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我都會經過同一條街。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cSQKUTQKI
不是特別的地方，只是習慣了那個時間走那條路，腳下的節奏、空氣的味道、早晨的聲音，剛剛好。
街口有一間還沒開門的花店，有時會有一點水氣從花桶底下滲出來，混著清潔劑的味道，在地面上留下一種潮濕的香氣。我從那裡往右轉，經過三個人行道的起伏、兩次圍牆的回聲之後，就會聽見那個聲音。
「早啊。」
就這麼一句。
不是高亢的，也不是特別甜的，就是一句普通到幾乎會被忽略的早安。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會在那一刻下意識地放慢腳步。
她總是在那裡，不知道是站著還是坐著。她從來沒有攔住我，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有試著問我叫什麼名字。她只是每天，在我走到那條路的某個段落時，輕輕地說一聲。
「早啊。」
我聽得出她的聲音。每個人講話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而她的聲音，像是用剛洗過的手摸過一塊乾毛巾——不乾澀，也不濕潤，只是剛剛好。
有時候她的語氣會有點高，像是剛剛笑過；有時候則低一點，像是睏醒還沒完全張開嗓子。我從不回話，卻每次都記下那天她說的語調。
今天的聲音，帶著一點點鼻音。不明顯，但我聽得出來她可能有點小感冒。
我沒有問候，也沒有停下來，只是像往常一樣，繼續往前走。但我的腦中會默默地為那一聲「早啊」加上一些註解：今天比較慢、今天比較沙啞、今天聽起來有點悶、今天好像……心情不錯。
我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甚至不太確定她到底站在哪裡。我只知道，當我走到那個點，空氣會微微變一下——風的走向、腳步聲的迴響、甚至某種味道的混合感。
她的氣味很淡，但我偶爾能聞到。像剛洗完的衣服還沒全乾時那種潮香，也許還有一點點洗髮精的味道。不是香水，是人味。乾淨、自然、不需要特別記住，卻不知不覺地成了每天的記號。
我每天都走這條路，為的不是目的地，只是為了這個習慣。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Vx4MYP8pS
為了那一句話。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ADVileihB
那一聲「早啊」。
有一回，我醒得比平常晚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izqslDwtI
窗外的聲音跟平常不太一樣，風比較急，鳥叫比較散。我摸索著出門時，整個人還沒完全清醒，像身體走在意識前面。
我走同樣的路，經過同樣的花店，聽見同樣的門板搖晃聲和垃圾車遠遠的音樂，但那聲音——她的聲音——卻沒響起。
我放慢腳步，等了一下。沒有人說話。
我聞了一口空氣，有一點點味道飄過來，是潮濕布料的氣味，有一點洗衣精的甜、還有剛出門時沾上的微冷空氣。那是她。她在這裡待過。
她等過我，然後走了。
我站在原地，什麼也沒說。街道一樣靜，遠方傳來卡車的聲音，但那裡的空氣像是空的，像什麼被抽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等了多久。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v7s4EUeOU
也許只是幾十秒，也許是她想了一下、猶豫一下，就轉身了。
我第一次知道——我其實不只是想聽到她說話，我是怕她等。
不是怕錯過那一聲「早啊」，而是怕她站在那裡，等一個沒有準時經過的我。
後來幾天我提早出門，慢慢走，腳步調到剛剛好。
當她再一次對我說「早啊」時，我聽得出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的尾巴像是在放下什麼。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bZmxT3BQO
不是歡迎，也不是問候，而是——好，你來了。
我沒回話。只是把她今天的聲音收進腦裡，一句話的位置、長短、停頓、呼吸，像存檔一樣，放進早上的記憶裡。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K2hzz3ZpT
我開始分得出，她聲音裡那一點點輕微的起伏，像是天氣的改變一樣。
我們什麼都沒說。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KwoRZPQeJ
但我知道，我不想讓她等第二次了。
有些人會在說話前先深吸一口氣，像是把要說的字從肺裡撈出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YE2bPBC2G
她不太會。她的聲音總是像自然冒出來的，不經過咀嚼，也不預備，卻每次都剛剛好出現在我經過的那一秒。
我後來發現一件事。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JNcftIJQz
她的聲音不會提早，也不會遲到——它像是踩著我的腳步出現，像知道我幾步之後會到達那個點。
但有一天，她提早了。
我還沒走到那條人行道，距離大約還有六、七步，我就聽見她說：
「早啊。」
語氣和往常一樣，語速也一樣，但就是早了幾秒。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pO1SrWYKz
那天我走得比較慢一點，風大，我的鞋底在地面上拉出一點聲音，我猜她以為我已經走近了。
我沒有回應，只是照著自己的步調走過去。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OF9Q5DUoZ
但那天我記住了一件事：她不是總是等待，而是有時候也會判斷、會主動。
那讓我覺得我們真的在互相感知。
—
後來我開始注意更多東西。
她說話前空氣會微微變暖，是因為她靠近了一步嗎？還是因為她呼出氣時會讓周圍變得濕潤一點？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542OaSavc
她聲音後的空氣裡，有時候會有一點點咖啡的味道，也可能是吐司的奶油，我分不出來，但那讓我開始猜——她早餐吃了什麼、她剛剛在哪裡、她是不是走了樓梯才過來，所以呼吸帶了一點汗。
她開始成為我早晨的空氣裡，最不確定、卻最真實的部分。
我每一天都在感知這些變化，像是用聽覺和嗅覺拼出一個人的「存在輪廓」。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46f2hHvAE
我不需要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因為她的氣味、她的聲音裡的空隙，她站立時空氣的重心改變，都在告訴我她是怎麼樣的人。
我發現自己開始等她。
不是等她出現，而是等那一秒鐘裡，一切都對得起來的那個「早啊」。
那是一種確認。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cwrTLLsjH
她還在，她今天來了，我們的節奏還同步，這個早晨就沒有偏離。
—
有一天我起得特別早，天還沒完全亮。我走得比平常慢，走進那條街時，空氣像還沒醒一樣，濕冷、沉靜。
我站在那個她會說話的位置前，靜靜地等。
我想知道：如果我先到，會發生什麼？
風先來了。然後，是腳步聲——不急不緩，像她一向的節奏。那腳步聲接近我時，我聞到她了。那天她頭髮還沒全乾，有點洗髮精的味道混著體溫，像剛出門時身體還保有棉被的暖氣。
她在我面前停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也沒說話。
我們之間只剩呼吸聲。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NBMkeq0gc
我感覺她微微轉了個角度，好像想確認我有沒有看著她，但我只是站著，聽風穿過她的側臉，聞她身上的晨氣，然後繼續走了。
她沒有說「早啊」。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o0jWpZF84
我也沒有等。
但我聽見她輕輕地笑了一下。
只有一點點，像一口氣輕拍在我身後。
那一刻，我知道，今天也沒有偏離。
有時候，我會故意走慢一點，看她會不會等。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c76vkKqOa
但我從來沒有停下過腳步。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xPjYJodsH
我怕一停下來，就會打破什麼。
我們之間像一個小小的節奏機器，聲音進來、氣味流動、步伐離開，一切剛剛好。誰也不多做，誰也不靠近，就像風把兩張紙壓在一條直線上，但不重疊。
直到那天，她多說了一句話。
那天早上，我走得特別穩，鞋跟踏在地磚上的聲音很清楚。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gTBo3X2g9
她照常說了「早啊」，但在我經過她身邊一秒後，她忽然補了一句：
「你從來沒有回過我早安喔。」
聲音不是質問，更像是某種輕描淡寫的確認，就像人走過花店時說「今天沒開喔」那種語氣。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Hz596VdsY
我沒立刻回她。
我不是故意沉默，只是那一瞬間，我的大腦空了，像是原本會運作的齒輪忽然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卡住了。
我走了兩步，然後停下來。
第一次，我在她面前停下來。
我沒有轉頭，也沒有靠近，只是站著，讓自己離她的聲音近一些，讓我可以不用大聲說話。
『我一直以為……你不是真的在跟我說。』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發乾。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XhO3Z8xGq
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我太久沒開口說這句話了——「早啊」對我來說，是收到的東西，不是說出去的。
我聽見她轉了個角度，像是在微笑，但我不確定。
「不是真的跟你說？那我在跟誰說？」
我沒有回答，只是低低地笑了一下，那聲音小到只有我自己聽得見。
她沒有繼續逼問。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8bXw1YFif
我們之間的空氣恢復成原來那樣，靜靜的，像什麼也沒發生。
但我知道，有什麼開始鬆動了。
她的聲音那天比較長，語尾有一點點上揚；她說話前鼻子輕輕吸了一口氣，像怕自己講得太快；我站著的那幾秒裡，她沒有退開，也沒有補一句「沒關係」。
我知道我們還是保持了距離，但那一小句話，就像在我們之間放了一顆小石子。
不是障礙，而是標記。
—
接下來的幾天，她又恢復到只說「早啊」。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PUhb0mbFJ
我也沒有再回話。
但我走過去時，會更明確地聽見她的鞋底輕碰地面，那種重量與方向，像是她今天穿的是另一雙鞋；我聞得出她今天沒洗頭，有一點點皮膚的味道混著布料的暖氣；我感覺她今天比較靠近牆邊，聲音的反射角度變了。
我什麼也沒問，她也什麼也沒說。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F3kabNxWd
但那顆小石子還在。
我們的早晨從此多了一層回音。
不是對話的回音，而是彼此呼吸裡，悄悄留住對方的一點氣味、一點語調、一點沒有說出口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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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的風比較濕。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uRZbqzq5b
我從家裡出來時，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黏，像水氣還沒退。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1yqacZ0te
我調整了一下腳步，讓節奏穩一點。這是我的習慣，每天都要把腳步調成一個「會剛好經過她說早安的那一秒」的速度。
我照常走過花店，那天他們還沒出門洗桶子，沒有水流聲，也沒有花葉的氣味。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X1s4tFcqQ
我轉彎，數著步伐，左、右、左……走進那條我早已熟到不用辨識的巷子。
但她沒說話。
我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只是感覺腳下有一種像踩空的感覺——不是跌落，而是像預計要踩到地毯，結果卻是一片光滑地板。
我停了一下，空氣裡沒什麼味道。
沒有她每天身上那種剛出門的洗衣精、沒有那一點點早晨汗味、也沒有她說話時留下的暖濕氣息。
我聞了一圈，什麼也沒有。
她不在。
我不知道該不該走，還是該在原地等。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不對時，但這次不是我遲到了，而是她沒來。
我站了很久，耳朵聽著遠方的車聲、鄰居開門的鐵鎖聲，鼻子試圖在空氣裡抓住任何可能的殘留。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q1Xrryi8A
沒有。
時間在我身邊繞了一圈又一圈，卻沒人說那一句話。
我走了，慢慢地。
回家的時候，我刻意放慢了經過那段路的腳步，還是沒有人說「早啊」。
—
那天下午，我一整天都像聽錯了自己的節奏。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VswL209v5
我倒水時會多倒一點、走路會踩到牆、拿東西會慢個半拍。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ETd35k1rc
好像我的身體還在等那聲音出現，它才會繼續運作。
晚上睡覺前，我反覆回想她說「早啊」的每個版本——輕快的、含糊的、有點沙啞的……我甚至試著自己說了一遍。
結果不像。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2TX49fuV3
我的聲音不會像她那樣輕，不會帶著她那種尾音輕飄的拉長，也沒有她那種站在一點點距離外自然進入你呼吸的柔度。
我躺在床上，聞著枕頭的布味，突然有點不確定，明天如果她回來，我還記不記得她的氣味了。
—
失去什麼的時候，你才會知道你是靠什麼在活。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WdOMzFxsj
我不是靠太陽，不是靠時間，不是靠鬧鐘。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Lzf9cx2tc
我是靠她說「早啊」那一秒，確認我跟這個世界的關係還在。
如果她真的不再出現，那我早上要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在對的路上？
我沒辦法開口問她的名字，沒辦法主動去找她，也沒辦法保證她明天還會站在那裡。
但我知道——我已經不是在等待一個人說話，而是在等待一種「有她」的空氣。
那天我第一次明確感覺到一件事：
我好像……把她放進了每天要呼吸的空氣裡。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a5BW690KU
她不說話了，我就不知道要怎麼呼吸了。
她回來的那天，風小了一點。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xngM7kVpi
空氣裡有那種剛剛曬過床單的暖味道，混著地面被晨露打濕過的痕跡。
我沒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腳步，只是按照我每天練習過的方式，走進那段我熟到每一塊磚縫都知道位置的路面。
她沒有讓我等太久。
「早啊。」
她的聲音和平常沒什麼兩樣，但尾音比平常輕一點，像是試探，也像是釋放。
我沒有立刻回她。
我只停了一下——不是腳步停，而是整個人像在那一刻被貼上了一張標籤，寫著：今天，世界正常了。
我走過她身邊，空氣裡是她的味道。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rWQuQlGtv
還是一樣，有點洗衣粉、有點皮膚早上剛醒的溫度，有一點點汗，還有我說不上來的，她專屬的那部分。
這次我開口了。不是因為想回話，而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說什麼，這個習慣會變回單向。
『昨天……沒聽見妳的聲音。』
我不知道這句話聽起來會不會太明顯，但我說出口的時候，聲音很平穩，像說出氣候一樣自然。
她停了半秒。
「昨天家裡有點事，晚出門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5SW00HPwB
她的聲音裡沒有歉意，也沒有解釋太多，只是陳述，就像我們一直以來對話的樣子：簡短、乾淨，不去問更多。
我點點頭。不是回答她的話，而是對自己的心說：還好，她不是故意不來的。
她補了一句：
「你有等嗎？」
我本來想說沒有，但我沒有說謊的能力。
『有一點。』
她沒笑，但我聽見她呼吸變得比較淺，像是在壓住什麼情緒。
我不知道她現在站在哪個角度，也不知道她此刻在不在看我。但我感覺她靠得比平常近一點，因為她的氣味飄得比較濃。
我沒有退。
她輕聲說：
「那……以後你要回我一聲，讓我知道你在喔。」
我點頭。
『好。』
—
從那天起，我每天早上都會回她一句話。不是每次都說「早啊」，有時候只是『嗯』、『今天風有點大』，或者什麼也不說，只是刻意放慢腳步，讓她知道我還是照常經過。
她也不總說話，但我知道她在。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nxx3bSEUq
有時候是氣味，有時候是空氣裡的站姿角度，有時候是那種只有我們彼此才知道的——「這裡有人，而且是對的那個人」的默契。
我們從未交換名字，沒坐下來聊過天，也從未確認過關係。
但她的聲音，已經成為我早上的方向。
而我，每天醒來，都還是會試著調整自己的步伐，讓那聲「早啊」和我的呼吸，對在同一個瞬間。
這樣，我就知道——今天也沒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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