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魂千年 - 回不去的陵寢

「喂！那邊那個，穿戲服的！這裡是工地，不是拍戲的地方，趕快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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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粗暴的怒吼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贏政猛然回神。那是一個滿臉汗水、身穿反光背心的壯漢，手裡握著對講機，指著他一路大步逼近。隨後，更多的工人圍了上來，有的揮著鋁棒，有的拿著工具，眼裡滿是防備與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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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鬼劇組，跑我們工地幹什麼？沒申請就給我滾！別以為穿件破戲服就能亂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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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站定不動，眉頭一挑，神色難掩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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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衣著怪異、口語粗鄙之人，竟當真對他無禮？他冷冷地掃視他們，眼神如劍，「爾等是何人？竟敢直呼朕名，擅行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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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講什麼？朕？你聽懂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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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病吧，講古文喔？快點叫保全來，這人八成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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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耐煩地揮手，對他推擠驅趕，有人還笑罵著：「還朕勒，哪來的神經病在這演穿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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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一時怔住，額角筋脈突跳。他是秦始皇，是九五至尊！在朝堂上，一字斷生殺，在疆場上，萬軍皆跪，哪一個臣民不是跪地而拜？而今，這些不知禮數的叼民竟叫他「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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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不可遏，目光如炬，「汝等蠻民！當知君臣之義，尊卑有序！膽敢對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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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工人嗤笑，「欸你看他，連腳都破了，衣服像從垃圾堆裡翻出來的，真當自己是皇帝啦？哇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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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嘲笑聲從人群中竄起，像刮骨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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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抿唇，眸光漸冷。這一刻，他忽然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世界，早已無他之名，無他之朝，也無他之威。他的萬世帝國已灰飛煙滅，他的權柄與律令早成廢紙，連一身帝服，也被視為戲服與殘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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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逼退數步，腳踩在混凝土邊緣，地面的震動一如心底翻湧的憤恨。他從未輸給過戰爭，從未畏懼過天命，但此刻，那些揮舞工具的凡人，無意間將他徹底打入了另一種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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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遺物，被時代拋棄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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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罵完一輪便離開，嘀咕著「這種人該送去精神病院」，然後各自回到機具與藍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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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他站在陽光底下，破爛的帝袍隨風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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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緩緩垂下手臂，嘴角勾起一抹難辨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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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既無朕的天下……那便重新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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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陵墓殘缺的破洞口，目光凝視那一道道混凝土車緩緩逼近，白色的水泥如浪潮滾滾，將他千年寢宮封死於無聲。那裡曾是他的宮闕，是他孤寂千年的牢籠，如今卻連回去的路都被世人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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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正地無處可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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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轉身，披著殘破的帝袍，像一個被時光吐出的幽靈，踽踽走上塵世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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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這是否還是「中原」，亦或是被分裂再三、改名千百的異地。他腳踩柏油路，眼看四方車流如狂龍奔騰，鐵獸發出怒吼，一輛接一輛疾駛而過，鋼鐵之身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紅綠燈閃爍如兵符號令，行人魚貫而行，每個人皆步伐匆匆，眼神冷淡無情，沒有人願意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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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喚住一人，問：「此地為何？今日為何年何月？」但他開口的語言早已與世人脫節，他說的是千年前的官話，出口便被人用困惑與嘲弄回應。

「你在說什麼？台語？古裝劇劇本？有病喔？」

「你拍短影音還是不想活啊，這種衣服還敢在街上亂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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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說話的節奏極快，語意交雜著電子化的詞彙，他每聽一句便如聽雷九重，根本無法對話。他站在人群之中，卻比被封在地底還孤獨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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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掠過他沾滿塵泥的髮，行人皺鼻避開他的味道，他聞不見自己的氣味，但能感受到別人眼中的嫌惡。這些人，每個都乾淨利落，身上有著奇異香氣，衣服貼身剪裁如絲如緞，但那眼神卻如冰水，流過他身上每一處，沒有一絲敬畏，沒有一分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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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過一扇玻璃窗，從倒影中看見自己——蓬亂的長髮，佈滿塵垢的臉，早已破損的冕服貼在瘦削的身上，像一團撿來的破布，腳底是裂著血痕的赤足，一路走過，留下一串不被任何人看見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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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曾這麼狼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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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當年與六國交戰，衣不解甲，他仍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主。如今卻成了街頭乞丐都嫌髒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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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一條小巷，背靠牆壁緩緩坐下，膝蓋上還留著早先被工人推撞時的瘀青。他伸出手指抹了抹，看著那暗紅色的瘀痕，喃喃低語：「這身體……果然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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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夢。他真的從墓裡爬出來了，來到這陌生的、無人識他的時代。只是，這世上早無秦，無趙，無楚，無法，無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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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無人稱他「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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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睫，靜靜地坐在街角，聽著遠方鐵獸怒吼，玻璃門開合，眾聲喧囂如浪。他像被歷史抹去的一筆塵埃，飄零在無人願收的今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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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眼底的火，未熄。

只要尚有意識，他便不會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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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

他是秦始皇贏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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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為了被埋而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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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那片嘈雜工地步出，踽踽獨行在陽光刺眼的街頭。腳底的黑石路燙得發燙，兩旁行道樹修剪整齊，枝葉卻不像他記憶中的榆柳梧桐，根本不識。高樓如林，一棟比一棟高，一棟比一棟奇怪，或方或尖、或圓或彎，玻璃外牆映著天色，像是一座座貼滿鏡子的怪塔。他目光游移，看著馬路上奔馳的鐵獸呼嘯而過，車燈如獸眼閃爍，氣味刺鼻，聲音震耳，那些怪異的發光鐵桿直挺挺插在路旁，日日明明滅滅，他也不知那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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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人群絡繹不絕，服飾花俏奇特，有的赤露手臂大腿，有的穿短到不能再短的褲子，有人戴著耳機自言自語，有人盯著手中小方盒走路。他感覺自己如墜妖國，四下無一物能辨，無一語能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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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仍鼓起勇氣，走到一個年輕男子面前，那人正蹲在人行道旁滑手機，一見贏政靠近，鼻頭微皺，眉心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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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拱手一步，語調凝重如鐘，「請問——咸陽城，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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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抬頭一愣，眨了眨眼，「……你說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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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咸陽城。」他重複一遍，語氣更重，彷彿只要再說一次，就能召喚出那座帝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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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愣了一下，突然笑出聲來，「喂，你哪裡來的coser？咸陽城？你要不要問阿房宮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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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幾個人聞聲望來，見他那滿臉泥灰與破布糾纏的樣子，有人偷笑，有人搖頭，有人掏出手機偷偷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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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臉色一寒，目光一沉，似要喝退群臣那般壓下聲音：「朕問你——咸陽是否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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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中暑了啊，哥，咸陽早成古蹟了好不好？你該不會以為你是秦始皇吧？現在是二〇二五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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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一臉看怪胎的神情：「算了，我懶得管你，哥你還是去醫院看看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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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便自顧自走了，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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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站在街頭，任由一陣風把他破爛的衣角捲起。他望著那名男子遠去的背影，彷彿望著千年之外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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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咸陽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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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不僅不識他，連他所居之城也早成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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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驀地轉頭，看著四周車流與人潮，如墮五里霧中。秦朝，六國，百家，朕的天下……到底哪一部分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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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該往哪裡去。只知道自己已不屬於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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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數冷眼與遠離的背影之中，終於有一道聲音，柔和地劃破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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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迷路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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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轉過頭，那是一名面容清朗的年輕人，戴著一副透明眼鏡，身穿簡潔的淺藍襯衫，背著斜挎包，站在陽光下，眼神裡竟帶著一絲關切與遲疑。他與剛才那些滿臉譏諷的人不同，他的聲音不像是嘲笑，而是出於真心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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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他，那眼神藏著太多困惑與戒備，像是一頭剛從囚籠中放出的猛獸，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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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找不到路？或者，受了什麼刺激？」年輕人試探地走近一步，「沒關係，你不用怕，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們會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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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微微皺眉，想問「你是何官職？此地是何朝何代？」卻忽然又想起，這些人聽不懂他的語。他沉默片刻，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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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心小哥嘴角一彎，彷彿鬆了一口氣，「很好，我們搭個車，很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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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招來一輛黃色小車，贏政第一次看到那樣的器物會自動停在他面前，還能打開一道側門，像是獸腹敞開。他遲疑片刻，踏進去時，整個人還在緊繃，但那年輕人只是淡淡一笑，低聲對司機說了句：「去最近的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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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啟動時，贏政望向窗外的高樓與光影，像是穿梭在天界之路。他沒說話，也不懂他將被帶往何處，但這是他甦醒以來，第一次不是一個人走在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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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下車的時候，那棟灰白色的建築前掛著兩個奇異的字樣：「派出所」。他不識那文字，但一走進去，就聞到空氣中一股陌生又隱隱令人不安的味道——冷靜、有序、隱約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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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對著櫃檯笑說：「不好意思，這位大哥好像是街友，疑似精神狀況有點問題，麻煩你們幫忙處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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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政聽不懂他說什麼，但當那身穿制服、坐在桌後的男子抬起頭來，目光銳利地打量著他，他忽然意識到——這裡，不是救贖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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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像極了另一座審問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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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陵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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