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辭但笑不語,他在長輩面前向來好笑神[1],全不見一貫冷冰冰的作派,讓陳嘉延氣得牙癢癢的。他本不是會委屈求全的人,氣不過,索性站了起來往門走,在李蓮英開口喝斥前,繞了大半個圓桌,走到沈辭另一邊的空位一屁股坐下,雙手環在胸前,渾身散發出「還不來個人哄哄我」的態度,格外孩子氣。
「不是啊,你早就知道了,那為什麼還答應我?你原本跟男人就可以?」越想越不合理——也或許是忍受不了其他兩人對他視若無睹,自在地吃起了小菜——陳嘉延忍不住用指頭戳戳沈辭的手臂,問道:「不對啊,大學的時候你不是交過女朋友嗎?跟你去聚餐之類的。」
沈辭不置可否,嚥下口中的鹽滷花生後抬頭看他:「你不也是嗎?」
「遮無仝款(這不一樣)⋯⋯吧?」總覺有哪裡不對,但一時間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陳嘉延面上訕訕,從旁邊的空位又拿了一只茶杯,戲劇性地大聲說好渴,戰術性停止這話題展開。
好整以暇,亦有些置身事外,沈辭沒有戳破他,用熱毛巾擦了擦手,轉而拿起熱水瓶為他斟了八分滿。剛倒出的麥茶還熱呼,白煙帶著穀物質樸的香氣,陳嘉延隔著那層薄紗般的熱氣看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句成語:霧裡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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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話說太多就流於俗套了。誠然沈辭生得好,成績表現也出彩,一席白衫是無數少女懵懂春心的歸處,但對十五歲的陳嘉延而言,這枝高嶺之花艷絕眾人的,當屬超出同齡人的沉著。早熟的言行為沈辭鍍上幾分神秘色彩,有人為此杜撰無數個「清寒學子發憤圖強」的劇本,但他的世故帶著從容,並非由貧乏揠苗助長的另一種貧乏,那種自信融於傲骨之中,不輕易顯山露水,卻運籌帷幄,恬恬食三碗公半[2]。
然而,這種氣定神閒有時嗎予人氣身惱命(讓人氣得要死),譬如本應沒有直接利害關係的陳嘉延。
彼時紅布條拉了好些天,校園裡的小道消息頻傳,「沈辭考上醫學院」似乎已成釘在板上的事。這無可厚非,數理班滿級分素來跟醫學院形同若且唯若[3]的等價邏輯,但他們不生在聯考的時代,分數級距區間變寬,踏入明星學校的窄門狀似也稍稍敞開了,緊隨而來花樣百出的應試及測驗又「碰」的一聲,在大眾前頭甩上門。
傳聞中不亞於求職的重重關卡中,讓陳嘉延沒來由地焦慮起來。他不曉得沈辭會不會緊張,畢竟大多數成年人在正式場合成為焦點都難能談笑風生,遑論是普通的高中生。縱然他不是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古道熱腸,卻也不是落井下石、見人遭殃就會心裡舒坦的烏心肝[4],想起沈辭語氣篤定地告訴他自己是準醫學生,陳嘉延自我說服,就算他真的做了什麼,對那種二十年後可能會登上榮譽校友榜的傢伙不過是錦上添花,不如學他媽手下的壓霸[5]作風,無論對方想不想,要不要,強買強賣,先幹再說,權當賣了個順水人情。
心有定數,他猶然心裡發虛,找了節空堂湊到景立陽身旁,做賊似地小聲問,能不能幫他跟景二伯、亦是地方上知名醫學大學駐院醫師牽個線。
「你要幹嘛?」聽他沒頭沒腦地問,景立陽雖無直接拍銃[6],仍皺眉反問:「他是腫瘤中心的欸,你家有人得重病嗎?」
「噢,不是要塞紅包插隊啦⋯⋯」知他誤解,陳嘉延話說得期期艾艾,拉過空椅子在他桌邊坐下,彆扭地壓低音量解釋道,「就那個、嗯,認識的人想考醫學院,你二伯家裡不都是醫生嗎?就想問一下有沒有什麼撇步[7],還是參考書,可以分享一下⋯⋯?」
聽了這話,出身豪門的小少爺不置可否,懷疑的神情像是赤裸裸地問「你身邊居然有想要考醫學院的人」、「這種事有必要扭捏成這樣嗎」,盯著他好一會兒試圖看出端倪,但後來還是應了聲好,說這兩天幫忙問問。
不消幾日,一天放學後,景立陽難得沒有鐘響就走,等教室人走了大半,才攔住拿著球袋跟三五小弟嘻嘻哈哈、準備去操場打球的陳嘉延。小弟們見寡言一哥發話,好奇得很,而陳嘉延起初愣了愣,在他準備再說什麼時又霍然想了起來,連忙叫其他人先走,一邊將手上的球往離得最近的蚊子遞,一不注意失了手勁跟準頭,籃球直直砸上小個子的臉,險些見血。
任誰都能輕易看出他蠟燭兩頭燒,幸虧少年心性良善,就算有再多窺探心,終是沒為難他。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分成兩撥,若不是自發性先去佔球場,就是簇擁著錯愕遠大於疼痛的蚊子去保健室冰敷,留兩人私下談話。
「我二伯上禮拜去美國開研討會了,有一個堂哥在北部,另外一個堂哥這個月手術排很滿,所以沒辦法幫你約時間。」景立陽邊說邊翻開側背包,將一本本原文書取出、擺上桌面。「不過,他們有借一些參考書和大學寫的筆記給我,說現在學測入學改得太亂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是就叫你⋯⋯叫你朋友加減看吧。」
「才不是朋友咧⋯⋯」陳嘉延癟癟嘴吐槽,見專業書籍一本比一本厚,瞠目結舌:「哭枵,遮磚仔是欲起厝吧(我靠,這些磚頭是來蓋房子的吧)?」
不提自己將這些書帶來的辛勞,景立陽只是淡淡表明態度:「醫學院不好考,希望那個人能順利錄取。考完了東西寄到我家就好,我之後再給你地址。」
「謝啦謝啦,之後請你吃飯!」從這三兩句話聽出人情味,陳嘉延笑得露出白燦燦的牙,趕緊捧起書拿回自己的位置,生怕此時有閒雜人等走進教室。「還是要披薩?麥當勞?」
景立陽隨意擺擺手,說自己不吃那些,架不住他死纏爛打,最後勉為其難收下了他請客的手搖飲料。考慮到外送低消,小弟也連著喝了一整周的珍珠奶茶,歸因於高糖分,個個亢奮得上課都多回答了幾個問題,讓科任老師私下議論紛紛,嘖嘖稱奇,說他們一班的魔王轉性了。知曉實情的景立陽無言以對,但懶得解釋,小弟們以為他手握陳嘉延的把柄,不敢問他;而陳嘉延心裡有事,也就由他們隨意猜去,這事也在隔週所有人打回原形後不了了之。
在暮春一個午後打掃時間,陳嘉延抱著裹得緊實的一沓書——為求謹慎,他還在袋子外頭用運動外套包了起來——三步併兩步爬上了三樓。上回見到的學姐正在拖地,熱情地跟他打了招呼,用手勢比了後陽台,說沈辭在整理資源回收的東西,這時間大家都在大掃除,他有事找可以直接進教室,不要緊的。
陳嘉延揚起笑容致謝,得了應允就闊步穿過教室後側,大方地對著沿途遇到的人點頭示意,自動地走到另一面的露天陽台。
沈辭背著門口,制服包裹著的骨架勁瘦,身姿帶著介於少年跟男人之間的獨特氣質。他單膝跪地,指尖捏著塑膠繩捲的繩頭,轉著手腕繞過一大捆紙張,在頂部跟底部個別交錯織出十字結後,打上歪斜的蝴蝶結。一系列動作簡單,節奏不快,但勝在沈辭手穩,手指的每一動都很精確,看來行雲流水。
踩著他剪斷繩段的時間點,陳嘉延繞開廊上數疊由考試卷跟筆記組成的廢紙堆,走到他身旁蹲下。
久未見面,沈辭看來並無歡迎之意,蹙眉望他壓在腹前的一大包看去,劈頭就甩來火藥味十足的一句:「你在模仿白米炸彈客[8]?還是經痛?你無遮款症頭吧(你沒有這種毛病吧)?」
陳嘉延被堵一時語塞,隨後一股無名火升起,反嗆「炸你頭殼潲啦(炸你個大頭鬼啦)」,也不管沈辭手上還拿著剪刀,就將懷裡的書一股腦兒往對方胸前帶,聽對方毒舌「你是鬥牛嗎?這什麼東西重成這樣」更氣憤了,罵喇喇地說「好心予雷唚[9]」。
不速之客氣怫怫[10],短時間定是無法正常溝通,沈辭也不廢話,拉開打著活結但纏得死緊的外套。落目於裡頭透明袋子透出的書名時,他明顯地愣了神,眼神晦暗不明。
「恁爸就是孝飽傷閒,才會無代無誌去揣遮物件(老子就是吃飽太閒,才會平白無故找這些東西)——」見那孤佬[11]仔的反應,陳嘉延暗爽在心內,登時底氣大增,挺起胸膛,有意以恩人自居,學幫中一些小無賴敲詐的話術借題發揮。
「謝謝。」不知道有沒有在聽,沈辭直言。
見他被打斷後話接不下去,近晚的西照日[12]為清冷英氣的面容帶上幾分和暖的春色,沈辭沒有笑,定定看他又說了一回:「陳嘉延,謝謝你。」
看著那張背光的臉,陳嘉延滿腹草稿忘個精光,扭開發熱的臉,悶悶地說了一聲「嗯」,轉而理起地面散落的紙張裝忙。沈辭沒再說什麼不討喜的話剾洗[13],安靜地將塑膠袋自布料中拿起,靠在牆邊暫放。見狀,陳嘉延伸手將對方手上的外套搶了回來,甩上右肩,另一隻手抓起沈辭剛捆好的紙,也不管手心被繫繩勒得發紅,拋下一句「我拿去丟,考完試書要還我」,就起身走了。
事後回想,那真是最落漆[14]的退場方式,沒有之一。
繼那一遭,好一陣子陳嘉延都感覺自己行路有風,只差在臉上寫「那個沈辭欠恁爸大人情」幾個大字,心情好得不像樣。阿佑一眾都懷疑他是偷偷奅得姼仔[15],隔三差四探聽他是不是認識了女中的正妹。
對於旁敲側擊,陳嘉延滿腹分享欲,但念及還未放榜,若沈辭因謠言一時失覺察[16]落榜,豈不是相爭一跤箸,放去一隻羊[17]?思及此,他在心中把保密條款簽了上百遍,好歹沒洩漏任何口風。在各大專院校面試期間,知道隱情的景立陽問他「那個朋友」準備得怎麼樣,見他言詞模糊,又幽幽地說了句「女朋友考上醫學院的時候,再請我喝飲料吧」,立刻教他面紅耳赤,壓低聲音咆哮不是女友,也不是朋友。小少爺雖無追問,對這說詞看起來也不買單,讓他一口氣梗在胸口,只得放棄解釋,也不去思考,便是沈辭考上了,他該當如何向其他人說清他倆之間的爛帳、說不上是親厚的關係,以及,他難以名狀的在意?
步入夏天,申請入學最後關卡的結果出爐,龍虎榜相繼熱鬧起來,無論正取或備選都預示著前程似錦,而其中的高潮,莫過於醫科的榜單。陳嘉延的生活圈不乏主張學歷無用論的人,撇去以結夥搶劫或黑金交易闖出名堂的老大哥們,李蓮英也是在語言及金融上自學成材的佼佼者,故而升學、求職此類對凡常人家的大事,過往的他向來沒當一回事,只作是過眼雲煙。若不是因為沈辭,他根本沒想過自己也會有在意這件事的一天。
見紅榜貼上越來越多「賀」,他的焦慮日增,想著當事人定是比自己在意,也只得按捺下去探口風的衝動,逐日盯著公佈欄的動靜。起先公布成績的是一所私立大學,實驗班有一名正取藥學系,一名備取牙醫系,其他也有幾名普通班的學生,但沒有沈辭,沒關係,私立學校學費高;第二所是南部的老牌大學,全校共計五人榜上有名,還是沒有沈辭,那也無妨,可能是備考方向不同,畢竟景家的醫生都是北市的學校出身的……直到最後一天,首都大學醫學院公告,實驗班與科學班一列名單百花齊放,而頂著滿級分頭銜的沈辭名條後頭,卻一鼓作氣掛上了六個跟白色巨塔全無關聯的理工科系。
一開始,陳嘉延沒有反應過來,內心百感交集,想著再遇到沈辭時要怎麼開場才不會戳到對方痛點,暗想或許他可以先跟景立陽商量,看那些書能不能過些時候再還,直到聽在中庭打掃到一半、圍在公告榜前的高二生閒聊,才意會過來。
「欸?不是聽說沈辭要考醫學系嗎?他落榜了喔?」一名男學生雙手支在掃把的頂點,語氣發懶。「哇靠滿級分都考不上,我們這些愚蠢的凡人怎麼辦?」
「白痴喔,你才蠢咧!」另一個短髮女生拿著抹布在擦告示欄的溝槽,聽了這話不以為然地答道:「申請入學只能填六個志願,他六個都上了,就代表人家本來就沒有想要考醫學院啊。」
「啊可是大家不都說——」
聽也不聽完,女生就忍不住肘擊同窗的側腰,聽對方哇哇大叫,不耐煩地朗聲抱怨:「大家也說要好好打掃啊,跟你有關係嗎?管人家那麼多。」
的確,普通高中生無需對他人的人生投注過多不必要的關注,可惜陳嘉延不是普通的高中生,而在這局裡,沈辭也稱不上不相干的他人。
於是,陳嘉延澈底掠狂[18]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lDtFIvN6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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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1] 好笑神(hó-tshiò-sîn):形容人神態愉悅,經常面帶笑容。
[2] 恬恬食三碗公半:靜靜的吃掉三碗公半。形容悶聲不響、莫測高深的人,平時不動聲色,不為人所注意,但卻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3] 若且唯若(if and only if,iff),在數位邏輯中,邏輯算符反互斥或閘(Exclusive NOR)是對兩個運算元的一種邏輯分析類型,在數學、哲學、邏輯學以及其他一些技術性領域中被用來表示「在這個條件成立,並且僅在這個條件成立時」之意。
[4] 烏心肝(oo-sim-kuann):壞心、壞心肝、壞心腸。心腸惡毒或居心不良。
[5] 壓霸(ah-pà):惡霸。霸道、蠻橫不講理。
[6] 拍銃(phah-tshìng):因意見或言行不被認同,而遭到攻訐或批駁。
[7] 撇步(phiat-pōo):好方法、捷徑。做事情漂亮的手段、高明的方法。
[8] 白米炸彈案為臺灣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四年間發生的反自由貿易社運案件,因臺灣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並因此同時開放稻米進口,彰化農民楊儒門為反應此舉對國內稻農生計構成劇烈衝擊,故於北臺放置多枚炸彈,而媒體亦使用「白米炸彈客」稱呼楊生。
[9] 好心予雷唚:一番好意卻慘遭雷吻。比喻好心沒好報。
[10] 氣怫怫(khì-phut-phut):氣沖沖。
[11] 孤佬(koo-láu):孤僻。不近人情。
[12] 西照日(sai-tsiò-ji̍tsai-tsiò-li̍t):指午後從西方照射來的陽光。也有一說是夏天午後的太陽。
[13] 剾洗(khau-sékhau-sué):諷刺、挖苦人家。
[14] 落漆(lak-tshat):掉漆。油漆脫落。 出糗、遜掉了。現代年輕人多用以比喻因為表現失常、失誤而令人感到難為情,有時也指小瑕疵、美中不足。
[15] 奅姼仔(phānn tshit-á):釣馬子,比較粗俗的「追求女朋友」說法。
[16] 失覺察(sit-kak-tshat):不留神、疏忽。
[17] 相爭一跤箸,放去一隻羊:為了爭奪一支價值低廉的筷子,反而失掉了一隻價格昂貴的羊;比喻因小失大,或小不忍亂大謀的意思。
[18] 掠狂(lia̍h-kông):抓狂、發狂。通常表示極為憤怒或極度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