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八年,正月十六日,冬日,天地城.洛泉之牢
綁滿了符紙的牢門,不一定只是為了困住妖物,也可能是為了關押擁有非自然力量的人類,但這樣一來,也許會有人要問,這種人類與妖物又有何異呢?這個問題很難靠推論獲得答案,可能還必須先釐清人與妖的差別是由誰來定義的。
現在,在那座為了關住人與妖的牢門後方,有一名十六歲的焱梅族少女幾近瘋狂地訕笑著,而纏繞著牢門的血紅火焰,有如在附和著她的笑聲般越發旺盛,她沈醉在釋放力量的快感中,卻沒發現壁上的水正化為數個大小不一的水滴,像狡猾的蛇般朝她偷偷流去,很快地,她便在全身感受到千刀萬剮的劇痛,悲戚的慘叫立刻取代了狂放的笑聲,那些被控制的水滴只要一滑過她的身體,就會像鋒利的刀一樣劃破其皮肉及衣裳。悲傷的血淚從數不清的刀傷中緩緩流下,與地上的水交融合一,敖寒英就有如一朵被隨意丟棄的赤梅般,孱弱地倒臥在地。而在牢門上,也僅剩下焦黑的符紙還殘留著焱火的餘燼。
白清河拚命掩飾住自己的心跳與憤怒,蹲了下來對敖寒英說道:「妳只要一使出馭術,門上的符紙就會發動『萬剮』,這可是一種常拿來當做刑罰的馭水術,所謂的生不如死,大概就是妳現在的這種感覺吧。」
敖寒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無法從她眼中看出任何情緒,也許她跟白清河一樣,只不過是在演戲罷了。
「但放心吧,既然是生不如死,就代表妳現在還死不了,可若妳之後還是不肯乖乖配合審問,那就不好說了,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妳是否願替自己保命了。」白清河像是對敖寒英沒了興趣,站起來隨性地留下威脅後,便離開了她面前。
唐葛英跟在白清河身後,她忍不住多看了看敖寒英幾眼,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她很確定敖寒英露出了一抹微笑。
白清河與唐葛英從敖寒英的牢房出來後,便快步走過狹長的地道,兩旁站著數十名負責守衛的刑部官員。這裡潮濕陰涼,還能聽見更明顯的溪水聲,石壁上還有幾處縫隙出現了像小瀑布的流水,被關押於此的犯人完全看不見陽光,也接觸不到外界的所有事物,但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能感受到某種……隨時會被妖物吞噬的恐懼。
地道的盡頭是一座向上的的階梯,白清河向守衛拿了張符紙後,掏出一支飛刀將其綁上,接著就與唐葛英走上階梯,很快地便來到一處山洞中,能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光線照入,那就是洛泉之牢的其中一個出入口。白清河將綁著符紙的飛刀往前一扔,刀子飛出洞口的瞬間,就立刻傳出一道類似瓷器被撞碎的聲音,同時出現許多像紅色玻璃的碎片,紛紛落下但又消失無蹤。
出入口的結界被破除了,外頭那巨大的瀑布聲有如龍的怒吼,並狹帶著上萬個神兵神將直衝而入,洞內之人唯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死亡的降臨。白清河對這詭異的聲響早已習慣,但唐葛英是第一次來這,因此不自覺地握緊雙拳,腳步也不停加速,無論如何只想盡快逃離這裡。
兩人來到洞口前停下,映入眼簾的是高可摩天的峽谷,若時值秋季,滿山的紅楓會像發狂的烈火般無限蔓延,但現在凜冬坐鎮,無情的風雪熄滅了所有火苗,而即便瀑布聲已是如雷貫耳的巨大,這片銀白的峽谷還是靜謐的沈睡著。
在白清河與唐葛英的左斜方不遠處,有座狹長的飛瀑奔流而下,也許是因為時常能看見周圍的山鋒雲霧繚繞,乍看下就像入了雲霄般,加上在煦之國百姓的認知中,四海龍王隨時在上空飛行以監視人間,所以那座瀑布便被世人稱作「龍之淚」,而在瀑布之下,有一條清澈的溪流貫穿,便形成了這座峽谷。
白清河拿出短刀輕輕劃破大拇指,再將血塗在嘴唇上,接著說出一句古怪的語言,而且聽起來還像沾滿沙子的銅器互相摩擦的聲音,唐葛英雖然不能學習講這種語言,但能聽得懂方才長官講的意思是「枯愁鳥」。
隨後,在許多陽光照不到的暗處中,紛紛飄出深紫色的細沙,在兩人面前聚集並形成漏斗狀的沙龍卷,過沒多久又漸漸四散,出現一隻長著人臉的灰羽巨鳥,背上還背著一個坐轎,翅膀尾部各有一隻人類手掌,而連接著腳掌的則是一雙人類小腿,這種名喚「枯愁鳥」的妖怪,是專門用來給人類載運乘坐的,但只有從四品或以上的官員才能召喚使用。
白清河輕輕抓住唐葛英的手腕,帶著她後退幾步,讓枯愁鳥進入洞內降落。老實說,唐葛英心裡覺得這長著人臉與人腿的妖怪十分噁心,這隻枯愁鳥的臉長滿皺紋,看上去約是個五十幾歲的中年男人,雙眼、眉毛、嘴巴因過度下垂,而像個「八」字型,下巴留著黑白相間的鬍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牠憂鬱到極點,不過唐葛英絕不會想上前關心。
白清河與唐葛英抓著枯愁鳥的羽毛攀入坐轎,兩人坐下來後,將附於椅上的黑繩綁在腰際,唐葛英接著便聽到白清河再度用奇怪的語言說:「出發」。兩人立刻感受坐轎被搖搖晃晃地往上抬起,唐葛英害怕地雙手抓緊黑繩,白清河卻張大嘴打了聲哈欠,閉上眼準備補眠。
枯愁鳥的身體慢慢探出洞口,緊接著雙腳往萬丈深淵一躍而下。唐葛英忍不住閉緊雙眼,還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待到轎內的晃動感漸緩後,才敢睜開眼睛,她往簾外一撇,已看到枯愁鳥的翅膀正規律地在拍動,但她還是怕地全身僵硬,她又看向坐在對面的白清河,發現這人竟已睡到發出鼾聲來了。
唐葛英覺得若只是靜靜地坐著,自己會一直擔心突然發生意外而摔成肉醬,為了轉移恐懼,她決定即便吵醒長官也要開口說話。
「那個......下官還是第一次看到禁咒術的威力!只要有了這個,即便要捉拿龍王後裔也不用怕了!」唐葛英張開些微顫抖的嘴唇說道,還盡量放大了音量,想用裝出來的興奮感,掩飾掉對飛行於高空中的害怕。
沒想到白清河這時卻突然開口大笑,嚇地唐葛英差點跳了起來,但同時又感到有點安心,至少有人能陪她說話了。
「妳究竟是真傻還是腦袋裝著大便?雖然這兩句話是一樣的意思。總之,用妳那長得像大便的腦子想想......」
「等等,腦袋裝大便和腦袋長得像大便是不一樣的意思吧?」唐葛英反駁道,但白清和沒有理會。
「如果,用禁咒術對付龍王後裔真有那麼簡單,那我們還他媽的把那姑娘抓來洛泉之牢幹啥?關押著她的牢房附近一旦沒了水,那綁在牢門上的符紙就跟廢紙沒兩樣了,可以安心拿來擦屁股,懂嗎?」
唐葛英頓時語塞,但很快地便理解了白清河的意思:「也就是說,假設要使用禁咒術,還得在水源處或冰天雪地才行?」
「沒錯,同理,若想靠禁咒術操控火,就得先自己生火,想操控風,就得先觀測天象。」
「這也太麻煩了吧......」
「站在四大家族的立場來看,這是必要的限制,否則凡人若光靠符紙就能使用馭術,他們往後要靠什麼理由站在國家的頂端?」
忽然間,唐葛英的雙眼稍微睜大了些,眉毛也不知不覺地皺了起來,但在她坐上枯愁鳥後,這是第一次感到有股奇怪的平靜感在內心流動,就連飄進簾中的蕭蕭風聲,聽起來都變得十分安靜,唯一讓她有明顯不適的,是尖銳的寒風刮搔身體的刺痛感。
唐葛英沈默一陣後開口道:「可是......若他們就是蠶食百姓的害蟲,那又憑什麼站在國家的頂端?我們鏡查司必須要有更強大的力量來對抗權貴。」
白清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嘴裡飄出一團顯眼的白霧:「自從聖上廢了大理寺,另立鏡查司,我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誰辦事了,可能是蟑螂,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假扮成人類的豬,或是人類與豬生下的半人半豬。」
「人和豬是生不了孩子的。」唐葛英明知白清河是在開玩笑,但還是很認真地回嘴。
「喔?是嗎?妳還真是知識淵博呢。」白清河邊打哈欠邊說道,而唐葛英決定當沒聽見。
不過,白清河的那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為誰辦事」,似乎讓唐葛英內心某處整齊排列的書簡被撥亂了一小角,她不理解白清河此話的背後之意,更不明白內心為何感到微微的吝亂。
「白少卿,恕下官冒昧,當年聖上之所以會廢大理寺,不是因為他們做了偽證,要入當今右相劉萬德於不實之罪嗎?」
這時,白清河的雙眼深刻地注視著唐葛英,就像一陣安靜而寒冷的微風,無法直接沁入對方的身心,卻如尖銳的細針般慢慢刺進唐葛英的皮肉中:「那妳說......劉萬德算權貴嗎?」
唐葛英吞了一口口水,謹慎地開口回道:「世人都說他是個佃農之子,深知民間疾苦,為人正直清廉。」
「他是個佃農之子,是真的,他深知民間疾苦,也是真的,所以他算是權貴嗎?」白清河繼續追問。
「他......不是權貴,但現在......」唐葛英內心已有答案,但她不知這答案對白清河來說,算不算正確的。
「劉萬德已經他媽的當權貴很久了,也許久到連他自己都忘了,但如果他得了老年癡呆,一定會以為自己出生就是權貴。」白清河的這句話就像停留在轎內的寒風,不會從任何的縫隙飛走,也不會因誰的溫暖而消散,而是不斷徘徊在唐葛英的耳邊。
「白少卿,話說回來,敖寒英待的那家夢澤館,據說是不准娼妓踏出半步的,但她昨天是在月耀街被逮的,她難道是自己逃出來的?」
「雖然昨晚落網的只有她一人,但她除了馭火術外,完全不會任何武功,身體也非常瘦小,應該很難獨自從窗戶逃跑,而夢澤館的客人也不能帶娼妓出去,況且她的赤髮金眼實在太過顯眼,除非戴上面具,並將頭髮完全隱藏在帽子下,否則很容易被發現。總之,我認為她不太可能靠著自己獨自逃走。」
「也就是說,可能還有共犯在逃?」
「最重要的是,他們離開夢澤館後,馬上就對牡丹水鏡堂下手了。」白清河語畢後看著簾外冷笑了一聲,但他知道,在自己的這一聲笑中,夾帶著一股很久沒出現的興奮。
枯愁鳥載著兩人飛行在兩道絕壁之間,這裂縫的出口明明抬頭就觸目可見,卻非觸手可及,最後還是只能跟著溪流的方向不斷平行前進,而那四處沈睡在山間的白雪,像是被隱藏住哭聲般,做著不能清醒的夢,久而久之,人們便將這一切假裝為自然,因為所有人都認為,除非四海龍王降下天罰,否則誰也撼動不了這座山谷。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X0LFANwk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