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運抵達蔡家時,是早上七點四十八分。
南郡清晨的山風正涼,空氣裡有肥料和露水交雜的味道。蔡家住在一座年代久遠的三合院,紅磚牆貼著白磁磚,已經掉了一角;電線從門柱一路牽進屋簷底,沿路掛滿了塑膠曬衣繩與老舊的選舉旗——「忠義報國,藍色永在」。
他敲門三下,裡頭的電視聲音沒有停。
門沒鎖,是蔡太太開的。她身形壯碩,穿著一件印有「民族大義」字樣的T恤,頭髮染成黃銅色,臉頰兩側泛著因長期日曬而生的粗斑。她一見李承運,語速很快地說:「哎呀你來了喔,我跟你講,真的太恐怖了啦,那隻牛的眼睛……我真的覺得那是報應耶。」
還沒等他回話,她轉身大聲喊:「阿成!幫我泡咖啡啦,人家來了啦!」
屋內的電視聲依舊高昂,畫面是一位藍黨議員正在節目上咆哮:「你看看現在這個政府,無能透頂!如果早點合併紅色帝國,經濟早就起飛啦!」畫面角落滾動的即時字幕寫著:「台幣貶值創新低,蔡政府又在甩鍋?」
「不好意思喔吵一點,我老公他就是習慣看這個台啦,其他的電視台都亂講話,只有這個講真話。」蔡太太笑著說,拿出塑膠椅請他坐下。
蔡先生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杯三合一咖啡。他大約五十多歲,皮膚黑瘦,臉上有著常年勞動者的皺紋。他穿著藍底紅線的運動短褲,上面印著「投藍有錢領」,說話前總愛先用鼻子哼一聲。
「那隻牛在後面啦,畜牧場那邊,阿圓那個位置你知道吧?就是早年我們種檳榔那塊,後來改養牛了。那隻白牛,這兩天眼睛都怪怪的,昨天早上還用後腳把自己肚子踢開……那血真的是……嘖。」
李承運沒多說,只是點了點頭。他不問政治,也不接話。他來,是為了那隻牛。不是為了聽蔡太太罵台灣、聽蔡先生說「紅色帝國回來了我們就發大財」。
「昨天啊我還拍了一支短影片,放到那個『反綠保台真相社團』,現在破三千讚欸!」蔡太太得意地說,一邊把手機遞給李承運,「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很像有人在牛肚子裡面?」
他沒接手機,語氣平穩地問:「畜牧場在哪個方向?」
「就從後門走下去,有個鐵絲圍欄,裡面是我們現在養的十幾頭,發病的那隻隔離在最裡面那間。你自己看啦,我們是沒敢靠近啦。」
李承運道了聲謝,起身離開。他沒走前門,而是繞過屋側,從灶腳邊小路往畜牧場走。
土路濕滑,空氣比剛剛更悶。越接近牧場,氣場越不對勁。他放慢腳步,目光快速掃過四周。
地面有積水,露水沒有朝日方向排列,而是逆著山勢聚成一圈。牆根長滿了爛泥苔與灰色菇蕈,蜘蛛網的方向彼此交錯,不呈放射,而是像網絡般聚集在牧場屋角的木柱上。葉片下垂、氣流阻塞,風聲被什麼「擋住」了,像是不願意吹進去。
他蹲下來摸了一把泥。
濕。不是普通的濕,是「無法乾燥」的那種黏濘。底層有異色——不全是土,混著灰,還有少許黑紅。
他站起身來,目光停在那棟最內側的畜舍。
門半開,裡頭黑得不像是清晨七點的光。
李承運輕輕吸了口氣,把羅盤從口袋裡摸出來,銅面閃了一下。針沒有動——死針,靈場堵塞。
他皺起眉頭,喉頭壓住一句話沒說出口,將羅盤收回風衣內側,朝畜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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