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帝國大學研究室,1914年春末。
煤氣燈尚未全數熄滅,室內瀰漫著柔和昏黃的光暈,像是將某種無形的情緒也包裹進來,予人暖意之餘,也留下幾分不確定的朦朧。寬大的研究桌面上凌亂交錯著圖紙、銅製的齒輪零件、數據表格與幾個尚未完成的機關演算模組樣本,宛如無數尚未梳理的想法,在等待最終的解答。
北條正彥端坐桌前,姿勢端正,一手握著紅墨水鋼筆,在圖紙上仔細圈註著計算後的偏差數值。他的面容寧靜,卻隱約透著疲倦。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幾個星期以來,為了齒輪聯合會新型演算器的設計,他每夜幾乎只能淺眠兩三小時。
站在桌子對面的是年約二十五歲的女子,千葉櫻子。她身穿深色的羊毛洋裝,黑色秀髮挽起簡單的髮髻,容貌端莊柔和。她原本是北條所指導的學生,畢業後便跟隨他進入研究室,名義上是助理,實則在演算核心的設計上給予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靈感與幫助。
她輕巧地將桌上的銅製演算核心模組轉了一個方向,讓銅片折射的光線恰好映入北條視線內,隨即輕聲開口:
「這個主模組,您還是暫稱它為『二代』嗎?」
她的聲音輕柔、溫暖,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平穩,像是輕輕滴入深井的一滴水珠,等待著聽見回聲,以此測量對方內心的深度。
北條沒有立刻抬頭,依舊盯著圖紙上繁密的線條,鋼筆停頓了一瞬後,又在旁邊寫下了一串細密的數值。他淡淡地說:
「現在談命名還太早。技術尚未穩定,名字容易導致誤判。」
千葉輕輕歪了歪頭,並沒有被這明顯的回避所影響,反而更加輕盈地說道:
「可是,每一個中樞模組,終究都會需要一個名字。就像所有引擎都需要節律一樣……有了名字,才像是真的活著。」
北條聽到這句話時,筆尖停頓得更明顯了一些。他沒有馬上接話,只是將筆放下,伸手輕撫著桌上的圖紙,彷彿想抹去某些無形的灰塵或疑問。
片刻後,他終於開口了,語調沉緩而克制:
「所謂意志,不過是我們透過模擬得出的回授邏輯罷了。稱之為『活著』,未免太過浪漫。」
千葉沒有退縮,微笑著指向圖紙右下角被紅筆框起的一個字:「可您自己已經寫上了『深』字,不是嗎?」
北條終於抬起頭來看她。他的眼神複雜,既不是不悅,也不帶有特別的溫暖,更像是在仔細打量千葉這個人,想要理解她究竟知道多少,又在想些什麼。
他沉默了一陣,輕輕地嘆了口氣說:
「那只是我個人的註記,並非正式命名。」
千葉收起了微笑,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語氣溫和卻堅定:
「但它有重量。」
北條的神色在這句話之後,發生了難以察覺的細微變化。他的視線緩緩移向窗外,那綿密的雨絲彷彿在那一刻與他內心深處某段被遺忘已久的記憶接通了。
他低聲自語似地說道:
「那是……一個來自很久以前的詞。一個不應該被輕易喚起的名字。」
千葉的聲音此時也變得更加輕緩,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您願意告訴我嗎?為何……是『深海』?」
北條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輕輕閉上眼,彷彿透過雙眼內側,召喚起某段深埋心底的遙遠記憶。
記憶就像夜雨般綿密而遙遠,將北條帶回了十數年前的倫敦,那個濕冷的十一月夜晚。
那時他只是帝國大學派遣至英國倫敦帝國理工學院留學的學生,對於未來科技的可能性充滿了熱情與自負,但心底卻始終隱藏著某種模糊的空虛與不安。他第一次聽到無名宗,是來自一位蘇格蘭籍的語言學教授之口。那位教授有著灰藍色的眼睛,說話緩慢而帶著古怪的口音。他對北條說,那個地方的教義從不承諾救贖,也不談永生,只強調對這個世界的「觀察」與「敬畏」。
聚會的地點位於泰晤士河南岸的一處教堂後棟地下室內。那晚倫敦的雨冷而細密,他撐著黑傘踏上濕滑的鵝卵石小巷,穿過彷彿永遠霧氣籠罩的街區,最終抵達了那棟老舊的教堂。
推開厚重的木門後,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混雜著冷銅、濕石灰與古老香灰的氣息。室內光線昏暗,油燈的火焰微微顫動著,映照在牆壁上的壁畫似乎也隨著火光跳躍。壁畫描繪的是某種無法名狀的神祕儀式,線條彷彿觸手與星辰般交錯纏繞,中央則是描繪著一口幽深無底的井,井底盤踞著一個詭異的符號:一隻眼睛與數個齒輪交疊。
北條當時感到有些荒誕,但內心卻隱隱湧動著一種陌生的悸動與好奇。
講壇上站著一位戴著青銅面具的主教,他穿著素樸的灰布長袍,聲音沙啞而低沉,彷彿從喉嚨深處慢慢擠出來一般,緩緩說道:
「深壑吞光,芥舟渡海。」
北條記得,那是整晚聚會唯一重複了兩次的話語。當時的他並不能完全理解,但卻覺得那句話如同咒語一般,深深地鑽進了自己的耳膜,久久不散。
主教講完這句話後,用他瘦長如枯枝般的手指向壁畫中央,聲音沉靜而充滿威嚴地繼續說道:
「我們都是漂泊在未知海域的芥舟。若自以為看見了光明,終究會被更深的黑暗所吞沒。」
北條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內心受到極大震撼,並非因為恐懼或敬畏,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直覺突然浮現——那是對自己所追求的科技未來所可能隱藏的危險,一種無以言喻的預感。
聚會結束後,他走出教堂時雨勢更大了。倫敦的街道在雨霧中模糊而遙遠,他獨自行走於濕滑的小巷中,反覆咀嚼著那句話——深壑吞光,芥舟渡海。
他開始理解,無論科技如何發展,無論人類如何自傲地宣稱掌握了一切,終究存在某種更為深遠的力量,潛藏在理性與邏輯無法抵達的深處。
也許那深處根本沒有光,也許那才是真正的真理之地——深海。
他從回憶中回神,睜開眼,看見千葉正凝望著他,眼神裡帶著探詢與期待。
北條輕輕地說道:「那個名字,不是某個人直接教給我的。是那晚的聚會,讓我明白一件事——有些力量,永遠無法上浮到我們的視線之內。」
他停頓片刻,聲音更低了幾分:「所以,如果這台演算器真的能被賦予一個名字,它只能是……『深海』。」
千葉輕輕吸了口氣,她的眼神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最終緩緩點頭:「我明白了。我會記住這個名字,也會記住它背後的意義。」
室內陷入沉默,窗外的雨聲依舊清晰。北條與千葉之間的距離,似乎在這番交談後變得更加接近,卻又更為遙遠——就像真正的深海,無法輕易地被觸及。
同日午後四點半,東京霞關,帝國參謀本部西翼的辦公室內。
雨勢逐漸轉弱,午後的天空陰沉如鉛,厚重的雲層緩緩掠過東京的街景,街燈提前點亮,映照著濕滑的石板路。參謀本部的走廊幽暗寂靜,像沉睡中的巨大機械,只有零星幾盞煤氣燈微弱地燃燒著,隱約透出暗淡的藍色火苗。
大久保元帥的辦公室內,燈光更為昏暗,牆上的皇室御賜掛軸「安邦定國」四字被影子切割得模糊不清,彷彿象徵著元帥心中某種曖昧的疑惑與擔憂。
岡田上校站在元帥辦公桌前,手中拿著一封從宮內省送來的公函。他剛才已經將函文唸了兩遍,但元帥仍舊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微微閉目,手指在桌緣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終於,大久保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用低沉卻篤定的聲音說道:「不置可否……」
那四個字從他嘴裡吐出時,帶著一股濃濃的嘲弄意味,像是在確認某個心底早已料定的預言。
岡田語氣謹慎地回應:「宮內省的答覆一向如此,既不是明確拒絕,也不曾直接允許。」
大久保聞言輕輕地冷哼了一聲,目光銳利起來:「正因為不是拒絕,才更值得警惕。皇室的態度從來不明示,他們要的只是『結果』。成功了,就是他們早已默許的功勞;失敗了,他們就從未有過任何授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那封信緩緩折起,放入抽屜內,動作小心而精確,似乎想將這種曖昧不明的政治語言徹底收進黑暗之中,不留下絲毫可能外洩的痕跡。
「鷹司已經知道這封回覆的內容了嗎?」大久保突然抬頭問道,語氣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岡田點頭回應:「參謀課已經以極低調的方式轉告給他,大約一個小時前。」
大久保再度沉默片刻,視線移向窗外微弱的天光,聲音低不可聞地呢喃著:「他會怎麼解讀呢?我猜想,他一定會認為這就是皇室的默許。」
岡田輕聲接話:「鷹司一向如此,對模糊的訊息,總有著他自己的詮釋方式。」
這句話聽來雖是客觀,但岡田語氣裡已帶上了一絲微妙的不滿或距離感。
大久保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語氣,他緩緩抬眼望向岡田,神情平靜卻帶著探究:「你似乎對他的解讀方式有所保留?」
岡田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眼神略微閃爍,但很快又恢復冷靜,恭謹地答道:「鷹司大佐的判斷力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最近他的行事風格確實越來越大膽,尤其是在旗幟問題上……」
大久保稍稍向後靠在椅背上,神色漸漸嚴肅起來。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沉穩:「你也注意到了嗎?他已經開始不滿足於現在的限制,試圖跨越我們原先給他的界線。」
岡田輕輕點頭,低聲回應:「是的,元帥閣下。」
「當初我為何支持他?」大久保的語氣突然轉為自問自答,「因為他確實看到了帝國未來的可能性。義體技術能為我們帶來什麼,我也看得清楚。但他似乎開始忘記了,這條路該如何穩妥地往前走。他自以為掌握了時代的脈搏……」
元帥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語調中蘊藏著深沉的警告意味:「一旦他失控,將會連帶我們所有人陪葬。」
岡田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出口:「元帥閣下,您會因此而收回對他的支持嗎?」
這句話問出口時,岡田才意識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對元帥的意志有了質疑。但話已出口,他唯有屏息等待元帥的反應。
出乎意料地,大久保並沒有顯露不悅。他只是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凝視著外頭陰沉的天空,緩緩開口:
「鷹司是一匹值得信賴的馬,但駕馭一匹脫韁的烈馬,需要足夠強的韁繩。」
他轉過身,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冰冷:「若他真的失去控制,那這條韁繩,我會親自勒緊。」
岡田瞬間感到背脊一寒,彷彿一陣冷風灌入了骨髓。他看著元帥冷峻的臉龐,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眼前這位軍中老將內心的深度與決絕。
大久保彷彿感受到岡田的驚愕,緩緩走回書桌後坐下,聲音恢復了平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元帥閣下。」岡田低聲回應。
大久保輕輕揮了揮手:「下去吧,盯緊鷹司的動向。記住,現在我們還需要他。」
岡田深深一鞠躬,轉身離去。他走出辦公室的瞬間,忍不住輕輕喘了口氣,才發現自己的掌心已滿是冷汗。
鷹司私邸,夜晚書房
東京的夜色如同沉澱的墨汁,陰雲散去後,深藍天空透露出幾顆微弱的星光,空氣中帶著殘留雨水的潮濕與春夜特有的微涼。四谷高地上,鷹司榮介的私邸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遠離了市中心的繁囂,顯得更加孤立、冷清。
書房裡的煤氣燈微微搖曳,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將深色的木質家具和牆上的軍事地圖映照得更加厚重與凝肅。蒸汽壁爐規律運轉著,發出低低的嗡鳴聲與微弱的排氣聲響,像是不斷提醒著房間內存在著另一種無法阻止的力量。
鷹司榮介坐在巨大的書桌前,面前擺著一幅剛完成的設計草圖。草圖中央,一枚黑鐵鑄成的齒輪與金色菊花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猶如兩種不同的力量正以微妙卻難以分割的方式互相滲透。
這是他數月前便開始構想的標誌,原本用以象徵義體科技與皇室威嚴的聯繫,卻遲遲未曾公開使用。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紙面,感受著紙張上微凸的油墨痕跡。皇室那封「不置可否」的回函,他早在數小時前便已收到。那一瞬間,他心底隱約感到解脫,也同時出現了一股難以言明的孤獨感。
「他們沒有反對,這便足夠了……」
鷹司低語,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自得的篤定。他緩緩站起,走向窗邊,俯視著外頭暗沉的街道。遠處,微弱的路燈光如鬼火般在黑暗中閃爍不定,偶爾傳來報童在街尾模糊不清的叫聲,像一則難以辨識的預言,輕飄飄地消散在夜空之中。
「皇室不反對,即是默許,」鷹司再次重複這句話,像是試圖說服自己般,聲音稍微加重了一些,「既然如此,就不該再猶豫了。」
他轉身,視線落回桌上的旗幟設計圖。齒輪的冰冷、菊花的威嚴,就這樣無聲地交錯著,彼此融合又彼此抗衡。他知道,選擇使用這個圖案,不僅僅是象徵,更是一場無法迴避的賭局。他的背脊微微發寒,那是身為軍人的直覺在提醒他,前方的道路將更加險峻。
然而,他沒有退縮的打算。
鷹司走回書桌前,將旗幟設計草圖重新折疊起來。他的手指停留在折疊處,感受到紙張特有的阻力與冰冷觸感,卻無法將內心的煩亂與隱憂完全排除。他不自覺地低語出聲:
「北條……你是不會懂我的。」
這句話,像是經過漫長的猶豫後終於承認的事實般,透著一股沉沉的落寞。他想起與北條初次會面時,那種志同道合的暢快感,彼此分享夢想與野心時的暢談。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與北條已逐漸走向不同的道路。
北條嚮往的是技術的純粹、理性的克制;而他鷹司所追求的,卻是國家的榮光、軍事的強大,甚至不惜與時代的規則對賭。北條永遠無法理解這種野心,也無法贊同這種犧牲與冒險。
這道裂痕如今已無法掩蓋,甚至無法忽視。
鷹司將折疊好的草圖收進抽屜,重新取出那本厚厚的皮革筆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頁面上密密麻麻地繪製著「大和型二代自律式機關演算器」的各種構想與細節。他的視線在其中數個關鍵字上停留許久——「遠距離群控」「多端同步」「意識反饋模擬」。
「若是你知道,我已經打算跨出這一步,你還會留在我身邊嗎?」
鷹司自言自語著,眼底浮現一抹幾不可察的悲涼。這一刻的他,罕見地露出了些許疲憊的神色,那是長久以來被雄心與堅定隱藏起來的真實情緒。
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堅毅的神情,彷彿將那一絲軟弱從心中徹底驅趕。他低頭凝視著筆記上的「意識」二字,聲音低沉而堅定地道:
「既然你無法跟我同行,那就讓我獨自去完成吧。」
房間內再度陷入沉寂,只餘壁爐內蒸汽流動的輕微響聲,像是無聲地見證了他此刻做下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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