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我 - 十六

（49）

在＜大白鯊＞和＜侏羅紀公園＞之間，我選擇放＜侏羅紀公園＞給小清看。不是因為它比較優秀，而是因為比較新和簡單。

當年第一次看＜侏羅紀公園＞時我和夥伴還是中學生，但是在更早以前大家已經從錄影帶看過「大白鯊」，被嚇得目瞪口呆。我們一致認為，它跟＜大白鯊＞簡直無法相提並論，尤其片中對「潛意識恐懼」的刻劃更讓這部驚悚片成為殿堂級傑作，我們興致勃勃地討論哪些鏡頭或者剪接可以找到希治閣手法的影子。

當年大家還年輕，一個勁地把熱情投注在電影裡。日子有功，討論時對籠統表達喜歡或不喜歡的人嗤之以鼻，我們從「主題」和「技巧」去分析電影，常常為堅持己見而吵得面紅耳赤。

那真是一段快樂無憂的好時光，大家都朝氣勃勃。三年前，其中一個好友死於一場很無謂的交通意外。奉公守法的他拖著小兒子按照綠燈過馬路，卻被一架緩緩開倒車的垃圾車輾斃。他和兒子的死令我領悟，所謂的「堅持己見」其實沒有一點意義。

今晚之前有整整一個月沒有聯絡，昨天她主動打電話來，於是我們又碰面。當天沖她發脾氣本來是我不對。而且，在電話裡若無其事地聊了半小時之後，掛斷電話才發覺這是我一個星期來第一次跟人溝通，妻子和朋友都已經個很久沒有跟我聯絡。

小清目不轉睛地看完電影。

她轉頭看我。「還有沒有其他可看？」

「妳大概不會喜歡。」

她站起來，瀏覽架上的DVD。「＜2010太空漫遊＞呢，看來是科幻片？」

「妳不會喜歡的。」我肯定地說。

「唉，沒有喜劇？」

「只有＜杜絲先生＞。」

她端詳了好一會封面，扁扁嘴。「算了。」她忽然瞥見DVD旁邊的幾本攝影集，一本是六十年代香港街道的照片集，兩本關於非洲原始草原，一本以中國古蹟為題材⋯⋯還有，一本人體模特兒寫真集。裡面裸體模特兒的線條展現充滿藝術性，攝影師光線明暗的拿捏簡直無懈可擊。那是新婚不久我和妻子在日本的書店買的。

「原來你也喜歡攝影。」小清喃喃地說。

「很久之前的事了。」

「說多一點。」

「唸書時沒有其他消遣，放假時一味拿著笨重的相機到離島拍攝山水，當時常常幻想將來會成為藝術家。」說起往事，我不禁露出微笑。「我最好的同學的哥哥經營一間小小的沖印店，我們天天放學後去幫忙，學懂不少東西，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當然，那還是菲林沖印的年代，當年不會有人想像得到，十五年後，數碼竟然取代了菲林。

「那時候，夢想離我多近啊。」我不由感嘆。

小清用手掌撫摸著攝影集，好一會。「你以前說我根本不了解你。」

「是的。」

「那可能是真的。不過你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無論以前是什麼個性都好，」她說。「還是回到以前的你。」

這麼嚴肅的一個要求，我不能輕易答應。

她仔細凝視我，主動轉換話題：「後來，為什麼又不當攝影師？」讓我暗地鬆口氣。

我笑了笑：「不是不想當，是最後發現自己沒有天份。」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說真話，你認為『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是真有其事嗎？」

我平靜地回答：「長大了的人都不相信這一套。」

小清立刻反駁：「那麼你逼我唸書又有什麼用？」

我思考了片刻，然後用最誠懇的語氣對她說：「今天妳如果沒有讀過書和遇過人，五年後妳會依然故我，不會有任何改變。而且，曾經為某件事情用功，和漫無目的、不曾用功的人，也會流露不同的氣質。」

「什麼樣的氣質？」小清問。

我微微一笑：「自信和被尊重的氣質。」

「是真的嗎？」

「嗯，我從書本看到的。」我說：「妳相信我嗎？」

她深深的望進我的眼睛，我也不逃避的迎接她的目光，半晌，她點點頭：「我信你。」

（50）

離初次跟小清在赤柱墳場見面眨眼間已有半年。偶爾見見面，一起吃飯，互不干涉對方的生活，也不曾刻意去了解對方，不過時間一久，我們卻逐漸習慣了對方的存在。

她說自從那天之後已經不再做模特兒兼職，我相信她。很奇怪，我如此輕易相信，竟然不曾懷疑她。

她好像比半年前高了一點點，身段因此清減了，臉孔上的稚氣逐漸褪去。縱使仍然稱不上美麗，不過做一個平凡而快樂的女子其實是一種福氣。

我對她的認識還未夠深，相處之中，卻感到她個性其實不壞。

在我監督下她對課業還是不夠專注，不過該做的作業還是全部做完，考試的日子情緒也開始會比較緊張。

她接納我的建議，加入了學校排球部。起初她有點戰戰兢兢，認為做什麼事也會遜人一籌。

後來明白事實不是那樣，她的表現比自己想像中出眾，憑著女孩子們喜歡的零食和關於男生的話題，很快便融入隊友之中。

她感到高興和充滿自信，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比隊友優秀，而是終於發現自己跟她們沒什麼分別。

聽著她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敍述，我可以想像得到她在球場上英姿煥發，展露笑容的模樣。

今天的她，跟半年前簡直判若兩人，臉色不再那麼蒼白，眼睛也不再時刻流露空洞的目光，當她穿著短袖貼身運動服時，不再是為了滿足別人的慾望，而是為了自己喜歡的運動。

如果在赤柱那天我們沒有相遇的話會怎樣？如果彼此只瞥一眼，然後各走各路的話會怎樣？我想，她以後走的路恐怕有點不一樣。

不，我沒有為她做任何特別的事，我們只是互相尊重而已，她是憑自己的力量改變自己的。

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將來她離開我後，恐怕我還是跟今天沒有分別，因為我太習慣今天的我。

話說回來，那天在黑暗的小徑上，她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向我這個陌生男人問路呢，難道一切都只不過是巧合？

（51）

我看了學校模擬會考的成績單，小清的分數勉強算不過不失，不錯成績是進步了，不過還是有點慘不忍睹。

望著她期待受到讚許的表情，我不忍心讓她失望。如果是我得到這分數，早就把頭撞牆死掉了。這麼爛的成績根本不可能升大學。

我這麼快沮喪，當初是我看得出她本身具備不俗的資質，堅持只要努力便會有更理想的表現的人，我不能這麼輕易便放棄。

她每次來我家我都抽時間替她溫習，詳細講解每條習題、方程式和文法。雖然嘴巴不說，但我對她其實暗暗抱著一些期望。

望著她充滿期盼的神情，我才發現原來錯得離譜的是自己。

小清不是我，如果是我的話可能真的會沮喪得要自殺。但小清是小清。

她有她的限制，在我來說是不堪入目的成績，其實是她努力得到的成果。我每次跟她溫習，的確看到她在認真用功，一點一點地進步。

我無權輕視，更加沒有資格踐踏她的成果。

我倆各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要走的路。

過去是怎樣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前走的決心。她既然憑努力邁出第一步，站在旁邊的我應該給予鼓勵和肯定。

我開玩笑地摸摸她的頭，微笑地說：「很好，成績比上次好了一倍，如果下次再好一倍的話，將來唸大學一定不成問題。」

「真的嗎？」

「真的。」

「好，我相信你。」說時，小清的眼裡真的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一個曾經被無恥男人利用的女孩，將來真的有機會捧著英文課本走進大學課室上堂嗎？

我不肯定，但我對小清充滿信心，並且在心裡告訴自己：沒問題的，人生本來就充滿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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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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