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伊賀群山間厚重的霧氣,將層巒疊嶂的輪廓鍍上一層朦朧的淡金。山風掠過古老的杉木林,帶起一陣低沉而持續的嗚咽,如同沉睡巨獸的鼻息。空氣裡瀰漫著潮濕的腐葉、清冷的泥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深山的凜冽氣息。這裡是忍者的國度,每一片搖曳的樹影,每一聲突兀的鳥鳴,都可能隱藏著窺探的眼睛與致命的陷阱。
在這片迷霧深處,一處極其隱蔽的山坳裡,人工開鑿的洞穴入口被藤蔓和天然垂落的岩石巧妙地遮掩著。洞內,火光跳躍,映照著兩個年輕的身影。黑田忍之介赤裸著精悍的上身,汗水沿著緊實的肌肉紋理滾落,滴在身下粗糙的草蓆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正以一種近乎靜止的姿態維持著「構」——右手緊握著一柄長度適中的忍刀「脇差」,刀尖穩穩前指,與視線平行,左臂屈肘護於胸前,雙腳一前一後,腳趾深深抓入地面,整個人如同一張繃緊的強弓,凝聚著爆發前的絕對靜默。他對面三步之外,同樣只穿著兜襠布的橘隼人,眼神銳利如鷹,雙手各持一支黝黑沉重的「十手」——這種帶有橫枝的金屬短棒,正是用來克制利刃的絕佳武器。
空氣彷彿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燒時偶爾爆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沉穩綿長的呼吸聲。汗水從忍之介緊鎖的眉頭滑下,流過眼角,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癢,他卻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橘隼人的目光如同實質,在他持刀的右腕、微弓的膝蓋、繃緊的腳踝等要害處逡巡,尋找著任何一絲可乘之機。
突然,橘隼人腳下細微的砂石發出一聲幾乎無法察覺的輕響,彷彿只是無意的摩擦。就在這聲音響起的剎那,忍之介全身的肌肉驟然爆發!他前腳掌猛地蹬地,身體如離弦之箭般疾射而出,脇差撕裂空氣,帶起一道淒冷的白光,直刺橘隼人胸腹之間的空檔!這一刺,快、準、狠,毫無花哨,是千錘百鍊的殺人技!
橘隼人卻像是早有預料。在忍之介啟動的瞬間,他重心已微妙下沉。面對閃電般刺來的刀鋒,他並未後退,反而左腳向前踏出小半步,身體順勢左旋。左手十手以一個刁鑽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撩,精準無比地撞在忍之介持刀手腕的下方,同時右手十手橫掃,直取忍之介因前衝而暴露的右側肋下!
「鏘!」金屬撞擊的脆響在狹小的空間裡格外刺耳。忍之介感到手腕傳來一股強勁的向上托力,刺擊的軌跡瞬間被帶偏。更危險的是肋下襲來的勁風!電光石火間,他強行扭轉腰身,藉著左手十手撞擊的反作用力,右肘猛地向下沉砸,險之又險地將掃向肋骨的致命一擊格開。兩人身影一觸即分,各自向後滑開半步,眼神中的凝重更添幾分。剛才的交鋒只在呼吸之間,卻已兇險萬分,任何一絲判斷失誤或動作遲滯,都可能立判生死。汗水再次浸濕了他們的皮膚,在火光下閃爍。
「你的『先之先』,」忍之介緩緩調整著呼吸,聲音低沉而穩定,「進步了。石子的聲音,是故意給我看的餌?」他微微活動了一下被撞擊得有些發麻的右手腕。
橘隼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戰場上,敵人丟給你的每一個『破綻』,都可能是要你命的陷阱。」他將十手在手中熟練地轉了個花,發出輕微的風聲。「再來?」
「正合我意!」忍之介眼中戰意重燃,脇差再次穩穩舉起。
這一次,橘隼人率先發動。他低喝一聲,矮身疾衝,雙手中的十手化作兩團烏光,一攻上盤咽喉,一掃下盤膝蓋,攻勢凌厲而迅捷。忍之介不退反進,脇差劃出一個半圓,鐺鐺兩聲,準確地將來襲的十手盪開,火星四濺。兩人瞬間貼身纏鬥在一起,金屬撞擊聲如同驟雨般密集響起。忍之介的刀法狠辣直接,每一擊都直指要害;橘隼人的十手則靈動詭變,時而格擋,時而鎖拿,時而利用橫枝進行反關節的絞擊,攻守兼備。
忍之介一刀劈空,力道用老,身形微滯。橘隼人眼中精光一閃,左手十手閃電般探出,利用頂端的鉤狀橫枝,精準地扣住了忍之介脇差的護手與刀身連接處,猛地向下一壓一絞!同時,他右手的十手如同毒蛇吐信,直戳忍之介因武器被鎖而門戶大開的腰眼!
冰冷的金屬觸感貼上腰間皮膚的瞬間,忍之介全身汗毛倒豎!生死關頭,他沒有試圖強行抽刀——那隻會讓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他果斷鬆開了握刀的手,脇差被橘隼人的十手絞鎖著向下帶去。就在鬆手的同時,忍之介的身體藉著前衝的餘勢,順著橘隼人發力的方向,以左腳為軸心,猛地一個旋身!右手在腰間一抹,數點烏光悄無聲息地從他指縫間激射而出——「手裏劍」!
這幾枚星形的暗器角度極其刁鑽,並非直射橘隼人身體,而是射向他為了鎖刀和戳刺而必然暴露出的雙臂、肩頸關節以及可能移動的方位!橘隼人顯然沒料到忍之介竟敢在如此近的距離棄刀,更沒想到他棄刀後的應變如此迅捷狠辣。眼看烏光襲來,他瞳孔驟縮,再也顧不得鎖住的刀和戳出的十手,強行扭動身體,雙臂急速回撤格擋。
「叮叮叮!」幾聲輕響,大部分手裏劍被他驚險地格開或避過,但一枚角度最為陰險的,仍擦著他左上臂外側飛過,帶起一道淺淺的血痕。與此同時,忍之介旋身完成,已來到橘隼人側後方,右手再次探向腰間——那裡還有一柄更短的苦無!
橘隼人感到背後勁風襲來,頭也不回,右腿如同鋼鞭般猛地向後反踢,腳跟直踹忍之介的膝蓋內側!這一腳若是踹實,足以讓人瞬間失去行動能力。
忍之介不得不放棄拔苦無的動作,左膝微屈,小腿斜斜迎上。「砰!」一聲悶響,兩人同時被反震力推開。忍之介順勢一個靈巧的後空翻,拉開距離,落地時已從小腿綁帶中抽出了備用的苦無,橫在身前。橘隼人也穩住身形,左臂那道血痕微微刺痛,他瞥了一眼,不以為意,雙十手重新擺開架勢。被絞落在地的脇差靜靜躺在兩人中間。
洞內一時只剩下兩人粗重的喘息聲。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匯成溪流,滴落地面。剛才兔起鶻落的一連串攻防,兇險程度遠超之前,將忍者的詭變、狠辣與在絕境中尋求一線生機的戰鬥智慧展現得淋漓盡致。武器脫手、暗器突襲、關節絞殺、貼身纏鬥……每一步都遊走在生死邊緣。
「呼……呼……」忍之介盯著橘隼人,眼中沒有憤怒,只有棋逢對手的興奮和冷靜的評估,「棄刀求生,險中求勝……隼人,你的絞鎖技,差點就成功了。」
橘隼人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目光掃過地上的脇差,又回到忍之介手中的苦無上:「彼此彼此。那幾枚手裏劍,角度夠毒。看來這次,又是平手。」他緊繃的肌肉略微放鬆下來。
「平手?」忍之介搖搖頭,露出一絲帶著疲憊的笑意,「你的十手鎖拿,幾乎無解。若非行險,我已是刀下亡魂。」他收起苦無,走向自己的脇差,彎腰將其拾起,手指拂過冰涼的刀身,感受著上面細微的撞擊痕跡。武器是手足的延伸,每一次交鋒都在上面留下記憶。
橘隼人也收起了十手,走到洞壁邊,拿起水袋,猛灌了幾口,然後將袋子扔給忍之介:「你的『氣』,更沉了。面對我的鎖拿,瞬間的判斷和應變,近乎本能。這才是最重要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臟位置,「真正的戰場,瞬息萬變,沒有第二次機會。猶豫,就是死。」
忍之介接過水袋,清涼的水流滋潤著乾渴的喉嚨。他抹去下巴的水漬,看著摯友:「你說得對。信心源於千百次的磨礪,而理智,則是在殺機四伏中唯一能指引我們活下來的明燈。」他環視著這個簡陋卻承載了他們無數汗水與成長的秘密基地,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晃動著,如同潛伏的獸。「長老那邊,有新的指示嗎?這風雨欲來的感覺,越來越重了。」
橘隼人臉上的輕鬆斂去,神情變得肅然:「服部大人召見,就在午後。任務,應該要開始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目標……是織田家的重要人物。具體是誰,只有服部大人知曉。」
洞內一時陷入沉默。任務即將下達,意味著平靜的修煉時光結束,真正的殺戮與生死考驗即將來臨。空氣中瀰漫著無形的壓力,比剛才的生死搏鬥更令人窒息。織田信長的名字,如同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每一個伊賀忍者的心頭。那個被稱為「第六天魔王」的男人,對他們這些隱藏在暗處的力量,早已顯露出猜忌與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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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伊賀北部靠近山城國邊界的莽莽山林中,一場無聲的狩獵正在進行。
佐藤信康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枯木,靜靜地伏在一棵巨大的櫸樹虯結的根部陰影裡。他身上覆蓋著精心編織的、綴滿了枯葉、苔蘚和細小枝條的偽裝蓑衣,連同他緊握的那張漆黑的和弓,都完美地融入了林間斑駁的光影與雜亂的背景之中。只有那雙眼睛,銳利、冰冷、專注,如同蟄伏在草叢深處鎖定獵物的毒蛇,穿透層層疊疊的灌木枝葉,死死盯著百步之外一處被野獸反覆踐踏出來的泥濘小徑。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林間的光線隨著太陽的移動而悄然變化。一隻色彩斑斕的野雉大搖大擺地踱過小徑,佐藤信康的眼神紋絲不動。幾隻松鼠在頭頂的枝椏間追逐跳躍,抖落幾片碎葉,他的呼吸依舊平穩悠長,胸膛幾乎看不到起伏。他的整個存在,都濃縮為那雙鎖定目標區域的眼睛和搭在弓弦上、紋絲不動的右手三指。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不同於風吹草動的「窸窣」聲,伴隨著某種沉悶的喘息和濕泥被翻動的「吧唧」聲,從目標小徑的深處傳來。佐藤信康的眼眸瞬間收縮,瞳孔深處爆發出極致的專注。來了!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粗魯的拱地聲和滿足的哼哼。一頭體型龐大的成年公野豬,晃動著佈滿鬃毛和泥痂的碩大身軀,低著頭,用它那對彎曲鋒利的獠牙,專注地翻拱著小徑邊富含根莖的肥沃土壤,尋找著食物。它皮糙肉厚,力量驚人,暴躁起來連猛虎都要退避三舍,是山林中絕對的危險存在。
佐藤信康的身體依舊保持著絕對的靜止,但他的右手三指,已經開始了極其細微、穩定而連貫的動作。拇指的指肚穩穩扣住弓弦,食指的第一、二指節彎曲,輕柔而堅定地覆蓋在拇指的指甲之上,形成一個穩固的「三指押」。這並非武士在戰場上使用的「重押」,而是獵人與忍者追求的、能將箭矢的震動和聲音降至最低的「本弭」。他沒有急於開弓,而是將全身的感知提升到頂點。風速、風向、距離、野豬移動的節奏、它拱地時頭顱起伏的規律……無數信息在他冷靜如冰湖的大腦中匯聚、計算。
目標距離:一百二十步。風向:東南微風。風速:輕拂樹葉。
野豬再次低頭,獠牙深深插入泥土,整個頭顱和粗壯的前半身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目標。就是此刻!
佐藤信康的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左臂穩穩擎起漆黑的和弓,弓身隨著手臂的舒展被緩緩推開。右臂肘部後引,三指勾弦,動作輕柔卻蘊含著千鈞之力。弓弦被均勻而穩定地向後拉伸,發出輕微到幾乎不可聞的「吱呀」聲。堅韌的竹木弓身彎曲出優美而危險的弧線。他的視線透過弓弝的上沿,銳利的目光、箭簇的尖端、野豬頸側最為脆弱、連接頭顱與脊柱的那一小塊區域,三點瞬間連成一線!
屏息。周遭的一切聲音彷彿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沉穩而有力的搏動,以及那根緊繃的弓弦所傳遞到指尖的、蓄勢待發的驚人力量。
「嘣!」
弓弦震動的輕鳴與箭矢破空的尖嘯幾乎同時響起!一道烏光撕裂了林間的空氣,快得只能捕捉到一抹殘影!那支特製的獵箭——箭簇是狹長的三棱破甲錐,箭桿是筆直堅韌的竹,尾羽是精心修整過的鷹羽——以一個精妙絕倫的提前量,計算著野豬拱地時頭顱的運動軌跡,精準無比地射向它頸側的致命點!
就在箭矢離弦的剎那,那頭感官敏銳的野豬似乎察覺到了致命的危機!它猛地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狂嚎,碩大的頭顱本能地向上一揚!這一下,本該命中頸側致命點的箭矢,「噗嗤」一聲,深深扎進了它肩胛骨上方靠近脖頸的厚實肌肉裡!鋒利的三棱箭簇撕裂皮毛、穿透堅韌的筋膜,深深沒入,只留下尾羽在劇烈顫抖!
「嗷——!」劇痛瞬間點燃了野豬的狂暴獸性!它猛地抬起頭,佈滿血絲的小眼睛瘋狂地掃視著攻擊來源的方向。鮮血從箭傷處汩汩湧出,染紅了黑色的鬃毛。劇痛和憤怒讓它徹底發狂,它不再尋找敵人,而是憑著野獸直覺,朝著佐藤信康潛伏的大致方位,低下頭,將那對閃著寒光的獠牙對準前方,後蹄瘋狂地蹬刨著地面,濕泥四濺!下一刻,這頭數百斤重的狂暴巨獸,如同一輛失控的戰車,轟隆隆地撞開沿途的灌木荊棘,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朝著佐藤信康藏身的大樹,瘋狂地衝撞而來!
地面在它沉重的蹄下震動,碗口粗的小樹被輕易撞斷,枝葉橫飛!那狂暴的衝鋒氣勢,足以讓最老練的獵人心膽俱裂。
然而,佐藤信康伏在樹根陰影裡的身形,依舊如同磐石。一箭未能致命,完全在他對這種猛獸頑強生命力的預料之中。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慌亂,只有一種冰封般的冷靜。面對如同山崩般衝來的野獸,他沒有起身逃跑——在這種距離下背對發狂的野豬逃跑,無異於自殺。他也沒有立刻射出第二箭——野豬衝鋒時頭顱劇烈晃動,且皮糙肉厚,倉促射擊很難再命中要害。
他的左手依舊穩穩持弓,右手卻以快得令人眼花的速度再次從背後的箭壺中抽出一支獵箭,搭上弓弦。他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緊貼著粗壯的樹根,全身的力量和精神都高度凝聚,等待著那稍縱即逝的、唯一的機會。
野豬龐大的身軀帶著腥風和泥土的氣息急速逼近!五十步…三十步…十步!那對沾著泥漿和草屑的恐怖獠牙,在佐藤信康的瞳孔中急速放大!它血紅的小眼睛死死盯著樹根陰影下的人形,衝鋒的速度達到巔峰,勢要將這個傷害它的東西連同大樹一起撞得粉碎!
就在獠牙距離樹根僅有數步之遙,野豬龐大的身軀因為最後的加速而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絲前衝慣性、頭顱因衝刺而微微抬起的瞬間——
佐藤信康動了!他緊貼地面的身體如同蓄滿力量的豹子,猛地向側後方彈射而起!不是直線後退,而是利用樹根的掩護,向著野豬衝鋒路線的斜側方翻滾!同時,在身體彈起的最高點,他手中的和弓已然拉開大半!根本無需刻意瞄準,千錘百鍊的肌肉記憶和獵人可怕的直覺已經完成了鎖定!他的目光冰冷地鎖定野豬因衝刺而暴露出的、相對柔軟的側腹靠後位置——那裡是腎臟所在!
「嘣!」
第二支箭,在極近的距離內,如同死神的低語,離弦而出!箭矢幾乎是水平射出,帶著強勁的穿透力,狠狠扎進了野豬的側腹!鋒利的三棱破甲錐毫無阻滯地穿透了相對較薄的腹側皮毛和肌肉,深深貫入體內!
「嗷嗚——!」野豬發出一聲淒厲得變了調的慘嚎,衝鋒的勢頭猛地一滯!腎臟被重創帶來的劇痛和內出血瞬間剝奪了它大部分的力量。它龐大的身軀因為慣性依舊向前衝去,但腳步已經踉蹌,一頭撞在佐藤信康剛才藏身的大樹根部,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樹葉簌簌落下。
佐藤信康翻滾落地,毫不停歇,第三支箭已然在手!他半跪於地,弓開滿月,冰冷的箭簇穩穩指向因為劇痛和撞擊而掙扎著想要轉身的野豬那相對脆弱的、佈滿褶皺的頸部下方——心臟區域!
野豬掙扎著轉過頭,血紅的眼睛充滿了痛苦和瘋狂,試圖再次發起攻擊。然而,佐藤信康不會再給它任何機會。
「咻!」
第三箭,如同審判的雷霆,精準地從野豬頸下射入,斜向上貫穿了它的胸腔!野豬龐大的身軀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沉悶的、夾雜著血沫的哀鳴,四肢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側倒在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四肢無意識的抽搐。
佐藤信康這才緩緩站起身,走到野豬龐大的屍體旁。他沒有立刻靠近,而是保持著戒備,仔細觀察了片刻,確認這頭猛獸確實已經瀕臨死亡。鮮血從三處致命的傷口汩汩湧出,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和落葉,濃重的血腥味在林間瀰漫開來。
他俯下身,檢查著箭矢的深度和角度,臉上沒有任何獵獲的喜悅,只有一種完成任務般的冷硬。他拔出箭矢,用隨身的布條仔細擦去箭簇上的血跡,重新插回箭壺。動作一絲不苟,彷彿剛才經歷的生死搏殺,不過是日常的例行公事。
「野獸再兇猛,終究只憑本能。」他低聲自語,聲音冷冽如林間的寒泉,「而獵人,靠的是耐心、判斷,和在最危險時刻依舊保持的……冷靜。」他抬頭,透過樹冠的縫隙望向南方伊賀群山深處的方向,眼神深邃,彷彿穿透了層層山巒,看到了那隱藏在陰影中的忍者裡,看到了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人,可比野獸複雜得多。」他拖起野豬的一條後腿,這沉重的獵物在他強健的臂膀下似乎並不顯得過分吃力。他邁開步伐,身影很快消失在莽莽蒼蒼的山林深處,只留下地上那片殷紅的血跡,訴說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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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透過山間稀疏的雲層,勉強照亮了隱藏在伊賀群山最深處的忍者裡。與尋常村落不同,這裡沒有雞犬相聞的閒適,只有一種壓抑的肅穆。低矮的房屋依著山勢錯落搭建,多以原木和茅草為頂,牆壁糊著厚厚的泥漿,外表毫不起眼,甚至顯得有些破敗。村中道路狹窄曲折,如同迷宮,兩側的屋簷投下濃重的陰影。偶爾有穿著深色、便於行動的「裃」或束腿褲的忍者無聲地走過,他們腳步輕捷,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彼此相遇時也只是用極其簡短的手勢或眼神交流,絕少發出聲音。整個聚落,籠罩在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氛圍中,彷彿一張繃緊的弓。
村落中心地勢略高處,一座外表同樣樸素、但佔地稍大的木屋,便是伊賀忍者集團核心長老——服部半藏正成的居所兼議事之所。屋內光線昏暗,僅靠幾盞油燈照明。空氣中瀰漫著陳舊木頭、草蓆、墨汁和某種淡淡草藥混合的氣味。牆壁上沒有裝飾,只掛著幾柄形制古樸的刀劍和幾卷攤開的、繪製著複雜地形和路線的羊皮地圖。
服部半藏正成盤膝坐在主位的蒲團上。他看起來約莫五十多歲,身形精瘦,穿著一襲深灰色的簡樸和服,腰間繫著一條黑色的布帶。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溝壑,兩鬢也已染霜,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得如同能穿透人心最深處的陰影。那眼神裡沒有老人的渾濁,只有歷經無數生死、洞悉世間詭譎後沉澱下來的、令人不敢直視的深邃與威嚴。他靜靜地坐著,彷彿與屋內的陰影融為一體,卻又像一塊磐石,穩穩鎮壓著整個房間的氣場。
黑田忍之介和橘隼人早已換上了乾淨的深藍色裃,恭敬地跪坐在下首的草蓆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腰背挺得筆直,微微垂首,不敢有絲毫懈怠。面對這位統領伊賀眾忍、威名赫赫的「鬼半藏」,他們心中充滿了敬畏。
「……織田信長的野心,如同燎原之火,」服部半藏的聲音低沉而平緩,不帶絲毫情緒起伏,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兩人的心頭,「近畿之地,已盡在其囊中。將軍足利義昭,不過是他掌中傀儡。甲斐的武田、越後的上杉,是他東進北上的勁敵。而我們伊賀……」他微微頓了頓,目光掃過面前兩個年輕的面孔,「在信長眼中,我們是藏在榻榻米下的毒蛇,是無法掌控的陰影,是他『天下布武』道路上,必須剷除的障礙。」
忍之介和隼人的心臟同時一緊。雖然早有預感,但從服部大人口中直接說出「必須剷除」四個字,依舊讓他們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織田信長對忍者的態度,早已不是秘密。他重用自己培養的「透波」和「軒猿」眾,對伊賀、甲賀這些擁有獨立傳統和強大力量的忍者集團,則充滿了猜忌和敵意。
「近來,潛伏在安土城以及信長親信身邊的『目』傳回的消息,」服部半藏繼續說道,聲音依舊平靜,卻透著山雨欲來的沉重,「織田家對伊賀的偵查活動,驟然增加了數倍。他們不僅在邊境增派了哨卡,更有精銳的偵番小隊,數次試圖深入我們的外圍區域,像是在繪製地圖,標記道路、水源和可能的據點。這絕非尋常的邊境巡邏。」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攤開在面前矮几上的一張伊賀及周邊地區的詳盡地圖。上面用細密的墨線勾勒著複雜的山川河流、森林小徑,以及一些用特殊符號標記的點——那是伊賀忍者設置的哨點、秘密通道和物資儲藏地。其中幾處靠近邊境的地點,被用朱砂劃上了醒目的圓圈。
「這裡,」他的指尖點在一個靠近山城國邊界的朱砂圈上,「三天前,一支三人組成的織田偵番小隊,試圖沿著一條廢棄的獵道滲透進來。被我們的暗哨『梟』發現,發生了短暫交手。對方身手不弱,見行跡暴露,立刻後撤,『梟』未能將其留下。」
他又指向另外兩個朱砂圈:「這裡和這裡,也發現了陌生且訓練有素的探子活動痕跡。他們非常謹慎,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行動路線飄忽,反追蹤能力極強。種種跡象表明,織田信長,已經開始為對伊賀動手,做實質性的準備了。」
忍之介和隼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織田家的偵番精銳程度,他們早有耳聞。這些人往往由經驗豐富的武士或浪人組成,擅長潛行、偵察和格鬥,是信長情報網絡的尖兵。他們如此頻繁地試圖滲入伊賀,絕非小事。
「伊賀是我們世代生存之地,是我們力量的源泉,也是我們最後的堡壘。」服部半藏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如同出鞘的刀鋒,「絕不能讓織田家的觸手,肆無忌憚地伸進來,將我們的秘密變成他們進攻的嚮導!必須給他們一個明確的警告,讓他們知道,伊賀的陰影,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窺探的!」
他停頓了一下,深邃的目光落在忍之介和隼人身上,那目光彷彿帶著千鈞的重量:「黑田忍之介,橘隼人。」
「在!」兩人同時挺直腰背,沉聲應道。
「潛入伊賀外圍的織田偵番,是信長的耳目,是即將到來的風暴的先鋒。」服部半藏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必須斬斷這些耳目!你們的任務:追蹤、確認,並徹底清除一支最為活躍、威脅最大的織田偵番小隊。目標,就在這片區域。」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靠近伊賀北部邊境、標註著複雜山形的一個區域。「具體人數、特徵不明,但根據『梟』的回報和痕跡判斷,不會超過五人,為首者似乎頗有手段。記住,」他的語氣陡然加重,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要乾淨,利落,不留任何活口,也不留任何指向伊賀的明確證據。要讓織田家知道痛,卻又無法抓住把柄,只能將這筆賬,算在山賊、野獸或者他們自己的『意外』頭上!這是對信長的警告,也是對伊賀內部動搖者的震懾!」
「明白!」忍之介和隼人齊聲應道,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一股冰冷的殺意,在他們胸中悄然升騰。斬殺織田的探子,這既是保衛家園的職責,也是對他們身為伊賀上忍能力的殘酷考驗。
「此次行動,」服部半藏的目光緩緩掃過兩人,「佐藤信康會與你們同行。」
「信康?」隼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佐藤信康與他們同輩,但行事風格孤僻冷硬,極少參與多人協作任務,更擅長獨自潛伏、追蹤和狙殺。
「他的追蹤術和弓術,對這次任務至關重要。」服部半藏解釋道,「你們三人,各有所長。忍之介的刀與潛行,隼人的十手絞殺與近身纏鬥,信康的弓與追蹤。此次任務,需要你們將各自的『武器』完美結合。信任彼此,如同信任自己的手足。任何一絲遲疑和不協,都可能讓你們葬身山林,甚至將更大的災禍引向伊賀!」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著兩人的心。忍者的任務,向來是獨狼居多,即使是搭檔,也往往是長期磨合的組合。與佐藤信康這種獨行狼合作,對他們而言,確實是新的挑戰。
「記住,」服部半藏最後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信心源於實力,而理智,是你們在殺戮中保持方向、完成使命的唯一燈塔。去吧,讓織田家的鷹犬,永遠留在伊賀的陰影裡!」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退下了。
「遵命!」忍之介和隼人深深俯首行禮,然後保持著恭敬的姿態,緩緩退出了這間充滿無形壓力的屋子。當厚重的木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屋內的昏暗與服部半藏那銳利的目光時,兩人才不約而同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微涼的空氣。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但那份沉甸甸的任務壓力,卻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們心頭。斬斷織田的耳目,這只是風暴來臨前,第一滴冰冷的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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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服部半藏的居所,忍之介和隼人並未立刻返回自己的住處準備裝備。他們默契地繞過幾條曲折的小徑,避開村中主要的視線,來到了村落靠近後山邊緣的一處僻靜所在。
這裡有一間小小的木屋,屋前用粗糙的木籬笆圍出了一小片空地。與忍者裡普遍壓抑沉悶的氛圍不同,這片小小的天地裡,竟有幾分難得的生機與寧靜。籬笆邊,幾叢野生的山菊被小心地移植過來,雖然不是盛放的季節,但翠綠的葉片舒展著,生機勃勃。旁邊還有一小片整齊的菜畦,種著些耐寒的野菜。空地的中央,擺放著一張低矮的舊木几和兩個磨得光滑的樹樁凳子。
一個穿著素雅淡青色和服的女子,正背對著他們,跪坐在木几前。她身姿挺拔而優雅,烏黑的長髮簡單地挽在腦後,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她面前的木几上,擺放著一個樸素的陶製水罐,一個粗陶茶碗,以及幾枝剛剛採摘下來、帶著露珠和山野氣息的不知名野花。她的動作舒緩而專注,正將那些野花,按照某種獨特的韻律和美感,一枝一枝地插入水罐之中。
她便是美佐子。聽到身後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她插花的動作並未停止,只是側過臉,露出一個溫婉而安靜的微笑:「忍之介君,隼人君。看你們的神情,服部大人有重要的任務下達了?」她的聲音柔和,如同山澗清泉,奇異地撫平了空氣中殘留的肅殺之氣。
忍之介看著她寧靜的側影,目光落在她靈巧地擺弄著花枝的雙手上。那雙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並非養尊處優的柔荑,而是帶著常年勞作和磨練的痕跡,卻絲毫不影響其動作的優雅。他點了點頭,在美佐子對面的樹樁上坐下,隼人也隨之坐下。
「嗯,」忍之介的聲音比在服部半藏面前時放鬆了些,「目標是潛入邊境的織田偵番。需要清除一支小隊。」
美佐子插花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頓,隨即又恢復了流暢。她將最後一枝帶著紫色小花的枝條斜斜插入水罐,調整了一下角度,讓整個構圖顯得錯落有致,充滿了山野的天然意趣。「織田家的人啊……」她輕輕嘆息一聲,聲音裡聽不出太多情緒,只有一絲瞭然。「風,終於要吹進伊賀的山谷了。」她抬起頭,清澈的目光看向忍之介,「你們何時出發?」
「入夜。」隼人接口道,目光掃過美佐子插好的花,「夜間行動,更利於追蹤和掩蓋痕跡。」
美佐子微微頷首,不再追問任務細節。她拿起粗陶茶碗,從旁邊一個小炭爐上溫著的鐵壺中,緩緩注入熱水。水汽氤氳,帶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草木清香。她將兩碗淺碧色的茶湯分別放在忍之介和隼人面前。茶湯清澈,映著午後的微光。
「山野粗茶,不成敬意。」美佐子的聲音溫和依舊,「願這茶中的一點寧靜,能伴隨你們穿行於黑暗。」她沒有說出任何擔憂或祝福的話語,但這簡單的奉茶,以及她插花時營造出的片刻寧謐,本身就像是一種無聲的慰藉與力量的傳遞。
忍之介端起茶碗,溫熱的觸感透過粗陶傳遞到手心。他看著碗中清澈的茶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美佐子溫婉的容顏。他喝了一口,微苦,回甘,帶著山間特有的清冽氣息,彷彿能洗滌心頭的塵埃與殺氣。
「謝謝。」忍之介低聲說道。隼人也默默喝了一口茶,緊繃的臉色似乎也柔和了一絲。
就在這時,一個矯健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籬笆外的小徑上。正是佐藤信康。他已經換上了一身便於夜間行動的深灰色裃,背著他那張標誌性的漆黑和弓和箭壺,腰間掛著短刀和忍具袋。他的臉色依舊冷硬,如同山岩,左臂外側隱約可見一道新結痂的淺淺傷痕。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木几前的三人,最後落在忍之介和隼人身上,言簡意賅:「時候不早,該出發了。」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沒有任何寒暄。
美佐子平靜地看向他,微微點頭致意。佐藤信康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開了,彷彿她只是路邊的一塊石頭。
忍之介和隼人放下茶碗,站起身。最後一絲茶湯帶來的溫熱與寧靜迅速褪去,冰冷的任務感和與佐藤信康合作的陌生感重新佔據了心神。
「走吧。」忍之介對佐藤信康說道,語氣平靜。三人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迅速融入村落邊緣的陰影之中,向著後山的密林方向行去。
美佐子靜靜地坐在原地,看著三人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插好的野花。山風吹過,花朵輕輕搖曳。她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撫過一片柔嫩的花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光芒,隨即又恢復了那潭深水般的平靜。她端起忍之介喝過的茶碗,將裡面殘留的、已經微涼的茶湯,緩緩傾倒在旁邊的菜畦裡。水跡迅速滲入深色的泥土,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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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伊賀連綿的山巒。沒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幾點寒星,勉強在厚重的雲層縫隙間透出微弱的光芒,反而更襯出山林深處化不開的黑暗。風在山谷間呼嘯,捲動著潮濕的冷意和腐葉的氣息,穿過茂密的樹冠,發出鬼哭般的嗚咽聲。腳下是厚厚的腐殖層,踩上去綿軟而濕滑,每一步都可能觸及隱藏的斷枝或鬆動的石塊,發出足以驚動夜間生靈的聲響。濃密的灌木和垂掛的藤蔓如同天然的屏障,時時阻擋去路,需要小心地撥開或繞行,枝條抽打在手臂和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
黑田忍之介、橘隼人、佐藤信康三人,如同三道融入夜色的幽靈,在崎嶇陡峭的山林間急速穿行。他們沒有使用任何光源,完全依靠長期訓練出的、遠超常人的夜視能力和對地形近乎本能的熟悉。他們的行進方式也絕非直線奔跑,而是充分利用地形掩護:時而緊貼著巨大的岩石陰影移動,時而如同壁虎般靈巧地攀過陡峭的崖壁,時而又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鑽過茂密的灌木叢。三人呈一個鬆散的倒三角隊形,佐藤信康憑藉其頂尖的追蹤術在前方引路,忍之介居中策應,隼人則負責斷後警戒。他們之間的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既能相互支援,又不會因過於靠近而互相妨礙或成為顯眼的目標。除了必要時極其簡短、幾乎只用氣聲發出的幾個音節或手勢(如指示方向、警示危險),整個隊伍在行進中幾乎保持著絕對的沉默。只有衣袂偶爾摩擦枝葉的細微窸窣,和他們刻意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融入風聲林濤,難以分辨。
佐藤信康在前方驟然停下腳步,單膝跪地,右手握拳舉起——停止前進的手勢。忍之介和隼人立刻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止步,各自隱蔽到最近的樹幹或岩石後,身體緊貼陰影,屏息凝神。
信康俯下身,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地面。他伸出帶著薄皮手套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撥開一處濕潤泥土上覆蓋的幾片落葉。藉著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泥土上有一個淺淺的、但邊緣清晰的鞋印前掌部分。他又仔細嗅了嗅空氣,然後指向側前方一叢被明顯踩踏過的狼尾草,草莖斷裂處的汁液尚未完全乾涸。接著,他無聲地移動到旁邊一棵櫟樹下,從離地約一人高的粗糙樹皮上,小心翼翼地拈下一小縷極細微的、深藍色的棉線纖維。
他轉過頭,對著隱蔽在後方的忍之介和隼人,用極低沉的氣聲吐出幾個字:「三人。過去……半刻。」同時用手勢清晰地比劃出對方前進的方向——正是通往伊賀腹地一條極為隱秘的峽谷小徑。他的判斷簡潔而篤定,基於腳印的新鮮程度、草莖斷裂的狀態、纖維殘留的位置高度,以及空氣中殘留的極淡人體氣息。
忍之介和隼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信康的追蹤能力,確實名不虛傳。目標就在前方不遠,而且似乎並未察覺已被追蹤。
三人再次啟動,速度比之前更快,但動作卻更加輕微謹慎,如同捕食前的獵豹,將所有的聲息都收斂到了極致。他們沿著目標留下的細微痕跡,在濃密的黑暗與複雜的地形中快速穿梭。
風聲似乎更大了,吹得樹枝瘋狂搖曳,發出更大的噪音。這對潛行者而言,既是掩護,也增加了聽覺偵察的難度。前方地勢陡然下降,形成一個狹窄的、兩側都是陡峭岩壁的「V」形谷口。谷口處亂石嶙峋,只有一條勉強可辨的小徑蜿蜒深入其中。
佐藤信康再次停下,隱身在一塊巨大的風化岩石後,示意目標很可能就在谷內。他迅速解下背上的漆黑和弓,抽出一支箭矢搭上。忍之介和隼人則如同壁虎般,藉著岩壁的陰影和凸起,無聲而敏捷地向上攀爬了幾米,佔據了谷口兩側稍高的位置,各自尋找到隱蔽的觀察點和攻擊發起點。忍之介抽出了腰間的脇差,冰冷的刀身貼著手臂,隱藏在衣袖的陰影下。隼人則將他的十手緊握手中,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岩石,調整著呼吸。
谷口狹窄,亂石堆砌,是天然的伏擊點。風從谷口灌入,發出嗚嗚的怪響,掩蓋了許多細微的聲音。三人如同融入岩石的陰影,靜靜等待著獵物踏入陷阱,或者……等待著最佳的一擊必殺時機。冰冷的殺意,在呼嘯的夜風中無聲地瀰漫開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突然,一陣極其輕微的、不同於風吹石縫的「沙沙」聲,從谷內深處傳來,由遠及近!緊接著,幾個模糊的、謹慎移動的人影,出現在谷口亂石堆的邊緣!
藉著微弱的星光,勉強可以分辨出是三個人影。他們都穿著深色的勁裝,外面套著便於山林活動的無袖陣羽織,頭上包著頭巾。為首一人身形較為魁梧,步伐沉穩,腰間掛著一長一短兩把刀(很可能是武士),他右手按在長刀的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掃視著谷口兩側的岩壁和亂石堆。他左後側一人身形瘦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可能是地圖或補給),手中緊握著一柄較短的打刀,顯得有些緊張,不停地左右張望。右後側一人則顯得異常靈活,動作輕捷,手中似乎拿著一柄奇特的、帶有鉤鐮的短兵器,目光如同探針般掃過地面和周圍的環境,顯然是隊伍中的偵察好手。
他們在谷口停了下來,聚在一起,似乎在低聲商議著什麼。為首的魁梧武士指向谷內深處,又警惕地指了指兩側陡峭的岩壁。背包裹的瘦子頻頻點頭,顯得有些不安。那個靈活的身影則蹲下身,似乎在仔細檢查地面和石塊。
機會!目標完全暴露在谷口,而且因停下商議而產生了短暫的停滯!
幾乎就在那靈活的偵察者蹲下的同一瞬間——
「咻!」一道淒厲的破空聲撕裂了風聲!佐藤信康的箭,從他隱身的岩石後方,如同蟄伏毒蛇的致命一擊,閃電般射出!目標不是停在原地的人,而是那個正在移動中、試圖重新站起身的靈活身影!箭矢帶著計算好的提前量,精準無比地貫穿了他的咽喉!那人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身體猛地向後一仰,手中的鉤鐮兵器脫手飛出,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癱軟下去,只有四肢還在神經性地抽搐。
「敵襲!!」為首的魁梧武士反應極快,在箭矢破空的瞬間便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暴喝!他猛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雪亮的刀光在黑暗中一閃。那個背包裹的瘦子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下意識地就想往旁邊一塊大石頭後面躲!
就在武士長刀出鞘、瘦子尖叫移動的電光石火之間,埋伏在岩壁高處的橘隼人動了!他如同捕食的夜梟,從藏身的陰影中無聲地撲擊而下,目標直指那個驚慌失措的瘦子!人在空中,他右手的十手已經帶著凌厲的風聲,狠狠砸向瘦子的後腦!這一擊勢大力沉,若是砸實,足以頭骨碎裂!
然而,那魁梧武士絕非庸手!他雖驚不亂,聽到頭頂風聲,看也不看,憑著豐富的戰鬥直覺,左手猛地抓住瘦子的肩膀向後一拽,同時身體半旋,右手長刀劃出一道冷冽的弧光,自下而上反撩,迎向隼人撲擊而下的身影!這一刀又快又狠,攻敵之必救,展現出精湛的劍術功底!
隼人眼中厲色一閃,身在半空,強行扭轉腰身,左手十手閃電般向下格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Ikeh2VvZe
「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武士的長刀狠狠劈在隼人的左手十手上,巨大的力量震得隼人手臂發麻,下撲之勢也被阻滯。那瘦子被武士拽得一個趔趄,僥倖躲過了隼人的致命一擊,驚魂未定地滾到一旁,手忙腳亂地去拔腰間的打刀。
武士一擊逼退隼人,毫不遲疑,怒吼一聲,長刀如狂風暴雨般向剛剛落地的隼人攻去!他的刀法大開大闔,充滿了戰場搏殺的慘烈氣勢,每一刀都勢大力沉,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逼迫隼人連連後退,十手格擋得火星四濺,一時間竟被壓制住!
就在武士的注意力完全被隼人吸引、攻勢正酣的瞬間,一道幽靈般的黑影,如同從岩石本身的陰影中分離出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側後方!正是黑田忍之介!他沒有選擇正面衝擊,而是利用隼人吸引火力的剎那,憑藉頂級的潛行術,繞到了武士最難防禦的死角!
忍之介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手中的脇差沒有任何反光,如同黑夜的一部分。他沒有多餘的動作,整個人如同蓄滿力量的彈簧,猛地從陰影中彈射而出!脇差帶起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死亡弧線,快如閃電,狠如毒牙,無聲無息地刺向武士因為全力揮刀而暴露無遺的右側腰腎要害!這一刺,凝聚了他全部的精氣神,是真正的必殺一擊!
然而,那武士能在織田家擔任偵番頭目,其感官敏銳和戰鬥直覺確實驚人!就在脇差冰冷的鋒刃即將觸及他腰側衣物的瞬間,他全身的汗毛陡然炸起!一股源自生死邊緣的極致寒意讓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他強行中斷了對隼人的狂攻,不顧一切地將身體向左側猛擰,同時右手長刀以一個極其彆扭的角度,反手向後橫掃,試圖格擋這來自死角的致命偷襲!
「噗嗤!」
冰冷的刀鋒刺入肉體的悶響,與武士長刀掃空的破風聲幾乎同時響起!
忍之介的脇差,終究還是快了一線!雖然因為武士的極限閃避和擰身,未能精準命中腎臟,但鋒利的刀尖依舊狠狠扎進了武士右後腰靠近脊柱的位置,深達數寸!劇痛讓武士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反手揮出的長刀也因為劇痛和姿勢的彆扭而失去了準頭和力道,從忍之介身前半尺處掠過,只削斷了幾根飄起的髮絲。
忍之介一擊得手,毫不戀戰,手腕一擰,果斷抽刀!一股溫熱的鮮血隨著刀身的拔出飆射而出!他身體借勢向後疾退,拉開距離,避開了武士因劇痛而可能爆發的反撲。
武士踉蹌一步,右手長刀杵地才勉強撐住身體,左手死死捂住後腰噴湧鮮血的傷口,臉色在劇痛和失血下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忍之介,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刻骨的仇恨。
「混蛋……伊賀的……老鼠!」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因為劇痛而顫抖。
就在武士受傷、忍之介後退的這短暫空檔,那個躲在一旁的瘦子終於拔出了他的打刀。他看到了首領重傷,看到了同伴慘死,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理智,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揮舞著打刀,竟然不是攻擊,而是轉身跌跌撞撞地想要逃離這個修羅場!
「想跑?」剛剛穩住身形的橘隼人眼中殺機暴漲!他豈能容許任何活口逃脫?只見他右手在腰間一抹,一道烏光脫手飛出!並非手裏劍,而是一根連著細長鎖鏈、頂端帶著沉重尖錐的「鎖鐮」!尖錐如同毒蛇出洞,劃破黑暗,精準無比地纏繞住了瘦子奔跑中揚起的右腳踝!
「呃啊!」瘦子慘叫一聲,被鎖鏈上傳來的巨力猛地拽倒在地!他還想掙扎,隼人手腕猛地一抖一拉!鎖鏈瞬間繃直!隼人低喝一聲,雙臂發力,如同拖拽獵物般,將驚恐掙扎的瘦子硬生生地拖了回來!
「不!饒命!饒……」瘦子的求饒聲淒厲而絕望。
隼人面無表情,拖到近前,右腳如同戰斧般狠狠踏下!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cRBIQnK6u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脆響!瘦子的求饒聲戛然而止,他的胸腔被這一腳踏得深深凹陷下去,口中噴出混雜著內臟碎塊的血沫,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徹底不動了。
短短十幾個呼吸之間,三名織田偵番,兩人斃命,為首的武士也身受重傷,失去了戰鬥力。谷口的血腥味濃烈得幾乎蓋過了山林的氣息。
那魁梧武士背靠著一塊岩石,大口喘息著,鮮血不斷從他捂著腰部的指縫間湧出,染紅了身下的土地。他看著步步逼近的忍之介和隼人,又看了看遠處持弓警戒、封鎖了他所有逃走路線的佐藤信康,眼中充滿了絕望和不甘。他知道,自己絕無生還可能。
「伊賀……服部半藏……」他喘息著,死死盯著忍之介,「信長大人……不會放過你們……整個伊賀……都要……陪葬……」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眼神開始渙散。
忍之介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中沒有憐憫,只有執行任務的冰冷。「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他手中的脇差,在黑暗中劃過一道冰冷的軌跡,準確地切開了武士的咽喉。鮮血噴濺在冰冷的岩石上。武士的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最終無力地癱軟下去,徹底失去了生息。
戰鬥結束。谷口恢復了死寂,只剩下風聲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三人迅速行動起來。忍之介和隼人開始仔細地檢查三具屍體,搜走所有可能暴露身份或攜帶情報的物品:腰牌、錢袋、貼身信件、繪製的簡易地圖碎片、特製的乾糧包裝……每一樣都仔細收好。同時,他們用隨身攜帶的藥粉小心地處理著現場:將屍體拖到更隱蔽的亂石深處或灌木叢中,用枯枝落葉和泥土進行初步掩蓋,最大程度延緩被發現的時間。撒上特製的藥粉,干擾獵犬的嗅覺。仔細清理三人留下的戰鬥痕跡和血跡,尤其是通往伊賀腹地方向的痕跡,盡可能偽裝成山賊劫掠或野獸襲擊的場面。
佐藤信康則如同幽靈般在四周遊走,持弓警戒著更遠處的黑暗。他的耳朵微微聳動,捕捉著風聲之外的一切可疑聲響。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每一處可能藏匿窺探者的陰影。確認附近再無其他潛伏的敵人。
當忍之介和隼人處理完現場,信康也確認安全後。三人迅速匯合,沒有絲毫停留,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再次投入濃重的夜幕和莽莽山林之中,向著伊賀更深處的方向撤離。
夜風依舊呼嘯,吹過剛剛發生過短暫而慘烈殺戮的谷口,捲起幾片沾著暗紅血漬的落葉,打著旋兒飄向無盡的黑暗深處。濃烈的血腥味在風中迅速飄散、淡化,最終被山林本身潮濕陰冷的氣息所吞沒。亂石依舊,岩壁沉默,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只有那些被匆忙掩蓋的痕跡,以及隱藏在亂石縫隙和灌木根部的暗紅色污漬,無聲地訴說著此地剛剛抹去的三條生命和一個冷酷的警告。
伊賀的陰影,吞噬了窺探者,變得更加深邃難測。而這,僅僅是風暴降臨前,第一滴冰冷的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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