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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十四年的秋祭,雍城的宗廟前鬧成了兩派。嬴姓宗室們穿著繡滿玄鳥紋的舊禮服,手持宗周式樣的玉璋,堅持要按「同姓為大宗,異姓為小宗」的舊禮排列祭位——嬴姓子弟居前,異姓官吏與有功士卒居後。可商鞅帶來的新法支持者,卻捧著戶籍冊與軍功簿,說該按「有功者居上,無功者居下」的新法排序,哪怕是子姓士卒、好姓農夫,只要立了功,就該站在無功的嬴姓宗室前面。
「豈有此理!」嬴虔舉著玉璋怒斥,宗廟的香氣都被他的怒火衝散,「宗周祭禮,從來是『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哪有匹夫站在宗室前面的道理?你們看這宗廟的牌位,從秦襄公到秦獻公,哪個不是嬴姓嫡傳?若讓異姓居前,是要讓先祖蒙羞!」他指著牆上懸掛的《政要》殘圖,上面繪著周成王祭祖時「同姓列左,異姓列右」的場景,「這是宗周定下的禮,商君要毀了它嗎?」
商鞅身後的軍功士卒裡,一個左臂帶傷的子姓士兵站出來,聲音雖啞卻堅定:「末將去年在河西殺敵五人,按新法封為上造,憑什麼要站在沒立過功的宗室後面?宗周的禮若講公道,為何當年殷墟的子姓百姓,連祭祀的資格都沒有?」他身旁的好姓農夫也附和:「咱們靠新法墾荒繳糧,讓秦國倉廩充實,祭祖本就該憑功勞,不是憑姓氏!」
兩派爭執不下,秦孝公親自來到宗廟。他看了看怒氣沖沖的宗室,又看了看握緊兵器的士卒與農夫,最後目光落在宗廟外曬穀場的麥堆上——那是新法推行後,關中產量最高的一季麥子,堆得比宗廟的台階還高。
「諸位爭的是祭禮的排位,可先祖真正在意的,是秦國能不能活下去。」孝公拿起一束麥穗,麥粒墜落的聲音在肅穆的宗廟前格外清晰,「秦襄公護平王东迁,得了西陲之地,靠的不是宗室血脈,是敢與犬戎死戰的勇氣;秦穆公稱霸西戎,靠的不是舊禮,是重用百里奚、蹇叔這些異姓賢才。宗周的禮若真能保國,為何洛邑的周天子要向鄭國求麥?」
他走到《政要》殘圖前,指著圖中周厲王時「國人暴動」的注釋:「宗周的舊禮裡,也寫著『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我們只顧嬴姓宗室的尊貴,不顧百姓的飢飽,遲早會像周厲王一樣被趕走。今日祭禮,就按新法排——有功者居前,無論姓氏;無功者居後,哪怕是嬴姓。」
嬴虔氣得甩袖而去,幾個頑固的宗室也跟著離開,宗廟前的祭禮卻沒中斷。子姓士卒與好姓農夫第一次站在祭壇前排,他們雖不懂宗周的禮儀,卻懷著誠心叩拜,把豐收的麥穗獻在祭台上。商鞅站在一旁,看見陽光穿過宗廟的梁柱,照在不同姓氏的人身上,忽然明白:所謂「致佑」,從來不是某個姓氏的獨享,是讓所有為邦國出力的人都能被看見、被尊重。
秋祭後,宗室的反對變得隱蔽。他們不再公開抗法,卻在暗中煽動流言:「商君毀宗禮,亂人倫,這樣的國家長不了。」有嬴姓巫師還拿出《歸藏》的殘頁,說按星象,秦國將有「同姓相殘」的災禍,都是新法惹的禍。
可關中的百姓不信這些。一個姬姓的宗周遺民,把兒子送去從軍,說:「新法說斬首一級賞田一頃,你爺爺在宗周時種公田,種了一輩子連半畝地都沒有,現在靠你自己就能掙來,這比什麼星象都靠譜。」他把巫師的流言紙燒了,用來引火煮麥粥。
這年冬天,韓、趙、魏三國聯合伐秦,軍隊壓到函谷關下。嬴虔等宗室私下說:「這是天譴,看商鞅怎麼應對!」可商鞅調動的軍隊裡,士卒們個個爭先恐後——因為新法規定「斬將者封爵五級,賞邑百戶」。子姓士卒組成的先鋒隊,用墨家傳來的連弩技術擊潰了韓軍前鋒;好姓農夫組成的後勤隊,按《山海》水脈圖鑿渠運糧,沒讓前線斷過糧草。
大勝之後,商鞅在軍前論功行賞。一個嬴姓宗室子弟斬殺趙軍將領,被封為大夫,與幾個異姓士卒同列受獎。他領賞時紅了臉,對商鞅說:「以前覺得靠血脈吃飯天經地義,現在才知,自己掙來的爵位,比祖上傳的采邑踏實。」
嬴虔在城上看著這一幕,沉默了許久。他想起年少時去洛邑,見周室宗室為了爭奪祭肉互相毆打,而秦國的士卒們卻為了共同的功爵並肩作戰;想起宗周的井田荒蕪,而秦國的麥田連成了片。他終於明白,宗周的禮不是不好,只是像一件過時的舊衣,穿在亂世的秦國身上,已經不合身了。
春來時,孝公下旨,讓商鞅編撰《秦律》,把新法的條款與夏商周的典籍精華結合——比如用《周易》的「革卦」解釋變法的必要,用《山海》的地理記載制定墾荒章程,用《政要》的「保民而王」思想約束官吏。編律的時候,商鞅特意請了幾個態度轉軟的嬴姓宗室參與,讓他們在舊禮與新法之間找平衡。
一個老宗室在編律時歎道:「夏人講『敬授民時』,殷人講『以德配天』,周人講『民惟邦本』,其實與商君的新法並不矛盾。以前是我們執著於『姓』的尊貴,忘了『民』的根本。」他在《秦律》中加了一條:「宗室有過,與民同罪;宗室有功,與民同賞。」
這年麥收,關中的產量比往年又增了三成。不同姓氏的農夫們在田埂上互相道賀,嬴姓的官吏與異姓的士卒在酒肆裡同飲,宗廟的祭禮上,有功者的排位前總擺著最飽滿的麥穗。商鞅站在麥田邊,看著這片曾經荒涼的土地變得豐饒,忽然懂得:「萬世致佑」從來不是靠一成不變的禮制,是靠每個時代都能找到讓百姓安身、邦國強盛的道。
而秦國的這條道,在嬴姓宗室的反對與妥協中,在不同姓氏的百姓共同努力中,正慢慢變得寬廣。宗周的舊禮沒有被完全拋棄,而是像麥種一樣,在新法的土壤裡發了芽,長出了屬於秦國的新麥穗——這或許就是三代典籍真正的「致佑」之義:不是守舊不變,是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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