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辮子那條河 - 十

年三十的下午，嬴洛披著夕陽回到林場，看也不看早早在門口等自己的青年，踢了狗一脚，把自己扔在炕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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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西屋的炕頭被照得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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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青年跟她進屋，頭轉向靠窗的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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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汗殷殷，舊得抽絲的棉襖的扣子被一顆顆解開，青年撩開她貼身的背心，說：“又滲液了，你昨晚要是回來，還能好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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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臉，看著夕陽裏青年鍍了一層閃光金邊的剪影：“老成，哪裏沒有批鬥？我恨死這幫畜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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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換藥。”青年取了她做衣服的剪刀，麻利地剪開髒兮兮的紗布，擦碘伏，塗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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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你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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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青年自己頂著一隻青紫色的熊貓眼和結了黑色血痂的嘴角，連忙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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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搖頭，擼起袖子，給他看自己胳膊上好幾道猙獰的疤：“不打緊。我之前巡林子，被野獸咬過……去要地的時候，被堂哥拿鐮刀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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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給青年看自己變形嚴重的左手大拇指：“這兒，大隊修水渠，砸石料的時候砸了一下，還好沒斷掉。還是舅爺帶我去的縣衛生院包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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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垂著頭剪紗布，一邊靜靜地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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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難看？”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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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扶她坐起來，在她肋下纏了三圈紗布：“我佩服你……我受到你的感召，覺得人應該脚踏實地去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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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得選，我不願意這麽辛苦。”她聞到竈房飄來濃郁的白麵香氣，抽抽鼻子：“老成，你做的什麽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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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捲，我大學時和北方同學學的——一會兒嘗嘗？今天我們早睡，不守嵗了。”成舒怕她傷心，盡量不提大隊長一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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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看著窗外紅彤彤懸在針葉林上的落日：“舅爺吊死了，吃不到年夜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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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抱住她的雙肩，喉頭哽咽著：“馮叔是好人，我去年八月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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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讓赤脚醫生給舅奶奶看病，給舅奶奶記全勤，放豬出去吃公家糧……都沒冤枉他。但安家費……他沒自己拿，去給生產隊買開春的種子了。你説，這也該死嗎？”嬴洛説著説著又哭了：“前幾年鬧饑荒的時候，他頂著壓力，悄悄讓大家自己種地……村裏的水渠也是他主持修的……救了多少農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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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的，那幫拿石頭打他的小畜生，哪個沒吃過他給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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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錯就改錯，不行就撤職，逼死人幹什麽？”成舒抱著她，兩個人身體都在抖：“我們記下來，將來給他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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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仇？我這就拿槍去斃了他們。”嬴洛一聽這話，激動起來，就要跳下床去取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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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舒不肯鬆手：“你斃了他們，自己怎麽辦？我們記下來，日後講出去，講得越多，聲音越大，他們就越活得像陰溝裏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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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嬴洛答話，他走到竈房去，端出一個香噴噴的大蒸籠，蒸籠中間穩穩坐著幾個白嫩的小胖子，外面圍了一圈大花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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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搬來一張小茶几，放在炕頭，又把蒸籠放上，拿筷子夾起一隻小胖子，說：“阿洛，你嘗嘗，廣東的叉燒包，不過……現在應該叫臘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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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暖暖的炕頭上，這一蒸籠的白麵又細又軟，比一籠黃金還要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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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肚子餓得咕咕叫，但還是説：“老成，你把蒸籠放到桌子上，供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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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應？涼了可就不好吃了。”青年雖然不解其意，但還是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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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就算了，年夜飯，還是要先讓父母祖宗吃。”她解釋道：“我們農村人規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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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眯著眼睛笑了，走到桌子前，彎下腰，雙手合十：“爸爸，那請你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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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他們取下蒸籠，正式開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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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抓起小包子，咬了一口，臘肉的湯汁流進嘴裏，她想起來給她送臘肉，給她送糖，從小把他當親孫女的舅爺，又掉下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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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舒做麵食的手藝很好，她餓極了，一整個蒸籠的葱油花捲兒，吃了四分之三，直到吃得再也塞不下，才躺在炕上打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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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舅爺舅奶奶，真的死了。”金烏墜地，夕陽沉入莽莽蒼蒼的秦嶺之中，林場離村子很遠，他們卻似乎能聽見噼噼啪啪的爆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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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亮得很費勁，她累得不行，想早睡，青年卻懇請她再等一下，自己跑到東屋去，不一會兒，他抱著一塊兒軟軟薄薄的花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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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洛認出來，這是她娘留下來，說要給她做花裙子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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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抖落開，已經不是布的樣子，而是一條襯衣領，收腰，大擺的花裙子。裙子是長袖，袖口有兩個扣子，胸前挂了兩個口袋，下擺又寬又大，還打褶，腰間做了精緻的腰帶鼻，還有一條白布做的，兩角裁剪成箭頭形的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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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睏意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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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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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我不知道這個時候給你是否合適，但我想著，既然做出來了，也該先讓你試試。”青年說：“裙子是套頭的……可能有點寬鬆，實在沒有拉鏈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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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流著淚接過裙子，脫掉棉襖，套頭穿進去。寒冬臘月的天，她感到胳膊和小腿有點冷得起鷄皮疙瘩，又忍不住去看裙子上的花兒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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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痕纍纍的小臂，花團錦簇的裙擺，她緊張地擡頭看青年，發現成舒正對著她笑，笑容很是靦腆：“我本來想做圓領，但感覺你個子高，更適合襯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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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適嗎？”她有些忐忑：“會不會太……資本主義了？你看我，一塊兒好皮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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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應該找鏡子來照，可惜林場裏沒有鏡子。她應該系上姑婆給的紅頭繩，可惜那天晚上丟在雪地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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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漂亮。等亂子過去，我們去城裏拍照。”青年微笑著：“真的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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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現在就拍！”她滑下炕，從堂屋拖了一條長凳，擺在剛剛供應的桌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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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似乎猜到她要做什麽，順從地接受她的擺佈，兩人并排坐在長凳上，對著那面空空蕩蕩的墻，露出難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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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他們一起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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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燈恰到好處地熄滅，像照相機閃光燈過後，留下令人心安的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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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爺，舅奶奶……”黑夜中，嬴洛靠在青年的懷裏，哭著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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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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