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過去歷朝的慣例,先皇崩逝需守喪,然而穆國立國始便崇尚清簡,因此大多都是二十七天後便開始了一切正常運作。
這回開在春分、取名為清和宴的宴會便是如此,往常皇帝都會在登基後的第一個春季舉辦宴會,因到了四月更是農忙時節,往往這時候的宴會比之其它年節,更有查問各個皇室成員的近況或進行暗中的密令推行的用處,因此在上巳節祭神後宴會早已是無須明文規定便已成舊俗的活動。
令熙臺上,比皇室男親族的人數還多的女眷、命婦陸續行禮——推行皇帝的意圖只是其中一層,這個往昔便有的春宴更像是一場皇族內部相互舉薦、安排相看的一場選秀。
許多命婦及女眷的入宮目的便是為此。
慕婧坐在主座上,細細地記住台下幾位女賓客,那天她與楊菀之談到的男王配偶,今日全數到場,她們幾人的性格、立場、背後的人際網絡都是慕婧需要思量著利用的一部分,她默默地觀察她們,儘管宴會的重點不在她們身上,元昀仁和男親族們正在侃侃而談一些虛假的客套和體己話。
風一吹過,乍然有絲絲縷縷的異香出現,慕婧鼻尖被異樣的氣味干擾,眼神默不作聲地往香味的來源看去,身旁的元昀仁今天穿著的是從裡到外三層不同深淺的紫色衣裳,衣服上的紋路、絲帶也是不同濃亮程度的紫色交錯,似乎在應春天的景色似的招搖過市。
不過紫色素來是貴氣之色,而他全身這套衣服的紫色又極正,鮮有紅藍辯駁,於是也不少男親族變著法子跨起了元昀仁的穿著。
慕婧在腦海裡回想,前幾日她才剛為了推行簡便的日常髮帽與尚服局的人會面過,確定六局中並沒有在準備這樣款式的布料和衣裳設計,儘管元昀仁的物品恐怕在機密管理之列,但六局對此更像是毫無所知。
以內監為組成的掖庭處恐怕在分權上有了新的動作,這已經不是六局能夠掌握的範圍。
慕婧仰頭喝下了一杯酒。
宴會過了一些進程,正是賓主都微有歇意的時機,加之宴會上的部分人懷揣著另一種暗地裡的意圖,便默許了賓客暫時各自散去如遊園般即興而為。慕婧見到席上不少女賓客三三兩兩地藉故離席後又在不知道園子裡的何處角落彼此聚攏談天,隨後便也找到理由,到別處與女賓客們交流。
來到慕婧面前的賓客們,除了想要例行問安、用各種方式介紹自己親族女眷和打探元昀仁是否有意願納側室以外,最讓她們提及的,便是過去幾天,金雨仙受到元昀仁斥責一事。
大部分能夠來到宴會的都是懂得如何應對的,金雨仙一事說多了便是嚼舌根、不滿皇家,因此幾人皆是迂迴宛轉,再三和慕婧強調是為了避免犯錯惹怒元昀仁因而打探。
「這也沒什麼,金姑娘只是少年氣了一些,何況陛下寬和仁厚,不會過份為難於她的,諸位盡可放心。」慕婧沒給出部分人期待的回答,卻又是給眾人一個嚴厲的正式回應。
這話便是如維護金雨仙和警告眾人一般,但是慕婧的又不再對金雨仙的人格與行為過多闡述,聽者便大抵在心底揣摩了慕婧是何類型的上位者。
話題很快過去,幾番談笑後,話題又被拉回來今年的選秀,有賓客哀嘆道:「只可惜今年我娘家的幼妹未到年齡,否則若是能夠入宮與殿下相伴也是好的。我已暫許了人家,只恐無......」
自謙的話還沒說完,慕婧便搖著折扇打斷道:「姑娘還小,往後自有好的去處,何必焦急?」
那賓客被打斷了欲說的話,又見慕婧不贊同,卻無從聽得忌恨於她的意思,便有幾分焦灼,正要說什麼,遠處一人趕忙前來:「皇后殿下,姑姐初入宮中,言辭或恐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殿下原諒。」
「這便是三王爺的表姐?」慕婧道。
「是,表姐藍氏梧涵,是夫君三王爺表姐,今隨王爺與妾身一同入宮,若多有衝撞殿下,還請殿下見諒。妾身與王爺亦向殿下問安。」貝燏道。
「不是什麼大事。」慕婧輕擺了手,又心下算來眼前這人的身份,知是那個唯一與多年備受冷落與貶抑的三王爺身邊,反倒最得長輩喜歡的側妃貝燏,她心底對這人又多了不同的考量。
慕婧眼神落在貝燏與藍梧涵之間,而後便下了決定開口道:「既然是承華的表姐,我與貝承華是妯娌,那麼涵之便也可以算是我姑姐了,姑姐說了什麼話,我自是不在意的。」
貝燏一驚,趕忙向慕婧請罪,藍梧涵則隨在她的身後,這一次在貝燏開口前,藍梧涵便道:「妾身不敢。」
慕婧對著空氣輕輕甩了下扇子,「行了,今日春宴,既說了彼此當一家人,便都是玩笑話,不必又是認罪又是賠罪的,盡情才是。」又招了身邊侍者:「給承華和梧涵看座吧。」
早在貝燏上前來介紹身份時,周圍的人便已悄悄散去,如今談話的便只剩她們三人以及身邊的侍者。
承華是貝燏的位份名,她的位份僅次於正室,許多皇男配偶的位號雜亂及各行其是,承華這個位號與待遇卻是嘉定皇后和先男皇共同定下的,她們不待見三男王,但是對貝燏的態度卻並不如此。
一個甚至可以說是空泛的連綿的推測在慕婧的腦海中形成。
於是她開口試探道:「承華是體貼聰敏的人,怪不得得沖使皇帝垂愛。我入京晚,倒是不曾曉得此般天倫之樂。聽聞承華見過沖使皇帝幾面,便定下了妳為三王爺側室,承華一位又更是僅次於王妃,我瞧著若有一天妳做王妃,也是好的,更不負嘉定皇后對妳的悉心教養。」
「⋯⋯謝殿下讚賞,妾身萬不敢當。」貝燏原要起身行禮,葉磐按著她,她掙脫不開葉磐的手勁,只好在原位上這麼應道。
慕婧身子向後倚靠,姿態放鬆,「哪有什麼不敢當的,天道酬勤,妳的好自有人看在眼裡呢。」
貝燏形色拘謹,藍梧涵在她身後也不敢在說什麼,慕婧只當剛剛沒說過那些話,又與她閒聊家常,從那些零星的話語中得知了三男王府的情況。
聊了一會兒後,慕婧起身離開,和葉磐對視了一眼,她們便知彼此心中所想,葉磐從慕婧的身側離開,慕婧則是與青影徑直地走著,過了一條被藤蔓遮掩的假山縫隙後,慕婧腳步停在一具輪椅前。
另一邊,是葉磐站立不動,形成兩方包圍的態勢。
「原來是三王弟,方才表姐和承華都與本宮打過招呼了,三王弟何故一人在此?」
「見過殿下。」男人的聲音沙啞,又過了會道:「席間之事,若內人與表姐有衝撞殿下之處,還請殿下見諒。」
慕婧笑了笑,不作言語。她們三個站在元昀倫與他的小廝周圍,形成包圍之勢。
「都是一家人,哪裡的話,就算三王府上出了什麼變故,難道——三王弟不管?」
明知場面生變,貝燏和藍梧涵有可能貝降罪,作為關係最近的三男王卻不現身道歉,而是任由貝燏在前頭抵擋一切,承受可能會發生的危險。
這樣的人,早就習慣背著陰鬱的外皮躲在角落裡,吸食著所謂的一片陽光爭取和自身散發來的生命力。
元昀倫以為他藏的很好,但越是這樣,慕婧越是一眼看出來了——看出與她有所一致的目標。
她認為元昀倫是不夠格的的,但仍然不掉以輕心。
話說完了,她轉身要走,走到遮蔽處,葉磐就無聲離開慕婧身後,調頭折返。
青影道:「我方才看見葉磐往他衣裳裡扔癢癢蟲。」
慕婧:「多少?」
青影道:「看不出來,黑糊糊的,可能是一坨的,好幾隻。」
慕婧原本肌肉緊繃,又放鬆了下來,面帶微笑:「那真是太好了。」
「他在那陰暗的角落裡,看著這麼多時日以來不計代價照亮著他灰暗生命的那人,在當今的最尊貴的人面前低聲下氣,心裡不免暗起忿恨,立誓⋯⋯」
遠離人群的角落裡,楚化和李瑛菡找了張桌子坐著歇息,聽到李瑛菡朗誦到這段時楚化正在嗑瓜子,聽到後趕緊把瓜子皮吐到手心道:「哪來的低級話本?」
李瑛菡單手按著合頁處攤開:「最近京中流行這些,我也是和那些跟隨進宮的賓客們手上要到的。」
楚化將話本拿過來,翻了幾頁,「妳不覺得奇怪嗎?」
李瑛菡看著楚化,示意楚化繼續說下去,楚化道:「妳忘了?我們最近合作的商號底下便準備開設書舖。一紙一墨所費不貲,其中艱辛我們自知,可是為什麼這些不入流的東西,短時間內就出現了這麼多,今天光是我們見過的就不下十種,看紙頁墨痕俱新。」
李瑛菡趕緊喊成境過來,讓她帶著人去攔截話本是否有流入宮廷之中。
「這些東西實在是太離譜了。」楚化匆匆掃過,「離譜的部分就在於大部分的情節都極取分化,將不少世情苦痛揉雜其中,引發人感同身受的情緒,而結果大約都是改變了部分惡劣的結果,但是沉溺在共犯結構中的美好的幻夢裡,或是在報仇平反途中就有所謂的『救危難』之人出現,後續便不再與過去的痛苦相關。」
「共同點是,她們都沒有改變毀壞她們人生的主因,更別提反思背後的利害關聯。」
楚化隨手扔在桌上的本子裡,封皮上的《......重生》讓李瑛菡陷入沉思,良久,她道:「這些世情小說,過去確實會有失意書生編造或抄錄,但是沒道理在皇家的宮宴上轉轉流傳,一是皇家威嚴仍在,肆意傳書已是冒犯天威,二是宮禁森嚴,即使是貴客也免不了搜查,容不得私自夾帶,如果有人甘冒大險也要讓本子流傳於宮中,那麼它的目的,大約是要打響名聲,至於打響名聲的目的是為了書裡的內容迅速擴開......還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它在生產這樣的東西,都不是件小事。」
「這些東西先收著。」 楚化起身,將東西轉交給媯曄,而後與李瑛菡趕赴回宴席上。
時值正午,宴會被轉移到湖心中央,先前各自散去三三兩兩搭話談天的賓客們也陸續聚集回歸,湖心島嶼上的「四方寶齋」作為新一輪的宴會的大殿,四周飄散著香氣,殿內以絹花做出了藍紫色的花的樣式懸掛在各處,在慕婧、元昀仁位置周遭的絹花還編了金線,從殿頂垂墜下來的花在光線照射下隱隱炫目。
換到湖上開筵,便有新的歌舞節目一一呈上,其中有一齣是楊菀之安排的,令宮廷內監扮成仙男模樣,演一齣《念何緣》的故事歌舞,四方寶齋周遭兼之舞男身上的絹花似乎染過香料,隨著風的吹動便讓四周都盈滿花香,這樣的場景在元昀仁等人看來是雅,但對於慕婧來說卻是極香艷累贅的。
濃烈的香氣、高漲的情緒和演奏著的樂曲與舞蹈,對於感官過於敏銳的人是一種折磨,但是習武累積下來的定力又讓慕婧很快適應了身處的環境。
《念何緣》演畢,元昀仁大喜,作為楊菀之一手操辦的新穎又動情的歌舞戲也讓男賓客交口稱讚,元昀仁走下了坐位,走在了靠近湖心的突堤上,那主演的男伶乖覺,將船划近了元昀仁,手裡捧著一束絹花。
元昀仁大喜並稱讚了《念何緣》的男伶們,並說道這是他男的與王公們同樂的機會,他欲將男伶手中的絹花簪於頭上以示皇家男眷的親好。
眾男皆道好,突堤不夠站,女眷及侍女們紛紛讓道,就在元昀仁將絹花一一分簪在其他男子頭上時,遠處看來一點火星飄搖著落到了元昀仁的頭上,而後滾落到他的身上,說時遲那時快,元昀仁身上的衣袍快速燃燒起來,彼時慕婧仍在內殿,與青影觀看議論著四方寶齋的佈置,突堤一時動亂,在那處的男人卻沒有人能立時處理元昀仁身上的火。
慕婧看著周遭人,稍作確認後才往前邁開步子,就在她思量著下一步該怎麼走時,離突堤還有一段距離的湖心島上衝出一名女子,提著一桶水徑直往元昀仁從頭上往下潑下來。
元昀仁身上的火勢熄滅,眾人也一瞬變得靜默了下來。
元昀仁許久沒作聲,慕婧便率先讓席上眾人歸位,另找太醫和內監扶元昀仁到四方寶齋後暫作休息。
四方寶齋格局實為大點的涼亭,四面漏風,沒有可臥之處,元昀仁必然是要離開湖心的,他走以後,賓客也在她們的安排下陸續離島,島上變得稀稀落落,慕婧和楊菀之沉默地並肩站在突堤上。
「方才雍泰宮的人下令押走了潑水滅火的侍女。」楊菀之道。
「他們懷疑那宮女是刻意對元昀仁動手的?」慕婧問。
「出了這樣的事,總歸是要問責的,如果不查出點什麼,或許那名宮女甚至是今天在宴會上的所有人都會受到波及。」
慕婧轉身,道:「讓人去查查那宮女的身份,我們也得回宮去應對了。」
楊菀之走在她的身邊:「葉磐怎麼不見?」
慕婧道:「她先回宮了。」
楊菀之道:「今天出了這事情,如果她在的話,有她的身手在辦事會更順利些。」
最後一艘大船,清空了四方寶齋上的人員,雍泰宮中,那名潑水的宮女被眾人圍繞在中心,審視著問話。
元昀仁問她姓名,任職於哪裡,她回道是尚儀局宮女,名薛贊昌。
在進殿前,便有人來和慕婧報說薛贊昌雖然表面上是尚儀局的小宮女,但實際上,尚儀局的典贊是她的姑姑。
尚儀局的司賓帶著薛贊昌道歉,說她今天救駕情急,不得已而為之,年紀尚小,讓元昀仁寬恕云云。
周圍的人也替薛贊昌說話,幾番推拉之下,元昀仁便說寬恕了薛贊昌,還說要給薛贊昌獎勵。
司賓開口要為她求升官,元昀仁便打斷了司賓,而是要給薛贊昌封作八品麗人。
慕婧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薛贊昌,她話到嘴邊幾經千迴百轉,最終仍然說這非她本意,但旨意仍然沒有轉圜,她最後道:「謝陛下隆恩。」
突發事件暫且是查無可查,對薛贊昌的訊問完就當今天的事明面上暫且告結了。慕婧走在往長樂宮回去了路上,後頭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直到慕婧身旁。
青影看見來人是誰,沒有攔她,讓出了一個位置。
「殿下恕罪,我並非有意使得陛下讓我入後宮的,只是......」她話語急切,氣息不穩,慕婧轉身,眼神溫和地定在她身上:「我知道,方典贊是妳姑母,所以妳想求的,也並非是『麗人』對嗎?」
「是。」薛贊昌應道,她緩過氣息後,道:「下官手上......有今日事故肇因的證據。」
慕婧和青影對視,片刻後道:「先隨我回宮吧。」30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T5l8SfrL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