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八年,正月十六日,冬日,天地城.洛泉之牢
我是敖寒英,我是夢澤館的妓女,我的父母是敖鬱和敖淇,我的朋友是蘭蘭和翠兒,我是焱梅族之人,我要獲得自由。
我眼前有一根根粗壯的木樁並排在一起,上面還纏著由黃色符紙所編成的繩子,木樁外放有一張桌子及兩張椅子,桌上擺著硯台和毛筆。
而我的身體只要輕輕一動,就能聽見鐵鍊的聲響,雖然我很不想接受這個事實,但我想我應該是被關起來了,手腳還被鐵銬束縛著。
這間牢房的大小僅塞的下一人,牆面非常不工整,不僅滲水潮濕,還長了不少青苔,看起來像是從大石頭上硬鑿出的洞,而且只要靜下心來仔細一聽,就能聽見附近有溪水流動的聲音,帶有回音的鳥鳴聲也會時不時出現,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是哪裡。
我的眼皮現在重地像三天沒睡,但我必須逼自己在每次闔眼後就立刻睜開,因為我很怕自己會在睡夢中莫名死去。
忽然間,我聽見牢房外傳來了類似大門被打開的聲音,隨後有腳步聲朝我接近,過沒多久,一對配戴黑劍的男女便出現在我眼前。那女人穿著御星使的制服,手裡拿著一疊紙,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並開始磨墨,她的身高看起來比我高了不少,應該有一米七左右,膚色雪白,嘴唇塗著鮮豔的深紅口脂。不過,通常女官不會像她一樣,簡單束髮後就帶上烏紗帽,而是會做出各種精緻複雜的髮型,對她們來說,烏紗帽不過就是個必要的頭飾罷了。
而這男人則是穿著一身鐵灰色的官服,單膝蹲下盯著我看,他的臉看起來像五十幾歲的男人般滄桑,嘴巴周圍蓄著濃密的鬍子。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的眼裡沉睡著一隻遍體麟傷的老虎。
「我是鏡查司少卿白清河,她是我的副手唐葛英,妳的案子由我負責帶隊偵查,既然我已經先報上名了,那姑娘妳叫什麼名字?」男人的語氣和語速都充斥著他的自信,以及身為在上位者的高傲,他不須亮劍,就已經刀鋒抵在我脖子上。
唐葛英拿著毛筆,等白清河一說完話後,就開始在紙上書寫。
好吧,我弄清現況了,這個叫白清河的正在審問我,唐葛英負責做筆錄。鏡查司應該是為了張麗玫的事才將我關起來,可那場火......真的能算是我放的嗎?我不過是回答了牧羊人的問題罷了。
「為了妳自己的命,可別說謊啊。」白清河說道。
我真的不想回答他,我又不是犯人!雖然我當時確實對張麗玫起了殺意,但我完全不知道她身上的焱梅是怎麼出現的,我也不知道如何使用馭火術,人不算是我殺的......不算是我殺的吧?
「回答我!」白清河突來的怒吼斬斷了我的掙扎,一股熟悉的恐懼像蜈蚣般鑽進我全身,我的耳朵、眼睛、嘴巴、心臟全都像被綁上了木偶提線,現在的我,就跟在夢澤館一樣,完全無法反抗。
「我......我叫敖寒英。」
「今年幾歲了?」
「十六歲。」
「做什麼工作的?」
當這個問題一跑進我耳裡,我就立刻閉上了嘴巴,因為我從來沒擁有過任何工作,我從出生起就被他人掌控了所有。
「為什麼突然沉默了?是不願回答?還是不敢回答?」白清河的逼問使我退無可退。
「我不認為妓女是種職業。」我被逼地脫口而出,我不確定這是否是自己認真思考過的真心話。
唐葛英停下了筆,看向白清河,她應該是認為我的回答不適合寫上去,需要上司幫她背書。
白清河稍微將轉頭瞥了副手一眼:「沒事,照寫上去。」
「是。」唐葛英收到命令後繼續寫筆錄。
「所以,妳是個焱梅族的妓女。」白清河繼續對我說道。
焱梅族的妓女?我還是第一次聽別人這麼說我。若論血統來說,我確實是四大家族的後裔,我本應享受著別人好幾輩子都賺不到的榮華富貴,但我卻還是只能當個妓女嗎?
「為何突然強調這事?您在故意調侃我嗎?」我面露不耐地說道。
「我是想告訴妳,『執鏡照妖,明查秋毫』是我們鏡查司的一貫信念,只要嗅到了有妖孽作惡,不分嫡庶、貴賤、黨派,一律嚴查到底,所以妳別想利用自己的世族身分,來對我們施壓,懂了嗎?」
這人是傻子嗎?我的父母可是被焱梅族逐出家門的!他若不是還沒查到這事,那就是跟一般的御星使一樣,對任何擁有貴族血統的人都抱有敵意。我在夢澤館也見過不少御星使,他們大多出身寒門,唯一的升官途徑就是鬥倒家世顯赫的官員或商人,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常認為自己是底層百姓的守護者,自負的傲氣也是文武百官中數一數二的。
我蹣跚地移動四肢,向前朝白清河爬去,束縛我的鐵銬鏈子發出冰冷的聲響,彷彿在替我反駁這不明不白的殺人罪,我雙手抓住木樁,雙眼直瞪著白清河說道:「白少卿,我與您一樣,都無比痛恨玷汙了司法公正的權貴們,您身為鏡查司的高官,能有這般剛直的骨氣甚是難得,可那位列從三品,官位在您之上的司卿李俊臣又是怎麼想的呢?」
「妳......!」唐葛英突然激動地站起來大喊,但立刻被她的上司制止,才沒繼續說下去。
「葛英,該紀錄的證詞,要一字不漏地藤上去,而與案件無關的,就記在自己的腦子裡。」白少卿轉頭對副手說完後,就示意她坐下,接著繼續看向我問道:「我還有個問題,妳還記得剛剛做了什麼夢嗎?」
「我連自己有沒有睡著過都忘了。」
「妳剛剛睡著了,而且嘴裡不停喊著『蘭蘭』。」
一瞬間,我宛如被白清河的這番話掐住脖子,恐懼逐漸侵占了我的思考,鼓譟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我記得蘭蘭是你們夢澤館的一個小男娼吧?而且還長得很漂亮,聽說連女娼都會忌妒他的美貌,可惜啊......像他這樣的美人,竟然只能永遠被關在那破青樓裡。」白清河裝出一副憐憫的樣子,讓我看了作嘔,他隨後摸了摸下巴的鬍子繼續說道:「妳跟他......很要好嗎?」
我那抓住木樁的雙手顫抖不已,但就是因為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異常緊張,所以才能硬逼自己冷靜下來,我無法確認自己是否真在睡著後喊了蘭蘭的名字,但無論白清河說的是真是假,我都只能盡量保護蘭蘭不要被捲進來。
「我的麻煩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回答我的問題,妳跟他很要好嗎?」
白清河似乎希望我回答某種特定的證詞,但我不能讓他抓住太明確的把柄,我必須說一些不偏離事實太多的謊言。
「他被鬱娘虐待時,是我去照顧他的。」我說道,我不必自己承認後來與蘭蘭發展出何種關係。
「所以妳身上的那些傷疤,也是被鬱娘打出來的?」
傷疤?他會這麼問,是因為已經看過我藏在衣服下的可悲身體了嗎?
哈,我的身體從來都不屬於我,既然這不是我的身體,那我也沒有保護的理由,就算照實供出傷害過它的人,那也無所謂吧?
「大多是我爹娘打的。」
「這就是妳冒險從夢澤館逃跑的原因嗎?」
他是在說什麼?他問這話是真心的嗎?難道他認為,如果我沒被鬱娘和爹娘虐待的話,就不應該逃跑嗎?
我看著白清河的眼睛,始終沈默不語。我隨後又將視線移到唐葛英身上,我看見她的筆停了下來,像一隻高高在上的豺狼般盯著我看,彷彿等我吐出能定罪的證詞後,就要將我撕咬地一塊血肉都不剩。
耳邊聽見的微小溪水聲,宛如漸漸在我心中捲起狂潮,我在被淹沒的思緒中掙扎,就在即將窒息的瞬間終於明白了一點。啊......他們是寒門出身的官員,不是平民,更非賤籍,對他們來說,有機會讀書和科考是理所當然,或許只要鬥倒權勢比自己更高的人,就算是對百姓的報答了,而賤庶依舊是賤庶,娼人也依舊只是娼人。
我感受到體內有股暖意正在躁動,這種感覺就像摘下充滿荊棘的玫瑰一樣,明知危險卻忍不住想獲得更多,而一旦沉浸於這樣的快感中,就會棄恐懼於不顧……
「逃出青樓還需要理由嗎?!我原本就不該屬於那裡!」我站起來對牢房外的審問者聲撕怒吼,放任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露出尖牙,緊抓著牢門的手滲出鮮血,浸染了符咒,白清河雖然立馬後退了幾步,但表情卻沒有絲毫恐懼,而唐葛英不僅嚇地尖叫了出來,還從椅子上摔倒在地,她那極力裝作鎮定的蠢樣,我想再欣賞久一點,我一邊露出愉快的笑容,一邊欣慰地說繼續說道:「但我其實比蘭蘭幸運多了,至少我逃出來了!就算最後被判斬刑,我在死前也是自由的!可蘭蘭他……成年後就要被迫去服侍有怪癖的男人,我相信他的死法肯定比我慘!」
不知不覺間,我的笑聲自由地淌流在這座牢房中,體內的暖意也早已消散,眼前的木樁變成一根根血紅的火柱,我是敖寒英,我是焱梅族之人,我能做到任何事,我能逃出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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