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王三十年的麥收季,豐京郊外的田埂上擠滿了人。往年能容兩輛車並行的土路,如今被新增的茅舍擠成了窄巷,孩童們在麥垛間追逐,他們的姓氏雜亂——有姬姓宗室的旁支,有子姓商遺的後代,更多是好姓與諸侯國的流民。太史令在簡冊上寫下「年戶倍增,田不足授」時,筆尖在「田」字上頓了三頓,想起成王時「井田方九百畝,公田居中,私田環之」的舊制,如今連邊陲的荒田都墾成了熟地,哪裡還有新田可分?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6It2ynUnB
這一切的源頭,要從武王克商那年說起。周人廢止了商人「以人殉祭、以俘為牲」的舊禮,巫祝的祭壇上換成了牛羊與穀物,戰場上的俘虜不再被殺戮,而是編為農戶。數十年間,人口像春草般瘋長,可周天子手中的「王畿之田」就那麼多——井田制規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王土總有盡時。
「必須拓地!」周宣王在朝堂上拍碎了玉圭,他指著地圖上犬戎與淮夷的疆域,「這些『終服之族』(注:周代將部族分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終服即未盡臣服的邊族)占據關中沃野,不納貢、不聽令,正好奪其地以授民!」
卿士召虎卻皺起眉頭:「大王忘了『封建親戚,以藩屏周』的祖制?先王分封七十一路諸侯,本是讓他們分鎮四方,如今王畿人口膨脹,該讓諸侯開墾封國荒地,而非輕啟邊釁。何況犬戎與我大周有盟,早年還助武王伐紂,若無故征戰,恐失諸侯之心。」
「諸侯?」宣王冷笑,「齊國在東海漁鹽自足,晉國在河東開墾新田,他們的封國早已人丁興旺,誰還肯把土地讓出來?」他猛地站起,甲冑上的玉�鈴叮當作響,「傳令,派秦仲為將,率王師征犬戎!務必奪回隴東千里沃野!」
這場戰爭一打就是五年。秦仲戰死沙場,宣王又派其子秦莊公再征,終於奪下隴東之地。可開墾未及三年,新遷去的農戶又把田埂連成了村落,麥田與茅舍像潮水般漫過隴山,直逼犬戎殘部的駐地。更要命的是,連年征戰耗空了王畿的糧倉與兵甲,周天子不得不讓諸侯「助軍」,可齊、晉等大國總以「封國內田不足,難以籌糧」為由推託——他們早已看清,周王的「王土」已經分盡,權威不過是宗廟裡的銅鼎,看著威嚴,卻護不住實際的土地與人口。
幽王即位那年,關中鬧了大旱。麥穗結得比拇指還小,王畿的農民們扛著鋤頭往東跑,想投奔洛邑的諸侯,卻被關卡攔住——諸侯們早已立下新法:「非本國之民,不得授田。」井田制的根基在這時徹底搖搖欲墜:公田無人耕種(農民寧可墾荒田當私田),私田產量不足,周天子的「籍田之禮」(親耕公田的儀式)變成了空架子,連宗廟祭祀用的穀物都要向諸侯借。
「都是廢除人祭的錯!」太師尹氏在朝堂上哭訴,「商人以人殉控制人口,田多人少,自然安穩;咱們周人講仁義,人口暴漲,田不夠分,可不就亂了?」他指著城外流民搭建的窩棚,「這些人沒田沒糧,遲早要反!」
幽王卻滿心只有褒姒的笑顏。為了討美人歡心,他廢了申后與太子宜臼,立褒姒為后,還在驪山烽火臺上點起烽火——那本是「天子有難,諸侯勤王」的信號,如今成了戲耍諸侯的把戲。申侯(申后之父,姜姓,與犬戎有姻親)見女兒被廢,怒不可遏,暗中聯絡犬戎:「周王毀約棄盟,奪我甥侄之地,如今又戲耍諸侯,你我聯手攻入鎬京,土地人口平分!」
犬戎本就對失地懷恨在心,立刻率三萬騎兵東進。幽王再點烽火時,諸侯們以為又是戲弄,無一兵一卒前來。鎬京的城牆在鐵蹄下搖晃,守城的士兵多是無田流民,見犬戎軍中喊著「殺周王,分田地」,竟紛紛棄械投降。幽王帶著褒姒逃往驪山,被犬戎殺於戲水之畔,宗廟裡的九鼎被擄走半數,宮室被焚,火光映紅了整個關中平原。
太子宜臼在申侯擁立下即位,是為平王。可此時的鎬京已成焦土,關中被犬戎與諸侯軍隊分割,殘存的百姓東逃洛邑,路上餓殍遍野。太史令在東遷的牛車上翻閱舊檔,看見武王時「民惟邦本」的鼎銘,又看見宣王時「田不足授」的記錄,忍不住痛哭:「井田制束縛了土地,分封制養大了諸侯,廢人祭帶來了人口膨脹——這三樣疊在一起,宗周怎能不敗?」
平王定都洛邑後,周天子的王畿從千里縮減到百里,連祭祀用的犧牲都要向鄭國索要。諸侯們不再按「朝聘之禮」來洛邑朝見,反而在自己的封國裡稱霸稱雄:鄭莊公箭射王肩,齊桓公「尊王攘夷」實則擴地,晉文公在踐土會盟,把周天子當作棋子。井田制在戰火中崩解,農民們開始買賣土地,「私田」取代「公田」成為主流;禮樂制度更是蕩然無存,諸侯用天子的禮樂祭祀,卿大夫佔用諸侯的城邑,所謂「君不君,臣不臣」,正是此時的寫照。
魯國的孔子看著這一切,在杏壇上對弟子們嘆息:「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可如今呢?」他指著街頭隨意鑄造的青銅器——上面不再刻「子子孫孫永寶用」的族徽,而是刻著「買田十畝,鑄鼎記之」的字樣,「先王講『皇為民基,帝為天樑』,可現在民無定田,天無定禮,這『萬世致佑』,難道只是宗廟裡的空話?」
洛邑的宗廟裡,那尊殘缺的何尊依舊立在角落,腹內「宅茲中國」的銘文被歲月磨得模糊。巫師們早已不再舉行「束火告天、撒祘問卜」的舊禮,因為周天子既沒有足夠的土地賞賜功臣,也沒有足夠的權威號令諸侯,通天接地的「王」,淪成了寄人籬下的傀儡。
東遷後的第三十年,鄭國與衛國為爭奪一塊麥田爆發戰爭,屍體堆在田埂上,麥穗被血染成紫紅。一個逃難的老農夫路過宗廟,看見何尊上的「民惟邦本」四字,啐了一口:「當年說廢人祭是仁義,如今人口多了無田種,為了幾畝地打得屍橫遍野,這仁義還不如商人的人祭管用!什麼萬世致佑?不過是治得了一時,治不了萬世的空話!」
風穿過宗廟的廊柱,吹動殘破的旌旗,像是無言的回應。西周的「王」曾想做通天接地的中樞,可當土地承載不了膨脹的人口,當制度跟不上時代的變化,所謂「萬世致佑」的理想,最終在禮崩樂壞的烽火中,裂成了百家爭鳴的序幕。而那些在戰火中輾轉的百姓,不管姓姬、姓子還是姓好,只記得一句話:沒有不變的天命,只有能不能讓人活下去的土地與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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