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 - 五、那棋力不是我的

那天去停車場開車，看到他坐在理化實驗室靠窗的位置，和一個學長埋頭苦戰。不是才剛入社，也太快投入了吧。

「老師，阿光又被留了嗎？」車子開到校門，鏡光母親的聲音從汽車音響飄出。

「今天沒留，剛剛看到他在圍棋社下棋。」我對著空氣說。

「又是下棋。」

他媽不開心，因為他沒有遵守放學立刻回家的規定。

我是開心的，好像做功德，他現在是和另一個“同學”在下棋耶，正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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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入老位子，幾個老頭在樹下長椅下棋，我走過去。

（這區全是糖廠的員工宿舍，非常高齡化的老社區，我猜應該有人去過那家圍棋會所。）

「聽說名人在附近開了一間圍棋會所？」陳湖背著包搭訕。

連遛鳥的都插嘴：「溟海啊。」（看來每個人都知道。）

「陳老師，你沒去過嗎，老張還跟名人下過兩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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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嗓門老張和啤酒肚油漆工剛開局，還有閒情逸致跟我哈啦。

「指導棋啦，要跟名人下，等鬍子拖到地吧。拜託～，多少人想跟他下。」老張。

「他兒子呢？」（這才是我想打聽的。）

「小亮喔，跟小亮老師下棋的機會比較多，他幾乎每天都待在那兒。這孩子不是省油的燈，棋力已經跟職業棋士不相上下，不驕不躁的⋯⋯，整間店沒人贏過他兒子，只有你們學校那個例外。」

「我們學校哪個？」（他們都知道我在立人教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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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剛入學的菜鳥，第一次去，就指定要跟小亮下，沒想到居然下贏。」

「這是店裡的頭條，沒看到的根本不相信。」

「戴棒球帽嗎？」

「對對，戴棒球帽。是你的學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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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鳥籠裡的黑色八哥也參一腳：「你他媽的。」（像罐頭音效。）

「但他跟我說是陪朋友去的。」

「沒有啊！」

「整間店就那兩個小孩，不可能認錯。」

「對啊，就看他一個人走進來，直接指名要跟阿亮對弈。」

「你們學校有特訓嗎？」

你一言我一語，大家對我的棒球帽學生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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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是陪他的朋友去的。」不死心地再確認。

遛鳥的把手伸進籠裡，搔鳥背：「你問國盛兄，他整局都看到了。」

國盛兄插進來：「我活那麼久第一次看到連棋都不會拿，卻下手好棋的小孩。」

我想到那很矬的姿勢，長了四隻腳的棋墩，這夥人談論的小孩，確實是鏡光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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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的這個年，很不尋常，太陽像關不起來的水龍頭，無止盡的熱能正把地表僅有的水氣烘乾。

「請大家共體時艱」官員們一呼籲完，森林就起火了，夜間新聞出現直升機從湖泊撈水打火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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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人佇在陽台，猶豫要不要扭開水龍頭。我知道水庫見底了，但眼前有決心死給我看的盆栽們，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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躊躇兩秒，水柱還是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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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時間內，全台響起限水警報，各縣市分別實施了很長一段限水措施。為等待遙遙無期的雨季，人的慾望開始受到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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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搶親，四季亂了，豐收女神狄蜜特（拉丁語：Demeter）感覺被擄走。

沒多久，大地突然從一片荒蕪凋零中，下起綿延不止的雨，西南氣流引進的降雨，下得沒完沒了。

再次確認豐收女神已無法給予大地生機，有人弄得她大哭大鬧。

除濕機每天可榨出一桶水，屋子裡的皮格、木製品、竹製品全發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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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太過濃密的祈求，喚來了意氣用事的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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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台水庫從龜裂谷底紛紛來到緊繃的滿水位，每晚都可看到洪水沖垮哪座橋樑的地方新聞。中南縣市正遭受水患的襲擊，某某水庫啟動洩洪機制。

就在最低水位與最高水位之間，始終有新冠病毒疫情起起落落貫穿著，社交距離、檢疫、居家隔離、疫苗施打⋯⋯等防疫宣導充斥在廣告中。

綿延不止的雨季，自動把人隔離了，確診人數在這段期間來到了個位數。

感覺有機會脫離疫情，手機在此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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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今天有留人嗎？」鏡光母親講得很急。

「沒有，準時放學。」

七點，窗外下著大雷雨，難怪她急了。

「奇怪，他爸已經到學校找過了，都找不到人。」

「手機呢？」

「就是沒接手機讓我擔心。」

「我在群組上問問有沒有人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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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輸入：「放學時有人看到鏡光嗎？」

立馬，噹噹噹，一堆對話視窗跑出：

「我看到他走去對面的7-11。」

「他後來好像走去捷運站，跟人豪。」

「我約他打電動，他說他有事。」人豪回。

「他走往哪個方向？」長按著第二個對話框回覆。

「往捷運站。」人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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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腦袋蹦出「圍棋會所」，該不會跑到圍棋會所！？

沒有人可確認猜測，雨真的很大，不太妙。

著裝，開車，雨刷刷得很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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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開在外側車道，放慢速，一邊播他手機，無人接聽。

行道上的人很少，美妝店前有個熟悉的制服，是他，沒撐傘，低頭走在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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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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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我搖下車窗叫，雨潑進來，完全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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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又叫，手機又播，還是沒發現。他逼得我臨停，跑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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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根本擋不住，很快就濕了。

從後面抓住肩膀，他失神的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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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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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要報警了，你在這裡幹嘛？」

「我正要走回去。」

「我載你，快點，車停那兒。」手指著臨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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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回車子，發現冷氣溫度很冷。

噢！我厭惡地看著副駕駛的椅墊，椅墊毀了。

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滴水。我將空調轉成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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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跑去圍棋會所？」

他點頭。

「手機為什麼都不接？」

他從口袋拿出來，看一下：「沒電了。」

「你媽快急死了。」他呆若木雞，球帽拎在手上，瀏海整片貼在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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擋風玻璃現在被一層霧氣矇著，越開越慢，紅燈前，無聲無息的等著。

「要怎麼變強？」他突然頭也不轉的問。

「你是指⋯⋯？」陳湖。

又恢復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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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跟誰去的？」陳湖。

「朋友。」

聽到這兩個字就火，連我也想打發，這怒氣憋很久了。我停下來，轉向副駕駛：「哦～我的鄰居說你是“一個人”去的。」

撇頭看向車外，我又被晾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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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下車時，我跟母親說明是在捷運站附近找到的。

離開時，聽到屋子裡有物品重摔的聲音，不妙，停車走進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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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又坐在鏡光房間的地板⋯⋯。

棋墩在整個房間中散發著異樣的光澤，這棋墩有鬼，直覺告訴我，所有事都隱隱聯繫著棋墩。

又聞到肉桂的味道，窗戶未開，榧木散發的脂香籠聚在房間。

價值要看側面，是天柾，這樹齡隨隨便便都超過四百年。

我看著棋墩的四隻腳，笨重實木經這麼一雕，變得十分輕巧，這是匠人盤腿夾住木頭，一刀刀刨出的曲線，這連續流暢的菱角瓜果造型正絲毫不差地展露風雅。

每次看到這墊高腳尖的巧姿，都不自覺地欣賞起來。像梔子果的八角狀，諧音是觀棋不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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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端捆紮的造型，似乎把一些秘密給勒住了。鏡光的性格轉變，絕對與這棋墩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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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有碰撞聲，回神盯著用毛巾擦頭的鏡光問：

「晚餐吃了嗎？」

「去圍棋會所的路上吃了包子。」

「你不敢跟你爸說你去圍棋會所？」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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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我也要撒謊嗎？為什麼要說“陪朋友”？明明就是你自己一個人，下棋又不是吸毒。」

他盯著腳指頭，似乎在猶豫，我繼續在硬殼上鑿洞。

「沒試怎知道他們能不能接受？」

他依舊不語。不知道為什麼，越瞄我，我越覺得越有機會鑿穿。

沒下棋的他，手腳不曉得要放在哪。兩腳攤直後，終於發聲。

「不是我要去的，我是陪人家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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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腦充血了，這種矢口否認嚴重踩到底線。

「我樓下一群鄰居，明明看著你“一個人”走進溟海，下棋不是問題，說謊才是問題。」我嗓門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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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有水滴，天啊！冷氣機的出水有問題，啟動幾分鐘後開始滴水，他拿著一條抹布直接放在正下方的地板吸水，從折疊抹布的手勢看來感覺是每天重複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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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語，想不到任何對策，目光盯著一旁的棋墩發呆。突然，浮現上次訪問時鏡光同時下黑白棋的畫面。

「我來看你的那天，白子下得很好，但⋯⋯怎麼說，有點像是指導棋，感覺你的攻擊力是被它誘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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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了，紅紅的眼睛盯著我，眼裡有異樣。我禁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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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天是一個人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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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問得很荒唐。但我初步判斷他不是自閉的孩子，因為他下棋的眼神注滿熱忱。他紅著眼眶，死命搖頭。接下來的交談，就不怎麼正常了。

「那麼，你跟誰下？」

「佐為。」不假思索的送我兩個字。換我的眼睛出現閃爍。

「我幫他下白子。」他補充。

「那想去圍棋會所的，也是他嗎？」我把聲音壓到最小。

點頭，他如釋重負的點頭，好像瞎走半天，終於步上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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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我不曉得怎麼接話了，那天那場激烈的對局，記憶猶新，回到家仍在思索這複雜的纏鬥怎麼下出來的。還有那超外行拿棋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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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是這麼單純的事實，一切都能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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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天在圍棋會所也是“你朋友”贏了魏遲亮？」（我不曉得怎麼稱呼那個人。）

他雙眼牢牢盯著我，幽幽地吐出。

「我多麼希望是我贏了他，我要他眼睛看的是我。」

我雙眼也盯著他，暗自期待親眼看到“這朋友”怎麼贏的。

他落寞的吐出：「這輩子無望。」

「你傻了，你坐他對面，看到的不是你，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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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你被發燙的眼神盯過嗎？」他語氣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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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是佐為讓遲亮發燙，不是你？」

整個暗啞的眼神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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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然開朗了，他不是失戀，是陷在雙重疊影的迷惘。他渴望自己身上有某些能力，可被那個叫遲亮的人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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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室裡消音的鏡光，被一個眼神給擄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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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抓到一點頭緒！一想到這，連我也燃了。興奮地轉向鏡光：

「你被當成對手了。」

「對手？」「遲亮的對手？」鏡光一臉不可置信，嘴角又藏不住驚喜。

這喜剛爬上眉梢，沒多久，又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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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讓他敬畏的棋力不是我的。」

他用了“敬畏”兩個字，我每根毛都在偵測房間裡那個“無形的對象”，那指導棋的功力很深，我畏畏縮縮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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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你朋友”怎麼贏魏遲亮的嗎？」好奇心整個壓過恐懼。

「嗯。」

遲了幾秒，他問：「為什麼想知道？」

「我想知道名人的繼承人，棋藝如何。」（這是官方說詞，其實是好奇那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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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吞吐半天：「其實，魏遲亮輸棋是正常的，佐為下一千年了，看到他那麼痛苦，很想告訴他實情，並不是我打敗他的。」「但他什麼都聽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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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換我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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