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時正東灘岸頭
洪浪的鯊皮艦剛繞過龍牙礁,就看見東灘上晃動的火光——三十餘支松脂火把插在礁岩間,照出灘頭林立的木樁與拒馬,每根樁子上都纏著浸透油的漁網。
「幫主...這不對勁!」舵手聲音發顫,「陳三有不是說他們主力都在西灘假和談...連在村附近的兄弟也說他們在西灘佈重陣...應該錯不了啊...」
洪浪鐵掌捏碎船舷,木刺扎進掌心也渾然不覺。他終於看清那些「漁網」的真面目——是林忠教眾人用血絲藻編成的引火索,血藻絲曬乾比油易燃,而藻間還嵌著淬毒的藤壺碎片!
這時船底突然傳來刺耳的刮擦聲——數十條纏滿血絲藻的舊纜繩從海底浮起,藻絲分泌的黏液正腐蝕著船漆。陳三有的佈防圖上,根本沒標註東灘這些暗樁。
「砍纜繩!」洪浪怒吼。
幫眾揮刀時才發現,纜繩上綁滿了藤壺殼磨成的鋸齒,刀刃劈砍迸出火星。灘頭三十餘支火把下,十餘名少年穿著海藤草鞋正慢慢步出。
「好個陳三有...」洪浪怒極反笑,想起那老傢伙跪在地上報告西灘佈防時的狗模樣——現在想來,那分明是反間計?中計的,竟是自己?
暗礁後突然傳來鑼響。
火光下的南港青壯手中沒有刀劍,只有拖網用的鐵鉤與上毒的標槍。
林戴志立在最前的礁石上,站在旁的有大石、小三等少年,他們手中火把照亮身後岩壁——那裡用鯊血畫著巨大的潮汐符,符紋正是陳三有「偷傳」給巨鯊幫的假佈陣圖!
「洪幫主,」少年嗓音混著浪聲傳來,「陳三有給您的終點到了!您教會我們一個道理——」他火把猛然擲向海面,浸油的血絲藻轟然竄起火龍,「海上討生活的,最該防備的不是風浪...」
火光照亮洪浪猙獰的笑臉:「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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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浪的鐵掌劈開最後一道攔海索時,巨鯊幫的舢板已衝至離岸不足二十丈。幾架火龍弩架在首船上,弩車鐵輪沾滿被斬斷的漁網殘絮。
「放火箭!給老子燒光這群雜碎!」
一批批裹著硫磺油的火箭劃破夜空,火龍弩的火箭如雨落下時,大石正抱著石錨往淺灘衝,阻止巨鯊幫登岸。他古銅色的背脊在火光中閃閃發亮,在火海中連呼吸都變得滾燙。
「戴志哥——!」大石的吼聲混著爆裂聲傳來。一支火箭穿透他的肩膀,他卻仍死死抱著石錨往前衝。第二支箭扎進大腿時,他跪倒在及膝的海水裡,鮮血把周圍染成了淡紅色。
林戴志想衝過去,卻被熱浪逼退。他看見大石在火海中轉頭,嘴唇蠕動著說了什麼。是「阿翠」?是「玉珮」?還是那句他們常開玩笑的「娶媳婦要請你喝喜酒」?火焰吞沒了最後的聲音。
林戴志覺得海水突然變得冰涼。
小三不知何時潛到了擱淺的敵船旁,他瘦小的身影在船底陰影裡像條小魚。林戴志看見他舉起那柄特製的捕鯨鉤,準確地勾住了火龍弩的絞盤。
「小三!回來!」林戴志的喊聲被爆炸聲淹沒。
一道火浪撲來,小三的身影在強光中變成剪影。捕鯨鉤還牢牢卡在機關裡,他卻被爆炸衝擊轟得四分五裂。
林戴志拼命游過去時,只看見小三已消失在海面上,血色的海水正急速擴散。
潮水開始退去,帶走血水和灰燼。林戴志跪在淺灘上,手裡攥著大石的玉佩和小三留下的機括。遠處傳來倖存者的哭嚎,但他耳中只迴盪著兩個少年昨日的笑聲——大石嚷嚷著要請喝喜酒,小三嘀咕著「射程二十步」的叮嚀。
海水沖刷著岸邊,將大石沒說完的話、小三沒射出的機括,還有他們沒來得及長大的青春,一點一點帶向深海。
林戴志趴在礁石後,看著火浪又吞沒兩名來不及撤退的戰友,兩人渾身著火仍抱著石錨,將最後一具攔船樁夯進淺灘。
「就是現在!」林戴志強忍淚水,吹響鯊齒哨。
多名老漁民拖著漁網衝向淺灘,網中不是浮桶,而是他們畢生積攢的捕鯨鐵鉤。為首的老石正是大石的父親,他腰間纏著浸透海鹽的麻繩,突然將繩頭繫上凸起的礁石。
「這結用我村『鯊齒麻』結的...」當巨鯊幫眾用大刀劈碎他鎖骨時,老石竟咧嘴露出厲鬼般的笑臉:「知道為啥叫『鯊齒麻』嗎?」
另一漁民拿著繩尾甩過餘下弩車轉軸的瞬間,老石從腰間抽出銹魚叉刺入自己腹部——熱血噴濺在麻繩結上,繩索急速收緊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因為見了血就咬得死啊!」老吳被大刀絞碎前的狂笑混著內臟碎塊,「...石兒...爹幫不到你娶媳婦...但幫你出這口污氣…」火龍弩被將鯊齒麻緊緊扣住,其他漁民見狀立時把火把拋過去。
「找死!」洪浪獰笑著揮掌,又有兩名漁民頭顱如西瓜爆裂。但第三個瘦小身影已潛至船側——是江小由!她指尖飛石連射,精准打中火龍弩的硫磺油罐,一整排弩車立時被火舌吞噬。
「臭丫頭!」洪浪正要撲殺,船身突然劇震。
海水在退。
不是緩緩退潮,而是整片海面如巨獸抽氣般向東南急縮。船底傳來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那些被林忠刻意沉在淺灘的舊船桅杆,此刻正如鯊齒般撕開船底。
海水退去的速度異常加劇。
林戴志看見礁洞裡的血絲藻正從褐轉猩紅——那是林忠教他們辨識的逆潮徵兆。
「真的被爹算中!」林戴志既驚且喜。
潮水急速詭異倒流,原本退去的海浪竟咆哮著反撲上岸。那些在船上的巨鯊幫嘍囉驚慌失措,拼命划槳卻寸步難行。
「划不動!這潮水有古怪!」「快棄船!游上岸!」
幾艘船在逆潮中打轉,船上的嘍囉亂作一團。
突然,岸邊亮起點點火光,「放火!」林忠的白髮在月光下如旗飄揚,他腳邊是數十個正在燃燒的鯨油桶,燃燒的鯨油桶被推出時,桶內混雜的硫磺遇水炸開,火炎將海面染成詭異的藍綠色。
「救命啊!」「幫主救救我們!」
淒厲的慘叫聲中,洪浪充耳不聞。他怒目充血,突然暴起發難,鐵掌「砰」地拍碎一名逃到他身邊的嘍囉腦袋。「廢物!都該死!」鮮血濺在他猙獰的臉上,更顯恐怖。
與此同時,岸邊漁民們頂著逆潮,拼命將傷者拖向高處。老吳剩下的半截身子,仍用斷臂勾著繩索;張嫂背著昏迷的同伴,在齊腰深的海水中艱難前行;少年手拉著手,用身體擋住浪頭,護送還有命的老漁民撤退。
「抓住繩子!」「別鬆手!再撐一下!」
巨鯊幫眾正倉皇逃命,火光映照下,洪浪的怒吼更顯蒼白:「他媽的!巨鯊幫會輸給這些雜碎?」
「再放!」
燃燒的油桶順退潮滾向擱淺的船隊,詭異火舌舔舐油膜的瞬間,整片海面炸成火海。洪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旗艦被火浪吞沒,桅杆上纏滿先前漁民捨命布下的油網。
「狗雜種————!」洪浪以怒掌暴轟礁石,期望可減潮力,但只是杯水車薪。
怒吼聲中,一道回頭潮反如巨掌拍來。洪浪看到的,是被火光照亮的灘頭——那裡插著十幾柄魚叉,每柄上都掛著漁民的破衣,在熾風中如戰旗狂舞,站在前面的,正是林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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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退盡的東灘上,礁石如巨獸獠牙刺破海面。硝煙中一灰袍若隱若現,靜立於礁岩觀戰。
洪浪終於踏浪到來,鐵掌過處,血絲藻蒸騰成猩紅霧靄。他右臂筋肉虯結如老樹根,左掌垂在身側,指尖滴落著方才撕碎的漁民腦漿。
「狗雜種!」吼聲震碎船骸殘板,「你以為燒幾艘船,就能扳倒巨鯊幫?」
林戴志橫叉立於灘頭,懷中緊貼小三臨終前塞來的機括。機匣被血浸透,毒藤壺汁液滲過粗布,刺得胸口發麻。他身後,大石的屍體仍半浸在血泊中,令他想起對方託付玉佩的說話:「戴志哥,要是我回不來...」
潮風掠過,玉佩在林戴志胸前輕晃,刻著「翠」字的玉面反出冷光。
「戴志!按計行事!」林忠的喝聲從崖頂傳來。老父白袍染血,指向南方——碎貝灘上的獵鯨弩才是決勝關鍵。可林戴志雙腳如生根,眼前盡是火海中大石蠕動的唇形,耳畔迴響小三被爆炸粉碎的慘叫。
「躲開!」江小由的飛石破空而至,三枚石子成品字形射向洪浪雙目。洪浪嗤笑,左掌翻捲,竟將飛石凌空捏成齏粉!石屑迸濺中,他右掌已轟向林戴志面門——
千砂碎骨!
百道掌影如餓鯊出閘,灼熱氣勁烙紅沙地。林戴志急退,觀潮練就的眼力勉強辨出真身,漁叉斜刺洪浪腋下空門。洪浪不避不閃,任叉尖刺入皮肉三寸,鐵掌順勢劈向少年肩胛!
「戴志!」江小由甩出腰間麻繩纏住林戴志右腿,全力後扯。林戴志仰面摔進潮溝,掌風擦過鼻尖,身後礁石轟然炸裂。
「礙事!」洪浪左掌橫掃,氣勁凝成赤紅巨影,直撲江小由。少女踏著礁石閃避,卻仍被餘波震飛,腰撞上焦黑船板。腰間貝串繩崩斷,貝殼散落如星。
「拉網!」在旁的林忠一聲令下,三名漁民猛地朝洪浪下盤甩出漁網。浸透毒液的網繩纏住洪浪右腿,頓時冒起縷縷青煙。洪浪暴吼一聲,硬生生扯斷網繩,卻見更多村民湧上——
張嫂揮舞火把點燃藻索,火蛇竄向洪浪;
瘸腿陳伯抱緊硫磺桶滾入掌風,毒煙模糊洪浪視線;
張家大郎推來鑲滿鐵釘的拒馬,尖刺劃破洪浪腳踝...
「螻蟻!」洪浪雙掌合十,一式「鐵浪破山」,周身爆出環形氣勁,沙地震顫,毒煙倒捲,一眾村民如斷線風箏四散摔落。陳伯半截身子插在礁石上,手指仍摳著斷裂的網繩:「戴志...走啊...」
林戴志雙目赤紅,漁叉舞成銀蛟,直取洪浪咽喉。洪浪獰笑,竟以肩胛硬接叉尖,鐵指斷叉,他順勢扣住戴志手腕一扯——
「喀啦!」肩關節脫臼聲清晰可聞。
劇痛激出兇性,林戴志頭槌撞向洪浪鼻樑,左手摸出懷中小三機括。「二十步射程...」他抵住洪浪心口扣動機關。
「噗!」毒箭入肉三寸,洪浪卻狂笑震飛箭矢:「這點毒,餵魚都不夠!」鐵掌劈向戴志胸口——
「噹!」
大石的玉佩應聲炸裂,玉屑扎進洪浪掌心。戴志嘔血飛跌,胸間玉佩僅剩半截紅繩。
「大石...」他攥緊殘繩,恍惚見火光中浮現大石背影。那總嚷著娶媳婦的少年彷彿嚷著:「戴志哥,玉碎了再買,命要留啊......」
「合圍!」林忠高喊。漁民們雖然傷亡慘重,但倖存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拖著傷軀,不斷向洪浪投出可用之物,將洪浪逼向預設的陷阱——一片佈滿尖銳珊瑚碎片的淺窪。
血霧瀰漫,洪浪正閃避眾人的武器,忽見一道銀光破空而來——
「著!」江小由強撐傷體,從血泊中揚手擲出那枚未雕完的星螺簪。她右腿骨折處血肉模糊,卻仍咬牙將全身氣力貫注在這最後一擊。星螺簪在空中急速旋轉,硬如鐵片的螺殼上、歪斜的防鯊咒紋在火光中劃出詭異的光痕。
洪浪雙目微瞇,鐵掌本能地拍向暗器。就在掌風即將觸及的剎那,鐵手正正被村民飛擲的船釘打中!
「噗!」星螺尖趁此順利撃中洪浪手肘,雖未能入肉,卻讓他身形為之一滯。這瞬息破綻,林戴志沒有放過,抓起殘叉如毒龍出洞,直取洪浪!
洪浪暴怒,左掌橫掃欲格,卻見江小由又從血泊中抓起一把染血的蚌殼碎片大嚷:「看毒鏢!」雖然只是虛張聲勢,卻讓洪浪動作又慢了半拍。
「嗤!」殘叉貫入右膝,林戴志軟癱地上,但早前毒藤壺汁液已灌洪浪體內,加上這身創傷,膝下一軟,龐大身軀終於踉蹌跪地,無言暴怒盯著落在血泊中的星螺簪——那粗糙的刻痕裡,還殘留著少年笨拙的情意。
遠處的江小由終於力竭倒下,她望著同樣重傷的林戴志,用盡最後氣力朝星螺簪的方向指了指。用聽不到的聲音說:「活下去...把它雕完...」
「放!」林忠沒有閒著,一聲令下,在場的殘餘漁民繼續攻擊,淬毒魚叉從四面八方射來。洪浪揮掌格擋,卻仍被三支叉尖刺入後背。
「不...可能...」洪浪不能相信眼前境況,龐大身軀搖搖欲墜。
一身灰袍的趙海卻從硝煙中踱出,鯨骨劍輕挑他咽喉:「洪幫主,該收網了。」
洪浪怒極:「趙海!你這廝今天終於打開魚婁了!我今天就要看你和那群沒卵的王八躲在後面攪什麼!」
趙海卻笑:「魚婁?我的魚婁一直是裝鯊魚的。」語畢,他一手把腰間的魚鱗腰帶除除脫下,腰帶背面,繡著鐵錚錚的一個「怒」字。
在崖頂的林忠看到這一幕,神色淡然:「要來的,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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