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花》 - 不語花

我從來沒有想過，只不過是拿了根陳老大遞給我的香菸，會讓我遭遇到這種處境。

我終究是被「他們」堵到了。我拚命地跑，卻甩也甩不掉「他們」。聽見風掠過我的耳邊，混雜著身後鐵製品碰撞發出的刺耳聲音，我的腎上腺素一湧上，頓時感到全身發熱，但當我看見自己慌不擇路下跑進的路時，心便涼了半截。

死路一條。沒有可以爬的矮牆，沒有窗戶，沒有人，也沒有希望。

我一回頭，見到「他們」對著我露出訕笑。

「雖然不是什麼大咖，但總要給那姓陳的一點下馬威！」

「他們」是群混混，各個刺龍刺鳳，身材魁武，手上還有鋁棒一類武器──他們是陳老大的敵對勢力，而很不巧地，我是陳老大手下的一個小角色。

求饒說不定有用？用錢換命？說不定說出些陳老大的情報能讓他們放過我，但我也沒什麼有用的情報……

我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個光頭男拎著領子抓了起來，我頓時意識到，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

我肚子挨了一拳，好痛，感覺內臟都偏位了。

我被甩在牆上，又被光頭男抓起來，他將我的腦袋貼在牆壁上，臉上是近乎瘋狂的笑容。他舉起手，身體重心後傾。

「你這臭小鬼就活到今天了！」

一顆拳頭朝我飛過來，我被一陣來自本能的恐懼壓倒。

──腦袋被壓在牆上，那顆大拳頭會直直打上我的額頭，一旦中了這拳，我恐怕非死不可。

我閉上眼睛，再也不敢看下去。

「──碰！」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我睜開了眼睛，只見那群混混驚恐地看著身後，我有些迷糊地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一位年輕的少女手上舉著把槍，槍口朝天，還冒著一絲白煙。接著她將槍口對準了那些混混。

「離開那傢伙，不然我會開槍！」她叱道。

那群混混遲疑了一陣，但他們也是貪生怕死，低聲咒罵幾句就逃跑了。

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我心臟好像要跳出胸口了，對剛才發生的事情難以置信，我現在應該要死了才對。

少女來到我身前，蹲了下來，直直地盯著我，我感到呼吸一窒。

那雙眼好漂亮──我這才看清楚她的樣子，她的年齡看起來像是個女高中生，染成紫藍色的頭髮綁成了個長馬尾。她的五官非常精緻，是個很美的女孩。

話說，距離有點太近了。我有點分不清自己的心跳是源自於剛差點死去的自己還是這位女孩散發出的淡淡香氣。

她沒有動手，只是看了看我的身體。

「應該沒有大礙。」她的聲音很清脆，「還可以嗎？」

我說不出話，只好點了點頭，少女露出個淺淺的微笑。她翻了翻掛在身旁的側背包，從裏頭拿出一個東西，塞進了我的手中，接著用雙手捧起了我的臉。

「你聽好了，我接下來要講的話非常重要。」她收起笑容，眼神裡不帶一絲玩笑意味，「這枝花你要收好，千千萬萬不可以弄丟了。」

我看向我的手──那是一株馬蹄蓮。

「喂，答應我。」她看我只是點了頭，說：「用講的，你喉嚨沒受傷吧？」

「……嗯。」我終於擠出了一絲沙啞的聲音。她聽完笑了出來，那笑容好像會勾人魂魄，我感覺自己好似被吸了進去。

少女接著站起了身。

「──等、等等……！」

她沒有再回過頭，就這樣什麼也沒說地離開了。

巷子裡頓時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看著手上的馬蹄蓮，感覺有些惆悵。

我們明明素不相識，她為什麼要救我……明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卻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

那紫藍色的頭髮，就好像迷迭香的花一樣，就稱呼她為迷迭香吧。

過了好一會，我才慢慢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將那株馬蹄蓮揣在懷中，扶著牆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走出了小巷，外頭刺眼的陽光露了出來。就是那一刻，我清楚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意。

我要脫離這個幫派，逃離這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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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城市都是陳老大的人，可以說是被陳老大掌控的城市也不為過。如果要脫離他們的控制，只能去到離這很遠的地方。中途肯定會花上不少錢，我不敢動放在戶頭裡的存款，必須找些方法賺錢才行。

為了這些，我找上了我的死黨，梅花。

「賺錢？你突然要錢做什麼？」梅花挑染成紅色的鬢角是她最顯眼的特徵，她叼著菸，斜眼看著我。

「最近手頭有點緊。」

「騙人。」梅花瞇起眼。

「我沒有在騙你。」

「……好吧，要幫你找幾份活也不是不行。」

「我信得過妳吧？」

「反正你也只有我可以找，不是嗎？」她將菸蒂丟在地上踩滅，接著笑了笑，「我會幫你的，之後我會再聯繫你。」

「等等，還有一件事……」

梅花說完就要離開，我趕緊叫住她。她停下腳步回過了頭，我接著說道：

「妳知道這附近有個把頭髮染成紫藍色，綁著馬尾的女高中生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也不看看自己幾歲了？想回味青春？」梅花沉吟了一下，「我會幫你留意，但先說，有這種特徵的人可是挺顯眼的。」

在那之後梅花幫我找了幾份工作，那些工作雖然報酬都不高，但總是安全且輕鬆，比起以往透過陳老大的那些賺錢門路要好太多了。我心中暗暗感激梅花，我們從小就認識了，笨拙的自己接受了她無數次的幫助，但好像總沒能真正地回報她。

過不了多久，我已經存到了足夠的錢，在北部的冷冽裡也開始暗暗期待起了遙遠南方的溫暖。可惜的是，在離開以前終究是沒能聽見迷迭香的消息。

「謝謝妳，梅花。」

「突然肉麻什麼？」

離開的前一晚，我這麼對梅花說了，梅花狐疑地看著我。可惜我不能說出真話，看著遠處城市搖曳的燈火，我想，這可能是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了。

隔天清晨，我將馬蹄蓮裝好揣在懷裡，戴上事先準備的墨鏡等隱匿裝扮，混入通勤的人群中，順利在不被注意到的情況下坐上火車，向著沒人認識我的遙遠南方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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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風景向後飛去，不知為何，那些埋在內心深處的泛黃回憶片段忽然回來找上了我。

那時還是高中一年級，我清楚記得當時我氣得幾乎失去理智，離家出走的那晚還明言與父母斷絕了關係。就是在那個無所依靠的夜晚，我接過了陳老大遞給我的香菸，加入了他的幫派。

和父母吵架的理由，是因為對未來的想法吧，他們的死腦筋只會要求我讀書，長大不是去當醫師、工程師就是律師。現在想起來，好像也能稍微理解他們的想法了。

……我逃離了陳老大，但然後呢？我未來要何去何從？

幾乎就在這個思緒冒出來之後，心中另一個聲音接著響起。

「我要當醫生」

我對於自己「想當醫生」這個想法的堅定程度感到意外，好像我天生的使命就是要當醫生一樣。

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老爸總是把醫生的光明前途掛在嘴邊？還是因為我差點被活生生打死？又或者是迷迭香救了我一命的緣故？

但無論如何都無所謂了。

太陽逐漸西下，我出了車站，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都市。

我這條命是迷迭香賦予的，不能再放任自己淪落下去了。

我要用盡一切手段，成為一名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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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車站，搭公車去了事先找好的公寓。房東看見我的行李只有一個小手提盒雖然遲疑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把房間租給了我。

我進了新租的房間，按照計畫，我要先洗澡並將衣服換掉，去掉那烏煙瘴氣城市的味道。但我才剛放下東西，門鈴便響了起來。我一開門，門外站的是房東太太。她說她只是來打個招呼，略為寒暄後，她問：

「你從哪裡來的？」

「北邊。」

「北邊的哪裡？」

面對房東太太的笑臉，我陷入了遲疑，我知道自己絕不能把那座被幫派控制的城市說出口。

「……北、北都。」

也許是我的錯覺，但房東太太的笑容好像變得有點僵硬。雖然如此，她的語氣並沒有改變。

「既然是從最繁華的北都來的，我可以信任你吧。」

「嗯，這是當然……」

「你看起來累壞了，先休息吧。」

房東太太離開後，我並沒有依照她說的去休息，而是快速沖了個澡，接著直接出門，為馬蹄蓮找了個合適的盆栽。

之後我前往附近的圖書館，在書架上找了又找，一看見自己尋找的那本書心中不由得暗喜，那是本蒙了灰的「圖解國中理化」。自己跟著陳老大輟學是高中的事，國中的理化印象之中似乎沒有太難，當時還在學的自己在校也是前段班的，重新學習應該不會太難。

我將馬蹄蓮放入了盆栽，為她澆了點水，迷迭香離開前對我說過，要我千萬不能弄丟她，以許我好好護著她，有天能再見到迷迭香也說不定。

看著還沾著點點水珠的馬蹄蓮，迷迭香那天捧著自己臉的畫面又浮現在心頭，身體不由得有些燥熱起來。

一整天又是面對房東太太，又是找盆栽，又是借書，腦袋還不斷轉著迷迭香的事。我也真的累了。沒有再沖澡，我直接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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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早上去工地打工，晚上回公寓讀書。

日用品和房租水電就已經占用了我大部分的薪水，煙癮發作的日子很難熬，但只要想著迷迭香，那焦躁不安的感受也好受了些。

國中理化我用比預期短的時間就讀完了，我感覺到種自己已經很久沒感受到的滿足感，「我離目標又近了一步」得以這樣對自己說真好。

那天，房東和房東太太一起來敲了我的房門，他們的表情不是報喜的表情。

「晚安，有什麼事嗎？」我問。

「你知道這裡是禁菸的吧？」

「我知道。」

房東的表情變得有點複雜，房東太太則是臉色一變。

「事情是這樣的，有房客抱怨先生你的煙味。」房東按捺著性子說。

「……但我沒有抽菸啊。」我被嚇了一下。

「不要再滿口謊言了，你搬進來之後，房間裡都是菸味。」房東太太皺眉說。

「沒有味道，你們可以進來檢查。」

「老婆，其實我也沒有聞到……」

「有味道！」房東太太怒目看著自己的先生，大聲打斷了他。

房東嘆了口氣，「先生。請不要說謊，如果你誠實，我們之間還有商量的空間，如果你撒謊，你可能會有連帶的法律責任要承擔。」

「我沒有說謊……我沒有！」

「晚安，這邊出了什麼事嗎？」有個聲音從房東夫婦身後傳來，一個我不認識的大學生揹著書包探頭過來。

「晚上好，是一些關於租屋的問題。」房東點了頭。

「該不會是菸味的問題吧？」

「你也聞到了？」房東太太語調提高。

「抱歉，我和這位先生是舊識，前幾天和幾位老朋友來這邊，他們有抽菸的習慣，可能是煙味留在這裡了。」那位大學生帶著歉意地笑了笑，「我願意賠償你們。」

房東疑惑地轉頭看向我，我連忙點了點頭。

「原來是誤會，那也沒辦法，賠償的話也不需要，打擾你們了。」房東說完，稍微鞠個躬就離開了，離開前房東太太瞪了那位大學生一眼，也跟著離去了。

等他們離開，我馬上向大學生道謝，「謝謝你，你救了我一命。」

「不會，那房東太太一向很挑房客的，不知道你是做什麼惹上她了。」我搖了搖頭，對方接著說：「你可以叫我烏龜，我朋友都這麼叫我。」

那大學生留著頭西瓜皮，有些駝背，那樣子還真的有點像隻烏龜。

「我很常在圖書館看見你，你喜歡讀書嗎？」他問。

「不是，只是要準備考試。」

「考試？公務員？」

我慚愧地笑了笑，「……大學。」

「大學！」烏龜忽然起了反應，雙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今年二十歲，也是重考生！你要去什麼樣的大學？」

「我今年二十三歲，醫學院……」

「我們的目標一樣！」烏龜雙眼像是發出了光，「你有沒有什麼缺的書？文具？或是任何東西？」

「還沒有……」

「不然來我家坐坐吧，請一定要來。」

在烏龜熱情的邀請下，我被他拉到了隔壁的客房。我們聊了很多東西，聊到中途我忽然心念一動，他說不定會知道些什麼，於是我開口問道：

「烏龜，你見過一個將頭髮染成紫藍色，綁著馬尾的女高中生嗎？」

「沒有。」他幾乎沒有猶豫，「高中生染那樣的頭髮很顯眼，我確定我沒有見過。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嗎？」

「說來話長，但她大概算是我失散的朋友……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也沒有其他人認識她，我應該要怎麼找到對方呢？」

「嗯……你試著仔細回憶一下吧，她有沒有什麼特徵？可以從這方面去找線索。」

我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景，迷迭香是個染髮的高中生，可能是不良少女？她對空鳴槍，難道有深厚的背景？她給了我馬蹄蓮，可能對於花有興趣？

一個一個碎片慢慢拼湊成真相的一角，我心中出現了張計畫藍圖。

當晚我們相談甚歡，離別前他還送了我一隻刻有「金榜題名」的考試筆。就這樣，我們之間產生了連結。

也許這是個不長久的利益交換關係？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那一年的後來，也就是幾個月後，烏龜參加了第三次的大考，終於在重考第三次時成功考上了他理想的醫學院。但是即使他已經考上了理想的大學，他對我的態度還是一如往常。

烏龜考上大學後，將自己的參考書全部送給了我，我如獲至寶。那天他將一大疊參考書搬進我的房間，放在我的桌上，已經簡直要比我還高了。

烏龜離開後，我打開了第一本書來讀，不久讀完第一本書，又拿起了第二本。

我就這麼一本一本地把這些厚厚的書讀完，第三本、第四本，直到我讀完了最後一本書，烏龜敲了敲我的房門。

「你搬進來也已經快兩年了，再三個月考試，緊不緊張？」

「有點緊張，你呢？在醫學院過得好嗎？」

「每天都很開心。有個女孩向我告了白，我沒想過大二就能交到女友。」他用指尖刮了刮臉，笑著說：「你不會後悔現在的努力的。」

「我一定會考上。」

「你一定考得上的，但千萬不要累倒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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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三年的準備，我終於要面臨大考了，我沒日沒夜地讀書，有天我失了眠，隔天在工地又特別操勞，回家讀書到了一半，突然感到陣天旋地轉，接著世界就變得黑成一片。

我一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外頭已是中午的陽光。

「你醒了？」我揉了揉眼，只見烏龜坐在我的椅子上，看著剛醒了我。他嘆了口氣，「我不是告訴你不要太操勞了嗎？」

「我在……」記憶逐漸重新回流，我從床上跳了起來，「澆水！我忘了澆水……！」

「那個怎樣都好，你再躺一下吧。」

「不行！」我爬了起來，用杯子裝了些自來水，小心地倒在了放在窗台的馬蹄蓮上。

「你還是這麼照顧迷迭香小姐送你的花。自己的命必較重要吧。」我沒有回話，烏龜見了只是聳了聳肩，「……也是吧，假如我有位救命恩人，他送我的東西我大概也會用盡一切去保護。」

思緒開始變得清晰，我看著烏龜，忽然意識到件事情，「烏龜，你今天不是有課嗎？」

「請了，我昨天聽見隔壁有很大的聲響，跑過來看就看見你倒在地上。」他看著我，說：「不用露出那副表情，朋友比區區一堂課重要多了。」

「……我很抱歉。」

「要適時休息，不然這樣讀書會有反效果喔。」

烏龜笑著說，我這是不敢不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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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考試來臨了，那天我發揮的異常地好，考卷上出現的內容幾乎都是我讀過的。

在放榜那天，看見了烏龜電腦上自己的名字旁的「已錄取」時，我和烏龜興奮地又叫又跳。

我考上大學了！

我要成為醫生了！

那年的我二十五歲，考上並進入了地方的醫學院就讀。

我在政府部門裡，將最後一格空白欄位填入全名，接著就從那公務員的手中領到了裝著一疊鈔票的信封袋。

我回程的路上，抓著信封袋的手仍微微顫抖，這筆數字對我而言有點難以消化。

我照著烏龜要我說的對那公務員說了，就領到了一筆津貼。有了這筆錢，只要省吃儉用的話，就不需要再去打工了。我可以專心在功課上。

我抬頭看向街道盡頭天空的遠方，前方的路是一片光明。

……──。

隱約中，我好似聽見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聲音很熟悉，我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女孩站在我身後。

──雖然長了些年紀，但是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孔。

花了我足足五秒才回過神來，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那是驚訝得雙眼泛淚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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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陳老大的城市到這裡，坐最快的交通工具也至少要大半天，梅花是怎麼找到自己的？如此大費周章地跑來這個地方，難道是……

「不，等等，求求你不要跑，我找你找了好久……」

我什麼都還沒有做，梅花就哀求地道。

也已經當了十多年的朋友，果然沒辦法對她藏住想法。

「我已經離開那個黑幫了，你那年突然消失，我到處找你，找了好久！」她雙眼濕潤，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聲音只剩下哽咽。

「……對不起。」

……我不時也會後悔，自己好像利用了這個感情深厚的朋友，明明梅花以真誠對待自己，自己卻一聲道別都沒有說就消失了。

看梅花情緒激動地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旁人的眼光也讓我不自在，我拉起梅花，離開了現場。

這場相會簡直是個奇蹟，我想，老天爺給了我一個補償自己的機會，我應該要向梅花賠罪……至少告訴她一切。

我也無處可去，只能將她帶回了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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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就是你的房間……？」

梅花環顧房間說道，我遞給她一杯水，坐在了床上。

她頭髮留長了些，過去那叛逆的紅色挑染也已然消失無蹤。

「對，我在這裡待了好一段時間了。」

「……那我也乾脆在這附近找個地方住下來好了，反正我也沒有什麼能回去的地方。你對這裡這麼熟，不如下次幫我找個公寓？」梅花說完，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啊，不，當我沒說……」

「嗯，是沒問題。」我說，梅花詫異地看著我，我搖了搖頭，「我不是因為妳才離開那裡的。」

梅花聽了，笑了笑，那表情好像是鬆了口氣，「那下周末約在火車站門口？」

「為什麼不明天，或者是這周末？」我覺得有些奇怪。

「……東西還在上個地方，行李之類的總不可能到處拖著走嘛。」

梅花說著站起身，繞著房間走了一圈，最後停在書架前，「怎麼會這麼多考試用書……？」

「梅花，我要向妳說這段時間的事情。」

梅花回過頭來，我向她說出了我為何逃離了那個地方，之前的日子和現在的際遇，她看著我，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你真的考上醫學院了？」

「是。」

「你高中輟學，用這麼短的時間補回來？」

「……不簡單，但是我做到了。」

她撇過了視線，咬了咬嘴唇。

迷迭香忽然竄進了我的腦海。經過這些年，梅花說不定有什麼發現。我前傾了身子。

「梅花，在這段期間，妳有聽說我當初問的那個女孩的下落嗎？」

「……沒有，我想找到那女孩說不定能有些關於你的線索，所以一直在找，但是全城的監視器畫面我都翻遍了，用盡了所有可能的資源，就是沒有一個染著紫藍色頭髮的女高中生。」

「這樣啊……」

一陣沮喪襲來，就連梅花這樣的人都沒找到迷迭香，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抱歉了。」梅花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忽然開口。

「為什麼道歉？」

「和你重逢的感動是真的……但是我騙了你。陳老大派我出來找你，你知道太多幫派的秘密了。」

「妳……！」我站了起身。

「但是，我想我改變想法了。」梅花搖了搖頭，說：「老實說，我還很期待你回去後，我們能一起繼續度過的日子呢。」

「……我不能回去。」

「我了解。」她繼續說道：「繼續待在這也會讓人起疑。我不會讓他們知道你在這邊的。另外，下個周末可以的話不要出門，外面會都是我們的人。就這樣，我要走了。」

梅花說完就到了門口，開了門，離開前回過了頭，那眼神有些濕潤。

「還有……」她看著我，好像想要說些什麼，但猶豫了一陣又搖了搖頭。

「……不，什麼也沒有，看見你平安我已經滿足了。」

說完，梅花就關上門，離開了我。

那天，我書裡一個字也讀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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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穿過被風掀起的窗簾灑入了房間。我迷糊地睜開了眼。

從床上掙扎地爬起，我來到了馬蹄蓮旁，「早安。」我輕聲對她說道，用水壺小心地幫她澆了些水。水滴順著花瓣流下，滴在了土壤上。

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馬蹄蓮，我有些出了神。

從我最後一次與梅花見面算起，也已經過了好幾年，中途發生了好多的事。

從醫學院畢業以後，現在的我正在一間地方醫院實習，而烏龜則是一位正式的外科醫生了。

隨著時間流逝，迷迭香在我心中的樣子非但沒有淡化，反而是愈發地深刻。隨著我的生活變得穩定以後，我也開始親自尋找起迷迭香。

我思考了迷迭香的各種特徵，想了好幾種計畫，並和烏龜討論可行性。我們匿名買通了幾位陳老大幫派的幹部，請他們尋找一位紫藍色頭髮的少女。我們找到了迷迭香持有的手槍型號，試著從販售商那尋找線索。我們更翻遍了當地和花有關各種組織的資料……但所有的探尋都有如石沉大海，就是沒有人見過這麼一個「紫藍色頭髮的女高中生」，好像迷迭香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雖然機會渺茫，但我沒動過放棄的念頭，說也奇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迷迭香，我不知為何地肯定她一定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一陣風吹了進來，將我帶回了現實。

……馬蹄蓮上的水珠仍反射出七彩的耀眼光芒，但她卻不再如當年年輕。潔白的花瓣出現了些許的褐色線條。

仔細想來，這株馬蹄蓮今年至少已經八歲了。

一般而言馬蹄蓮的壽命只有三年，不知道為何她可以活這麼久。

她慢慢老去，我的體能似乎也開始下降，有時會忽然感到頭暈、四肢無力。該不會我們之間有什麼連繫在？──但那只不過是我的胡思亂想，體能下降八成是壓力大和睡眠不足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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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又是好多年過去了，我進入了一間大醫院，成為了一位正式的精神科醫師。

這並不是我應得的幸福生活，烏龜的相挺、梅花的庇護，還有周圍許許多多貴人的幫助，是這些才讓我有幸能來到這個地方。

──順帶一提，烏龜和我在同一家醫院工作，他的工作地點就在我的樓上，我們時常共進午餐。

我今年三十五歲，而陪我一路走來的馬蹄蓮也已經十三歲了。她不再挺立，有些無力地彎著莖，花瓣的枯黃也越來越明顯，甚至開始出現點點黑斑。

我將馬蹄蓮搬出我的住處，放在了我所負責重症病房的窗台上，這麼做一方面是我在醫院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比較方便照顧，另一方面是重症病房裏頭有位因為鬥毆傷到大腦而成為植物人的病患，我很同情他的際遇，我想，如果當年沒有迷迭香即時相助，躺在病床上的可能就是我了。因此我將馬蹄蓮放在他身旁，說不定能將奇蹟分些給他。

也許是年歲漸長，又或許是我睡眠不足，最近使不上力的情況愈發嚴重。但我不認為我能夠埋怨現狀的不足，能每天過這樣的日子真的是如夢一般不真實，我應該要感恩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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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排班剛好和烏龜同時，我們一起進了電梯。

「你今天心情很好？」烏龜從剛才嘴角就不受控制的上揚，我問。

「我們家的小烏龜昨天第一次講話了。」烏龜高興地說，我聽了不禁也興奮起來。

小烏龜是烏龜兒子的小名，我常去烏龜家，感覺他就像我的姪子一樣。

「如何？要不要找個時間慶祝一下，最近我們空檔都比較多吧。」烏龜用手肘頂了頂我。

我用力點了點頭，烏龜咧嘴一笑。

不久電梯門打開，我工作的樓層到了，烏龜說：「今天也要加油喔。」

「你也是，烏龜。」

今天是個例行性的檢查，我拿著診療單，走在純白的走廊上。

──好久沒有和烏龜聚在一起聊聊了。上次是好久以前了，還記得那次我們是在烏龜家，那時小烏龜還躺在嬰兒床上。

不如就這個周末吧。我開始思考要帶給他們家什麼禮物。

想著想著，我來到了我工作的地方，開啟了ICU的門。

「帶些酒？但在小孩面前是不是不好……」

一開門，我的語句從中中斷。醫院的機器的嗡嗡聲消失了，人們聊天的聲音消失了，遠處傳來的嬰兒哭聲也消失了，世界變得一片寧靜。

我看向我醫治的植物人，他依舊一動不動。機器不運轉了，他還好嗎？

窗簾飄動了一下，將我的目光吸向窗台。

──窗台上的馬蹄蓮整株變成了黑色，徹底倒下了。前幾天就看見她顏色發黑，愈發萎靡，終究是不敵歲月的摧殘。

窗簾已經被拉開了，一塵不染的窗戶外是一片春光明媚。絲絲白雲間透出早晨淡藍色的天空，細細的陽光射入隨風輕擺的樹葉反射出點點白光。

……真可惜啊。

……我這幾年都很珍惜它的，畢竟是迷迭香，她送我的禮物……

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意識也有些朦朧，好像世界開始和我融為一體。白燈融進了地板，儀器融為一塊，床單從床上分裂，一塊床單滑進了床底。

總覺得心情很寧靜，我一動不動，看著世界像是馬戲團一樣融化。

在視覺餘光裡，那位植物人的眼角閃了一下，一滴淚水從他眼中滑落滴在了床上，在枕頭上留下了水痕。

我感覺全身的力氣好像慢慢流失了，雙腳一軟，我倒在了地上。我想要求救，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看著世界越來越模糊，一些不曾存在的記憶開始回流。

二十三歲那年，我還在陳老大的幫派，在一次跑腿中被敵對勢力堵到了。

一顆拳頭朝我飛過來，我被一陣來自本能的恐懼感壓倒。

──腦袋被壓在牆上，那顆大拳頭會直直打上我的額頭，一旦中了這拳，我恐怕非死不可。

我渴望著有誰能出現，陳老大、梅花，或者誰都好，能來救我一命。

但誰也沒有出現。

那拳終於碰到了我的額頭，在我覺得痛以前世界就變得一片漆黑。

如今我眼前的世界已經模糊到了極致，只剩一團團白色色塊互相交融。

隨著記憶不斷回流，我開始意識到，這些流回的記憶才是真實的──才沒有什麼迷迭香，她大概根本不存在，在充滿惡意的人間地獄，是不存在奇蹟的。

慢慢的，白色色塊們逐漸重新組合了起來。大量白色色塊聚集在了我頭上，周圍則填補上了黑色的色塊，色塊出現輪廓，世界重新變得清晰起來，知覺也開始恢復。

我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張床上，頭上是刺眼的燈光。我並沒有被綁住，卻動彈不得，身體不聽從我的指揮。

門被推開，一位穿著醫袍，帶著圓框眼鏡，有些駝背的的男人帶了幾個助手走了進來，我認得他，他是烏龜。

他和幾位助手來到了我身旁，開始檢查我。不久烏龜好像有點驚訝。

「又醒了。」烏龜說。

「又醒了？齊武貴醫師，您的意思是？」

「他是個很奇特的案例，雖然長年處於昏迷狀態，但不知為何，每三年就會醒一次。」烏龜說，「原因不明，我們也查不出來。」

做完檢查，烏龜就離開了，我只能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病房。

從眼角餘光我看見了，窗邊是那株枯萎的馬蹄蓮，它整株變成黑色，倒了下來。

一陣強烈的情緒湧了上來，但我早已忘記哭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神明大人，請原諒我吧。

請讓時光倒轉，讓我回到自己那些年少輕狂的日子，我一定會好好做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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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輕輕拉了開。一個人影走了進來。

僅是瞄見她的剪影，我就感覺心臟好像停了一拍。

她是名少女，年齡看起來像是個女高中生，紫藍色的長髮綁成了個馬尾。

──那是迷迭香。

迷迭香沒有看我，只是來到了窗邊。看著那株枯黑倒下的馬蹄蓮。

「終究是枯萎了嗎？」她嘆了口氣，用像是自言自語般極小的聲音說。

迷迭香把枯死的馬蹄蓮拿出花瓶，放進了自己的側背包，再從裏頭拿出一枝潔白的馬蹄蓮，用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它插入花瓶。

換完了花，她轉動瓶子，從各個角度檢查它，接著滿意地笑了笑。

她接著就轉身離開了，拉開了病房的門，在關上門以前，她終於看向了我。

什麼也沒說，她只是留下了抹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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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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