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落葉的約定 - Ch6Ep6 以我之名

他端著咖啡坐在便利店窗邊。街道已經完全甦醒，晨光從櫥窗斜照入來，落在他手背與桌面的邊界上。他盯著那條光線，像是盯著一個將展開的句子，句首已現，餘下還待書寫。

他解鎖手機，滑開通訊錄。

指尖停在一個早已熟稔卻好久未撥出的名字上，「林修澔」。

他與修澔曾經是無話不談的朋友，還記得那次他們半夜在士林夜市談論「為什麼有些記憶就是不會消失」，修澔回答：「可能是因為它們還沒完成被理解。」那句話此刻像光中的灰塵，在他心裡重新浮動。

他按下撥號鍵，電話響了三聲，那頭接起，語氣有些驚訝：

「䥧安？」

「嘿，是我。」

「靠⋯你人還活著啊。」

「算是剛回來。」

「你消失多久了你知道嗎？黎安晴、白梓明、甚至我，都以為你……你到底怎麼了？」

他沉默一秒，沒有選擇解釋Z-ALPHA或裂縫，沒有談存在層級或意識重寫。

「我走了一段不太容易解釋的路，但我現在想弄清楚幾件事。」

那頭的聲音柔了一些：「你說吧，我聽著。」

「你還記得安晴最後跟誰比較常聯絡嗎？除了我之外。」

修澔安靜了幾秒，然後道：「她高中同學裡有一個叫周柔筠的，我記得她們大三後還有在見面，你要我幫你找她嗎？」

「麻煩你了，還有……謝謝你接這通電話。」

「你不該謝我，是你自己終於開口了。」那語氣溫和、無責備，像一道開啟的門。

通話結束後，他盯著螢幕半晌，然後打開相簿，一張張滑過那些他曾無力直視的照片—與安晴並肩走在雨中的剪影、她在舊圖書館回頭微笑的模糊側臉、某次夜唱後三人合照裡的白梓明……那些瞬間並不因時間遠去而消褪，反而像經過濾光鏡後的影像，色調更沉，輪廓更真。

他不再逃避那些畫面，因為他終於有能力，去面對。

手中咖啡已涼。他起身走出便利店，走回日常的節奏裡，準備重新撿起一段段曾失聯的連結—

這次，他不再等待裂縫給他答案，

他要從人與人之間，那些尚未閉合的問候與未完的對話中，

去找到屬於活著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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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將至，陽光不再銳利，反而像是一層透明膠膜，貼在城市表皮上。張䥧安站在一處熟悉又陌生的住宅大樓前，對講機的面板已被歲月打磨，按鍵凹陷，標籤部分剝落。那是林修澔提供的地址—周柔筠的住處。

他抬起手，沒有馬上按鈴。風帶來樓上某戶播放的音樂聲，是一首老歌，旋律中有一種他無法形容的失重感。

他終於按下那一組號碼。

片刻後，對講機傳出聲音：「請問？」

「您好，我是張䥧安。請問……周柔筠小姐在嗎？」

沉默了兩秒，那頭才說：「請上來。六樓，電梯右轉最裡面那間。」

電梯緩慢上升，每一層樓的提示音聽來都像是記憶在校準自身。他望著數字逐格攀升，像是時間正替他倒數一次未完的對話。

門打開時，站在門口的是一名剪短髮的女子，眼神銳利，穿著極簡，像是習慣在沉默中觀察世界的人。她上下打量他，沒有熱情，也沒有防備。

「你真的回來了。」

這句話像是陳述，也像是責備。

他點點頭，沒有辯解。

她轉身走進去，留下門半開著。他跟進屋內，空氣中有淡淡的紙墨味與茶香，書桌上放著一些印刷樣稿與一杯放涼的茶—她似乎正停下了某段創作工作。

「坐吧。」她指著沙發，又補了一句：「你有十分鐘。」

這句話不是刻薄，而是直接，彷彿時間本身在她身上始終精確不偏。

「我想知道……安晴那段時間，還有跟你聯絡嗎？尤其是我失聯之後。」

她低頭沉思片刻，像是在從某個冷凍倉庫取回一塊回憶。

「她沒有跟我說你們發生什麼，只說你『正在遠方』。但我知道那不是旅遊、也不是出差—因為她的語氣裡，從來沒有過期待。那比較像……一種準備告別的方式。」

他胸口一緊，卻沒出聲。

周柔筠站起來，走向書櫃，抽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封面是那種常見的空白素紙，用細緻的紅線裝訂。

「她那時寫過很多信，沒有寄出。我不知道她原本打算怎麼處理它們。這些是她託我保管的。」她將筆記本遞給他。

他接過來，沉甸甸，像握著一段尚未閱讀的人生。

「我可以……？」他試探地問。

「那本屬於你。她從沒說出名字，但我知道她寫信的對象，只有一個人。」

他低頭翻開第一頁，筆跡熟悉，一如往昔—一筆一畫都像她說話的語調，有停頓、有挑眉、有無聲的笑。

「給你—如果你還願意讀信，而不是讀記憶的話。」

「我有時候覺得，我不是在想你，而是在想某種還沒失敗的未來。那未來裡，你沒有逃，我沒有退。」

他的手指停住，眼睛有點發熱。那文字不是告白，也不是控訴，而是一種寂靜的陪伴，像是她知道他終有一日會看到，只是未必會趕得上她在的時候。

周柔筠靜靜坐回對面，沒有催促。他抬起頭，看著她，聲音沙啞卻堅定：

「我會把這些都讀完。然後去找她—就算她不在我能抵達的地方，我也會想辦法留下她還在這世界的證據。」

她點點頭，眼中閃過微光。「她曾說過，如果哪天你真的回來，她希望你不要成為誰的答案—只要成為你自己的句子就好。」

那一刻，他終於能夠微笑，沒有愧疚，沒有負擔，只是一種人類式的、微小卻真實的釋懷。

他起身道別，走出那棟大樓時，太陽已經開始西沉，街道上光影拉長，城市的節奏又回到午後最安靜的那段呼吸。

他知道這不會是故事的終點，但它是另一場開始的預備章。

張䥧安走入人群，像任何一個歸人。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因為這一次，他是以自己的名義活著。

他走在下坡的柏油路上，手中仍緊握那本筆記本，彷彿若是放鬆一點，它就會被風帶走。他不急著讀完，也無法讀完——每翻一頁，像是有人將指尖伸入他心中最深層的水脈，輕輕一撥，便泛起一道漫長的思念。

他走過一座公園，黃昏的影子正把涼亭與石椅拉長，小孩們玩著泡泡槍，泡泡在風中飄浮、折射出虹光，如同一個個逝去的可能性，被短暫放飛，然後破碎。他停下腳步，看著那些泡泡，就像看著某種熟悉卻不能命名的未來。

他翻開筆記本的其中一頁，停在那裡，不再繼續走：

「我有時想，如果你回來時已經變得太遠，那我是不是還有權利，把你當成我記憶裡的那個你？」

他輕聲讀出這句話，像是對著街燈下的影子低語。沒有回答，也無需回答。

他想：也許她早知道自己不會回得太晚，只是沒想過，自己會選擇以這麼安靜的方式回來。

他走進捷運站，站在手扶梯上往下滑的時候，城市的聲音變得低沈而緩慢。地鐵廣播聲穿透而來，像是時間的肺正在吸氣。他手中的那本信集並未收進包裡，而是繼續握在手裡，好像他不只是攜帶信件，而是攜帶一種已逝語言的脈搏。

車廂來了，他進入，一排乘客分散坐著，無人注意他。他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打開信本的最後幾頁，其中一段，文字被寫得特別輕緩，彷彿寫下那句話時，她也在猶豫是否該讓他讀見：

「我不怕你改變，也不怕你離開。

我只怕，當你再出現時，你再也不願意對任何人訴說你所經歷的那片裂縫。那樣的你，會失語到連自己也無法喚醒自己。

而我只能在這裡，留下信、留下我，等待某一刻你自己開口。」

他闔上筆記本，將臉貼近冷冷的玻璃窗。車窗外是疾馳的燈光與城市地底的沉默，但在他耳中，卻迴盪著一句他從未聽見、卻仿佛等待一生的對白。

他輕聲說出一句話，像是替那段未完成的對話寫下句點：

「我會說出來，會把那道裂縫完整記錄，會記得你也一直在場。」

那是對她說的，也對自己。

列車進站，他下車，站在某個出口階梯的轉角，望見不遠處是那間老舊的地下書店，那裡曾是他與黎安晴第一次討論「不存在的詞語」的地方。她說，有些字不是找不到定義，而是還沒被命名。

他決定下一步，就是走進那裡。

不是為了重溫回憶，而是準備

將那本信件中的句子，真正化為語言、轉為聲音、變成可以傳遞給其他人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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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6Ep6 以我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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