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大樓管委會 - 【33】隧道裡的鄭穎新

【鄭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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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機似乎壞了，閃光燈按下卻沒有任何光亮發出。

所謂的夜視模式也只能照出一片漆黑，於是她只按下錄影後任憑相機掛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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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邊摸索著前進的方向，邊想著素材的剪輯方式。是否該像她崇拜的大師 - 原一男，畢竟她介入了影片素材，成為其中的一部份，以自己的身分激發住戶們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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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在社運現場拍攝，那時有個人遞了瓶水給她。

要她別只是站在外面，真正值得拍的東西，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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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拍出了自己喜歡的畫面，但換來的卻是責罵與嘲笑。

前輩們在辦公室裡抽著菸，一句句刻薄的話針對著她的想法、她的性別與外表、她的家庭與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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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這些都拍下來，應該很有討論性。

最諷刺的事情莫過於此，影片的製作方本身就是最有趣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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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穎新能清楚記得她當時的笑容，與她追求的真實相違。

但在日復一日的拍攝中，她這個笑容變得越來越真，真實到她害怕，害怕自己變成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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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毅然決然離開，在街頭與拍攝對象相處。

她是自由的，在需要的時候與被攝方過著相同的生活，結束後回到家裡又是另一種模樣。在兩邊反覆切換她有點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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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社會議題，於是拍攝。

因為拍攝，所以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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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路上結識了許多關心相同議題的朋友，一起揭露酸民的醜樣，剪輯成小眾影片以錄影帶發售流傳，讓她賺了一小筆財富。她把這筆錢拿來買了手中現在這台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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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數次在深夜裡想過，她喜歡的是對議題有所貢獻，或者是被認可的感覺？她口口聲聲說支持的議題，是否值得被如此討論？她從中得到的優越感，是好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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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在台灣犯法嗎？」、「各位看看這種言論，應該要抵制吧？」

比起拍攝紀錄片獲得的聲量，她在網路上或許更加有號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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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拍攝反倒成了一種桎梏。

拍攝這個動作本身沒有成為她的熱情所在，而是隨之而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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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了替「鄭穎新」三個字加上榮耀而服務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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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討厭自己，討厭那個沽名釣譽的自己。

關掉所有社群之後她再次回到街頭，試圖在被紀錄者的生活片段中找出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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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背負著不屬於自己的罵名，失去一切後試圖挽回尊嚴。」鄭穎新拿起相機拍攝著眼前的婦女，她不斷重複提及「那件敏感的事情」，用毫不矯揉的詞彙直擊吳媽的心靈。

她並沒有跟吳媽說過，其實她當初也在網路上討論過她的兒子。

那是一個偷拍同學的男大生，東窗事發後從宿舍頂樓一躍而下。單親家庭頓時成了單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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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的身分也被曝光，她工作的地方她的本名她過去違規的罰單，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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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到底想拍到什麼？」吳媽在餐桌的另一端問，鄭穎新拿著相機的手有點痠痛，面前的飯菜早已變涼，但她以手肘靠著餐桌支撐，繼續她的紀錄：「拍到妳最真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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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夾了一塊肉到鄭穎新的碗裡：「故作堅強算不算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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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穎新陷入沉思，她放下相機夾起碗裡的肉放入口中：「不算，故作的意思就是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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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把自己的碗盤拿到洗碗槽，坐回餐桌旁點了根菸：「那妳拍了就不要剪掉，全部都放進去，這樣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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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吊在房間裡，以兒子的舊衣服綁成一捆，繫在天花板的燈架上。她的四肢扭曲，手指痛苦地彎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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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穎新顫抖著雙手拿起相機，完整記錄著每一個角度，警方如何將吳媽卸下，她又是如何替孤身一人的吳媽處理後事。隨後將所有素材一刀未剪上傳，每被封鎖一個帳號就再辦一個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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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見到死亡的畫面，讓許多人無法接受。他們留下許多嚴厲的語句，鄭穎新感受到熟悉的社群氣氛，但卻已經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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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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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想，是否自己的拍攝方式導致吳媽最後以這種方式結束一生？

吳媽用自己的生命幫她確定了影片的結局，她是不是知道自己為何而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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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覺得，贖罪有用嗎？」吳媽抽著菸，她遞給鄭穎新一根香菸，但鄭穎新只是婉拒後表示不介意她抽著菸，畫面看起來更有滄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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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你娘哄感，我就是有菸癮的阿桑，我站著也滄桑。」吳媽笑了，她在影片裡總是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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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穎新的手上沒有相機了，她的手變得很輕盈。

她只是跟吳媽一起吃著飯，坐在客廳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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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的日常生活片段，卻讓她痛苦不已。

電視上撥放著無聊的綜藝節目，吳媽笑得很大聲，但她其實只有在節目內的來賓發出笑聲時才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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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都在看著電視旁的相框，那裏有她兒子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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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總是千篇一律的蒜頭炒培根高麗菜與煎豬排，吳媽在吃飯時表情格外平淡。

在她兒子的社群帳號有一張照片 - 「媽媽煮的飯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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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就是因為這張照片，人們才知道吳媽的長相。

但流傳雖廣，卻沒人注意到餐桌上的高麗菜與豬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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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離開的前一晚，她洗了一籃衣服，相機記錄著她曬衣服的樣子。在小小的陽台，陳舊的洗衣機與曬衣架，她努力伸長手臂將衣架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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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衣服最後成了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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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穎新都沒發現，她太專注於鏡頭拍下的畫面呈現。

她說著鏡頭語言，到頭來卻連人話都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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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放下相機是不是就能發現了呢？那些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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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的死，是她的故作關心。

這件作品之中最不真實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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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穎新坐在沙發上，將收進來的衣服一件件從袖口從下擺綁好。打下的每一個結，都在回憶兒子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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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整以暇地做好家中的例行清潔，走到房間把衣物做成的繩子繫好。踢掉腳下的浴凳，頸部傳來一股緊束感，腦中不斷想著「手不能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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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的雙手一直往外伸，雙腿也不斷嘗試遠離地面而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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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下意識地揮舞著，加劇了身體的搖晃程度，帶動了繩圈收緊於頸部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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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相機，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在眼裡的樣子。」她的腦中出現這麼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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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己的媽媽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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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對了，爸爸呢？

一位遊民在她面前，遮掩著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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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爸爸。

爸爸是遊民......遊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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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穎新想起一個瘋癲的中年遊民，在某處有個像她的孩子正在找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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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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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相機。」鄭穎新聽著母親的聲音，她將雙手放鬆，意識也在氧氣恢復供給後逐漸恢復。

原先勒緊自己的是相機的背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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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王墨與李劍波站在一扇紅門前，他們前方的榕叔正在大喊著：「再不快點我們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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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站起來，但無力的雙腿卻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一個踉蹌後她手腳並用往前。

「告訴我爸媽，我很有用！」李劍波奪過榕叔手上的刀，在手腕劃下後放入門前的魚缸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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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金魚靠近他的傷口，隨即便肉眼可見地流出大量鮮血湧入水中將其染紅，李劍波萎靡地跪倒在地隨後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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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波！」鄭穎新啞著聲試圖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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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門在魚缸染紅後開啟，榕叔轉身跑入門中。

鄭穎新在那瞬間看見李劍波的身體飄出一陣霧，霧氣在空中停留不久，從輪廓再到形體變成李劍波的模樣後跟著榕叔走入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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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李劍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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