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登州港,海風裹挾著濕冷的鹽腥氣,呼嘯著穿過衙署破舊的窗櫺。呂德端坐在司理參軍衙署那張磨得發亮的榆木書案後,案頭除了一盞昏暗的油燈,便是那幅紫檀木匣裝著的《風雪傲菊圖》。畫中那株在狂風暴雪中仍挺直莖稈、綻放明黃的野菊,在跳動的燈焰下,彷彿也隨之搖曳,透著一股頑強的生機。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畫匣邊緣冰涼的螺鈿鑲嵌,馮菊清亮的聲音似乎又穿透了千里之遙,在耳邊響起:「黎德兄,記住!風雪再大,總有晴時!」
離開汴京已近兩月。初抵登州時的新奇與躊躇滿志,早已被眼前這座濱海小城沉悶、凝滯,甚至帶著幾分腐朽氣息的官場現實沖刷得所剩無幾。司理參軍,掌一州刑獄訟案,職責不可謂不重。然而,他很快發現,自己這個從八品的佐貳官,在這盤根錯節的登州官場,步履維艱。
「參軍大人,」一個略顯油滑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凝思。刑房老吏張全弓著腰,捧著一疊厚厚的卷宗進來,輕輕放在案上,激起些微塵埃。他臉上堆著慣常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笑,「這是近半月的案卷,按您的吩咐,都整理好了。只是……」他拖長了調子,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有幾樁陳年舊案,牽涉些地方上的人物,前任大人們……嗯,都覺得無甚大礙,積年如此,也就擱置了。」
呂德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張全那張看似恭順的臉。這老吏在登州刑房浸淫二十餘載,人稱「張油子」,對衙門上下、地方豪強盤根錯節的關係門兒清。他話語裡的「無甚大礙」和「積年如此」,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擱置?」呂德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這空曠簡陋的衙署裡顯得格外清晰,「律法如山,豈能因年深日久、牽涉人物便置之不顧?張書辦,你既掌刑房文牘,當知積案不決,便是失職。明日開始,將這些所謂『陳年舊案』,按輕重緩急,重新梳理,報我詳情。」他頓了頓,目光如錐,刺向張全那微微閃躲的眼神,「無論牽涉何人。」
張全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只是腰彎得更低了幾分:「是,是,大人明察秋毫,小人定當盡心。」他連聲應著,退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門外走廊盡頭,屋內重歸寂靜,只剩下窗外呼嘯的海風和油燈偶爾爆出的燈花聲。
呂德收回目光,落在案頭那疊新送來的卷宗上。他深吸一口氣,驅散心頭因張全帶來的沉悶感,翻開了最上面一份。這是一樁看似普通的商船貨物糾紛案。登州富商周大福狀告海商鄭老七,稱其運抵的一批江南絲綢以次充好,數量短缺,索賠巨額。卷宗裡證詞、貨單看似齊全,鄭老七也認了罪畫了押。但呂德細看之下,卻發現幾處疑點:鄭老七的供詞過於順暢,幾乎是照著周大福的訴狀背下來;所謂的「次品」絲綢樣本,描述模糊;更關鍵的是,負責查驗貨物的市舶司小吏王三,在案卷裡只有一句「經查屬實」的結論,再無其他勘驗細節。
他想起初到任時,同僚間私下閒談,言語間對這位周大福頗多忌憚,隱約提及此人與州衙幾位要員過從甚密,更與江南織造局有些說不清的瓜葛。江南織造局……呂德心頭一動,這個名號,讓他不期然想起了汴京那個金漆招牌的「翰墨丹青齋」,想起了吳有德那張白胖而精明的臉。一絲極淡的陰影掠過心頭。莫非,這登州港的渾水之下,也潛伏著類似的巨鱷?
他提起硃筆,在卷宗上批下幾個遒勁的字:「著重審鄭老七供詞真偽,詳查貨物勘驗過程,傳市舶司吏王三問話。」筆鋒落處,帶著一股初生牛犢的銳氣。
然而,銳氣很快在現實的礁石上撞得粉碎。
翌日升堂,當呂德命人將那瑟瑟發抖的鄭老七從牢中提出,試圖細問當日情形時,鄭老七眼神渙散,語無倫次,只反復念叨著:「是小人的錯……是小人貪心……認罰,認罰……」問及貨物細節和勘驗經過,他更是面如死灰,閉口不言。傳喚市舶司吏王三,人卻「恰巧」被派去鄰縣押送稅銀,歸期未定。
退堂後,呂德獨坐二堂,臉色沉鬱。張全悄無聲息地進來添茶,狀似無意地低聲道:「大人,這鄭老七是個滾刀肉,滑不留手。那王三……也是個老油條。周員外在登州經營多年,人面廣,這等小事,依小的看,證據也算確鑿,按律懲處了鄭老七,早些結案,也省得……省得徒增煩擾。」話語裡的暗示,幾乎要滴出水來。
「按律懲處?」呂德猛地抬眼,目光如冷電,「律法講究的是明證確鑿,而非草草了事!此案疑點未清,豈能糊塗結案?王三歸來,即刻傳喚!鄭老七那邊,本官自有計較。」他語氣斬釘截鐵,將張全後面的話堵了回去。
張全諾諾而退,嘴角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接下來的日子,呂德如同陷入了一張無形的大網。他想查驗涉案的絲綢實物,被告知倉庫失火(一場蹊蹺的小火),「次品」絲綢已付之一炬。他想找當時碼頭卸貨的力夫詢問,那些人卻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要麼舉家遷徙,要麼閉門不出。就連他派去暗訪的心腹小吏,回來後也支支吾吾,眼神閃躲,只說「查無實據」。阻力無所不在,來自同僚隱晦的勸阻,來自胥吏陽奉陰違的怠惰,更來自那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周員外」的陰影。
這日黃昏,呂德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他那間位於衙署後院、陳設簡陋的居所。海風帶著鹹濕的寒意鑽進屋內。他點亮油燈,昏黃的光暈下,書案上靜靜躺著一封來自汴京的信。熟悉的娟秀字跡,是馮菊。
他急切地拆開,彷彿要從這薄薄的信箋中汲取些許溫暖和力量。信箋散發著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墨菊清香。馮菊的信一如既往的明快,字裡行間卻透著深切的關懷。她細細描繪著汴京的秋色,說「墨韻齋」院中的菊花開得正好,金蕊傲霜,想起他題的「菊影清風」,便覺心安。她隻字不提畫坊經營的艱辛,只說父親的病在名醫調理下略見起色,讓他不必掛心。信的末尾,她寫道:
「…聞登州海風凜冽,濕氣侵骨,兄務必善自珍攝。官場如海,風浪難免,然小妹深信,兄之清風傲骨,正如那風雪中之菊,縱一時枝葉低垂,根莖必深扎於沃土,不為外邪所侵。猶記兄離京所言:『千帆過盡皆不是,菊影清風自在心。』此心常在,則萬難可克。風霜愈烈,菊香愈清。兄在登州所行,無論順逆,皆為踐志之階,小妹在汴京,靜待兄長佳音,亦如靜待年年菊開。」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空洞的安慰。她懂他的抱負,更懂他此刻可能面臨的困境。她以菊喻他,以「風霜愈烈,菊香愈清」相期許,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最需要支撐的心坎上。尤其是那句「千帆過盡皆不是,菊影清風自在心」,由她寫來,更添了一重力量。呂德反復讀著,胸中因連日挫敗而淤積的煩悶之氣,竟被這紙上流淌的溫情與堅信悄然化開了不少。他提筆回信,將登州所見的壯闊海景、市井風情略作描繪,對官場的艱難與那樁絲綢案,只一筆帶過,稱「事有蹊蹺,正在詳查」,更多的筆墨,落在了對她與馮伯父的關切,以及對她信中勉勵的深深感激上。他寫道:「…菊妹之言,如暗夜明燈,清風拂面。德必謹守本心,不負期許。登州雖寒,然念及汴京菊影,心中自有暖陽。」
信使帶著他的回信和登州的幾包海味乾貨踏上返程。呂德的心境也似乎隨著這封信的寄出而沉澱下來。馮菊的信任像一塊堅實的基石,讓他重新站穩。他不再急躁,開始以更沉穩、更隱秘的方式推進調查。他不再大張旗鼓地傳喚證人,而是利用休沐時間,喬裝成尋常書生或行商,深入碼頭魚龍混雜的酒肆、力夫聚集的窩棚,耐心地從那些最底層、最容易被忽視的人口中,一點點拼湊線索。他避開張全等人,私下接觸了幾個看起來還算忠厚的衙役。過程艱難而緩慢,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但漸漸的,一些被刻意掩蓋的碎片開始浮現:鄭老七在入獄前曾被人威脅;那場「失火」前,有人看見周大福的管家去過倉庫;而市舶司吏王三,嗜賭如命,欠下了巨額賭債……
這日,呂德正在細細翻閱近幾年登州港的稅賦賬冊,試圖從龐雜的數字中尋找周大福與市舶司之間可能存在的貓膩。他看得專注,眉頭緊鎖,硃筆不時在可疑之處圈點。突然,一份夾雜在眾多商船報備文書中的貨物清單副本引起了他的注意。清單落款是「江南錦繡莊」,貨物是上等蘇綢,數量、規格竟與周大福狀告鄭老七短少的那批驚人地相似!而這批貨的入港時間,就在鄭老七那批「問題」絲綢抵達的前三日!更讓呂德心頭巨震的是,在清單末尾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蓋著一個他無比熟悉的朱紅色印鑑圖樣——「墨韻齋」!
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呂德瞬間僵住。他猛地抓起那份清單,湊到燈下,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仔細辨認那個小小的印記。沒錯!線條的轉折,篆字的筆畫,與馮菊當日塞給他的錦囊裡那枚「墨韻齋」的印信圖樣,一模一樣!馮菊的生意,怎麼會牽扯進登州的這趟渾水?而且還是與周大福這種人有關聯?難道……難道她口中所說的「商場手段」,竟也包括了與此等人物交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混雜著巨大的失望和難以置信,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想起汴京畫展上那五百兩紋銀,想起她曾說過「清名不能當飯吃」,難道為了生存,她真的可以毫無底線?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沉悶如悶雷的巨響,緊接著,狂風驟然加劇,呼嘯著彷彿要將這破舊的衙署掀翻。豆大的雨點瞬間砸落下來,噼啪作響,轉眼間便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登州港迎來了入冬前最猛烈的一場颶風。
風狂雨驟,海浪滔天。整個登州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碼頭上來不及入港避風的船隻在驚濤駭浪中掙扎、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城內低窪處迅速積水,狂風捲著雜物在空中飛舞。衙署內一片忙亂,報信的衙役渾身濕透地衝進來,帶來各處受災的急報。
呂德強行壓下心中因「墨韻齋」印信掀起的驚濤駭浪,作為掌管刑獄也需協調治安的官員,他必須立刻投入到抗災之中。他迅速召集還能調動的衙役和巡檢兵丁,頂著狂風暴雨衝出衙門,指揮疏散危房百姓,搶救碼頭被困人員,維持災中秩序。雨水冰冷刺骨,官袍濕透緊貼在身上,沉重無比,但他已顧不上這些,嘶啞著嗓子在風雨中奔走呼喊。
風雨最烈時,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一艘試圖衝入避風港的大型商船,因風浪過於猛烈,在港外礁石區擱淺傾斜,隨時有沉沒危險!船上尚有十餘名船員被困!
人命關天!呂德來不及多想,立刻親自帶人趕往港口。港口已是亂作一團,巨浪如山般撲向堤岸,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那艘高大的三桅帆船像一片脆弱的樹葉,在離岸不遠的礁石群中劇烈顛簸傾斜,甲板上人影晃動,絕望的呼救聲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續。
「快!找船!會水的,跟我上!」呂德抹去臉上的雨水,厲聲喝道。然而風浪太大,尋常小船根本無法下水,幾次嘗試都被巨浪狠狠拍回岸邊。
就在眾人束手無策、心急如焚之際,一艘船體堅固、形制特殊的平底沙船,竟在船老大高超的駕馭下,頂著風浪,艱難卻堅定地從港灣側面駛出,朝著那艘擱淺的商船奮力靠近!沙船吃水淺,船體寬,在這種風浪中竟展現出驚人的穩定性。
呂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盯著那艘勇敢的沙船。只見它巧妙地利用風浪間隙,一點點挪近擱淺的大船。驚心動魄的幾次碰撞後,沙船終於成功靠了上去!船上拋下繩索,開始轉移被困的船員。一個纖細卻異常沉穩的身影,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正站在沙船船頭,冒著被巨浪捲走的危險,大聲指揮著救援,雨水順著她的蓑衣邊緣如注流下。
風雨太大,距離又遠,看不清面容,但那指揮若定、毫不畏懼的姿態,卻讓呂德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他心頭猛地一跳,一個近乎荒謬的念頭閃過腦海。不可能!她怎麼可能在這裡?
當最後一名驚魂未定的船員被安全轉移到沙船上,那艘英勇的沙船開始調頭,艱難地駛回港口避風處。沙船緩緩靠岸,船板放下。那個披著蓑衣的身影,在船工簇擁下,踏上了濕滑的碼頭。她抬手摘下被雨水模糊的斗笠,甩了甩濕漉漉的頭髮,露出一張清麗卻難掩疲憊與焦灼的臉龐——正是馮菊!
呂德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風聲、雨聲、海浪聲、周圍的嘈雜聲,在這一刻彷彿全部消失。他眼中只剩下碼頭上那個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卻眼神異常堅定的女子。
馮菊也一眼看到了人群前方、身著青色官袍、同樣被淋得透濕的呂德。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眼中閃過極度的驚訝,隨即那驚訝迅速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取代——有意外重逢的震動,有劫後餘生的餘悸,更有一種深切的憂慮瞬間湧上眉梢。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被身邊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急促的稟報打斷:「東家!老爺子……老爺子剛才急火攻心,咳血了!趙郎中說……說情況危急!」
馮菊臉色瞬間煞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她猛地看向呂德,眼中滿是焦急與無助,再也顧不上其他,只朝他倉促地、近乎哀求地喊了一句:「黎德兄!幫我!」 說完,便在管事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衝向碼頭外停著的一輛馬車。
呂德猛地回過神,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馮伯父病危!馮菊竟在此時出現在登州,還捲入了一場海難救援?她來做什麼?那「墨韻齋」的印信又怎麼回事?無數的疑問和巨大的擔憂瞬間將他淹沒。他來不及細想,對身邊的衙役急聲吩咐:「速去請城內最好的大夫,到……到這位馮東家的下榻處!」他不知馮菊住在何處,但她的管事和馬車便是線索。他指著馮菊馬車消失的方向,「快!」
吩咐完,他毫不猶豫地拔腿追了上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也澆不滅他心頭的焦灼。風雨中,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官袍的下擺濺滿泥濘。馮菊那句帶著哭腔的「幫我」,如同尖針,刺破了他心中因印信而生的疑慮與隔閡。此刻,他只想立刻趕到她身邊。
馬車最終停在港口附近一家頗為體面的客棧後院。呂德追至時,馮菊已衝進了二樓一間客房。房門虛掩著,裡面傳出馮伯父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和馮菊帶著哭腔的呼喚:「爹!爹您撐住!大夫馬上就來了!」
呂德推門而入。只見房內光線昏暗,瀰漫著濃重的藥味。馮伯父躺在榻上,形容枯槁,面如金紙,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咳嗽都帶出暗紅的血沫,染汙了胸前的衣襟和被褥,觸目驚心。馮菊跪在床邊,緊緊握著父親枯瘦的手,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混合著髮梢滴落的雨水,滾滾而下。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濕透的蓑衣,也顧不上脫下,整個人狼狽不堪,平日裡的靈動與沉穩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女兒面對至親可能離去的巨大恐懼和無助。
「伯父!」呂德心頭劇痛,搶步上前。
馮菊聞聲抬起淚眼,看到是呂德,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泣不成聲:「黎德兄……我爹他……他聽說……聽說我們運絲綢的船可能……可能沉了……一急就……」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馮伯父微弱的氣息,馮菊慌忙去撫他的胸口,眼淚流得更凶。
運絲綢的船?呂德腦中轟然一響!是了!那艘擱淺的商船!馮菊竟是親自押運貨物來登州?而船上裝的,很可能就是那份蓋著「墨韻齋」印信的、來自「江南錦繡莊」的蘇綢!這批貨,與周大福、與鄭老七的案子……無數線索瞬間交織碰撞,一個模糊卻令人心驚的輪廓開始浮現。
就在這時,他派去請的大夫氣喘吁吁地趕到了。呂德強壓下翻騰的思緒,立刻讓開位置:「快!老先生,請務必盡力!」
老大夫經驗豐富,迅速施針用藥,一番搶救後,馮伯父劇烈的咳嗽終於稍稍平復,氣息雖然微弱,卻不再咯血,昏沉地睡了過去。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房間裡只剩下壓抑的喘息聲。
呂德這才看向馮菊。她脫下了沉重的蓑衣,裡面的衣裙也濕了大半,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而疲憊的輪廓。她靠在桌邊,臉色蒼白得像紙,雙手緊緊交握著,指節泛白,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冷,還是後怕。丫鬟正拿著乾布巾,手忙腳亂地替她擦拭頭髮和臉上的雨水淚水。
「菊妹,」呂德開口,聲音因方才的緊張而有些沙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會親自來登州?那艘船……」他頓住,目光複雜地看著她。
馮菊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抬起佈滿紅絲卻依舊清亮的眼睛看向呂德。那眼神裡有餘悸,有悲傷,更有一種被逼到牆角後的決絕。
「黎德兄,」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我來登州,是為了一樁生意,一樁……可能從頭到尾都是個陷阱的生意。」
她走到桌邊,從一個防水的油布包裹裡,取出一份與呂德在衙門看到的一模一樣的貨物清單副本,上面赫然蓋著「墨韻齋」的朱印。
「三個月前,『江南錦繡莊』主動找上『墨韻齋』。」馮菊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苦澀,「他們開出的價格極其優厚,訂購一批上等蘇綢,指定要運到登州港,交與一位叫周大福的商人。他們說周員外是登州首屈一指的誠信商賈,與江南織造局關係密切,貨到即可結清全款。當時畫坊剛經歷水患,元氣未復,父親的藥又……我雖覺蹊蹺,但這筆生意利潤豐厚,足以解燃眉之急,加之『錦繡莊』信誓旦旦,我便……接了。」
她閉了閉眼,繼續道:「貨物備齊,由我信任的管事押運。可船到登州數日,遲遲不見周大福按約提貨付款。管事去找,那周大福百般推諉,後來竟避而不見!緊接著,我就聽說,周大福狀告另一個海商鄭老七,說他的絲綢有問題!而鄭老七運的,也是蘇綢!我派來的管事察覺不對,暗中打探,隱約得知周大福似乎想賴掉我這批貨的賬,甚至……可能想將他那批有問題的貨,栽贓到我們頭上!管事急信回汴京,我接到信,知道事關重大,更怕他們對管事不利,便將畫坊託付給可靠夥計,帶著父親一起,星夜兼程趕來登州。父親本就病重,一路顛簸,到了登州又驚聞貨船可能遭遇風暴出事,他一急之下……」
馮菊說到此處,聲音哽咽,強忍著淚水:「今日風暴突至,我們的船剛到港外就……幸虧船老大經驗豐富,拼死將船衝向礁石區擱淺,才保住一船人性命……我得知消息,便租了那艘沙船想去救人……沒想到……竟遇到了兄長。」她看向呂德,眼中充滿了後怕與慶幸,更有一種終於見到可信任之人的委屈與依賴。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衝垮了呂德心中因那枚印信築起的堤壩,只餘下滿心的震驚、憤怒與對眼前人的心疼。原來如此!周大福!好一個一石二鳥、毒辣無比的奸計!他利用「江南錦繡莊」這個中間人,以高價誘騙馮菊的貨物運到登州,然後自己遲遲不提貨付款。同時,他自己那批可能來路不正或質量有問題的絲綢(很可能就是鄭老七運的那批),則被馮菊的貨「頂替」成了「問題貨物」,嫁禍給鄭老七。這樣,他既能賴掉馮菊的貨款,又能通過誣告鄭老七轉移視線,甚至可能從中獲取賠償!而馮菊的貨,則成了他計劃中完美的替罪羊和犧牲品!若非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和馮菊的果斷救援,她的貨船恐怕也難逃被栽贓陷害甚至人貨兩失的命運!
「卑鄙!」呂德從齒縫中擠出兩個字,一股怒火直衝頂門。他終於明白鄭老七為何認罪,王三為何失蹤,倉庫為何失火!這一切都是為了坐實鄭老七的「罪」,同時也為日後賴掉甚至侵吞馮菊的貨物掃清障礙!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那個看似富態的周大福!
「菊妹,你受委屈了。」呂德看著馮菊蒼白憔悴的臉,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此事,我已知曉。這已不僅僅是你們的貨物糾紛,更是一樁構陷、詐騙,甚至可能涉及偽證、瀆職的刑案!周大福,還有那市舶司的王三,乃至他背後可能牽連之人,一個也跑不掉!」他眼中閃爍著凜然的光芒,那是洞察真相後的決斷,是身為司理參軍的職責,更是守護眼前這個他珍視之人的決心。
就在這時,馮菊的那位管事神色慌張地衝了進來,顧不上行禮,急聲道:「東家!呂大人!不好了!碼頭那邊傳來消息,風浪太大,我們擱淺的那艘貨船……船體破裂進水了!周大福的人……周大福的人趁著混亂,打著搶救貨物的名義,強行登船,把我們還沒被水浸的貨……把我們剩下的絲綢,全都搶運到岸上,搬進他自家在碼頭的倉庫了!我們的人想攔,被他們打傷了幾個!」
「什麼?!」馮菊驚怒交加,猛地站起,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呂德眼疾手快扶住她。
「好個周大福!真是狗膽包天!」呂德怒極反笑,眼中寒光四射,「趁災打劫,強搶貨物?真當這登州沒有王法了嗎?!」他扶馮菊坐下,語氣沉穩卻帶著雷霆之威:「菊妹,你在此照顧伯父,萬勿離開。此事,交給為兄!」
他轉頭,對一直守在門外的心腹衙役厲聲喝道:「傳我令!即刻點齊衙門所有能調動的捕快、兵丁!帶上鎖鏈枷鎖!隨本官去周家倉庫!」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就說,司理參軍衙門,查辦搶劫官商貨物、毆傷人命要案!敢有阻攔者,視同案犯,一併拿下!」
「是!」衙役轟然應諾,轉身飛奔而去。
風雨依舊呼嘯,夜色如墨。呂德整理了一下濕透的官袍,正了正頭上的襆頭。他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馮伯父,又深深看了一眼滿臉憂急卻又充滿信任望著他的馮菊。他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入門外的風雨之中。那挺拔的背影,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凜冽的寒意和一往無前的決絕,直指周家倉庫的方向。這一去,不僅是為追回被搶的絲綢,更是要撕開登州這張腐敗之網的第一道口子,為馮菊討還公道,也為他自己踐行「菊影清風」的誓言,劈開這沉沉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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