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的雨季來得毫無預兆,像一場未經排練的重逢。椰樹在風中搖曳,葉片被雨水沖刷得發亮,海水的鹹味與泥土的濕氣在空氣中瀰漫。林遠站在碼頭邊,望著遠處被霧氣籠罩的海面,雨滴落在他的臉上,順著眼角滑下。他並不討厭雨,只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了他的醞釀多時的創作計劃。他匆忙帶著畫筆和顏料逃到碼頭的屋簷下避雨,任由立地畫架在外面淋濕。
林遠是一位畫家,孤獨是他的日常。他習慣捕捉蔚藍大海與婆娑樹影,將那些變幻莫測的景象化為畫布上的永恆。然而,最近天氣陰晴不定,連日大雨,窗外的雨點淅瀝聲與悶濕的空氣讓他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困窘與空虛,彷彿生命中缺少了某種色彩。
他如燈塔眺望迷霧中的大海,心裡只有一片灰白,凝視著雨幕,內心愈發迷茫。
就在這時,一抹紅色闖入他的視線。一位女子撐著紅傘緩緩走來,身著一襲白裙,裙角被風吹得微微飄起,像是雨中綻放的一朵花。她走到林遠身邊,收起傘子停下腳步,動作有條不紊,輕聲問道:「可以一起避雨嗎?」
「呃……可以……」林遠點了點頭,女子便走進他身旁的陰影裡。兩人並肩而立,聽著雨聲淅淅瀝瀝地敲打屋頂,像一首無人知曉的曲子。
「我叫阿蕉。」她率先打破沉默,聲音輕柔得像是雨絲飄落。
「林遠。」他回應,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的臉上。阿蕉這個名字讓他感到新奇,心想誰會這樣稱呼自己。她有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眼睛,彷彿藏著無數故事,讓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他們開始閒聊,從雨季的天氣聊到臨海小鎮的風土人情。話題漸漸深入,阿蕉敞開心扉,向林遠娓娓道來——她說自己來這裡是為了尋找一位失散多年的戀人。然而,她的故事模糊而零散,像是漂浮在海上的浮木,似遠還近,似假還真。林遠並不在意這些細節,他只是單純地享受這場意外的相遇。在這潮濕而孤寂的雨季裡,阿蕉的出現像是一道光,讓他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
隨著相處的日子增加,林遠漸漸被阿蕉吸引。她的笑容溫暖而明媚,聲音柔和而動聽,甚至偶爾流露出的那一抹憂傷,都讓他心動。他開始期待每一次的相遇,期待雨聲中她的身影出現在碼頭的那一刻。阿蕉偶爾會講述赤道上的傳說,比如雨中隱現的海妖,或是海上隨風消散的靈魂。這些故事從未在此地流傳過。林遠好奇,問她是否本地人,她搖頭否認;問她是否旅客,她抿嘴以對,此般回應讓她的來歷顯得更加神秘。
雨季的日子裡,林遠和阿蕉幾乎每天都在碼頭相遇。他們撐著傘,走過被雨水浸濕的石板路,分享彼此的故事。然而,雨季終究會結束。當最後一場雨停下,天空放晴時,阿蕉也消失了。她沒有告別,只留下一封信,靜靜地躺在林遠常坐的長椅上。信紙被雨水浸濕了一些,字跡卻依然清晰:「謝謝你的陪伴,我該走了。或許我們會在某個雨季再相遇。」
林遠讀完信,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他試圖在小鎮上尋找阿蕉的蹤跡,問遍了碼頭附近的居民,卻沒有人認識她,甚至沒有人記得見過這樣一個女子。她就像雨水一樣,來得突然,走得無聲,彷彿從未存在過。林遠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只是他的幻覺。
時間流逝,雨季成了林遠記憶中的一抹色彩。他繼續畫畫,繼續獨自生活,只是偶爾在雨天時,會站在窗前,望著遠處的海面發呆。直到多年後的一個午後,他在整理畫室時,無意間翻到一幅未完成的畫作。
畫布上,一個女子撐著紅傘,站在雨中。她的白裙隨風飄動,臉上的神情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憂傷。林遠愣住了——那張臉,分明就是阿蕉。他顫抖著放下畫筆,回憶湧上心頭。這幅畫是他多年前開始創作的,擱置多年,上面還留下一大片空白,只有用鉛筆勾勒出的草稿,年代久遠,當日擱筆的原因早已淡忘。如今看來,畫中的女子與阿蕉的模樣一模一樣,連那雙深邃的眼睛都毫無二致。
他呆呆地站在畫前,腦中思緒萬千。一聲響雷劃破天際,震耳欲聾,猶如喚醒沉睡已久的記憶。突然,一段塵封的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畫中的女子並非虛構,而是他曾經深愛的女友,念南。念南與他相識於多年前的雨季,兩人曾在這片南洋海邊並肩作畫,椰風蕉雨間,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然而,念南後來身染重疾,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後,伴著遠處低鳴的雷聲,她悄然離世,彷彿隨海浪隱入無盡的深藍。林遠無法接受她的離去,害怕睹物思人,便將這幅未完成的畫作塵封於畫室一角,從此再未觸碰。
自那以後,林遠的創作陷入了停滯,無法再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因為他失去了靈感的源泉——念南。如今,阿蕉的出現,彷彿是念南的回歸,喚醒了他深埋心底的記憶。
林遠恍然醒悟,阿蕉或許並非真實存在的人,而是他內心對念南的思念所化成的幻影。那段雨中的相遇,是他對過去的回憶與情感的投射。
這種幻覺讓他痛苦,卻也讓他感到充實。那段短暫的相遇,讓他重新回憶起念南,亦面對念南的離去的事實。逝去的愛人並未真正離開,她一直活在他的記憶與畫作中。林遠鼓起勇氣,決定完成這幅未完成的畫作,不再逃避過去的傷痛。
雨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雨絲敲打著窗戶。林遠走到窗前,看著雨水滑過玻璃,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忽爾明白——無論阿蕉是真是假,那段雨中的回憶都已成為他生命中無法抹去的痕跡。愛情或許是一種幻影,存在於真實與虛幻之間,讓人永遠無法分辨,但正是這種種,讓他的內心變得更加完整。
林遠拿起畫筆,開始在畫布上揮灑顏料。隨著每一筆的落下,他彷彿看到了念南的笑容,聽到了她輕柔的聲音。畫中的女子漸漸鮮活起來,彷彿隨時會從畫布中走出,與他重逢。
林遠微笑著,眼角泛著晶瑩的淚光,手中畫筆在畫布上輕輕流轉。他的心思不僅停留在眼前的畫作上,更隨著畫室角落留聲機傳來的熟悉旋律,飄向遠方:「刻骨銘心來,放心歸去,未算無一物。心裡有誰,一天,可抵上一歲。」歌聲如雨絲,輕柔卻滲入心扉,喚起他對念南的回憶,也讓他感受到一種釋然的溫暖。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即使念南如幻影般消逝,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早已融入他的生命,讓他成為更完整的自己。
此刻,雨聲漸密,淅瀝的節奏如心跳般輕敲著畫室的窗戶。一頂紅傘在窗外緩緩走過,模糊的身影在雨霧中若隱若現。林遠抬頭望去,心頭一震,推開畫室的木門,步出深閣,凝視著那女子的背影,心裡頓時湧現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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