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她的棋 - 第十一盤　髒兮兮的問題

早上五點五十九分，在這個奇妙的時間點我被冷醒。按掉在一分鐘即將要響的鬧鐘

，我鑽出被窩。

窗外的天空泛起魚肚白，遠處的大樓被一層霧覆蓋，宛如拉上厚重的帷幕。

「要、要死了。」

用冰冷到甚至刺痛的冷水洗臉，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幸好每沖一次水，冰冷逐漸減弱幾分，人體的感官存在著受器，負責接收身體外部的刺激，以便做出適當反應，為了不讓持續的刺激造成的強大訊號損害受器，因此會產生感覺疲勞的現象。

沒錯，只要一直給予刺激，無論發生什麼到最後都能接受吧，又或者逼著我們不得不接受。

像是工作告一個段落的媽媽也令我見怪不怪。

她總是趴在桌上睡覺，檯燈還亮著，筆電的顯示燈也閃爍著停留在待機狀態，今天依然如此。我嘆了一口氣，走進房間關掉檯燈，把筆電用充電線接上插座，撿起掉在椅子下的毛毯為她重新蓋上。

雖然是我的媽媽，還是很想說真是個麻煩的女人。

不過麻煩的女人不只一個，我的腦中浮現另外一個人的面孔。

她有著宛如絲綢的亮麗長髮，小巧玻璃工藝般的精緻五官，尺寸不算小的胸部，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總是散發著落寞的神色，卻自以為能用俏皮話掩蓋。

回到房間，我看著放在桌上她給我的棋譜，再度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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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我將棋譜和研習講義塞進書包，接著便踏出家門。

與平常搭公車不同，我今天走路上學。原因很簡單，我忘記帶悠遊卡，索性用來

增加平時不足的運動量。

陽光撥開雲層探出頭來，在我身後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彷彿在阻止人們前進。

走到學校對面的路口，一道有精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喂──」

一大早的是誰就在吵吵鬧鬧？

我抬起眼睛，望向紅綠燈的倒數，藉此轉移注意力。

就在剩十秒時，我的書包被拍了一下。

一道不悅的視線看過來，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認識這個人。即使蹙起眉頭也不會讓人產生反感，反過來還增添可愛的氣息；一頭時髦的中長髮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白色罩衫上頭還繫上粉紅色的蝴蝶結。

「嗯……」

確實很可愛的同學兼小組夥伴用眼神表達不滿，還發出要人說些什麼的低沉催促聲。

過去我也曾被她要求說些什麼，那時我屢戰屢敗，更別提現在詠寧鼓起臉頰，難度從新手等級直接切換成魔王等級。

「快一點。」

「……今天的打扮很可愛，很適合你。」

詠寧聽完愣了一下，快速搖搖頭接著向我靠近一步。

「是……是嗎、哼──不對，雖然有點意外，但是不對不對，請重新好好思考！」

「可是我想趕快過去。」

「我不管。」

詠寧無視小綠人的信號，拉住我的書包。我連半步都無法前進。

從文章中抽絲剝繭找出提示是我的強項，但在現實生活我的溝通技能意外低落到某種程度，能與我好好交流的算上去也只有家人和小文老師，至於某個學姊甚至無法溝通，因為大多數時候只會用暴力來交流嘛。

我努力思考了數秒，最後抬起手到大約肩膀的位置。

「詠寧早安。」

左右僵硬地晃動，口中吐出充滿不確定的問候。

明明透過圍棋就能簡單將彼此的感受連結在一起，這時我卻像是使勁全力一般。

「早安。」

她放開我的書包，用拳頭輕輕槌了下我的側腹。從側腹移開視線後，只見她慢慢露出笑容。

「早安。」

不知為何，詠寧又重複一遍。早晨的陽光將空氣中的灰塵照亮，化為光之粒子點綴在景色之間，讓我覺得很美。僅僅是時間的推移，就讓我感覺剛剛的太陽和現在的太陽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我跟詠寧今天早上會上同一堂課，所以我們一起往教室走去。

沿途遇到許多人，男女生都有，他們會跟詠寧打招呼，反過來詠寧也會主動找人打招呼，而且完全不會叫錯名字，真不愧是大學的時髦女孩。

不過，站在一旁的我就顯得有些尷尬，只能用點頭代替招呼。

這時我們又碰到一個女生，一見到詠寧就啪達啪達跑過來挽著她的手。

「早安詠寧，啊啊？難道說有戲？」

女生和詠寧打過招呼，目光掃過我之後，用別有深意的眼神看向詠寧。詠寧聳聳肩說：

「早安曉蕾。誰知道呢，話說你別問那麼多。」

「告訴我嘛，我很好奇耶。」

「哈哈無可奉告。」

「怎麼會這樣……」

曉蕾的語氣充滿失望，可是表情沒有險露出不快，或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習慣的交流方式。被詠寧拒絕之後，她將視線再度轉向我。

「那邊的同學，你的看法怎麼樣呢？」

曉蕾的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芒，被人用這樣的表情注視，我有些招架不住。

「什麼看法？」

「哎呀，同學，當然是你對我們的詠寧大小姐有什麼想法囉？」

「原來你是大小姐，我怎麼都不知道？」

「別聽她胡扯，沒這回事。」

「所以到底是怎麼樣？」

就在曉蕾要繼續追問時，詠寧摀住她的嘴巴。

「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我們還趕著去上課呢。曉蕾我記得你早上也有課對吧，時間差不多囉。」

好不容易掙脫束縛的曉蕾看了看手錶，發現真的快沒時間，於是說「下次我會問清楚喔」，接著跟我們道別。

我爬上樓梯，詠寧走在我右後方約半步的位置。在那之後我們稍稍陷入沉默，正當爬完兩層樓梯要跨到第三層的時候，詠寧怯生生地開口：

「關於曉蕾的問題，我想知道你的回答。」

在與人相處的過程，我們時常會確認對彼此的看法，看是要彼此磨合，或是放棄繼續來往。我跟小文老師也經歷過這樣的時期，我們曾針對小說的內容展開激烈論戰，直到最後達成共識。

因此，這並非能當作玩笑隨便回答的問題。

我做好準備，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接著用肯定的語氣說：

「我不喜歡跟人來往，因為那會使我學習的效率變低，還很有可能拖累我。」

詠寧的表情黯淡下來。跟人挑明這件事還是第一次，但我逕自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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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不會讓我這麼認為，你是我重要的同伴，要是沒有你我早就退選改修別門課了。」

詠寧傻眼地看著我，她感覺有些喪失活力。最後說了句「謝謝」。

「唉……看來還得再努力才行。」

她快步走到我的前面，登上三樓率先進了教室。

詠寧小姐你已經很努力了吧？要做事的反而是其他小組成員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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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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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週的國際課老師因身體不適請假，因此課程臨時取消，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取而代之的是由教學助理播放課程相關的影片。

影片是關於金融風暴的紀錄片，內容大概是講述事件的源起和對人們造成的影響，之所以講大概是因為我壓根沒專注在那上面。

不，我好歹有望著螢幕，可是內容竟完全沒輸入腦袋，連我自己都感到訝異。就算我想試著閱讀研習教材也無法專心。

我知道理由是什麼。

她給我的那份棋譜，上頭貼滿便條與筆記，每一頁都有，除了最後那一頁。

可是這一頁有著其他頁沒有的東西。

粗糙而脆弱的觸感。

這時影片中出現一大群民眾，他們將一夕之間化為廢紙的股票揉成一團，再用力把它撕毀。無數片紙屑在天空飛舞，民眾們跪倒在地，流下哀慟的淚水。

只有這幕不曉得為何令我感同身受。

然而那肯定是錯覺。

我不可能真的能體會瞬間失去一切的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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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嗚嗚的運轉聲，一張張平滑的紙片被機器化為一絲絲的碎片，接著被吞入囊中。當一張紙被絞碎，我就會放進新的一張，彷彿在餵食某種吃不飽的野獸。

倒數結束的微波爐發出嗶嗶聲，橘黃色的燈光也跟著漸漸消逝。我喝了一口玻璃杯內的紅茶，也不忘再度將翻到空白處的文件塞進碎紙機。

研究室裡除了下課後便窩在這裡的我還有小文老師，他現在正敲打著鍵盤，似乎在回覆重要的郵件。不久之後，小文老師暫時停止原先的工作，取下眼鏡用指頭按著眉毛附近的穴道，舒緩眼睛的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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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黑的頭髮藏有兩三根銀白的髮絲，大一剛見面的時候還不曾見過，令我不禁在內心發出感嘆。

「英宇。」

「什麼事？」

小文老師沒有立刻回答，他重新戴好眼鏡，起身拉來椅子，坐到我的對面。

「請問你要問的是金色的問題、銀色的問題，還是黑漆漆又髒兮兮的噁心問題？」

「老師您說的是什麼鬼？這次的哏也太耳熟能詳了。」

「回答我。」

小文老師的視線沉穩而銳利，無視我所有的包裝，直逼問題的核心，宛如能看破黑暗的智者。面對這樣的他，逃避的選項並不存在。

「我想是黑漆漆髒兮兮，恐怕還發出臭味的問題。」

「呵，因為你的誠實，我決定再額外回答你金色和銀色的問題當作嘉獎。」

小文老師笑出聲。我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我想無論我回答選項中的哪一個，他都會說我是正確的。讀國中的時候我也曾經得過不少嘉獎，但都遠比不上這次來得開心。

「老師您知道所謂的黑歷史嗎？我想問有關這個的事情。」

「嗯。它的意思是指不堪回首的過往，也有不少人把自己以前的作品納入這個詞彙的範疇。」

「沒錯。」

我點點頭表示肯定。小文老師也用眼神示意要我繼續說下去。

「如果有個人將自己的作品也就是黑歷史拿給另一個人看，那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呢？而被展示的人又該怎麼辦？」

我講的話斷斷續續，小文老師卻沒有顯露一絲煩躁。聽完我的話，小文老師思考半晌，接著拿起從文件堆抽出一張，放進碎紙機中。

「這份文件上頭有著學生的個人資料，一旦不再需要，失去存在的意義之後就得銷毀，那反過來說又是怎麼樣，英宇你應該曉得吧。」

「嗯，我知道。」

銷毀就代表不再需要，那麼不銷毀即是說明這項東西還有著價值存在。

她給我的那份棋譜紙張泛黃，纖維結構也變得脆弱，可是她一直保存至今，甚至還將這份資料交予我。當初我透過觀看直播節目，目的是了解他們姊妹間的關係，殊不知答案就存在這厚厚一疊紙的最底下。不過，僅僅窺探到事情的一部份，我就知道那不是我能插手的，所以我感到無力、難過，甚至焦躁。

『他是在說「幫幫我吧」，向人展示自己可不是不需要勇氣的事啊，即使如此，他還是做出這個決定。』

「那麼該怎麼辦，被拜託的人應該怎麼樣才好？」

「事情其實很簡單，首先要做的只有那一件事而已。」

小文老師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我還來不及阻止，他就將裡頭的紅茶一飲而盡。

「老師……那是我剛才用過的，上面有我的口水。」

我不知道小文老師對著口的地方是不是我嘴唇接觸的位置，可是我的口水恐怕也有一部分混入溶液中。小文老師哈哈地笑出來。

他到底吃到誰的口水，才會像個笨蛋一樣笑個不停？

或許是看到我驚愕的表情又被逗樂了，小文老師笑了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稍作平息，他用寬大的手掌胡亂揉著我的頭。

「無論你剛才用哪個地方喝都無所謂，說的通俗點我絲毫不在意你的口水，不過我比較想用另外一種說法。」

「嗯？」

「不是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而是用平等的方式對待他，接納對方不成熟之處。」

這段話宛如一陣強勁有力的風，將令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霧吹散，不用特地抬頭也能看見遠處清澈的藍天。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我表達感謝。只要來到這裡，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向眼前的一同分享，煩惱、憂慮，高興、開心，無聊、憤怒，這個人他會通通接納。

我們一起將所有的資料放進碎紙機，原本這台機器只要塞進過量的紙，大多會卡住無法動彈，唯獨今天卻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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