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十四】劫夜

　　瀞玄居附近深山的那座寶塔，兩位化身相見了。

　　那位已被嫣夕釋放的化身有個化名——「鳶」。其面貌與左執事相仿，但是她的身姿約有十尺高，不像人，而是獸人，有著壯碩的身軀，身披六翼，面有鳥羽。

　　另一位同樣高大，吐著蛇信，有雙血紅的眼瞳，其名為「龍」。

　　他們一個靜佇在已不見枷鎖的大殿中央，一個立於大門前，只是靜靜凝望彼此。

　　這片寂寥充斥著千言萬語，他們正在心靈感應，仔細傾聽，能聽見兩道如大鐘低沉又帶著迴響的人聲。

　　「左執事這次更激進了，妳也重獲自由了，怎麼不像過去一樣大鬧左右院？」

　　「我也在學習。」

　　「學習？我學習的是守護和諧。」

　　鳶將一切因果道出：

　　「過客的到來給予左執事契機，也給予我們讓世人修補創傷的機會，雖然過程會有點痛苦。——

　　「我們三位已經同意，在左執事將男嬰昭告天下之後，等所有人都準備好男性復歸，我們自然就會加速土地遽動，以解開瘟疫桎梏。」

　　「你們知道人們不會準備好的。」

　　「那是一種可能。」

　　「我沒辦法放棄我的信念。」

　　龍的意念正產生反抗，仔細觀想，能見她雙手緊握一條雙截斧頭，鎖鏈兩端是兩塊沉於地面的厚重刀斧。

　　「四中有三已經同意。反抗不會造成任何改變。」

　　「說服我。」

　　龍往前一踏，騰空轉了一身，順勢將鎖鏈一揮，雙斧旋斬而來。

　　鳶向後方蹬去，龍持續追擊。

　　此時的永夜正在震動。

　　不分地區，一場大地動發生了。

　　無論是歷史洪流中猶如曇花一現的過客，或是已長居永夜的人們，甚或是夜中的大自然，所有生靈都經歷了他們生命中第一次地震。

　　鳶和龍在大殿中四處飛躍，陷入激烈攻防。

　　龍的斧頭絲毫碰不著鳶的一根汗毛，大量翼羽在鳶的閃避中脫落。某一瞬間，她在空中迎來一記極快的直上撈斬，那是她首次做出反擊，閃躲同時朝斧面旋踢，斧頭應聲碎解，鐵塊似雨在殿中落下。

　　一陣纏鬥後，龍慢了下來，佇足於地：

　　「我將以對妳的反抗淨化人們的苦痛。」

　　龍的身後顯現出一條大龍，龍首幾乎如殿堂一樣高，猙獰的瞋面露出獠牙，呼出渾厚白霧，龍鬚血脈賁張，巨大的紅瞳像烈火灼燒。

　　龍身逐漸逼近，鳶倒退飛向殿堂後方，大龍順勢追來，大牆螺旋展開，大龍和鳶都飛進了牆後的蟲洞空間，在那裡殿堂扭曲成一條綿延百里的萬花筒，隨著人龍追逐不斷旋轉縮放。

　　大龍張著血口，左搖右擺飛掠一切，鳶在龍口進逼下倒退飛行，極速之上仍在加速，最後一陣光暈襲來，萬花筒的盡頭瞬間敞開，鳶落在一片浩大星晝中，大龍也落出了空間，在無垠星海中彷彿成了一條飄逸的緞帶。

　　大龍的蛇身纏繞在鳶的四周，最後飛向遙遠的星海內，消失無蹤。

　　鳶孤身飄浮在星晝中，沒有什麼反應，只是閉上目眸，在冥思中放鬆。

　　永夜中，地震終於平息了。

　　★

　　陽雪的組織更換了根據地，在一棟廢棄的大木屋中進行聚會。

　　眾人的注意力仍在方才發生的大地震上。

　　暮狸坐在屋中角落，再淡定的舉止也遮擋不住內心的哀痛。

　　她心裡只有一個聲音：

　　「真諷刺。」

　　陽雪在座位上思索，眾人都說大地震是地母神在清理左執事造成的苦難，也是對左執事的警告，但對暮狸來說，地震像是在哀悼飛鳥的死去。

　　在座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地母神，這個時代就是如此。

　　暮狸也知道她僅僅是在幻想，她幻想著有誰能為飛鳥討點公道。

　　聚會中的人們開始討論計畫失敗的事。他們的眼線很多，計畫一開始就無風無阻，他們都知道聲東擊西的戰術奏效了，只可惜計畫敗在一個誰都想像不到的變因上。

　　「聽說是飛鳥帶走了男嬰。」

　　「右執事？」

　　有人帶著戲謔的語氣說道：

　　「明明是過去的右執事，卻死得那麼廉價。」

　　暮狸依然坐在屋中角落，只有陽雪看見了她的表情。

　　陽雪起身走向她：

　　「怎麼了嗎？妳看起來很有心事。」

　　「沒什麼。」

　　陽雪本想繼續開口，但暮狸這時起身了。

　　「我還有些事，先離開了。」

　　暮狸二話不說走向門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陽雪只是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此時周圍有人也起身了，幾個人陸續離開了屋內。

　　陽雪覺得奇怪，便叫住其中一個人：

　　「怎麼了？」

　　「抱歉，陽雪。我覺得左右院太難對付了。」

　　那人說完便逕自離去。

　　計畫的失敗和這些人的離去對陽雪造成打擊。她對眾人失信的恐懼正在加深。

　　她四處奔波都是為了重建樂土，她的意志之大，沒想到現在卻有人能予以反對。

　　她的執著來到了臨界點。一聲令下，一個出乎眾人意料的計畫展開了。

　　「能行嗎？」有人問道。

　　「放心吧。我在百橋城有位暗樁。」

　　「什麼時候的事？」

　　「最近而已。——那位坊主有點反覆無常。」

　　★

　　自大遷徙開始到現在，百橋城已經流失近八成人口。

　　遊犬的旅宿因為和百橋城現有的經濟體制不合，因此幾乎要經營不下去了。

　　七生狐和遊犬在旅宿前交談。

　　「妳會走嗎？」遊犬問道。

　　「走去哪？」

　　「離開百橋城。」

　　七生狐只是露出一抹微笑，說道：

　　「暫時不會吧。」

　　他們道別後，遊犬在一樓的客房內枯坐，表情難見地失落。

　　渡羽在樓上的臥房中閉鎖已久，因為他最近都在煩憂中度過。他已經無法放鬆身心，欣賞永夜的人文氣息。他渴望回到最初的平靜。

　　在與左執事的失聯中，他明白了一件事，左執事很可能是利用他來解決瘟疫，進而使男嬰誕生。這僅是他自己的猜想。

　　他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影響是什麼？他不知道預言的全貌，但知道它提及了自己的出現。假設瘟疫因為他的出現而得以解決，從而讓那名男嬰誕生，預言提及他的唯一用意或許就在這。

　　雖然聽上去像個宏大的妄想，令他感到羞恥，但事實就是，他覺得自己因此被利用。

　　男嬰是為了使眾人不再逃避，即便他就是使男嬰出現的人，他也開心不起來。

　　祝福永夜的同時，他也在自暴自棄。

　　他不知道再次見到左執事時，自己會以什麼樣的心態面對她。

　　在這閉關期間，渡羽成為填滿愁思的容器，他的憂慮正在使他遠離自己的本心。

　　「什麼都好，給我一點啟示吧。」他自言自語。

　　就像是在回應他一樣，樓下傳來激動的呼喊：

　　「外國人！快跑！」

　　渡羽從昏沉中驚醒，他跑下樓梯，只見遊犬從後門廊道奔來。

　　「快走！」遊犬掩護起渡羽。

　　那瞬間，後門出現一位人形，腕中射出一道光，打穿遊犬的側腹，傷口開始擴張。

　　「遊犬！」

　　「快……」

　　她跪趴在地，嘴裡流出鮮血。

　　渡羽瞥見人形從後門慢慢逼近，又瞥向遊犬在痛楚中默默忍受的姿態。

　　他緊咬著牙往前門跑去，這時前門的拉門驟然揮開，一名人形就在他的面前。

　　他後退幾步，瞄向一旁，後門的人形正舉著手臂，依舊緩步前進，手環上的光點正在威脅他。

　　前門的人形逐步靠近，他深知自己已經沒退路了。

　　人形從腰中抽出一把短匕，將渡羽按在牆上，隨即朝腹部一刺。

　　渡羽的嘴角滲出血，跌坐在牆邊。

　　兩名人形從容離去。

　　他撐著朦朧意識看向遊犬，她已然倒在牆邊的血泊中，毫無動靜。

　　渡羽闔上雙眼，心中的悲愴宛若在水中化開，眼中的黑暗轉變為暖陽的顏色。

　　一股拉力漸漸變大，他轉瞬間穿過一道蟲洞般的光芒，撞進自己原來的身體中。

　　「唔！」

　　少年從艙床上驚醒，下個剎那，劇烈的腹痛便襲來。

　　他回到了心生院的密室中。

　　★

　　「密室偵測系統有動靜了。」一名軍人說道。

　　軍情室內，天未雨走到顯示著密室偵測情況的面板前：

　　「偽身遭遇意外了。對方的目標很可能是外國人本身。現在就去接應他。」

　　天未雨率領部下展開行動。

　　★

　　心生院的地上區域，幾個反動派成員很早便在西北面停泊點的樹林中埋伏，他們身上各自帶著一顆圖拔用晶石。

　　「陽雪到底拿了多少圖拔？」

　　「過百了吧。」

　　「一顆就有十名人形了。」

　　「那個叫千藻的也太厲害了。」

　　「話說潛入真的有意義嗎？會不會早就移出了呢？」

　　「等著吧。只要刺殺成功了，心生院一定會有大動靜。」

　　反動派之所以先刺殺偽身引起動靜，而沒有選擇先潛入心生院的密室，一來是因為位置過於隱密、風險高，二來是因為觸動警報後很可能會在陰錯陽差間一次錯失偽身和原身，只要外國人的魂體還居於身中，他的存在便無法從永夜中抹除。

　　若要甕中捉鱉，他們會希望鱉能先浮上水面。

　　★

　　天未雨在天舟上聯絡心生院的守備單位，得到的回應卻令人無語。

　　「沒考慮過外國人的身體會成為目標，這裡的兵力非常薄弱，只要他離開密室，他的安全就很難保證。」

　　「你們進去給我拼死接應，我們在外頭守候。」

　　四艘改裝天舟來到心生院上空，這時西北方也來了四艘天舟，兩隊開始了空中激戰。

　　心生院內部，少年喘著粗氣，又跌又撞地來到門前，幾名士兵正好趕上，他們將他拐起，迅速帶出密室。

　　他們在複雜的長廊中穿梭，幾名潛入院中的反動派成員見到附近的軍人便將手中的晶石啟動，數條長廊間，許多人形幻化而出，開始夾擊少年。

　　院內爆發武裝衝突，少年在稀疏士兵的帶領下經過八角形大廳，現場一片狼籍，軍人在四射的烈火下掩護著手無寸鐵的學者。

　　士兵帶著少年成功逃出，他們剛從拱廊入口出來，幾道威光便打向附近，捲起塵土，少年和士兵們在衝擊中倒地。

　　那艘天舟也因露出破綻被瞬間擊落，空中剩下七艘天舟正在激戰，此時一旁也出現了數艘天舟，它們的目標是少年。

　　「不好，被箝制住了。」

　　天未雨操縱自己的天舟往下俯衝，敵方射出了數道威光，天舟放出一道光芒，將昏迷的少年吸入，便匆忙逃離。

　　「撤退！」

　　四艘天舟直入雲霄，迅即撤至遠方隨機一處城鎮。

　　少年在天舟中甦醒，天未雨言簡意賅地和他說明：

　　「奉左執事之命，我們來帶你離開了。」

　　他沒有什麼反應，拋下了千思萬緒。

　　★

　　陌生的城鎮街道上不見任何人影，少年在一群軍人帶領下來到一處燈火闌珊的屋巷，軍人在附近留守，少年則獨身走進巷子。

　　在幽幽火光下，一位身著藍色調軍裝的嬌小女子抱著嬰兒自角落走出。

　　少年回到原本的軀體後，既覺得自己脫胎換骨，卻又湧出思鄉之情。

　　他發現自己不再勤於思考，他懂了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他忘卻了一些回憶，但那都是憂思和困惑。

　　當他再度遇見女子時，他心裡是雀躍的。

　　「妳怎麼在這？」

　　左執事只是望著他。

　　這時少年注意到了某件事。

　　「妳的額頭——」

　　「如你所見，我也受到影響了。」

　　左執事額上的第三眼完全消失了，她的雙瞳仍帶著微微輝光，但那只是火燭的反射。

　　她將男嬰交予少年。

　　「仍然沒有第二名男嬰。」

　　少年頓悟了什麼，但只是凝視著她。

　　「渡羽，在不久的將來，這座國度將分崩離析，但你不會看見。」

　　他們望著屋巷外安靜的空城。

　　「為什麼？」

　　「只是直覺，我已經說不出原因了。」

　　少年懷中的男嬰將小手伸上來，他握起小巧的手指，才發現腕上的手鐲早已不在。

　　★

　　陽雪隻身一人在溪邊蹲著，映著三月的流水中，自己的面容是那麼模糊。

　　她很久沒見過自己的容貌了。沒想到那時候從家鄉逃離直至現在，自己會逐漸成為一個帶著兇惡面相的人。

　　她捧起清水蓋住自己的臉，遲遲沒有抬起頭。

　　此時一位女子悄悄走了過來：

　　「妳還好嗎？」

　　陽雪抬起頭，那位女子能分辨什麼是溪水，什麼是淚滴。

　　「妳大概也算組織的成員了。」陽雪說。

　　嫣夕笑了笑，說道：

　　「我覺得妳該認清一件事了。——妳和那位地母神化身的過去簡直一模一樣，只是比她殘暴多了。」

　　「什麼？」

　　「但她早已變了。」

　　「變了？」

　　「她變了。就是這麼簡單。」

　　嫣夕說完，看了看陽雪的反應，只見她陷入一陣思考，嫣夕便欣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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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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