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哭了一場之後,還是在上課的鐘聲響起之前,整齊地穿回校服,離開洗手間。她把臉上難看的妝卸掉,也脫下了厚得讓她長熱痱的毛衣。
她這樣包裝自己都逃不過被選中成為目標的命運,她再繼續藏也沒有用的。
教學樓重新恢復熱鬧。吃過飯的學生通通趕回課室上課。梅蘭看見不少男女一邊在走廊上小跑着,一邊收拾自己儀容,扣着皮帶、綁着頭髮。他們應該是臨打鐘前一刻做完愛,氣喘吁吁趕回來上課的。
劉老師也已經穿好衣服,重新恢復端莊的形象。她在廁所門口等着梅蘭。她本身打算開梅蘭的門鎖,但後來想了想,只要梅蘭的哭聲不停,大概還是安全的;不如讓她好好發洩一番,對她的心理健康可能更好。
劉老師已經不記得她十多年前第一次獻出自己身體時的情形了。她當時腦海一片空白,只知道事情發生過,當中的細節如何,她通通不記得。
強制服務是一件香城女人從接受教育開始便灌輸進腦海裏的概念。她們在六、七歲,剛剛開始認知男女身體有別的時候已經學習到,女人是要服務男人,為男人生育的。教育已經為香城女人打了一支又一支強心針,所以真到了第一次服務,她們也不會害怕。她們就只是生澀和不知所措,讓第一次的對象自行擺佈她們。
劉老師也是如此。她不記得自己有為強制服務害怕過,她前幾次都是迷迷糊糊的就讓男人完了事,最記得的就只是第一次吃避孕藥,月經的時候下體痛了好幾天。如何享受、如何讓男人享受,這些技巧都是後來才慢慢學會的。
「梅蘭,你見點啊?」劉老師看着梅蘭哭紅腫了的一雙大眼睛,關切地問道:「需唔需要藥?我呢度有一啲……」
梅蘭搖搖頭。她自己有。
「放學嘅時候我嚟搵你,我哋傾吓偈。」老師說。她不再如之前那樣問梅蘭想不想談,她必須要和梅蘭談。
老師陪著她一起回到課室,目送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這才離開。
同學們見梅蘭哭腫了眼,還被老師送回來,大家都靜了下來。大家對新同學都不熟悉,也沒哪個人熱心得湊上去打聽。萬一不小心戳中了人家啲痛處,那可是很尷尬的。
梅蘭在座位上坐下,才發現桌上放着一個三明治。
「知道你冇食晏,趁老師未嚟快啲食。」凌峰說。
梅蘭看看他,也看看其他同學。大家雖然很好奇,但都沒有要讓梅蘭難堪,紛紛別過臉去,讓梅蘭放心偷吃。
「多謝。」
梅蘭打開包裝,快快咬了一口。雞蛋和蛋黃醬夾在麵包中間,在梅蘭口中散發着濃烈的蛋味。說實話味道普普通通,沒什麼層次感。但餓了一整個上午的梅蘭還是吃得很滿足。
即使在某些問題上,香城是個可怕的地方,但仔細看一看,還是會看到不少好人。劉老師、凌峰、還沒想起要打炮的同學們……還有宋詩音。
宋詩音比梅蘭高一個年級,她並不在這一層上課。因此大多數休息時間都藏在廁所的梅蘭今天還沒見過她。
可見到又如何呢?有什麼可以跟她傾訴的嗎?梅蘭的痛苦她會懂嗎?梅蘭昨天試過了,她不懂。要是向她請教性愛技巧,說不定她還會比較懂。
待梅蘭吃光午餐,把空盒子塞進櫃桶裏,下一節課的老師才來。那是個年輕的,戴著高度數近視眼鏡,穿着格仔衫的男人。他姓何,是數學老師。
何老師一進來,視線便被梅蘭吸引住。
「嘭!」的一聲,何老師踢到第一排同學的桌子,然後又是「撲!」的一聲,他仆倒在地上,手上的教科書摔得滿地都是。
同學們都在笑,只有梅蘭笑不出。她清楚感受到何老師的視線是落了在自己身上,路都沒看才摔到的。
「畀我唞吓得唔得?」梅蘭下意識把身子縮了縮,呢喃着把頭耷得低低的,鼻子酸酸的。
凌峰將她的苦惱看在眼內。梅蘭剛剛才哭完,被老師送回來,現在馬上又要面對另一個似乎對她有興趣的男人。那些虎視眈眈的男人不停地給梅蘭施加壓力,他猜梅蘭再這樣下去,多半是要得抑鬱症的。
凌峰稍稍想像了一下抑鬱得自殘的梅蘭會是什麼模樣,覺得有點揪心。
這麼漂亮又倔強的女孩子,若要變成那樣,就太令人惋惜了。
要是沒有強制服務令,她的日子會不會就好過一些呢?凌峰禁不住這樣想。然後他想起了他跟任志和在午飯前的對話,以及任志和當時那吃驚的表情:「你唔係想推翻呢條法例掛……」
「你有冇諗過,改變呢條法例?」他把同樣的問題拿出來詢問梅蘭。
梅蘭猛地把頭轉向凌峰。
改變這條法例?她想!她很想!這條可惡的法例就該消失!可是這惡法歷史悠久,就憑她一個剛剛到城三日的新移民,怎可能做得出什麼改變?
「修改法例可能好遙遠,但如果喺學校入面,利用校規對強制服務令施以限制,應該係有可能做到嘅。」凌峰摸摸下巴,想了想才說。
他不想給梅蘭不切實際的希望。也許修改法例可以是一個終極目標,但以她現在的身份地位來說太困難了。
但若果不是修改法例,而是修改校規呢?比如説,為免影響學習氣氛,規定學生在學校不能進行任何形式的服務?
至少改校規對於一介學生而言,還是有可行性的。只不過前提是,要先在學校得到一定影響力,比如說成為學生會會長,獲得對應的權力,才有機會將構思變成草案,一步一步推動它成為校規。
梅蘭有一瞬間真的動心了。如果真能限制甚至取消強制服務令,她才覺得自己在香城還擁有未來。哪怕只能在學校內製造半寸淨土,也比坐以待斃要好。
但是哪有這麼容易?她一個新同學,誰都不認識她,怎麼可能成功讓學校幫她修改校規,還要是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違背的校規?
她何德何能?
梅蘭認為能夠做好自己已經很不容易。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而她既沒有錢也沒有社會地位,是最窮的那種人。這樣的人活下去已經不易,還談什麼大志?
「你係咪氹我開心咋?」
何老師還在收拾地上的課本。有幾個坐得比較前的同學出手相助,
「唔係。我覺得值得一試。」凌峰繼續說。他壓低了音量,確保只有他旁邊的梅蘭能聽見:「好快就到學生會選舉。只要當選會長,就有同學校談判嘅資格。到時就可以將呢條條例攞出嚟討論,要求學校考慮加以限制。」
他的意思是,讓我去選學生會?
梅蘭從來沒想過要參選。她甚至連什麼是學生會也不太清楚。
凌峰的話在她心中點亮了一盞燈。可是,她還是有很多的疑慮和不解,譬如說:「就算我喺學校成功禁止強制服務令,我出到出面咪一樣要面對咩?咁有咩意思呀?」
「梗係有意思。你一日有三份一嘅時間喺學校入面度過,如果喺學後冇咗呢個威脅,你一日咪至少有三份一係安全嘅。」凌峰解釋道:「而且你唔好睇我哋天豐中學好似好舊好兜踎咁,我哋喺香城算係名校嚟㗎。有唔少有權優勢嘅達官貴人都會送佢哋嘅仔女入嚟讀。任志和都係其中之一。如果你做咗學生會會長,你就可以趁機建立自己嘅人脈。要喺法律層面上推翻強制服務令係一件好難嘅事。呢個城市嘅男人,冇邊個唔鍾意強制服務令。你想推翻佢,一定會遇到好多阻力。但係,當你手上有人脈,有背景嘅時候,你嘅人脈同背景就可以幫你護航,等你可以推翻成個社會嘅強制服務令。」
「唔講修改法例咁長遠,淨係講返學生會選舉。我只係一個新移民插班生,無端端啲人點會投票俾我?」梅蘭又問。
「呢層冇辦法,唯有委屈你去『拉票』。」凌峰一臉認真地看着梅蘭。
他舉起右手,拇指和食指連成一個圈,擺成一個OK手勢,再用左手食指朝圈中央插去。直至整隻食指都穿過圈圈,連手指根部都沒入圈中的時候,他又將左手抽出來,然後又再重新插進去。
梅蘭臉色大變。她覺得凌峰是個神經病。
「我想唔使被人強姦所以想去改校規,然後你話我聽我想改校規就必須要接受被人強姦?」
「呢一層……」凌峰自己也覺得這種因果關係有點奇怪,但要做大事就自然會有所犧牲。只要梅蘭挨得過選舉期,便會雨過天青:「可能對你嚟講係一個犧牲,但係按照你嘅觀點,推動到呢件事,會保護到所有女同學嘅身體自主權。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唔係一件好值得嘅事咩?」
「對唔住。我冇咁偉大。」梅蘭生氣地結束了對話,狠狠把頭轉回去看着黑板。果然,凌峰跟其他男人沒有區別。什麼叫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女孩子的身體是可以隨時犧牲的祭品嗎?
她不知道凌峰是什麼居心,但凌峰小息時拯救她,以及為她買午餐所換來的些微好感已經蕩然無存。
何老師總算收拾好東西,到了教師桌就位。但起立、敬禮的過程都還是看着梅蘭完成的。梅蘭對此很不舒服,但也沒能說什麼。
一整堂課的時間,梅蘭都時刻感受到自己被某人的視線盯着,那不懷好意的目光持續地讓她心裏作嘔。而一直偷偷瞄着她的何老師也瞄得完全失了神,一連做錯了好幾條方程式。其中不少還是梅蘭發現和糾正的。
雖然梅蘭故鄉的教育質素算不上好,但在數學方面是要比香城普遍同齡學生強一點的。同班同學都是剛剛開始學這個課題,誰都無法指出何老師解題步驟做錯了什麼,但已經有基礎的梅蘭卻可以。
這下不僅何老師(在各種意義上)記住了她,也讓她在同學們心中留下了一個新形象:學霸。
好不容易總算熬到放學。雖然中間轉過其他堂,也有過最後一節小息,但梅蘭再沒有跟凌峰說過話。放學鐘聲一響,也是一枝箭般溜了,連個眼神都沒給凌峰。
梅蘭走後一分鐘,凌峰手機收到了一筆轉帳。十五元,剛好就是三明治的售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