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婆那句「業火的小貓兒」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墨墨的腦髓深處。南邊那座焚天烈焰的山,焦黑扭曲的記憶碎片裹挾著滾燙的痛楚與滅頂的憤怒,轟然炸開!牠雪白的毛髮根根倒豎,每一根毛尖都竄起細微卻令人心悸的金紅色火苗,空氣被灼烤得劈啪作響,發出焦糊的氣味。那雙琥珀色的貓瞳,此刻如同熔岩地獄的入口,翻湧著毀滅的金紅烈焰,死死鎖定土地婆。
「喵…吼——!」喉嚨裡滾出的已非貓鳴,而是飽含無盡戾氣的獸咆,震得茶几上的杯碟嗡嗡作響。墨墨腳下的木地板發出不堪承受的呻吟,細密的焦黑裂紋以牠為中心蛛網般蔓延。牆壁上,方才陰氣凝結的霜花位置,此刻詭異地浮起一層薄薄的焦煙。
「墨墨!」小雨的驚叫帶著哭腔,那毀滅性的熾熱氣息讓她渾身發冷,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攥緊。眼前的貓,陌生得讓她害怕,彷彿下一秒就要將整個世界焚燒殆盡。
土地婆臉上的閒適徹底消失,皺紋深刻的臉龐繃緊。她低喝一聲,手中的木枴杖重重往地上一頓!
「篤!」
沉悶的聲響如同大地的心跳。一股渾厚、沉穩、帶著泥土與青草氣息的黃褐色光暈自枴杖落點盪開,瞬間充盈整個客廳。這光暈溫柔卻堅不可摧,如同無垠的大地張開了懷抱,將墨墨身上那焚盡一切的暴戾熾熱牢牢包裹、壓制。沸騰的空氣驟然平靜,牆上的焦痕停止了蔓延,灼熱的窒息感被清涼取代。
「小貓兒,收心!」土地婆的聲音帶著奇異的穿透力,並非呵斥,更像一種安撫大地的古老咒言,「業火燒得了山,燒不了根!更燒不了妳守在這裡的理由!」她的目光銳利如錐,穿透墨墨眼中翻騰的金紅火焰,直視牠靈魂深處那被業火灼燒的傷疤,同時也掃過沙發後嚇得瑟瑟發抖、卻依舊滿眼擔憂望著墨墨的小雨。
「理由」二字,像一瓢冰冷的忘川水,澆在墨墨沸騰的意識上。守護契約…小晞…還有眼前這個,與小晞有著一模一樣胎記、會用Hello Kitty褻瀆鎮陰符、卻也是牠存在於此唯一意義的蠢丫頭…
「嗚…」墨墨喉間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狂暴的金紅火焰猛地一滯,如同退潮般迅速縮回牠體內。豎起的毛髮緩緩伏下,但身體仍在劇烈顫抖,琥珀色的瞳孔深處,那點金紅的餘燼仍未熄滅,驚疑不定地燃燒著,緊緊盯著土地婆。腳下的焦痕觸目驚心。
「阿…阿婆?」小雨見墨墨身上那可怕的火焰消失,膽子稍微回來一點,帶著濃濃的鼻音,怯生生地從沙發後探出半個腦袋,「墨墨…墨墨牠怎麼了?牠…牠生病了嗎?是不是我弄壞符…害的?」她看著地板上的焦黑和那個濕潤的泥印,小臉滿是自責。
土地婆身上的黃褐色光暈緩緩收斂,又變回那個拎著紅塑膠袋的鄰家阿婆模樣。她嘆了口氣,對小雨招招手,語氣溫和了些:「來,妹妹,別怕。妳家這隻貓仔…」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火氣』比較大,剛剛是想起一些…嗯…『燒焦』的往事,氣過頭了。不關妳的事。」她瞥了一眼地上那點符咒的灰燼,「雖然妳那張『符』是幫了倒忙沒錯啦!」
「燒焦的往事?」小雨困惑地眨眨眼,目光在墨墨和土地婆之間來回移動。她想起夢裡那站在漫天紅光中的、兇悍卻強大的貓影,心頭莫名一緊,隱隱覺得那似乎不只是夢。
土地婆沒直接回答小雨,反而慢悠悠地從她那神奇的紅塑膠袋裡又掏出一塊米糕,這次遞給了勉強壓制住體內業火餘燼、正警惕盯著她的墨墨。「吃點?壓壓驚。放心,沒下符,純粹臺東關山的米,阿婆自己蒸的。」她看著墨墨戒備的眼神,小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妳身上那『契約』的味道,還有這身被業火燒煉過的魂光…嘖,隔著三條街阿婆就聞到了。難怪這『地漏』補得這麼吃力,妳的力量根本被那契約鎖住大半了吧?用來守護這個『小燈籠』?」她朝小雨努努嘴。
「契約?」小雨捕捉到關鍵詞,眼睛倏地睜大,「什麼契約?墨墨跟我有契約?像…像卡通裡的那種嗎?」她腦海裡瞬間閃過魔法陣和發光簽名的畫面。
墨墨喉嚨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悶哼,別開臉,拒絕去看那塊看起來確實很軟糯的米糕,但尾巴尖卻不爭氣地輕顫了一下。這土地婆的眼力毒得可怕!
土地婆沒理會墨墨的彆扭,自顧自地又倒了杯藥草茶,喀滋喀滋地嚼著科學麵,像是在嘮家常:「當年南邊那座山燒起來的時候,火光沖天喔,方圓百里的土地公土地婆都趕去救火,壓地脈、收遊魂,忙得腳不沾地。阿婆那時還只是個『菜鳥』,負責在外圍打雜。」她瞇起眼,彷彿陷入遙遠的回憶,「然後就看到一隻貓…嘖,那叫一個慘,半邊毛都焦了捲了,走路一瘸一拐,背上還馱著個小娃娃,娃娃的腳踝上…」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飄向小雨的腳踝。
小雨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腳踝上那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貓爪形胎記,心臟砰砰直跳。
「…有個跟妳很像的印子。」土地婆繼續道,「那貓兇得很,眼神像刀子,背上的娃娃哭都沒力氣哭了。牠拖著那娃娃,硬是從火場最深、最毒的地方衝出來!遇到阻路的焦屍惡鬼,一爪子就拍散了,乾淨俐落!那身『判官』的煞氣,隔著老遠都讓阿婆腿軟!」她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後來火滅了,聽說那貓為了保住那娃娃的一縷殘魂,跟地府簽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把自己都押進去了…」
「殘魂…契約…」小雨喃喃自語,小臉發白。墨墨背上馱著的孩子…腳踝有胎記…是自己…的前世?墨墨是為了救「她」,才變成現在這樣?那些夢…都是真的?
土地婆看著小雨瞬間蒼白的臉色和墨墨驟然緊繃的身體,知道點到即止。她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哎呀,陳年舊事,聽聽就好。總之呢,」她轉向墨墨,語氣帶著一絲告誡,「小貓兒,業火燒過的痕跡沒那麼容易抹掉。妳力量的本質變了,又被契約壓制,強行用老法子去堵這種『地漏』,只會事倍功半,搞不好還會引動妳體內的火氣反噬,燒了自己也燒了妳要護著的燈籠!」她指了指地上那個被她的「泥巴」完美修復的位置。「阿婆這塊『息壤泥』也只能應急。這棟樓的根腳被怨氣蛀空了,下面連著的東西…嘖,」她搖搖頭,沒說下去,但眼神裡的凝重讓墨墨心頭一沉。
「那…那怎麼辦?」小雨急急問道,完全忘了害怕,滿心只想著墨墨會「反噬」。
土地婆拎起她的紅塑膠袋和枴杖,走向大門,步伐依舊蹣跚,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怎麼辦?」她拉開門,外頭濕冷的空氣湧入,沖淡了客廳裡殘留的焦味與土腥氣。「妳們倆的『契約』是根,根紮穩了,才有力量去治這棟樓的病。」她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墨墨,又看看小雨,小眼睛裡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小丫頭,別光顧著畫符和搞什麼仙女棒。有空…多『看看』妳家的貓。牠身上的故事,可比妳那什麼無頭小姐、流血鋼琴精彩多了。」她目光掃過客廳角落被小雨隨意丟在書包旁的「小雨專屬·閃亮亮仙女棒」——那支被亮片和蕾絲包裹的判官筆。
「至於妳,小貓判官,」土地婆最後的目光落在墨墨身上,語氣難得帶上一絲近乎憐憫的柔和,「別光想著用蠻力扛。當年的『業』是妳背上的山,但契約…是妳手裡的鏟子。怎麼用,得看妳自己。下次『地漏』再冒水,別硬堵,先想想怎麼『疏導』。阿婆走啦,檳榔攤要收嘍!」
門「喀噠」一聲輕輕關上。土地婆那矮小的身影彷彿融入門外的陰影中,消失不見,只留下空氣中一絲淡淡的藥草茶香和科學麵的調味粉氣息。
客廳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大了起來,敲打著玻璃。
墨墨僵在原地,土地婆的話如同冰冷的鑿子,一下下鑿在牠緊繃的神經上。業火…契約…反噬…疏導…每一個詞都帶著沉甸甸的份量,壓得牠幾乎喘不過氣。最讓牠心驚的是土地婆最後那句關於「契約是鏟子」的隱喻——難道這份束縛牠千年、榨取牠力量的枷鎖,竟還有它用?這個念頭荒謬得讓牠想嗤笑,卻又像毒藤般纏繞上來,揮之不去。
「墨墨…」細微的、帶著遲疑和濃濃鼻音的呼喚打破了寂靜。
墨墨回神,只見小雨不知何時已蹲在牠面前,仰著小臉,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她的小手,帶著輕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地伸向墨墨——不是像往常那樣魯莽地抱牠或揉牠,而是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虔誠的試探,輕輕觸碰墨墨前爪上剛才因暴走而彈出、還未來得及收回的、鋒利冰冷的爪尖。
指尖傳來微涼堅硬的觸感。
「土地婆婆說…」小雨的聲音很輕,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卻異常清晰,「…你背過『我』,從很大的火裡…」她的目光落在墨墨雪白卻隱隱透著一絲不健康暗沉的毛髮上,彷彿能穿透時光,看到那被業火灼燒的慘烈。「那個契約…很痛嗎?是不是因為我…你才會…」她哽咽住,後面的話說不下去,大顆的淚珠終於滾落,砸在墨墨的爪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墨墨渾身劇震!
那滴溫熱的眼淚,像帶著奇異的電流,順著爪尖瞬間竄遍牠的四肢百骸!千年來被業火焚燒、被契約禁錮、被地府職責磨礪得如同堅冰的心防,竟在這滴小小的、屬於人類幼崽的眼淚前,產生了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裂痕!
一種陌生而洶湧的情緒猛地衝擊著牠——不是憤怒,不是無奈,不是高高在上的判官威嚴,而是…一種近乎酸楚的震動。為了這個蠢丫頭此刻眼中純粹的心疼和自責。
牠下意識地想抽回爪子,想用慣常的冷漠或吐槽掩飾這瞬間的動搖。然而,就在牠動作的剎那——
「嗡…」
小雨書包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震鳴!
墨墨和小雨同時轉頭望去。
只見書包旁,那支被小雨改造得花裡胡哨、沾滿廉價亮粉的「小雨專屬·閃亮亮仙女棒」——墨墨的千年判官筆——此刻正靜靜躺在地板上。筆身上那些俗氣的七彩塑膠星星、粉紅蕾絲和螢光筆寫的【小雨の魔法棒♡】,在窗外透入的慘淡天光下,顯得無比可笑。
然而,就在那滴屬於小雨的、飽含著對墨墨「痛」的感知與歉疚的眼淚落在地板上的瞬間——
「唰!」
一道純淨、溫暖、如同初生晨曦般的柔和金光,毫無預兆地自那支判官筆的筆尖——那顆俗氣的塑膠星星中心——綻放出來!
金光並不強烈,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聖潔與生機,瞬間驅散了客廳角落因土地婆離開而重新凝聚的一縷陰冷氣息。光芒流轉,筆身上那些幼稚的裝飾在金光映照下,竟奇異地褪去了俗豔,顯出一種…笨拙卻真摯的守護之意。
墨墨的瞳孔驟然縮緊!牠清晰地感覺到,那金光並非來自判官筆本身被激發的神力,而是…而是源自包裹著判官筆的、那些屬於小雨的「童趣」意念!那純粹的、想要保護墨墨、想要「有法力」幫上忙的心願,在混合了小雨強烈的、因理解墨墨痛苦而生的情感(那滴眼淚)後,竟意外地與判官筆深處一絲微弱的靈性產生了共鳴,點亮了這道純淨的守護之光!
這道光,弱小,卻溫暖堅定。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Dv5hB6XWe
這道光,與墨墨自身狂暴的業火、冰冷的幽冥之力截然不同。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DTfWDka7q
這道光,彷彿在無聲地印證土地婆那荒謬的隱喻——契約,或許真的能成為一把「鏟子」?一把由守護之心點亮的、能挖掘出生機的鏟子?
墨墨僵硬地轉回頭,金綠色的貓瞳深處,那點暴戾的金紅餘燼,在這道溫暖金光的映照下,似乎…微弱地搖曳了一下。牠的目光,與小雨含著淚、卻因這突然出現的奇蹟金光而微微睜大的眼睛,在空中靜靜交匯。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重重敲打著這棟古老而充滿秘密的凶宅。空氣中,藥草茶香、科學麵的調味粉味、泥土的微腥、焦糊的氣息、還有那道微弱卻頑強的金光…各種氣味與力量無聲地交織、碰撞。
新一輪的風雨,已在門外醞釀。而屋內,某些深埋於業火灰燼與童真之下的東西,似乎正被這滴眼淚與這道意外點亮的金光,悄然觸動,即將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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