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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东迁的第十五年,洛邑的晨霧裡總夾著麥糠與灰塵。宗周舊地逃來的流民擠在城郭外的窪地,他們中既有姬姓宗室的遠支,也有子姓商遺的後代,更多是關中好姓農戶——這些人背著破布包,裡面只有幾把種子和磨損的耒耜,見到周室的官吏便跪著求田,得到的卻只有「王畿無閒田」的回復。
周室太祝在宗廟裡擦拭斷裂的玉琮,這是當年從鎬京搶救出的禮器,上面刻著「承天撫民」的古篆,如今卻蒙著厚厚的灰。他聽見殿外流民的哭聲,想起成王時「井田方整,歲有常稅」的舊景:那時公田由農戶共耕,收穫歸周室,私田自種自收,巫師還會按節氣主持「藉田禮」,周天子親耕三耒,象徵「王與民共耕」。可現在,公田早被流民墾成了亂墾的荒田,私田被諸侯強佔,連宗廟祭祀的黍稷都要靠鄭國「輸納」,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過是刻在斷琮上的虛言。
東方的魯國正在鬧「稅改」。曲阜的卿大夫們在朝堂上爭吵,執政的季氏拍著案幾喊:「井田制廢矣!民間私田多過公田,再不按畝收稅,國庫就要空了!」他們要改「藉田制」為「初稅畝」,不論公田私田,一律按畝納稅。這消息傳到洛邑,周室太史拍著簡冊歎氣:「先王定『公田為天,私田為民』,如今稅私田,是認可民有其田,這『王土』的根都斷了!」
可魯國的農夫們卻在田埂上歡呼。一個子姓商遺後代的老農,把「初稅畝」的布告貼在自家茅屋上,對兒子說:「你爺爺當年從殷墟逃來,種魯侯的公田,收穫的三成要交上去;現在種自己開的私田,交一成稅就夠,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他指著田裡的新耒,「宗周的禮崩了,可咱們的日子倒有了盼頭。」
與魯國的「稅改」不同,鄭國正靠「奪田」擴張。鄭莊公把洛邑周室的「蘇忿生之田」搶來賞給大夫,又在邊境與衛國爭奪一塊麥田,兩國兵卒在田裡廝殺,麥穗被踐踏成泥。被俘的衛國士兵裡有個好姓農夫,臨死前罵道:「當年宗周說廢人祭是仁,現在為幾畝田殺人,這仁義還不如殷商時的祭祀,至少那時不會隨便奪田!」
話傳到鄭莊公耳中,他冷笑著對大夫祭仲說:「他懂什麼?殷商靠人祭嚇住百姓,宗周靠井田束縛百姓,可現在人口多了,田不夠分,不靠刀劍奪地,靠什麼養活國人?」他指著地圖上的許國,「下個月就打許國,把他們的田分給咱們的流民,這才是實在的『佑』。」
戰火與稅改之間,一群「士」開始四處遊走。他們中有宗周王室的沒落公子,有殷商史官的後代,有好姓部族的巫師後人,原本該靠「世卿世祿」過活,如今封地被奪,只能靠學問謀生。孔子在曲阜設壇講學,聽課的既有魯國的姬姓子弟,也有來自衛國的子姓商人,他講「克己復禮」,說要回到宗周的禮制,可聽課的人總問:「復了禮,田就夠分了嗎?」
老子則騎著青牛往函谷關去,路上見到秦地的農夫在廢棄的井田溝洫上開墾,問他們為何不守舊制。農夫們笑道:「宗周的溝洫擋住了犁,不如平了種麥子。天要下雨,地要長糧,哪有不變的禮?」老子撫鬚長嘆,在簡上寫下「治大國若烹小鮮」——他明白,宗周的「王制」就像過時的鼎,看著厚重,卻煮不熟新時代的穀物。
南方的楚國更不把周室放在眼裡。楚君熊通自立為「王」,祭祀時用起了宗周天子的太牢之禮,還鑄造了一口大鼎,銘文寫著「吾自強於南,不問周禮」。楚地的巫師不再學宗周的「束火告天」,而是跳著本族的「靈舞」,對百姓說:「天命不在洛邑的宗廟,在能讓你們有田種的人。」
洛邑的宗廟裡,平王看著斷裂的玉琮,問太史:「當年武王說『萬世致佑』,如今禮崩田裂,諸侯自雄,這『佑』到底在哪?」太史取來當年微子啟與周公同祭的何尊殘片,上面「民惟邦本」四字還能看清:「大王,殷商亡於人祭失民,宗周興於棄祭安民;可宗周的田制、分封,就像殷商的人祭一樣,跟不上民的需求了。『佑』從來不在禮制的空殼,在能不能隨民而變啊。」
這話傳到街頭,一個賣卜的巫師聽了,對圍觀的人說:「殷商信帝,宗周稱王,可帝和王都救不了沒田的人。現在姬姓的諸侯搶田,子姓的商人買田,好姓的農夫種田,誰能讓田不荒、人不餓,誰就是天命。」他燒起蓍草,煙氣裊裊中,仿佛看見無數學派正在萌芽:有人要復禮,有人要無為,有人要耕戰,有人要兼愛——他們都在問同一個問題:沒了宗周的舊禮,這天下該怎麼「佑」萬世?
秋收時節,洛邑城外的流民開始結夥往東去,說齊國管仲搞「相地而衰征」,按土地好壞收稅,有田種。他們背著種子,走過被戰火摧毀的村落,路過刻著「宗周舊地」的石碑,沒人回頭。風吹過麥田,聽起來像宗廟裡斷裂的鐘聲,又像新時代的腳步聲——舊的「致佑」之道已裂,新的道路,正在刀劍、稅畝與學問的雜音裡,慢慢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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