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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王东迁第三十二年,函谷關的秋風帶著沙礫,颳得關樓上的旌旗獵獵作響。關尹喜站在城堞上望西,遠處黃土坡上來了個騎青牛的老者,氅衣上沾著麈土,竹笥裡露出幾卷磨損的竹简——那是周室守藏史李耳,人稱老子,此刻正背著半車典籍往關外走。
「先生要棄宗周而去?」尹喜攔住青牛,目光落在竹笥裡露出的「歸藏」二字上。那是夏代的易經版本,比殷人的「連山」、周人的「周易」更古,簡上用朱筆畫的星圖還清晰可見,據說能測四時寒暑、水旱豐歉,向來是王室太史獨掌的祕典。
老子撫著鬍鬚嘆氣,指節叩了叩竹笥:「你以為這裡裝的是竹簡?是三代的『道』啊。」他掀開笥蓋,裡面整齊碼著三類典籍:最上層是《易》類,有夏之《歸藏》、殷之《連山》、周之《周易》,簡上除了卦辭,滿是星軌、農時的注釋;中層是《山海》類,繪著九州山川、草木金石,旁注「某山有鐵,可鑄犁」「某水汛期,宜修堤」,是測地理、利民生的寶典;最下層是《政要》,記著夏后氏「敬授民時」、殷人「以時祭天」、周人「井田授民」的舊制,每條都標著對應的星象與物候。
「這些本是王室的根。」老子指尖拂過《歸藏》上的星圖,「夏人靠它觀星定農時,所以稱『后』——后,君也,知天時而養民;殷人靠它卜吉凶、辨方國,所以稱『帝』——帝,谛也,通天意而治邦;周人合三代之長,以《周易》明天道、《山海》察地理、《政要》安民生,這才稱『王』,謂之『通天接地』。可如今呢?」
他指著東方的塵埃:「宗周鎬京破時,犬戎焚宮,殷人之《連山》被當柴燒了半部;鄭莊公搶周田時,把記載關中水利的《山海》殘卷拿來糊車篷;魯國行『初稅畝』,太史竟把《周易》裡『地天泰』的農時卦辭改成了稅法注解。這些典籍本是一體的道,如今被拆得七零八落,還要被諸侯拿來粉飾奪地之舉,留著還有何用?」
尹喜想起去年去洛邑,見周室宗廟的藏書閣漏雨,幾卷《山海》的地理圖被雨水泡爛,史官們卻在忙著為平王起草向鄭國求麥的國書。有次他見到一個子姓商人,竟拿著半截《連山》殘簡算商賈吉凶,把本來用於預測豐歉的「大有卦」解成了「囤糧必賺」,當時只覺荒唐,此刻才懂老子的痛心。
「可先生帶走這些,宗周豈非連最後的根都沒了?」尹喜問。
「根早爛了。」老子指著關內的方向,「你看那些流民,他們不識卦象,只問『哪裡有田種』;那些諸侯,不看星圖,只問『哪裡能奪地』。三代的道,本是『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現在天文被當作卜筮的把戲,人文被拆成爭權的工具,留在洛邑,只會被戰火燒成灰。」
他頓了頓,說起十年前的事:當時晉國大夫韓萬來洛邑「借典」,要《山海》裡記載的晉地礦脈圖,周室不給,韓萬就趁夜闖入藏書閣,撕走了記載鐵礦的兩卷,回去後鑄了數百把鐵劍,次年就奪了耿國的土地。「你看,」老子搖頭,「本來用來開礦鑄犁的典,被拿去鑄劍搶地;本來用來定農時的卦,被拿去算戰爭吉凶——這道,已經被人心的貪欲扭歪了。」
關外忽然傳來馬蹄聲,是幾個來自齊國的遊士,他們背著行囊,裡面裹著從魯國抄來的《周易》殘篇。「我們要去齊國見管仲!」一個遊士興奮地說,「據說他用《周易》的『損益卦』搞鹽鐵官營,賺了大錢,我們帶著殘篇去獻策,說不定能謀個大夫之位!」
老子聽了閉上眼,青牛低哞一聲。這些遊士只見到「損益」的權術,卻不知這卦本是夏人記載「豐年儲糧、歉年散糧」的養民之道;他們爭相用殘典謀官,卻忘了典籍的本意是「致萬世之佑」,而非一國之霸。
「道裂了。」老子對尹喜說,聲音輕得像風,「王室失典,這些殘篇會流到民間:有人見《易》的星象,就講『天人相應』;有人見《山海》的地理,就講『因勢利導』;有人見《政要》的舊制,就講『復禮』或『變法』。他們各執一詞,各立一派,這就是『道裂百家』。」他拍了拍竹笥,「我帶走的,是最完整的根,讓它在關外避開戰火,將來或許有人能從中見到三代本來的道。」
尹喜執意要老子留下點什麼。老者於是在關樓上借了筆墨,把竹笥裡最核心的感悟寫在簡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幾十行字,沒提《易》的卦象,沒寫《山海》的地理,卻把三代典籍中「天人合一、因時制宜」的精華凝練成了「道」的總綱。
青牛踏著夕陽走出函谷關時,老子回頭望了一眼東方。洛邑的方向,戰火正紅;魯國的杏壇上,孔子正講「克己復禮」,用的是殘缺的《周易》禮教篇;齊國的朝堂上,管仲正據《山海》礦圖搞鹽鐵,說是「富國強兵」;楚國的巫師把《歸藏》的星圖改成了祭祀舞曲,祈求戰勝;秦地的農夫則把見到的《連山》農時注釋刻在石上,教子弟辨穀物豐歉……
這些人都從殘典中各取所需,像一群分食三代大鼎碎塊的人,有人啃著銘文說「這是禮」,有人嚼著鼎足說「這是力」,有人舔著銅綠說「這是術」。而完整的鼎,已被老子帶出了關,只留下遍地碎塊,供百家拾取、爭鳴。
關內的風依舊颳著,捲起戰火的灰燼與麥田的碎穗。尹喜捧著老子寫的簡冊,忽然明白:所謂「道裂百家」,不是道真的碎了,而是三代那套由王室獨掌的「通天接地」之術,終於隨著禮崩樂壞流人民間。從此,不再有誰能獨霸「致佑」的真理,姬姓的諸侯、子姓的遺民、好姓的農夫,乃至所有求存的人,都要在這些殘典與感悟中,走出自己的「道」。
而老子與他的青牛,早已走進關外的黃沙裡,竹笥中的典籍在風中輕響,像在說:萬世之佑從不繫於一姓一典,只繫於人們是否還記得,要向天問時、向地索食、向己問心——這,才是夏商周傳下的「道」之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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