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之上，孤星翱翔 - 除夕之夜的再會

除夕，一個屬於團聚的日子，就連航空業也不例外，大部份國籍飛行員都回家去，準備和家人享受年夜飯和團聚的歡樂，繼續執行任務的飛行員不是外國人，就是年前便已將休假用完的飛行員。

然而在飛往檳城的台灣貨運航空4701號班機上，卻有一位悶悶不樂的機長。

「前輩......那個，妳不是休假回家去了嗎？」坐在副機長座的徐心夢小心翼翼地問道，在12月初接到國家地理雜誌臨時工作的她，早已為了出國工作而把自己所剩無幾的休假用完了，因此才會選擇在除夕上工。

可是坐在機長座的高茹瑄，明明還在休假中，卻莫名出現在公司，臉上還寫滿了許多不滿。

「小夢啊......妳不覺得結婚是這個世界上最多餘的事情嗎？」

「咦？呃......對啊？」單身主義的小夢順著機長的意思，點了點頭。

「連過年都還沒開始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被親戚問『妳結婚了沒啊？』、『有交往對象嗎？』、『要不要給妳介紹一個啊？』4×歲的人還要被這樣問，妳說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坐在一旁的小夢心裡已經有底，這大概就是機長除夕當天怒氣衝衝地出現在公司的原因。

飛行員的上班時間不定，固定假期不多，難以預期的時間和危險性往往是家庭摩擦的來源。

也因為如此，單身主義在飛行員之間越來越盛行，越來越多飛行員手上都沒有婚戒，在他們看來，獨自一人說走就走的生活愜意得多，至少不必背負家庭的負擔，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輕鬆又自在。

然而在結婚=成家立業=成功的傳統觀念中，信奉單身主義的飛行員簡直就是異類，觀念傳統的家庭為了保證「家族的延續」仍然會想方設法讓這些飛行員們結婚，也因此引發不少家庭衝突。

而這也是發生在台灣貨運航空波音767貨機機長高茹瑄身上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算了，這種不開心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小夢，我初四才要回去，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呀？」飛機傍晚降落在檳城後，茹瑄興沖沖地邀請小夢。

「唔......前輩不好意思，我等一下還要坐飛機去香港接今晚的班，今天可能不太方便......」小夢有氣無力地回答。

「......妳到底飛多久啦？」

「連續四天了，沒辦法，誰要我兼了這麼多職呢？」小夢拿下太陽眼鏡，底下是一圈濃濃的黑眼圈，亂翹的頭髮也明顯地看出她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看著小夢搖搖晃晃地走向客機的報到櫃檯，茹瑄嘆了一口氣，為小夢的身體狀況祈禱。

『那今天就在飯店的酒吧裡喝就好了。』

台灣貨運航空機組員在檳城的過夜飯店位於一處海灘附近，裡面有一家酒吧剛好就設在飯店靠近海灘的方向，讓用餐的客人能夠享用美食的同時觀賞海灘的美景。

茹瑄衣服也沒換，就衝向酒吧，找到一個靠海灘的吧檯位坐下來，點了一杯Gin Buck。

「機長明天不用飛嗎？」酒保一邊攪拌著手中的冰杯，一邊向茹瑄搭話，身為在組員過夜飯店工作的酒保，早已深知飛行員在執行勤務前不得飲酒的規定，穿著制服喝酒的人，茹瑄還是第一個。

「嗯，初四才要坐飛機回去，就當是一半的自駕遊吧。」

「我聽過開車自駕遊，騎車自駕遊，開船自駕遊，就是沒聽過開飛機自駕遊。」聽見茹瑄精準的形容，酒保不禁笑了起來。

「現在你聽過了。」茹瑄接過冰涼的Gin Buck，啜飲一口。

「話說回來，今晚是除夕夜吧，機長不用回家嗎？」

被戳到痛點的茹瑄皺了皺眉，無奈地抱怨：「唉，回家幹嘛？親戚一直問我什麼時候要結婚，還想給我安排相親。」

「喔？原來台灣也是這樣啊？」

「當然啦，說真的我不是不想結婚，但就是遇不到那個對的人。」說到這裡，茹瑄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或者說......錯過了......」

「這麼說來，機長有遇過所謂『對的人』嗎？」

「嘛......也算有吧。」說到這裡，茹瑄仰頭喝光剩下的酒：「再給我一杯Gin Buck，我就說。」

「沒問題。」酒保笑了笑，接過茹瑄的空杯子。

喝著第二杯Gin Buck，茹瑄陷入了回憶中。

那是她還在唸大學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她，正在系學會擔任活動組組長，與一群同學一起享受著青春。

其中，有一個人經常引起她的注意。

對她而言，他和其他的幹部不一樣。

她喜歡著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一切。

他就是器材組組長，也是茹瑄的學弟，劉政樺。

一開始，她嘗試著去打聽他的喜好和背景，試著與他找到一個共同話題。

然而她越打聽，卻越心寒。

因為所有的內容，都指向他已經有女朋友這個事實。

她知難而退了，這是她犯的第一個錯誤。

茹瑄將對政樺的感情藏在心底，轉而和其他人談起戀愛。

遺憾的是，她試著和不同的人談戀愛，可是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碰壁。

每次當她分手時，政樺總是陪在她的身邊，陪她度過低潮，她很想就這樣和他告白。

不過何必呢？反正到最後也會失敗。

帶著一次又一次的遺憾，茹瑄迎來了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忙碌無比的生活令她無法兼顧系學會的工作。

於是，她辭去了系學會的工作，離開了政樺身邊最近的地方。

少了政樺的生活，茹瑄更能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面，受到系學會裡的氣氛影響，茹瑄發現自己似乎愛上了飛行員這份工作，決定也朝這個方向走去。

於是大四最後一個學期，她埋頭苦讀，到處投履歷，不知不覺也進入了畢業的倒數計時。

就在這個時候，一通電話打亂了一切。

政樺被女朋友狠狠地甩了，據說場面十分難看，對方絲毫不留給他任何情面。

茹瑄想去安慰他，可是手邊無數的事情卻阻礙著她。

況且，就算她真的去了，她又能做什麼呢？

於是，茹瑄選擇了放手，這是她犯的第二個錯誤。

從那天以後，茹瑄看著憔悴的政樺如行屍走肉，連課也不去上了。

她想對他伸出援手，可是就在這時，她注意到他的身邊又多了一個女生。

這一次，是他們班上的一位日本女孩。

其實茹瑄也不是沒有想過直接把他搶過來，但是她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她是喜歡著政樺的。

而政樺的朋友們對那個女生的存在也是一問三不知，一時間茹瑄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然而她卻在畢業前夕，收到了遠東航空的錄取培訓通知。

她也深知，在畢業後兩人各奔東西，就算如願以償，這段關係也很難維持。

在考慮了一整夜後，茹瑄終於做出了決定。

她約了那個女生，並從她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後，終於艱難地開口：

「請妳照顧好他，保護好他。」

「我知道，學姊，請妳放心吧。」對方用生澀的中文答應了茹瑄的請求。

就這樣，在一連串的意外及連鎖反應下，令茹瑄在政樺與女友分手後，就再也沒有跟他說過話，就這樣畢業了。

時光匆匆，如今茹瑄已經成為O過O十的機長，可是仍然孤身一人，雖然這樣的生活愜意的多，可是每當夜深人靜時，強烈的空虛感依舊不斷侵襲著她的內心。

「不知道政樺他現在在做什麼......」

就在這時，一位穿著中華航空制服的機長坐在她旁邊的位置。

「Mojito，八片薄荷葉，一匙白糖，碎冰多一點。」

「嗯？」獨特的調酒配方，又勾起了茹瑄的回憶。

『他好像也很喜歡這樣喝啊......他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

「喔？機長你也不用飛嗎？」酒保熟稔地搭話，看來那位機長也是酒吧的常客。

「對啊，原本明天回去的班機換777飛，然後就休假到初四，而且公司剛剛來電話說初四再回去待命，所以嚴格來說我現在就在放假了。」

「我想想看台灣人是怎麼說這句話的......啊，被丟包了，對吧？」

「可以這麼說。」對方笑了起來。

「不過機長你要求的配方還真是特別，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有這種要求。」

「我當酒保的老爸教過我，這種配方調出來的Mojito味道更清爽，也比較不容易醉。」

「！？」

茹瑄驚訝地轉過頭，在她的印象中，只有一個人說過這句話。

而對方也剛好與茹瑄四目相接。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面孔。

「你是......政樺？」

「......茹瑄......學姊！？」對方驚呼。

緣分就是一個這麼神奇的東西，它讓兩個超過二十年沒有見面的人，在東南亞國度的酒吧中再次相遇。

「原來你也去當飛行員啦。」

「嗯，沒想到學姊也去當飛行員了。」

「你飛什麼啊？747嗎？」

「對啊，學姊呢？」

「台貨飛767，你看。」她秀出剛剛拆下來的肩章。

「話說回來，學姊怎麼也在除夕上班呢？不用回家嗎？」

「唉，想到就生氣。」茹瑄翻了一個白眼：「連過年都還沒開始過，親戚就開始問我結婚了沒，拜託，我已經4×歲了欸，完全可以照顧好自己啊！」

茹瑄大聲地抱怨了一番後才意識到自己正藉著酒勁，對著以前的學弟宣洩著無處發洩的不滿。

「啊......抱歉，我不該說這麼多的。」

「沒關係沒關係，學姊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麼話都講。」

「話說回來，你不用回家嗎？」

「回家？不用啊。」

「家裡沒人在等你嗎？老婆？小孩？」

「都沒有。」

「咦？政樺你也沒結婚嗎？」茹瑄此時才注意到，政樺的手上並沒有任何戒指。

「嗯，我沒有。」

「真的假的，你什麼都好，喜歡你的女生應該很多吧？」她將到嘴邊的：「像我就是。」吞了下去。

「有是有，可是我都沒答應。」

「為什麼？難不成你是同性戀？」

「不是。」

「那為什麼你不答應呢？」

「這個嘛......」政樺晃了晃手上的杯子：「有些事情，痛過一次就夠了。」

「咦？」

「我不該像個白痴，妄想可以再次抓住已經失去的幸福。」

「......什麼意思？」

政樺看著眼前的學姊，輕輕放下手上的酒杯：

「有三種人會永遠單身，一，不知羞恥，死纏爛打的人，二，太過耀眼，令人感到自卑的人，三，被拒絕後，還妄想自己能夠重新抓住的人。」

「那你是哪種人？」

「我？我只是不想再加入這場令人厭倦的遊戲罷了。」

「你......還沒走出來嗎？」

「學姊妳在說什麼啊？」政樺聽到這裡，臉色閃過一絲不悅，隨後笑了起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不好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多棒。」

茹瑄想起自己在飛機上時，曾經和小夢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可是當她看著眼前的政樺，內心卻開始動搖。

「我沒有家庭的壓力，想旅行就旅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而且薪水都可以花在自己喜歡的東西上，妳看，我現在有一輛Honda Civic Type R和CBR650R喔！」政樺興沖沖地從口袋掏出車鑰匙放在桌上。

「你還是一樣喜歡本田啊。」茹瑄不禁笑了起來，可是內心中卻充分意識到。

他變了。

徹徹底底地變了。

從一個活潑外向的大男孩，變成了一個只願意待在自己小世界裡的人。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學姊，過去的傷心事就不要再提了，最重要的是把握當下，來，我們今天不醉不歸！」政樺換上純酒，喝了起來。

茹瑄看著政樺的笑容，彷彿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面具。

一層不想面對過去的面具。

然而她卻無能為力，只能迎合著他，甚至在兩人趁著醉意回到房間，脫下彼此的外衣時，她看著他的臉龐，仍然在想著。

『我不在他身邊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早射進房間的陽光將全身赤裸的茹瑄喚醒，她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政樺的身影。

「難道......昨天是夢嗎？」茹瑄坐起身來，看見床邊的櫃子上，放著一張紙條與一條銀色的手鍊，只見上面用潦草的字體寫著：

『昨晚十分美妙，茹瑄學姊，不好意思這麼隨便地與很久不見的妳上了床，這條手鍊送給妳，做為太過衝動的道歉，也當作是很久不見的紀念品，希望妳喜歡，我臨時接到工作，先回台北去，改天再約。—政樺』

「果然不是夢啊......」茹瑄看完紙條，便躺回床上：「他的字還是跟以前一樣醜。」

她自嘲般在房間內笑了起來，然後眼角再度垂下。

「連個聯絡方式都不給就這麼走了......」她小聲地埋怨著，腦海中浮現政樺那張有如面具般的假笑，心中某種想法，似乎正慢慢地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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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的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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