大家笑,他再笑,大家哭他跟著哭,就連做了壞事,事後找人頂鍋,他也表現地義不容辭。
他只希望這幫日本小孩可以認可他,哪怕為此被學校喊來了家長。
不過他仍舊沒有換取他想要的那種認同。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裴仲民問。
“我沒做……”裴啟吾說。
“可這不是你自己承認的嗎?”
“是別人做的,但是我承認是我做的。”
“為什麼呢?”
“我以為這樣就可以融入他們,爸爸!”
他的話讓裴仲民陷入了沉思,也許當初就該把他丟進福利院,就讓他稀裏糊塗做一個純正的日本人不好麼?說不定自己當初那麼做了,他們著倒霉催的父子倆也都互相解脫了對方?
之後被叫家長的日子還有很多,和那些聽了老師小報告就會跟著老師一塊訓斥孩子的家長不同,裴仲民將裴啟吾的事都攬在自己身上,陪著自己的孩子站在辦公室裡頭讓那些日本老師訓斥。
不過這有什麼呢?比起在工地上不明所以就被包工頭不分青紅皂白地辱罵已經算好的了,他也逐漸麻木掉了。
“今天學了些什麼單詞呢?”裴仲民看著報紙問開門進來的裴啟吾。
但他沒說話只是直直要往房間走,這才引起了裴仲民的注意,兒子的臉上有過被人毆打的痕跡。
“誰呀?”
“我們惹不起的人就是了。”
他說的沒錯,那些日僑學校的孩子父母大多都是臺灣日資的老闆或者經理的兒子,自己只不過是沾了光罷了。
“那他們為什麼打你?”
“因為我是中國小孩,所以他們打我,就這樣。”
“你討厭這樣麼?”
“我只是不明白,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爸爸?”他很認真地問。
“我……我……我不知道。”裴仲民很無力地說道。
“沒關係,我不怪你,我去寫作業了,爸爸。”裴啟吾走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在日僑學校念完小學後,裴仲民果斷地從日僑學校退了學,把裴啟吾轉去了臺灣政府辦的公立中學,既然融入不了日本的社會,那就試試自己這邊的吧?
可當裴仲民將裴啟吾推向台灣人的圈子時,那些講著本省話的孩子們卻把這個本省話都不會講的人當做了怪物。
至於裴啟吾的本省話,因裴仲民遵守了跟鄰居之間約定,就從來沒在裴啟吾面前說過一句。
那些鄰居也是,每次看到了裴啟吾放血背著個薯寶寶屁顛屁顛地回來禮貌性向對方問好也都只是用外省話,在裴啟吾住的這個社區裡,也從未有過人在他的面前說過一句本省話。
可他自己卻好奇那些人說的是什麼話,但那些人卻不肯給自己知道,他連學習的門檻都沒有摸到,即使回家找爸爸,結果也是一樣的。
有時候,當兩個人正在用本省話交流的時候撞見了裴啟吾,彼此都會心照不宣地閉嘴隨後改用國語講話。
這個情況在裴啟吾年紀稍大了以後才得到轉變,不是因為他們開始讓裴啟吾融入所謂的台灣人的圈子,全是因為伴隨著身體與大腦的各項同步發育,他早已經失去了學習一門語言的最佳時期了,這個時候,人們就可以大肆地在他面前說著本省話。
從前他們不說是因為害怕自己會跟著他們的說話而學會本省話,現在他們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說,為得就是不希望自己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本省話這三個字就好像一堵玻璃,把他和台灣人的圈子生生隔開了,這樣的生活讓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又成了一個異類,就像那些日本同學嘴裡天天喊得中國小孩,可他明明有一半日本血統。
在台灣也是如此,那些台灣人的圈子在裴啟吾的眼裡就好像是孩童隔著玻璃想要購買卻又無能為力的布娃娃,於是他只能讓自己緊貼著那塊擋在自己和它之間的玻璃上,因為他覺得只有這樣,自己才能離那個布娃娃近……
不過他很快就忘卻了這些,六年級畢業的那個夏天沒有老師佈置的作業,他可以瘋玩一整個夏天,即使身邊沒有一個朋友,但他還是每天沒心沒肺地在自己住的社區的每條街道上流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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