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 - 同學

　　今天，黃楷祐約我出來討論我的小說。

　　黃楷祐也是小說創作群組員，他家離我家很近，小學上同一間，不過他在二年級時轉去我們這區的另外一間，後來直到高中才又相遇。

　　我們相約在高中附近的肯德雞，那兒有很大的空間。

　　我一到，就看到他坐在角落的位置。

　　「Yo！」他有氣無力地喊道。

　　我記得他有說明過為甚麼要這樣打招呼，說是這樣比較不尷尬。

　　我沒有回話，等了兩三秒才問道：「你感覺尷尬嗎？」

　　「你不能這樣，這就是一個規則，我說『Yo！』時就破冰了。」

　　「按照他人的眼色行動實在是太愚蠢了，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是平等的，不用讓假設我們之間有尷尬的冰牆。」

　　「可是事實上就會這樣啊，而且我是只會對熟人這麼說。」他看起來有些委屈。

　　但我知道那是裝出來的，我跟他太熟了。

　　我曾經很想傷害他，想過很多種折磨人的方式。

　　他低著頭回道：「我不太會處理人際關係。」

　　「我只是討厭我們之間的嫌隙具象化，太現實了，很痛苦。」

　　「你是不是有說過你討厭我的一舉一動？」

　　「或許吧，因為我們太親密了，我會很自然的想拉開距離。」

　　「可是你跟你女朋友不會有這種問題。」

　　「那是因為我跟她有明確的關係，我跟你的關係很曖昧。」

　　「你是甲。」

　　「不，我每次很認真再講我們關係和我對不同人之間的感覺時，你總說一些爛梗，我實在沒法好好講。」

　　「或許吧，但這不是今天重點，今天要來討論小說。」

　　不知道為甚麼，每次跟黃楷祐講話就一肚子火。

　　我曾經覺得是他的問題，但後來我感覺其實是我的問題。

　　我脫離社會太久了，根本接受不了表面、敷衍的社交手腕。那種愚弄人的話術，純粹就是利用降智來建造溝通的橋梁。

　　見我被弄沉默了，楷祐自己接話道：「我又看不懂你在寫甚麼了。」

　　「我其實有一直在反思這個問題，到底是我的思想出了問題，還是我的文字出了問題，我的結論是文字出了問題。我用了太多詞彙只有我的同溫層能聽懂，能夠感動。拿給世界彼方的人看，肯定沒法共情。」

　　「所以你到底想寫甚麼？」

　　「我想寫那些被問到爛掉的問題，並給出我自己的見解。」

　　「可是你這些問題，一般人根本就不會想那麼深啊。」

　　「說實話，我很討厭在思考時，稱某個有自我意識的生物為『一般人』，我不知道我何德何能可以判斷對方從沒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但事實上就是這樣啊。從高中開始，我已經聽你講過好幾次了，你拿給誰看都得到一樣的答覆。」

　　「不，那其中有很多原因，有可能是我的故事不夠吸引人，有可能是結構鬆散，讓人沒有看下去的動力，也有可能是因為我野心太大了，不能好好講述一個故事。」

　　他吃了口桌上的炸雞，我也拿了一塊。

　　楷祐問道：「你還記得你寫給我的小說嗎？」

　　「嗯。」

　　「在那之前我以為你就是一個很冷漠的人，在吵架後，我氣了很久，但我看到你傳給我的小說後，就是《Hate》，你知道我在說甚麼，就有些釋懷了。我那時才知道，你會用小說去紀錄你生活上的情緒，你就是這麼酷的人。」

　　「很酷嗎？自剖型小說對我而言是很私密的東西，我為此鼓起很大的勇氣才寫了下來。我知道你多少有感知到我寫下來的原因，我是因為我們無法用正常語言溝通，所以才選則使用我個人的獨白與假想的你進行溝通。」

　　「這兩者有甚麼差別？」

　　「我不用在乎你當下的感受，可以完全表述我內心的想法。用我能修飾的文字來表達我的不滿，在一定程度上我能忽略掉傷害你所給我帶來的罪惡感。」

　　「不懂。為甚麼你在乎這麼多細枝末節的事情？」

　　「因為我對這些事情很敏感。」

　　「嗯，確實。你之前跟我講過很多神奇的東西。」

　　「神奇嗎？我確實很喜歡去思考我所產生的情緒，尤其是某些強烈嫌惡感和恐懼感。」

　　「你不是有跟我說過嗎？人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對有限的人生進行反思。」

　　「可能是我高中不知道刷到的哪篇科普文章中某個哲學家說的吧。我不清楚它的完整語意，但我不會認為所有問題都跟死有關。」

　　「我不喜歡關於死亡的話題。」

　　「你不喜歡我就不講，我們還是繼續說小說吧。」

　　「好呀。等一下，我去一下廁所。」

　　楷祐離開座位後，我把雞米花都吃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青雲？好久不見呀，畢業後就沒怎麼見了。」

　　那個人是我的高中同學，在它旁邊的那一群人也是我的高中同學。

　　「欸，冠宇，上面才有位置，等一下上來喔。」其中一人說道。

　　眾所周知，高中是有小團體的，而我跟他們不是一掛的。

　　不知為何，我的內心感到了一絲緊張。

　　我好像很不擅長跟不常聊天又沒有相同氣質的人說話。

　　他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無聊，來吃午餐。哈哈哈哈。」

　　「哦，哈哈哈哈，有其他人嗎？」

　　「楷祐也在。不過他現在在廁所。」

　　我的眼角餘光看到凱祐從廁所出來。

　　「Yo！」他習慣性地打招呼道，伴著不知是指向還是畫圓的動作。

　　「嗨，好呀，那我上去嘍。」

　　「嗯嗯。哈哈哈哈。」我回道。

　　等他們走後，我才將自己的心解綁。

　　看我一臉疲憊，楷祐好奇地問道：「你怎麼了？」

　　「我好緊張。」

　　「你是說因為不熟嗎？」

　　「以前我也是這麼覺得，但我現在感覺是我對低俗的嫌惡在高中時達到了高峰，以至於我難以與任何正常人溝通。」

　　「甚麼是低俗？」

　　「我先說，我現在並沒有這麼討厭低俗了，或者說，我現在已經沒太感覺在他人身上感覺到低俗了。對於高中的我而言，只要說出一個沒給出思考過程，或者是全然符合我對大眾認知的答案，特別是在價值觀上，我就會把那些話歸為低俗。」

　　「聽不懂。」

　　「就以每個人都會碰到的聰不聰明問題而言，我一直認為我們之間並沒有太多天分的差距，因為真正拔尖的天才早就被挑走了，而有時聽到『他考高分因為他很聰明啊』，我就會感覺那是對高分之人的熱誠的污辱。我覺得這種言論很消磨他人熱誠，因此我很討厭隨便說出這種話的人。」

　　「我也有聽過跟你一樣想法的人，話說你有想把這寫成小說嗎？我覺得很不錯的題材。」

　　「那很迪士尼耶。我的題材一定要很陰暗。」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倔呀。」

　　「不然說說你想寫甚麼題材。」

　　「你知道我很喜歡蟲嗎？」

　　「知道。」

　　「因為喜歡蟲，所以把他們做成標本。我覺得這樣很矛盾，想寫一個跟這主題有關的故事。但我不知道怎麼下筆。」

　　「這很像對生命的探討呢。你讓我想到吉良吉影。」

　　「你不能把蟲當成人來對比。」

　　「沒錯，但我認為你的問題的答案一定邪惡的，我支持以單純人類視角來看待殺死蟲子這件事情，也就是說，只要我無法對蟲子產生同情心，甚至充滿殺意，那我對它做甚麼都是合理的。」

　　「你這想法也很邪惡吧，而且我就是對蟲子死掉感到糟糕，才會這麼說的。而且我對此也有很大的疑惑，到底我們人類為甚麼會保護特定動物。」

　　「我認為是親情的投射，只要某些肢體語言能與人類的相符，就自然會產生同情心。因為我們也這麼認識他人的，當然我們與其它物種最大的隔閡是語言。」

　　「嗯。但我還是不知道要寫甚麼。」

　　「就以你的問題作為矛盾點來展開吧。一定有反對者和支持者，把這兩者的衝突寫好了，一個簡單的故事就能完成。」

　　「我會回去試試看的。」

　　就在這時，我才發現我們兩人的飲料都快喝完了。

　　「那，今天就這樣？」

　　「可以。」

　　我們下樓，互道再見。

　　倉促、表面的對話。

　　我討厭日光下顯得黯淡的他。

　　不知道為甚麼，我在與不能理解我內心的人說話時，就會感到有隔閡。

　　這好像是一句廢話，但我知道有些人能夠用極其強大的同理心去「模仿」對方想聽的話，並在虛假的對談中得到快樂。

　　我不會簡單地說這是人心的險惡，因為這是一個甚麼都沒有解釋的答案。

　　我會說因為我崇尚理性，追求邏輯。大眾對理性有很大的誤解，理性包含理解人類，因此產生的情緒也會納入思考之中。

　　我是一個非常信任感官經驗的人，特別注重自己身體產生的情緒，我會嘗試去解釋我所認知到的世界。

　　理性也是我區分幼稚與成熟的主要評判標準。另外，我很喜歡去質疑命題。舉例而言，我很討厭純粹邪惡地的反派塑造，因為純粹邪惡本質就是思考謬誤誕生下的產物。

　　這時，捷運進站的紅燈亮起。

　　一開門，我就發現了角落穿高中制服低著頭的女人，腳上穿著高中皮鞋。

　　她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夏沐雨。

　　在我印象中，她的五官立體，有深邃的大眼睛，處事隨和，並且由強烈的表達欲。

　　當我想靠近打招呼時，我發現她的裙子上有像雨點打落的痕跡。

　　窗外的太陽刺熱進我心中，我才反應過來，那場雨是她自己下的。

　　我遞給她面紙。

　　她抬頭看向我，放鬆的臉變得緊縮，紅腫的眼睛因為尷尬又擠出幾滴淚滴。

　　我們之間有幾條細微的光線，勒住她與我的喉嚨。

　　明明開不了口，卻又離得這麼近。

　　「不要看我。」她哀求道。

　　「妳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就算不是，我也會對此感到尷尬。」

　　「因為我們是熟悉的陌生人嗎？」

　　「我們不熟，不要講這些梗，越講越羞恥。」

　　「妳還真直接呀。妳以前在班上可不是這樣。」

　　「謝青雲，你甚麼時候話變得這麼多了。」

　　「我討厭有人在我的餘光中哭泣。」

　　她想了一會兒，笑道：「這麼有詩意。我之前從沒想過你是這種。」

　　她揉了揉眼睛，說道：「謝謝，我好很多了。」

　　「說說看吧。」

　　「不，這樣太多了。」

　　「這才是直視。」

　　她想說甚麼，但又嚥了下去，僅能聽到一絲虛弱的聲音：「這種事情，你不需要知道。」

　　「我是一個崇尚理性的人。」

　　「甚麼意思？」

　　「我可以自信地說，我能幫妳消解痛苦根源。」

　　她又笑道：「你想多了。」

　　「如果妳允許的話，我可以說出我的推理。」

　　「哈哈，你說呀。」

　　「妳被感動了。」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震驚地問我：「你怎麼猜的？」

　　我感覺喉嚨變得鬆弛許多。

　　「首先，妳的情緒並沒有非常強烈，而在與妳的對話中發覺妳能很正常地對話，也就是說，那股情緒並非佔據頭腦，或許更接近胸悶。不是有源的憤怒，更像是無處發洩的痛苦。所以我想，或許某種不能改變的事實導致的憤怒。妳穿著高中制服，應該是去參加制服趴吧，如果跟感情有關，應該就只能從手機得知，根據我對妳的理解，妳是願意溝通的，因此不會這麼快就感到絕望，而且也不該在這種場合發生。因此我猜，要不是親人過世就是被感動，因為感動的範圍更大，所以我就猜了。」

　　「這聽起來就跟瞎編的沒兩樣。」

　　「但我猜對了。」

　　「你有看過聲之形嗎？」

　　「有，但看得是電影。」

　　「我也是。我不懂為甚麼女主原諒了男主，為甚麼不會去憎恨霸凌她的人呢？這個話題很沉重，我原本不想說的。」

　　「霸凌的確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我覺得聲之形的演出非常貼近現實，我甚至會感覺劇情走向過於幸福了。」

　　「幸福嗎？或許吧，當男主封閉的內心打開時，開始哭泣時，我就該意識到了。」

　　「這種題材能是悲劇走向嗎？如果我作為創作者，我會很小心處理。因為再怎麼說，這都是面向大眾的作品。」

　　「有吧。現實改編的作品一定有。我總在想，霸凌是一件很自然會發生的事情嗎？只要有人在班上任意地釋放惡意，就會成立嗎？」

　　「那是一點，但更重要的是，班級必定有階級劃分。階級的分劃方式有許多因素干涉，而上級與下級的待遇能有很大的差距。很多人是沒有同情心的，甚至會因為恐懼被霸凌而漠視霸凌行為。聲之形有好多人都是如此。但同時間，聲之形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點，霸凌不是由一個人造成的，我不可能討厭石田，因為他成長了。要我討厭值野嗎？就算做錯了許多事情，但她其實是有直面自己的內心的，要我說討厭誰，應該是他們小學的老師吧。」

　　「咦？可他不就是一個很平凡的『不想惹麻煩的教師』嗎？相較於他，我覺得其他人有更多令人厭惡的行為。」

　　「那是電影呈現的。唯一能處理霸凌的必然是外力，而他們老師以一種非常愚蠢的方式處理，不在小孩行為出現偏差時糾正，不進行人品教育，這種『不把事情鬧大』的行為，這種自私利己的行為，才是促使霸凌產生的關鍵。他是大人，卻在思想上最有問題。」

　　沐雨若有所思道：「我有聽過討厭男主的，也有聽過討厭旁觀者的，你的想法我是第一次聽到。」

　　「我相信很多人跟我有一樣的見解。霸凌是一攤泥沼，裡面的人是無法解決的，一定需要外力。」

　　「青雲，為甚麼你會這麼了解？」

　　「嗯？這是我對我所知道的事情的總結。看以大欺小這種題材，很容易代入弱者，因此很就陷入了情緒的陷阱，並不是要『停止傷害』，而是要讓擁有更強大的力量介入才能解決。這讓我想到最近很火的章魚p的原罪，殺了霸凌者問題就能被解決嗎？不，很多根源性的問題根本無法被處理。這就是困境，思維跳不出去，根本不會有解。」

　　「這樣，我好像能懂你為甚麼不討厭聲之形的男主了。」

　　她站起身，準備下車。

　　在跨過月台與電車的空隙後，她回頭說道：「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她的頭髮正好反光，把我們之間的細線徹底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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