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辭所言不假,老屋翻新的文青咖啡廳後廚通出去的小巷,直面一排平均三樓半高的老式透天厝。目光所及讓陳嘉延感覺眼熟,他轉念一想,這裡的建築不特別,島國相似的街景多得是,且不論曼德拉效應[1],他可能也無意間經過這裡幾回。其中,有棟樓騎樓外掛著因風吹日曬、色澤變得低調許多的「當」字圓形招牌,白底紅字,大門的鐵捲門拉到最底,門庭列著兩張傳統的木製板凳,門樑旁還收著一張可折疊的塑膠方桌跟燒得發黑的金紙爐。
見沈辭在鐵門前開鎖,陳嘉延恍惚地感覺自己好像酒還沒退。
打認識他就知道,沈辭有諸多優秀的面向,知道沈辭的尖酸刻薄,知道沈辭在燈紅酒綠裡也能漂亮轉身,不沾一點泥濘,他也知道,沈辭不是孫悟空,沒有憑空出世的反人類能力;但是此刻,他見沈辭站在充滿生活氣息的景色裡,明明觸手可及,他卻覺好不真實。
他不敢輕舉妄動,似是毫無預兆地實現了夢想,也似打死不吹熄生日蛋糕燭火的孩子,生怕再次睜眼時,會發現第三個願望消失得悄然無聲。
刮著風的街上比開著空調的咖啡廳要涼快,他的手心反倒沒來由地汗涔涔。
捲門表面有一段掉了漆,上頭有著日積月累的鏽蝕,順著馬達動力從軌道回捲時卡卡的,時不時軋出雜音,緩慢地揭開後頭由大片玻璃組成的店面。從外看入,陳嘉延從門廊的陰影判斷出房屋棟距很深,但不如他對當鋪的想像或了解,玻璃上沒有貼滿字樣或增加霧面裝飾,微弱的日光映著裏頭沿牆林立有些年代的木櫥櫃,設計質樸不失典雅,上頭擺滿寫著字的木頭或金屬製的鐵罐,迎賓的L型吧檯櫃台也是木質地,上頭放著一套茶具組,整體擺設於他看來更像是中藥行。
「一樓之前有隔間,但現在打通了,所以看起來比較寬敞。以前前面是茶行,我阿公會在前台或是外面椅子那邊泡茶給客人喝。」打開推拉式的玻璃門,沈辭一面說一面走,往入門幾步遠的牆上一摸,喀擦,燈開了。
聽他一說,跟上前的陳嘉延也覺嗅著了空氣間微乎其微的茶香。儘管逢年過節,一些不太熟的幫眾送過他大大小小的茶具禮盒,但他性子躁,沒可能自己靜下心泡茶,若想解膩,燒滾滾的現泡茶水也定不是首選,路上隨便便利商店或手搖飲項目琳瑯滿目,何必花心思高價買茶葉、計較溫度時間有的沒的,嗶個悠遊卡,一口下去就是透心涼——言歸正傳,他不會為茶一擲千金,搞不懂一心二葉[2]及大葉小葉[3],更是對茶湯好歹缺乏講究的俗人,隨李蓮英去幾個茶餐廳過場,他聽過「鐵觀音」、「大紅袍」、「菊普」等名頭,可壓根兒不知葫蘆裡賣甚麼藥。
「後來為什麼不做了?」繞過櫃台短邊,陳嘉延找了一張原木椅坐下,四處打量,算是看清牆上鐵罐一水兒的茶種字樣了。
沈辭又往屋裡深處走,一一將店內的燈點亮,慢條斯理地說:「大陸茶拍歹行情,利純本底得薄(大陸茶葉打亂市場價格,利潤本來就很少),我阿公又小中風,我爸媽就勸他收一收,單純做當鋪至少不用南北跑收貨,每天跟熟客泡泡茶就好。」
待全部的燈都亮了,雖然磨石子地板色深吸光,所幸牆面擦的是白漆,室內窗明几淨,視覺效果很好。陳嘉延想,如果沈辭再換上一件仿唐裝的上衫,整個畫面就是個活生生的茶藝招生廣告,定會吸引萬千不明就裡的婦人少女上門打卡。
「幸好你家開的是當舖。」在心裡下結論,陳嘉延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搏來主人公「你是咧講啥潲(你在瞎扯淡什麼)」的白眼。
卻話如此,沈辭仍是頗有東道主精神,比了比朱紅色的茶壺問他:「要喝嗎?茶葉。」
陳嘉延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將兩隻手的手肘靠上檯面,支著下巴,說都行,自己喝不出茶好不好,如果不怕浪費的話就泡。
「你五穀不分又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以前不知道誰還跟我說,你居然不知道鴨子會飛。」聞言,沈辭非但沒有溫聲安撫,還火上加油,語氣平淡卻說著最能激怒人的話。「慢慢喝,多喝就會知道好壞了。」
見他嘴上挖苦,卻是俐落地從櫃檯下方拿出熱水壺和一大瓶礦泉水,陳嘉延嚥下了滿腹反駁跟氣話,轉而開玩笑,說自己想喝傳說中一兩兩千塊的高山茶,得來沈辭一句頭也不回的「想得美」,就撐著臉看他忙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少頃,兩人之間的檯面上是那套被養得光澤良好的紫砂壺組,沸水倒入壺內,傳出輕輕的滋滋聲。放上上蓋後,沈辭將擱置一旁的第一泡洗茶水淋上壺身,將暗紅色的曲面澆得濕潤,再用布將其悉數拭淨。
「你在作法嗎?」陳嘉延瞠目結舌,深深懷疑面前的人稍後會豎起手指唸「急急如律令」。
「這是一種養壺[4]的方式。」不計較他沒見過世面,沈辭耐心解釋著,心裡掐準時間將茶分裝入案上的杯盅。「你昨天喝酒又宿醉,我怕喝生茶會胃痛,所以泡了半發酵的白毫烏龍。喝喝看。」
詫異於他的心細,陳嘉延想想也不意外,沈辭本是那種在狼人殺開局會默默觀察所有人,不過度表現也不刻意表現低調,在多數人深信他是平民時,一局反殺預言家跟女巫的類型。因此,當他處在同一陣營,就算陳嘉延不是躺著求凱瑞[5],也能安心許多。
端起離自己最近的那只杯子,茶水被茶杯的底色染上一點青,他吹氣拂去表層翻騰的熱氣,品茗杯在他的手裡顯得分外嬌小,孰知小杯中的燙人才真是致命。反覆確認水溫不再燙舌,他才湊前小小啜了一口。
茶水溫度還是有點高,考驗著他的貓舌頭。他喝得不多,茶葉本身的清香在舌面散開,好入喉,尾韻在舌根也沒有發澀,他沒能從詞彙庫裡搜刮出有效的字詞,只能乾巴巴地道了句:「嗯,好喝。」
見狀,沈辭似是也認定這評價不亞於臉書上意謂「朕知道了」的按讚功能,沒有多言,一口喝完自己杯裡的茶,回頭煮第二輪水,得來陳嘉延沒有靈魂的「這個壺煮泡麵感覺很好用」讚美。
半晡[6]蒸發在熱茶的氤氳中,陳嘉延瞟見運動錶上的時間時,半是心驚時間飛逝,半是感慨,自己許久沒有度過每對話幾分鐘就看一眼訊息的悠閒時光了。
「有人找?」換了兩次茶葉在沖第三泡茶,沈辭倒完水後,撩起眼皮看他。
「是也沒——」從口袋掏出在咖啡廳就切成靜音模式的手機,把幾個不重要的APP例行提醒滑掉,他發現有三通五十分鐘前的未接來電、二十多條短訊,說到一半的話只好拐個彎,站起來伸懶腰。「可能真的有。」
啊。陳嘉延驀然想起什麼,發出懶懶的哀嚎,說他還得先回KTV把停在店門口的重機領回去。
沈辭點點頭示意「你走吧」,快煮壺恰巧發出沸騰的嗶嗶提示聲,像是鬧鐘的響鈴,催促他提起腳步,但他卻沒來由地不想太快離開,像是屁股生蟲,在坐得發熱的椅子上左扭右動,一會兒作勢在滑手機回訊息,一會兒又像是外套裡有東西死活掏不出來。直到認清現實,他真找不到什麼能名正言順留下來的藉口——怪譎的是,他也不曉得自己怎麼會想找那麼一個藉口,只能推說外頭天氣古怪,讓人不想回家——才悶悶地站起身來,含糊地丟下一句「那我走啦」,甩著鑰匙串就往外走。
「陳嘉延。」在推開門前,沈辭突然喚他,放下水壺,不緊不慢地自櫃台後走出來,望他走近。
「怎——」這挽留教他無端心喜,側過頭時還說著話,就見有東西靠得極近,隨之而來,是一道落在嘴角上、柔軟不失力度的觸感。當他收聲,會意過來那是什麼時,沈辭已後退撤開臉,用手推了推鏡架。
「昨晚忘了給。」他下意識摸上那處,大腦唰地變成一片空白,不管是先前的鬱悶或暗喜都一掃而空,愣愣看向來者,視線先是落在一開一闔的嘴唇上,而後是那雙淡漠的眼。「訂婚禮物。」
這下,連素來放浪形骸的陳嘉延都臉紅了,似懂非懂,愣頭青似地點點頭,意義不明地應了一聲「喔」,幾乎是同手同腳走出門,以一句「掰掰」道別後便加快了腳步,慌不擇路地朝來時的巷口奔去。玻璃門被倉促關上,懸掛其上的風鈴叮噹作響,沈辭難得不覺得吵,歛下眼,嘴角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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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陳嘉延「找到人了」的喜訊時,不知是不是有放送頭[7]早將消息傳了回去,李蓮英反應很鎮定,就是聽他說對象是個男的也沒出爾反爾,當即讓他約好時間,訂了常去的日料的位置。
在預定完成後,他忽然想起她愛吃生魚手卷,但不知沈辭口味如何,島國雖是海島,又有世紀前的殖民史,但過敏體質的人口數極多,對生食冷食暗藏寄生蟲的可能性退避三舍。他趕忙撥個電話過去,對方聽後第一時間的回應有點奇怪,問他是不是他媽選的餐廳,得到肯定的答案,才說自己不忌口,讓他安下心來。
那天李蓮英手下一個標案的外包商出了問題,陳嘉延難得當了個有孝[8]的兒子,陪她到工地巡視,雖然沒有影響到建案鄰里或出人命,都是小事,但約定好的時程有些遲延,他頻頻看錶,最後還是只能發個訊息叫沈辭先過去餐廳,他們稍後就到。
餐廳平日中午時間客流量不大,看準商業午餐折扣的白領人士多半在吧檯坐著,和風設計的室內空間視覺上比知覺要大,筷子與餐盤的碰撞聲在裏頭迴盪,便是聲音不大,假山後的門口櫃台也能聽見。好在這回僅是簡單帶沈辭給他媽過目,所以陳嘉延特地訂了最隱蔽的小包廂,穿戴頗有日本職人風情的侍應生確認訂位後,領著他們走門口一條邊境小道,穿越無人的門庭,上到二樓。
二樓中央最大的宴會廳是榻榻米座,邊旁放著三味線及女兒節人偶裝飾,沒有訂位時就將紙門拉得大開,以散去島國厚重的水氣,保持疊蓆的壽命。不多時,他們在走廊邊間停了下來,服務生禮貌性反手叩門,以日文說了聲「不好意思打擾了(お邪魔します)」後推門而入,早早候在裏頭的沈辭坐在正對著門的位置,見狀立刻站了起來欠身,一席休閒西裝將他的身子修飾得勻稱爽朗,看就是那種好人家喜歡的女婿模樣。
「英子(Eiko)姐姐。」然而沈辭一開口,那個不常見的稱謂立刻讓陳嘉延見鬼似的瞪著他,畢竟就算是要跋感情[9],這稱呼在非親非故的成年人之間也過分親暱,便是他性格沉穩,聽來依舊輕佻。
陳嘉延當下就要發難,「你咧烏白——」
「阿辭?」意外的是,比起斥責,李蓮英第一時間更是純粹的詫異,還一把推開擋在前頭的兒子,確定自己沒認錯人。「袂是咧講笑吧(不會是在開玩笑吧)⋯⋯」
這景況似在沈辭的預料之內,不置可否,只是勾起一抹笑,拉開旁邊的椅子:「先坐吧,邊吃邊說。」
李蓮英沒推辭,拉著他就坐了下來,反而顯得陳嘉延才像外人,癟癟嘴,自己拉開李蓮英另一邊的座椅坐下,見他們似要開始敘舊,先劈哩啪啦丟出一堆闢諸「你們認識嗎」、「為什麼叫妳姐姐,你們很熟嗎」的問題,不想被摒除在外。
可他越問,李蓮英的面色越差,最後停在一個他很是熟悉、但更是不虞的「我家兒子真的有夠傻」的表情,無奈地說:「阿辭是我乾弟弟,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忘了?」
「蛤?什麼時候的事?」這消息堪稱人類發現第五大文明,讓陳嘉延錯愕不已,轉頭看向另一位事主,「你也知道?!」
沈辭安然喝著麥茶,見他看來點了點頭,聳聳肩道:「因為我小學去北部上學,所以你才去幼稚園讀大班,但你高中的時候像是第一次見到我,我猜你已經不記得了。」
廢你媽的話,不然會不打招呼嗎。陳嘉延險些脫口而出,資訊量過大讓他喉嚨發乾,只好大口大口喝著茶,得來老母厭氣[10]的眼神。隨後靈光一閃,挑起眉頭問:「這也是你一直叫我不要叫你『哥』的原因嗎?」
沈辭笑而不語,而作為最佳代言人李蓮英直接使勁掐上他的大腿,念叨著:「叫小舅舅啦還哥。」
哭爸喔。陳嘉延被捏得在心裡哀嚎,髒話跑馬燈不斷,嘴上還是硬氣地繼續問:「可是妳什麼時候有乾弟的?!妳不是說妳最討厭算命問事那些有的沒的?」
「那是後來。」鬆開手,李蓮英作勢要拿茶水,沈辭見狀先一步站了起來,將圓桌轉盤中間的茶壺拿了起來,為三人都斟了點。「當年堂主死了,幫裡死的死,逃的逃,留下來的嗎無咧共恁祖媽信篤(留下來的人又都不服老娘),所以你護法阿伯就說,請人看個風水也好。風水師看一看,就說家裡現在放關公的那個位置不能坐人,然後合了一下我的命盤,說好是好,但我命中有個不同姓的兄弟,如果不處理好,可能你阿公阿嬤會外遇還是老來得子之類的,叫我認個乾哥還是乾弟化解。」
「那為什麼是他?」盡可能避開一切讓自己叫出那個稱謂的可能,陳嘉延大剌剌地用手指指著沈辭,被母親一掌拍掉。
「無大無小,就算阿辭真的跟你結婚,還是要給我叫小舅舅。」李蓮英又瞪了他一眼當作警告,接著娓娓道來。「反正我那陣子也很煩,有一次去廟裡拜拜,抽籤問關帝君這要怎麼化解,廟公拄好咧佮阿辭祭解[11],我熟識他阿公,就問了一下囡仔什麼情況,兩人八字合一合都不錯,他先拜帝君當乾爹,我也擲了三個聖筊,認了他當乾弟弟。」
「妳是太平洋警察喔!而且這輩分也太亂了吧⋯⋯」腦中無預警浮現各種禁斷謎片的標題,什麼《我和寂寞叔母的那一夜》、《教訓不良外甥女的處女嫩穴》、《鬼畜舅公》之類的,他下意識脫口而出:「這在床上也太刺激了吧?!」
結果就是,他媽下手更重了,罵他頭殼內裝的都是甚麼垃圾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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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曼德拉效應(Mandela Effect)是一種都市傳說或陰謀論,指集體記憶出現不符合史實的內容。
[2] 一心是指茶樹剛冒出的新芽,二葉則指新芽下方的兩片嫩葉,一心二葉必須手工挑選、採收,除了費工費時,經由人工挑選,也能區分出最優質的茶葉。
[3] 茶樹分為「大葉種」(C. sinensis var. assamica)與「小葉種」(C. sinensis var. sinensis),大葉種製作的茶葉滋味濃烈,收斂性強,由於含有較多元的酚類物質,而多酚類物質具有較強的苦澀味;而小葉種茶樹製作的茶葉往往香高味醇,風味獨特,鮮葉為深綠色,做不好的話容易有菁味,導致品質不優異。
[4] 養壺意謂透過長期反覆茶葉沖泡,紫砂壺體表面會逐漸累積防水物質,而此附著表面的防水層會讓壺體表面擁有溫潤的光澤。
[5] 凱瑞出自英文「Carry」,原意為「攜帶、扛著」,在遊戲裡是稱讚人罩得住、很強大,能夠帶領團隊打贏勝仗的意思。
[6] 半晡(puànn-poo):半天,或指一天中的一段時間。
[7] 放送頭(hòng-sàng-thâu):本指廣播電臺的放送亭、廣播站,後多指擴音器。引申指愛搬弄是非的人、大嘴巴。
[8] 有孝(iú-hàu):孝順。侍奉父母尊長,克盡人子孝道。
[9] 跋感情(pua̍h-kám-tsîng):與人交往應酬,努力爭取對方的信任與接納。
[10] 厭氣(iàn-khì):形容人怨嘆、不平的情緒。
[11] 祭解,通稱補運、改運,或作祭改,是一種普遍流行於臺灣等地的民俗儀式。在該儀式中,人們會親自或委託親友於道壇或道教神明的宮廟,並委請道士或法師為之舉行儀式,以使其運勢轉趨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