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甦醒
痛。
意識是從一團黏稠的黑暗中被痛楚撕裂開的。那不是來自外部的創傷,而是一種源於存在核心的、空洞的飢餓。它像一頭無形的野獸,在她的臟腑內咆哮、啃噬,將每一寸血肉都變成對食物的渴望。
她睜開眼。
眼前是陌生的世界。參天的巨木遮蔽了天空,陽光被篩成破碎的金屑,稀疏地灑在潮濕的蕨類植物上。空氣中瀰漫著腐殖土和雨水的氣息,混雜著不知名野獸的腥膻。她赤裸著,皮膚上沾滿泥濘與露水,寒意像細密的針,刺入她的四肢百骸。
我是誰?
這個問題並未以語言的形式出現,它只是一片純粹的、本能的茫然。沒有記憶,沒有名字,沒有過去。她只是一個容器,裝滿了飢餓與寒冷。
她掙扎著站起,雙腿顫抖,卻意外地穩固。她環顧四周,眼中沒有人類的審視,只有野獸的警惕。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狼嚎,她並未感到恐懼,反而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她的身體告訴她,她需要移動,需要尋找,需要填滿那個無底的空洞。
求生的齒輪開始轉動。
最初的獵物是一隻肥碩的穴兔。她潛伏在灌木叢後,身體的本能完美地引導著她,計算著距離與時機。當兔子靠近時,她猛地撲出,動作快得不像一個初生的生命。溫熱的血液濺在她的臉上,她沒有絲毫猶豫,用一種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鋒利指甲撕開了獵物的皮肉,大口吞嚥。
血肉下肚,飢餓的野獸暫時安靜了。但更奇異的事情發生了。一股微弱的暖流從胃部擴散開來,她感覺自己的雙腿肌肉似乎變得更有彈性,耳朵也捕捉到了更遠處風吹草動的細微聲響。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融合,彷彿那隻兔子的生命,正以另一種形式在她的體內延續。
她不理解,但她接受。這是生存的法則。
日子在一次次的狩獵與吞噬中流逝。她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個世界的法則。她躍入冰冷的河中,捕食了一條銀鱗大魚。在幾乎溺斃的窒息感後,她驚奇地發現自己能在水中呼吸,四肢的擺動也變得如同魚鰭般高效。她在夜色中與一頭孤狼搏鬥,並在險勝後啃食了牠的心臟。次日清晨,她對著水面倒影,看到自己的犬齒變得更加尖銳,喉嚨深處甚至能發出威懾性的低吼,奔跑時的速度與耐力更是脫胎換骨。
劍齒虎給了她無匹的力量,巨蟒讓她的關節變得異常柔韌,蒼鷹則賜予了她動態視覺的雛形。
她的身體成了一座怪誕的生命博物館,一個由無數獵物特徵拼湊而成的奇美拉。她的皮膚時而光滑如人,時而浮現細密的鱗片;她的指甲能在瞬間化為利爪;她的瞳孔會根據光線,在圓形與豎瞳之間變換。她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不像這個世界的任何一種已知生物。
她是一個行走的怪物,一個只知食慾與生存的頂級掠食者。
直到那天,她聞到了一種新的氣味。那氣味不同於任何野獸,更為複雜,帶著煙火、汗水與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文明」的味道。她循著氣味,撥開最後一層樹籬,看到了一群生物。
他們用兩條腿走路,身體孱弱,沒有利爪和厚實的皮毛。他們圍著一堆跳動的橙紅色火焰,手中拿著削尖的木棍和石頭,口中發出有著奇異節律的聲音。
人類。
在她的認知中,這只是一種新的獵物。看起來比劍齒虎更容易對付。飢餓再次佔了上風。她選擇了隊伍末尾一個落單的個體,悄無聲息地繞到下風處,如同鬼魅般潛近。
那是一次簡單的狩獵,甚至可以說是乏味的。對方在她的撲殺下幾乎沒有任何抵抗。熟悉的溫熱血液再次觸動了她的食慾。
然而,當她將第一塊血肉吞入腹中時,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在她空無一物的意識深處,轟然引爆。
第一章:人之味
那不是力量的湧入,也不是速度的加成。
那是一場信息的洪流,一場感官與認知的宇宙大爆炸。
無數破碎的畫面、聲音、氣味、觸感,如決堤的洪水般沖垮了她單純的意識。她看到了一雙溫柔的手將自己抱起,聽到了一個溫暖的聲音在呼喚一個名字「阿卡」。她感覺到火焰的灼熱,也感覺到被擁抱的溫暖。她看到人們圍坐在一起,用尖銳的石頭敲打另一塊石頭,製造出工具。她看到一個被稱為「母親」的生物,用 chewed 軟的果實餵養自己。
愛、恐懼、喜悅、悲傷、歸屬感……這些從未體驗過的情感,像無數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靈魂上。
「……媽……媽……」
一個生澀的音節,不受控制地從她喉嚨裡滾出。那不是她的聲音,而是屬於那個被她吞噬的「阿ка」的。
她痛苦地蜷縮在地,雙手抱頭,感覺自己的腦袋即將裂開。那些不屬於她的記憶,正強行在她空白的意識裡搭建起一個複雜的世界。她第一次知道了「家」的概念,知道了「部落」的秩序,知道了「死亡」不僅僅是生命的終止,更是一種被稱為「悲傷」的情緒的開始。
風暴持續了不知多久。當一切稍微平息時,世界已經完全不同了。
她踉蹌地走到一處水潭邊,那裡曾是她檢視自己又獲得了何種野獸特徵的鏡子。但這一次,當她低頭看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名為「恐懼」的情感攫住了她。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個怎樣的怪物啊。
人類的輪廓,卻有著野狼般微微發尖的耳朵。皮膚上殘留著蛇蟒的細鱗,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當她因驚恐而張開嘴時,那一口尖銳的犬齒足以媲美任何食肉猛獸。她的雙眼,一隻是正常的褐色,另一隻的瞳孔卻在緊張中縮成了一條貓科動物般的細線。
過去,這副模樣是她強大的證明,是生存的勳章。
但現在,在擁有了「阿卡」的記憶碎片後,她第一次有了「審美」和「同類」的概念。她知道了什麼是「人」,什麼是「正常」。於是,水中的倒影,便成了一種對她自身存在的、最殘酷的審判。
「怪物……」
她再次吐出一個詞。這一次,她理解了它的含義。
隨之而來的,是深入骨髓的孤獨。過去,天地萬物皆是同類,皆是食物鏈的一環。但現在,她被卡在了中間。她不再是純粹的野獸,卻也絕不是倒影中那些「正常」的人類。她是獨一無二的,也是絕無僅有的。
我是誰?
這一次,這個問題以清晰的、屬於人類的邏輯,在她腦中成形。
寒意再次襲來。這不再是單純的物理低溫,更帶著心理上的戰慄。她下意識地想催動體內的力量,像從前那樣長出厚實的毛皮來抵禦寒冷。念頭剛起,一股新的指令卻從那個被稱為「智慧」的東西裡傳來。
阿卡的記憶告訴她,人類會用獸皮製作「衣服」。衣服,可以穿上,也可以脫下。
一個大膽的想法萌生了。她閉上眼,集中精神,感受著體內那源於狼的、催生毛皮的力量。她不再是讓那力量作用於皮膚,而是試圖將其「剝離」出來,塑造成一個獨立的物體。
這過程極為困難,耗費了她巨大的心神。她能感覺到能量在皮下湧動,卻難以塑形。最終,在一陣力竭的顫抖後,一層厚實、粗糙、帶著野性氣息的灰色毛皮,像一件斗篷般從她背上「生長」出來,然後緩緩脫落,搭在了她的身上。
它不完美,甚至有些醜陋,但它確實是一件「衣服」。
她怔怔地看著這件由自身能量創造出來的禦寒之物,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這是她第一次,將源自野獸的本能,用屬於人類的智慧進行了駕馭和再創造。
她將毛皮裹緊,遮住了那副怪物的身軀。水中的倒影,終於有了一絲「人」的樣子。
但飢餓感再次襲來,提醒著她殘酷的現實。她需要進食。可是,當她看向不遠處那具人類的殘骸時,胃中卻一陣翻湧。阿卡的記憶讓她產生了噁心和罪惡感。
然而,另一個更強烈的慾望,卻壓過了這一切。
那些破碎的記憶,那些關於世界的知識……如果,再吃掉一個人類,是不是就能知道得更多?是不是,就能找到「我是誰」的答案?
這個想法像一顆最黑暗、也最誘人的種子,在她的心中生根發芽。
第二章:記憶的獵人
她開始跟蹤那個部落。
不再是為了狩獵,而是為了觀察,為了學習。她像一個幽靈,潛伏在人類活動的邊緣地帶,用那雙吸納了鷹與貓的眼睛,貪婪地窺視著文明的微光。
她學會了分辨不同的人。那個最強壯的、總是走在最前面的,是「首領」。那個能讓火焰憑空燃起的,是「巫師」。那些用石頭和木頭製作工具的,是「工匠」。
阿卡的記憶是零碎的,像一本被撕毀的書。她需要更多的書頁,來拼湊出完整的答案。她的飢餓,從對血肉的生理渴望,轉變為對知識的病態渴求。
她決定了下一個目標。
不是最強壯的,也不是最孱弱的。而是一個年老的女人,她總是坐在火堆邊,為孩子們講述著一些夏娃聽不懂、卻充滿韻律的故事。她似乎知道很多事情。部落裡的年輕人,常常會帶著食物去向她請教。她像是一本活的書。
夏娃為這次狩獵精心準備。她不再像野獸那樣蠻幹,而是運用起了剛剛萌芽的智慧。她觀察地形,計算風向,甚至模仿鳥獸的叫聲來轉移守衛的注意力。這是一場冷酷而精準的策劃,是一場以求知為名的謀殺。
當那個老婦人獨自前往林中採集草藥時,她動手了。
沒有激烈的搏鬥,只有一瞬間的錯愕與終結。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老婦人渾濁的眼中,倒映出夏娃那張被毛皮半遮半掩的、非人的臉。
這一次,當血肉入腹,夏娃做好了準備。她主動地、渴切地迎接那股記憶的洪流。
「……泰拉……我的名字是泰拉……」
老婦人的記憶遠比阿卡要龐大、深邃。那是一個跨越了數十個寒暑的生命史詩。夏娃看到了這個部落的遷徙,看到了大洪水的兇猛,看到了劍齒虎的滅絕,也看到了第一粒穀物被種下。
最重要的,是那些故事。
關於世界如何從一片混沌中誕生。關於天空與大地如何分離。關於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如何被神祇創造出來。
在泰拉的記憶中,那個被創造的「第一個女人」,有著一個美麗的名字。當這個名字在夏娃腦中響起時,彷彿一道驚雷劈開了迷霧。
「夏娃……」
她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輕聲念出了這個名字。它像一把鑰匙,解開了她內心深處的某道枷鎖。或許,這不是她的真名,但在此刻,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裡,她需要一個代號,一個身份的錨點。
從泰拉的記憶中,她學會了完整的語言,學會了編織,學會了辨認草藥,更學會了如何更有效地隱藏自己。她開始有意識地控制體內的力量,將那些過於駭人的野獸特徵壓制下去。她讓皮膚變得光滑,讓牙齒恢復常態,讓雙瞳的顏色趨於一致。
她花了數月的時間,躲在洞穴裡,消化、整理、模仿。她用泰拉的知識,將自己創造的毛皮「衣服」編織得更加精巧。她用阿卡的記憶,練習著發音與語調。
當她再次出現在陽光下時,已經不再是那個一眼望去的怪物。她看起來,就像一個身材高挑、氣質冷冽的普通女人。只有在無人的深夜,她才會放任那些被壓抑的特徵浮現,享受著力量帶來的安全感。
她擁有了名字——夏娃。她擁有了知識。但那最核心的問題,依然懸而未決。
我是誰?為什麼神話裡的夏娃是泥土所造,而我卻是從吞噬中竊取生命?為什麼我,是不死的?
泰拉的記憶給了她更多的問題。她需要更多的答案。
她的目光,投向了更遠方,那些升起著不同炊煙的人類聚落。她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她將成為一個永恆的追尋者,一個不斷竊取記憶來拼湊自身存在意義的幽靈。
第三章:夏娃
歲月失去了意義。
季節的更迭,對她而言不過是更換不同厚度的、由自身能量幻化的衣物。部落的興衰,王朝的更替,在她眼中如同潮汐漲落。她行走於大地之上,從冰封的苔原到濕熱的雨林,從尼羅河畔的莎草紙文明,到黃河兩岸的青銅器之邦。
她成了一個完美的記憶獵人。
她會花費數年,甚至數十年,融入一個文明。她學習他們的語言,模仿他們的習俗,像一個最耐心的人類學家。然後,她會挑選她的獵物——史官、祭司、哲人、將軍、詩人。那些承載著一個文明精華的個體。
每一次吞噬,都是一次重生。
她親歷了特洛伊的陷落,不是從荷馬的詩篇,而是從一個希臘士兵的記憶裡。她感受過羅馬的榮光,不是從冰冷的建築,而是從一位元老院議員的視角。她知曉金字塔的秘密,不是從考古學家的推測,而是從一名埃及大祭司傳承了數代的記憶中。
她的大腦,成了一座無比浩瀚的圖書館,收藏著無數逝者的生命。但這座圖書館,也成了一座最沉重的囚牢。
她承擔了所有被吞噬者的情感。她會為一個數千年前巴比倫城邦的滅亡而感到悲傷,會為一個維京狂戰士的榮耀之死而感到激動,也會為一個中世紀農婦失去孩子的痛苦而徹夜難眠。這些不屬於她的情感,像無數的鬼魂,日夜在她心中低語,讓她的人格時常處於撕裂的邊緣。
她變得沉默寡言,眼神中總帶著一種與世人迥異的、古老的滄桑。她學會了用冷漠來保護自己,將真實的情感封鎖在記憶的迷宮深處。
在漫長的旅途中,她終於慢慢拼湊出了關於自己的真相。
她發現,許多神話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而這些相似性的源頭,似乎都指向她。古老的蘇美爾泥板上,記載著一位能與百獸溝通的女神;印度的吠陀經中,提及一位竊取了生命精華而永生的始祖母;北歐的詩篇裡,也流傳著一位誕生於世界之初、看盡諸神黃昏的神秘女巨人。
他們都是她。
是她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留下的、被後人扭曲和神話了的影子。
她不是任何神祇的造物。她,似乎就是這顆星球上,第一個覺醒了「超級意識」的生命體。她的「吞噬」能力,是生命在演化過程中,走上的一條極端而孤獨的岔路——通過吸收其他基因信息,來達成個體的「完美」。
她是不死的,因為她體內的生命力,是無數生命的疊加。她會受傷流血,因為她依然保有著碳基生命的基礎形態。
至於為何甦醒時一片空白?她只能推測,或許是在某個極其遙遠的過去,一次地質或宇宙級別的災難,幾乎摧毀了她,讓她陷入了漫長的沉睡,並清空了她原有的記憶。
真相,並沒有帶來解脫,反而帶來了更深的虛無。
沒有神聖的使命,沒有欽定的天命。她只是一個演化中的意外,一個靠著吞噬同類來填補存在意義的可悲生物。
某個世紀的某一天,她厭倦了。
她厭倦了無休止的狩獵和逃亡,厭倦了腦中永無寧日的喧囂,厭倦了那份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屬於全人類的沉重記憶。
她選擇了一個普通的身份,在一個普通的城市裡,開了一家普通的舊書店。店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那是她唯一不會造成殺戮的、獲取知識的方式。她稱自己為「夏娃」,這既是一種自嘲,也是一種紀念。
她決定停下來,不再主動去干涉,不再為了求知而去殺戮。她要像一個真正的凡人那樣,去生活,去觀察。她要親眼見證,這些短暫、脆弱、卻能創造出璀璨文明的生物,將會走向何方。
她以凡人之姿,默默地活著。
她見證了黑死病的肆虐,也看到了文藝復興的光輝。她聽到了蒸汽機的轟鳴,也感受過世界大戰的硝煙。她看著人類將腳步邁向星辰,也看著他們在網絡的虛擬世界中沉淪。
她像一顆時間的琥珀,包裹著人類數萬年的記憶,靜靜地待在歷史的長河之畔。
她以為她可以只做一個觀察者。但她忘了,只要存在,就必然會留下痕跡。她漫長的生命中,那些無心之舉,那些為了自保而做出的反擊,那些她以為早已被遺忘的過去,都在不經意間,撬動了歷史的軌跡,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瀾。
她,就是神話本身。一個試圖逃離宿命,卻發現自己就是宿命的神。
舊書店的門被推開,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夏娃抬起頭,看著走進來的客人,微微一笑。
她的故事,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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