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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片昏暗中醒來,頭痛欲裂。
窗外,天空灰沉沉的,不知是黎明還是黃昏。石牆反射著冰冷的光線,使這個小房間顯得更加陰森。我試著回想昨晚的夢,但只能捕捉到零星的片段——血色的廊道,Jung醫生崩潰的面容,年輕Jung不應存在的形體。
我坐起身,意外地發現胸口的疼痛已經減輕了許多。掀開繃帶,傷口已經結痂,邊緣呈現健康的粉色。恢復得太快了,不合常理。是藥物的作用,還是——
「別想太多」我對自己低聲說。
房門沒有鎖。這一發現讓我有些意外。我輕輕推開門,踏入一條石砌的走廊。走廊兩側是類似的房間,有些門開著,能看到簡單的床鋪和傢俱。空氣中飄著奇怪的氣味,像是燃燒的草藥混合著潮濕的石頭。
走廊盡頭是一個更大的空間,看起來像是修道院的公共區域。幾個人影在那裡移動,低聲交談。我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去探索。
踏入那個大廳,我立刻成為了注意的焦點。大約十個人停下了交談,轉頭看向我。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從現代休閒服到看起來像是自製的粗布袍子。唯一的共同點是那種目光——專注而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珍貴的物品。
「我們的客人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Chen醫生從人群中走出,現在穿著一件深色長裙,頭髮整齊地挽在腦後。「感覺如何」
「比預期的好」我老實回答,同時警惕地環顧四周。「這是什麼地方」
「我告訴過你了,避難所」Chen醫生微笑。「一個讓我們這樣的人可以自由存在的地方」
「像精神病患者的公社」
有人因我的話笑出聲來,氣氛略微緩和。Chen醫生的笑容擴大了。「很有趣的描述。是的,從世界的角度看,我們都是"精神病患者"。但在這裡,我們只是——人」
「Jung醫生在哪」
「在圖書室」她回答,神情變得微妙。「他...在進行研究」
「研究什麼」
「他自己」Chen醫生說,語氣中帶著某種敬畏。「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為,你知道嗎?一個人窮盡一生研究他人的精神疾病,現在終於轉向自己的內心」
我點點頭,不願透露太多自己的想法。「我能見他嗎」
「當然」Chen醫生做了個手勢。「來吧,我帶你去。順便也許你會對圖書室感興趣。那裡有很多...有啟發性的資料」
我跟著她穿過大廳,感受著其他人的目光粘附在我背上。沿著另一條走廊走去,這條比之前的要寬敞明亮,牆上掛著一些看起來很舊的掛毯和圖畫。大多數圖畫描繪的是宗教場景,但仔細看會發現有些微妙的不對勁——天使的臉孔扭曲,聖徒的眼神空洞,上帝的形象模糊不清。
「這些是...」我指著其中一幅。
「十七世紀的作品」Chen醫生平靜地回答。「修道院的原主人們創作的。他們也是"聽見聲音的人",但在那個時代,這被視為神聖的禮物,而不是疾病」
走廊盡頭是一扇雕花的木門,看起來比其他門要古老精緻得多。Chen醫生輕輕推開門,示意我進入。
圖書室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天花板高聳,四面牆壁都是書架,塞滿了各種年代的書籍。靠近窗戶的地方有幾張長桌,上面堆滿了打開的書本、筆記和圖表。一個人影彎腰站在其中一張桌前,全神貫注於面前的資料。
Jung醫生。
他看起來憔悴至極,頭髮凌亂,衣服皺巴巴的,像是已經好幾天沒有休息了。但最大的變化是他的眼神——那種專業的冷靜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專注。
「有客人,Albert」Chen醫生溫和地說。
Jung醫生抬起頭,眼神花了幾秒鐘才聚焦在我身上。「705號...」他喃喃道,然後搖搖頭。「不,不是數字。是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
他的言語破碎不連貫,像是思維跟不上語言,或者語言跟不上思維。我謹慎地靠近,看向桌子上的資料。那是一堆心理學文獻,其中不少是Jung醫生自己的著作,被瘋狂地批註和修改,紅筆畫出的問號和感嘆號覆蓋了原文。
「你在做什麼」我小心地問。
「修正」他回答,眼神重新回到書頁上。「所有的錯誤。所有的謊言。所有的...自欺欺人」他抬頭,眼中帶著某種絕望的誠懇。「我一直以為自己在治療疾病,但其實我在斬斷連接。我以為自己是醫生,但其實我是...刺客」
Chen醫生輕拍他的肩膀。「慢慢來,Albert。真相需要時間消化」
Jung醫生點頭,再次低下頭,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他看起來既瘋狂又清醒,既崩潰又重生。
「他已經這樣三天了」Chen醫生低聲對我說。「不睡覺,幾乎不吃東西。Frederick說這是正常的,是重組的一部分」
「Frederick在哪」我問,環顧圖書室。
「在冥想」她說,用一種讓我毛骨悚然的語氣。「他的狀態與我們不同。他需要...特殊的條件」
我點頭,決定不追問這個話題。以我現在的狀態,我不確定自己能承受更多的「真相」。
「我能在這裡待一會嗎」我示意圖書室。「也許...做些研究」
Chen醫生的眼睛亮了起來。「當然」她熱切地說。「知識是治療的開始。理解是接受的基礎」她指向房間另一端的一排書架。「那裡有現代心理學的資料,或許對你有幫助」
說完,她離開了圖書室,留下我和沉浸在自我批判中的Jung醫生。
我走向她指的那排書架,瀏覽著各種專業書籍。令人驚訝的是,這個看似與世隔絕的地方居然有著如此完整的現代心理學文獻收藏。從佛洛伊德到榮格,從拉康到現代的認知行為療法,應有盡有。
我取下幾本看起來最相關的書——《精神分裂症:症狀與治療》,《解離性障礙研究進展》,《幻聽的神經心理學基礎》,以及《邊緣人格障礙:從精神病理到神經科學》。
帶著這堆書,我在遠離Jung醫生的一張桌子坐下,開始我的研究。如果我要理解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如果我要區分幻覺和現實,我需要從科學開始。
《幻聽的神經心理學基礎》提供了最直接的解釋:
「幻聽通常源於顳葉的異常活動,特別是負責語言處理的區域。大腦誤將內部生成的語言識別為外部源頭,因此產生聽見聲音的感覺。這種現象常見於精神分裂症患者,但也可能由其他因素引起,如嚴重壓力、睡眠剝奪、藥物濫用或顳葉癲癇。」
我繼續閱讀,了解到大腦如何處理內部與外部刺激,如何區分自我與非自我的聲音,以及這種機制如何在某些情況下失效。一切都有科學解釋,一切都有生理基礎,沒有惡魔,沒有超自然,只有神經遞質、腦區活動和錯誤的信號處理。
《解離性障礙研究進展》則提供了另一個角度:
「嚴重的心理創傷可導致解離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個體可能經歷人格分裂,彷彿有多個"自我"共存於一個身體中。這些人格部分可能以聲音的形式出現在意識中,給患者一種被"附身"或"控制"的感覺。」
我思考著這個解釋如何與我的經歷相符。那個低沉的聲音,那個總是引導我做出暴力行為的聲音——它真的是我內心深處的某種人格嗎?某種我一直壓抑的黑暗面?那麼在死亡邊緣與我對話的另一個聲音又是什麼?
隨著閱讀的深入,我開始理解更多關於我自己狀態的可能解釋。也許我經歷的一切都可以用精神病理學來解釋。也許李家的悲劇只是我的一次精神病發作。也許Jung醫生一直都是對的,只是方法錯了。
我轉向《精神分裂症:症狀與治療》,尋找關於藥物治療的部分:
「抗精神病藥物主要通過阻斷多巴胺D2受體來減輕症狀,特別是幻覺和妄想。然而,這些藥物僅能控制症狀,而非治癒疾病本身。且長期使用可能導致錐體外系副作用,例如帕金森綜合徵樣症狀、靜坐不能、遲發性運動障礙等。」
這解釋了為什麼藥物能使那些聲音安靜,但從未真正讓它們消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當我停藥後,聲音會變得更加強烈。
時間在知識的追求中飛逝。窗外的光線變化告訴我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Jung醫生仍在他的位置上工作,偶爾發出某種模糊的自言自語,但基本上忽略了我的存在。
當我翻閱《邊緣人格障礙》時,一段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邊緣人格障礙患者常經歷情感調節困難,導致極端情緒波動、衝動行為和自我認知不穩定。在壓力下,某些患者可能短暫出現分離症狀或準精神病性症狀,包括聽見批判或命令性的聲音。」
這與我的經歷驚人地相似——情緒波動,衝動行為,對自我的困惑,以及那個命令性的聲音。也許我不是精神分裂症,而是邊緣人格障礙?或者是兩者的某種組合?
沉浸在閱讀中,我幾乎沒注意到身邊的存在,直到一個陰影落在我的書頁上。
「找到答案了嗎」
我抬頭,看見Mei站在那裡,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食物和水。
「也許」我謹慎地回答。「至少找到了一些可能的解釋」
「科學的解釋」她說,語氣中帶著某種輕微的嘲諷。「大腦的化學物質,神經元的放電,受體的阻斷」
「你不相信這些」
「我曾經相信」她坐在我對面,推過托盤。「我學過護理,記得嗎?我了解所有這些科學解釋。問題是,它們解釋了機制,但沒有解釋意義」
「意義」
「為什麼是某些人聽見聲音,而不是其他人」她輕聲說。「為什麼聲音會說它們說的話。為什麼有時候...聲音會知道我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我想起了無數次聲音預知未來的情景,想起了它如何知道Jung醫生的計劃,如何引導我避開陷阱。這些是巧合嗎?是某種潛意識的模式識別?還是...更多?
「吃點東西」Mei示意托盤。「思考需要能量」
我謹慎地檢查食物——一碗簡單的蔬菜湯和一些麵包。看起來無害,但在這個地方,我不敢輕易相信任何東西。
「沒有藥物」她似乎讀懂了我的顧慮。「不像Jung醫生,我們不相信強迫。選擇是最重要的」
我小心地嚐了一口湯,味道出奇的好,溫暖而有安慰感。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餓。
「Chen醫生說你想見Frederick」Mei在我吃飯時說。
我點頭,嘴裡塞滿了麵包。
「他也想見你」她繼續道。「但你必須做好準備」
「準備什麼」
「準備接受一個不同形式的存在」她神秘地說。「Frederick不再是...完全人類了」
「這是什麼意思」我放下湯匙,感到一陣不安。
「意思是...」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彙。「他已經部分穿越了」
「穿越」
「到另一面」她壓低聲音。「他的意識現在存在於兩個世界之間。這就是為什麼他能回來,儘管他的肉體已經死亡」
我看著她,試圖判斷她是真的相信這些瘋狂的話,還是在進行某種精心策劃的欺騙。但她的眼中只有純粹的確信,那種我在精神病患者眼中見過無數次的光芒。
「我不確定我理解」我謹慎地說。
「沒關係」她微笑。「理解會隨著體驗而來。當你準備好了,Frederick會向你展示」
吃完飯後,我繼續我的研究,這次轉向更具爭議性的資料。有一本關於靈媒實驗的書引起了我的興趣,它記錄了二十世紀初科學家們對聲稱能與死者交流的人進行的研究。大多數都被證明是騙局,但有少數案例至今無法用當時的科學來解釋。
另一本書探討了各種文化中的幻聽現象,從薩滿的靈魂之旅到希臘神諭的預言,從基督教神秘主義者的神聖啟示到佛教修行者的開悟體驗。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聽見聲音可能被解釋為神聖的禮物,而不是疾病的症狀。
當我思考這些不同的視角時,一個念頭浮現——也許「真相」並不是非此即彼。也許我的經歷既有精神病理的成分,也有某種我們尚未理解的現象。也許科學解釋和靈性解釋並非互斥,而是同一現實的不同層面。
就在這個思緒展開的瞬間,Jung醫生突然抬起頭,如同感知到了某種無形的信號。他的眼神直視著我,帶著一種異常的清醒。
「你開始明白了」他說,聲音比之前要穩定得多。「邊界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清晰」
「什麼邊界」我問,驚訝於他似乎讀懂了我的思想。
「所有的邊界」他回答。「理智與瘋狂之間,健康與疾病之間,現實與幻想之間,科學與...另一種可能性之間」
我點頭,突然感到與這個曾經是我敵人的人產生了某種連接。我們都在尋找答案,都在探索那個模糊的領域,那個語言難以描述的存在狀態。
「你的兒子」我試探性地問。「他真的...回來了嗎」
Jung醫生的眼神變得遙遠。「以一種方式,是的」他緩慢地說。「我看見了他,我聽見了他,我觸摸了他。按照所有感官的標準,他是真實存在的」他停頓了一下。「但他也不同了。他身上有某種...超越的品質。某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你相信這是超自然現象嗎」我直接問道。
Jung醫生嘆了口氣,揉了揉眼睛。「我不知道我相信什麼了」他誠實地說。「我只知道我花了一生研究人類心靈的奇異之處,卻從未真正理解它的深度」
我們陷入沉默,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幾盞燭光照亮了圖書室。在這微弱的光線下,書架投下的陰影看起來像是某種活物,在牆上蠕動、伸展。
突然,Jung醫生站起身,走向一個遠處的書架。「有一本書」他說,聲音中帶著某種緊迫感。「我今天早些時候看到的。關於...聲音的本質」
他在高處的架子上搜尋著,最終取下一本灰塵積累的厚重古書,封面是深紅色的皮革,已經因年代久遠而開裂。
「這個」他將書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揚起一陣灰塵。
書名用某種我不認識的語言寫成,但下面有拉丁文翻譯:《Daemonum Tredecim》——十三惡魔。
「這是...」
「十六世紀的著作」Jung醫生說,手指謹慎地撫過封面。「據說記錄了十三種最古老、最強大的非物質存在。不是惡魔,儘管書名如此稱呼它們,而是某種...基本力量。某種原始意識的形式」
我盯著那本書,感到一陣莫名的吸引力。某種慾望,某種渴求,促使我伸手接觸它,打開它,閱讀它。但同時,某種警告在我內心響起,某種直覺告訴我這本書可能包含著危險的知識。
「我...」我猶豫著,不確定該如何回應。
「不必現在決定」Jung醫生將書推向我。「帶回你的房間,當你準備好了再閱讀它」
「為什麼給我看這個」
Jung醫生的眼中閃過某種我無法解讀的神情。「因為我認為你已經遇見了其中之一」
我驚訝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那個聲音」他輕聲說。「那個引導你的聲音。那個...選擇了你的聲音」
我想起了它的低語,它的存在感,它的知識,它的力量。我想起了它如何指引我殺死李家,如何幫助我逃離醫院,如何在黑暗中與我對話。
「你也聽見它了嗎」我終於問出口。「那天在聚會上,當你...崩潰的時候」
Jung醫生點頭,眼中閃爍著痛苦的光芒。「是的」他低語。「但對我來說已經太遲了。我壓抑了它太久,否認了它太久。那種連接...太過強烈,太過壓倒性」
「現在呢」
「現在我聽見所有的聲音」他說,聲音中帶著某種恐懼和敬畏的混合。「不僅僅是它,而是所有的聲音,所有的低語,所有的呢喃。好像宇宙中的所有意識突然決定同時對我說話」
「那聽起來像是地獄」我不自覺地說。
「或者天堂」他微笑,那個笑容中帶著某種破碎的美麗。「取決於你如何看待它」
我低頭看向那本《十三惡魔》,感受著它的重量,不僅是物理上的,還有某種...象徵性的重量。科學書籍給了我解釋,但這本書可能提供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視角,一種我不確定自己準備好接受的視角。
「帶走它」Jung醫生再次說。「閱讀它,或者不閱讀。選擇權在你」
我點頭,將那本古書塞進我正在閱讀的現代心理學書籍堆中,如同試圖將兩個世界融合,兩種解釋並存。
離開圖書室時,我回頭看了一眼Jung醫生。他已經回到自己的研究中,但現在他的動作不再那麼瘋狂,他的姿態不再那麼緊繃。彷彿他也找到了某種暫時的平衡,某種在混亂中的秩序。
我帶著那堆書回到自己的房間。門依然沒鎖,我不確定這是某種信任的表示,還是他們確信我無處可逃。窗外的夜空繁星點點,這個遠離城市的地方沒有光污染,銀河清晰可見,如同一條穿過黑暗的發光之河。
我將心理學書籍整齊地排在床邊的小桌上,最後才拿出那本《十三惡魔》。在微弱的燭光下,書皮上的紋路看起來像是某種活物的皮膚,帶著紋理和血管。
我不應該現在打開它,我告訴自己。我應該先睡一覺,等頭腦更清醒再做決定。
但我的手已經不受控制地撫上封面,指尖感受到皮革下某種奇異的溫暖,如同書中有某種生命在脈動。
「只看一頁」我對自己說。「只看目錄」
當我準備打開書時,一陣微風吹過房間,幾乎熄滅了蠟燭。在那短暫的幾乎全黑的瞬間,我彷彿看見另一個身影站在房間的角落——高大,黑暗,頭上有彎曲的角。但當光線恢復,角落裡空無一物。
我的心跳加速,手指停在書的邊緣。打開它?還是等到明天?接受可能的真相?還是繼續在解釋的迷宮中徘徊?
那個熟悉的低沉聲音,那個在李家引導我的聲音,那個我以為在死亡經歷後已經轉變的聲音,突然在我腦海中清晰地響起:
「是時候了」它說。「看看我是誰」
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書的第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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