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債新劫
風冷得像刀,在他瘦削的臉頰上割出一道道細小的紅痕。他蹣跚地穿過荒廢的加油站,身上的西裝早已沾滿泥塵,鞋底裂開,腳趾凍得發青。從前那雙總是踩著紅地毯的皮鞋,如今只剩一隻還完整,另一隻早在逃難中失落。
他餓了三天,只靠一包過期的乾糧苟延殘喘。他的手抖得連撕開包裝都困難。當他低頭啃下一小口乾裂的餅乾時,曾經那些鋪張浪費的晚宴像一場諷刺的夢魘。風沙一陣陣吹過,他蜷縮在殘破的貨櫃旁,渾身沾滿泥塵,衣服早已破爛不堪。曾經光滑的雙手,如今佈滿裂痕與血痕;他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吃熱飯是何時,只記得水是苦的,身體是冷的,呼吸都是一種負擔。
他躲在這座廢棄的貨運站第三天了。外頭傳來槍聲,有人爭奪一塊罐頭,更多人像野狗般倒在地上。他不敢出聲,只能緊緊抓著懷中那塊硬得像石頭的麵包。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落得如此田地。
過去,他曾是眾人眼中的幸運兒——含著金鎖匙出生,父親是國際集團的掌舵人,母親是名媛,從小衣食無憂,出入皆有豪車、保鏢。身邊圍著的是笑臉與奉承,走到哪裡都被人稱作「少爺」、「三少」。他從未想過「努力」這個詞,只懂享受、揮霍、發脾氣。
他曾在私人島嶼上開派對,請來整個交響樂團只為取悅一位女伴;他曾把整條名店街包下來,只為選一雙鞋;也曾將老員工開除,因對方多說了一句「應該節制些」。那些年,他不需要知道別人痛苦,因為他的世界裡從未出現過「缺乏」。
直到世界變了。
災難來得很快。全球通訊在一夕之間斷裂,氣候失序、疫病蔓延、城市陷落。資產瞬間化為無用的數字,信用卡無人再認帳,飛機不再起飛,護照成了廢紙。他被困在機場那晚,看著保鏢棄他而去、看著管家偷走皮箱、看著曾經討好他的人變成憤怒的群狼。
他嘗試逃命。靠賣掉手上的名錶換來幾天食物,再用手中僅存的現金賄賂一輛卡車司機載他離開都市。可是車隊最終也被打劫,財物被搶光,司機死在他眼前,他則靠躲在骯髒的排水管下才僥倖逃生。
他餓過、病過,被趕過、被打過。他才明白,末日面前,沒有誰是「少爺」。
那天夜裡,風很冷。他躲一間破棄的寺廟,倚在木柱後瑟瑟發抖,忽然聽見低沉的聲音響起:「你不是找不到路,而是從沒想過該往哪裡走。」
他猛地轉頭,只見一位身穿灰色僧衣的男子,正靜靜坐在另一頭破柱上。對方雙眼深沉,看不出年紀,臉上雖有風霜,卻透出一股平靜的力量。僧人手中提著一個小包,打開後取出兩塊乾糧與一壺熱水,推了過來。
他愣住,接過東西時,喉頭有些哽住。
「你……你是誰?」
僧人只是微微一笑,語氣平淡:「我叫圓智。」
他望著對方,有些迷茫。
圓智繼續說道:「你是誰,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曾經是這個世界最有名的富人之一,也是最不知節制的敗家子。」
他怔住了,沒有否認。
圓智眼神沉靜:「我並不是因為你過去的名氣而認得你,而是因為你是個真正需要改變的人。這個世界雖已破碎,但人的心還可以轉變。你若真想活,不只是為了苟且,而是活出另一個自己,就應該去一個地方。」
他低聲問道:「什麼地方?」
「一間食堂,它叫末日食堂。一位廚師,他在世界盡頭開著一間食堂。」圓智抬頭望向北方的黑夜,「那裡沒有招牌,沒有喧嘩,卻能讓人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你應該去試一試。」
僧人抬眼望向遠方,
「那……我要怎樣找到它?」
「往北走三天,見到一道大裂谷,順著左側小徑走,沿着狹縫往山上走,穿越茂密大霧森林。食堂坐落在遠處山腰與山頂之間,穿過小橋,就找得到。」
說完這句話,圓智起身,朝遠方走去。他步伐穩定,很快就被黑暗吞沒。
「少爺」望著那方向,許久沒有移動。他低頭看著手中乾糧,像捧著一塊從未擁有過的希望。
那一刻,他不知的是,命運已經悄悄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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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正途
他按著圓智的指引,踏上北行的路途。
腳下是乾裂的大地,枯枝橫陳,風裡有塵與灰。他不知那個名為「末日食堂」的地方是否真實存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還肯相信一位陌生僧人的話。但除了走下去,他別無選擇。
他帶著圓智給的一小塊乾糧與半壺熱水,撐過了第一日。
第二日天氣驟變,冷風夾著細雨。他走進一片被焚燒過的森林,林木焦黑,樹幹斷裂。他曾被倒下的大樹絆倒,額頭撞傷,血與泥混著流進眼角。他扶著斷樹爬起來,沒有喊痛,只是不斷朝北。夜裡他藏進一輛鏽蝕的廢車,身體蜷縮,夢中依稀還聽見過去那群朋友的笑聲,但夢醒時,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心跳聲。
第三日清晨,他終於來到那道裂谷之前。
那裂谷如同天神的刀痕,將山地撕成兩半。他站在邊緣,心中泛起寒意。遠處有幾隻烏鴉盤旋,像在默哀。照圓智所說,他沿著左側小徑繞入山區。
山路愈走愈窄,兩側的雜林像是要將他吞沒。灰霧開始在腳邊升起,越走越濃,直至周圍只剩模糊的輪廓。他的腳步變慢,每一步都像踏進不確定的命運裡。
忽然,一聲細微的鳥鳴從霧中傳來。
他本想不以為意,但那聲音竟帶著某種奇特的節奏,像是呼喚,也像是指引。他屏息靜聽,腳步跟著那若有似無的聲音前行。
一聲又一聲,那鳥鳴不斷出現,時遠時近,如同為他量身指引。漸漸地,他覺得自己不像是在走路,而是在被某種無形的意志牽引著。
然後,他聞到一股氣味。
那氣味與末世中的腐爛不同,不是焦土,不是煙硝,而是一種淡淡的香——炊飯的香氣。
他愣住了。眼裡有些濕潤,不知是否因霧水,還是那股熟悉的味道喚起了某種記憶。他努力往前,一步步穿過濃霧。就在他感覺將要失去方向之時,前方的霧忽然稀薄,露出一道木製的橋樑。
他走上那橋,橋下是雲霧翻湧的深谷,四周寂靜無聲,連風也像靜下來。
過了橋,是一間木屋。
屋子簡單古舊,木牆斑駁,門口掛著一串風鈴,聲音低沉悠遠。門微掩著,裡面透出微黃的燈光。他抬手推門,手指冰冷發抖,但門還是打開了。
屋內有桌、有椅、有煙火氣。
在那一角的廚房裡,一位男子正埋首於灶前,不言不語。鍋裡有湯,湯中飄著白米、薑絲與蘿蔔的清香。那氣味,不只是食物,而是記憶,是某種被遺忘的溫暖。
那位男子轉過頭,聲音溫和:「你來了。」
他怔住,聲音陌生卻不冷淡。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也不知這人是誰,只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
「請坐。」那人指了指木椅,「吃點東西,再說你的故事。」
他默默坐下,不知怎樣回應,第一次感到沉默才是最恰當的回答。
廚房傳來湯煮沸的聲音,空氣中混著米飯與柴火的香味。
他看著對方,開口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是……那位廚師?」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只淡淡一笑:「我只會煮飯。這裡不是飯店,也不是避難所,只是一間食堂。你想吃,就留下來。」
他抬頭望向這間簡陋卻溫暖的屋子,忽然明白了——這並不是他要逃避的地方,而是他必須面對自己的起點。
他的眼神沉下來,緩緩道出第一句從未說出口的話:
「我……曾經,是個人渣。」
屋內沒有風,只有火光在跳動。
這一晚,他第一次打開心口,也第一次,嘗到了悔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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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靜得出奇。風聲如同在外牆邊輕輕掠過,不敢進來。信一站在灶前,一言不發,彷彿早已預知眼前這位食客的來意。他並無多問,只是默默洗米、生火、置鍋。
這次,他用的是一種少見的白米,粒粒渾圓飽滿,來自他早年收藏的陳年米種。水滾之際,他加入些許鹽,然後將米倒入鍋中,小心攪拌幾下,蓋上木蓋,隨即轉弱火力。他蹲在爐前,聆聽鍋中細微的咕嚕聲,如同聽著一首靜默的舊歌。
在米飯悶煮之際,他開始準備配菜。只見他從角落的一個布袋中取出數顆馬鈴薯、一段胡蘿蔔與半塊煙燻豆腐。這些材料並不稀罕,但在末世之中,信一彷彿在雕琢一塊隱藏的玉石般,對每一刀皆極為講究。
馬鈴薯削皮切塊,以微火慢炆;胡蘿蔔細切成絲,加入少許陳皮與薑絲提香;豆腐則先煎後炆,吸飽了蔬菜湯汁,邊角泛起誘人的焦色。他再撒上一小撮青蔥末,將整道菜收於木碗之中,靜靜地置於桌前。
隨後,他揭開木蓋。
熱氣蒸騰,米香撲鼻而來。那不是新米的清香,而是一種沉穩溫潤的氣息——如同陳年的家,如同沉澱的過往,如同你不願想起卻又無法遺忘的記憶。
信一將米飯輕輕盛入碗中,不多不少。他將白飯與那碗三色配菜放在桌前,目光未看向對方,只輕聲道:
「可以吃了。」
三世祖凝視這頓飯,良久未動。他眼中的輕蔑與習以為常的挑剔,此刻似乎無處安放。這一碗簡單的飯與菜,與他過往所享的燕窩魚翅無從比較,卻亦無人要求他比較。
他小心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口豆腐送入口中。
豆腐的煙燻香與醬汁的濃郁於口腔中綻放;馬鈴薯煮得恰到好處,綿滑之中竟有一種久違的安心感。胡蘿蔔的甘甜與薑的微辛交錯,如同童年中某段模糊的回憶。
但最令他難以忘懷的,是那一口米飯。
粒粒分明,飽含水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厚實與溫度。這並非奢華的口感,然而每一口似乎都在與他訴說——那些他曾錯過的、踐踏的、遺忘的,一切。
他忽然停下筷子,抬頭望向信一:「你知道我是誰?」
信一未作回應,只是坐下,倒了一杯熱水,置於自己面前。
「你……知道我曾經做過甚麼吧。」三世祖的聲音微微顫抖,「你還願意為我煮食?」
信一終於開口:「你餓了,便值得一頓熱飯。」
「我不值得。」
「無人天生值得。但人可以選擇重新學習。」
「學甚麼?」
「學會在餓過之後,不再浪費每一口飯。」
三世祖低下頭,眼眶濕潤。他想起逃亡時,他曾偷取難民的乾糧,遭眾人圍毆;他曾睡在垃圾堆,吃過腐壞的肉,為了一塊麵包甘願跪地。他從未如此坦然地吃過一頓飯——無需掙扎、無需裝飾、無需欺瞞。
他望著眼前這碗飯,輕聲道:「這些……並非普通的飯。」
信一淡淡一笑:「是你改變了,所以吃出不同的味道。」
飯已吃盡。他捧著碗,許久不肯放下,彷彿捧著一段從未擁有過的寧靜。
信一輕聲問:「你打算之後怎麼辦?」
「我不知道……」
「無妨,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可以慢慢走。」
三世祖不再言語。他只是靜靜地望著牆上一幅泛黃的舊畫——畫中是一株將凋未凋的蒲公英,被風輕輕地吹起,飄往未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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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善良
屋內仍舊靜寂。火爐的木柴發出偶爾爆裂聲,像是沉默中唯一仍保有生命的呼吸。信一在灶邊緩緩煮著湯,那湯色澄澈,似有隱隱光亮於表面漂浮。熱氣蒸騰而上,悄然彌漫整個小屋。
三世祖垂首而坐,雙手握膝,像一頭卸下虛假威嚴的猛獸。牆角一縷陽光斜照在他灰白的臉龐,映出歲月與風霜的印記。
就在靠近門邊的位置,阿詩靜靜地坐着,懷裡抱着熟睡中的嬰孩。她沒有說話,只是以一種低調而堅定的姿態,靜看一切。
他望著信一將湯盛入碗中,目光不再閃爍,而是誠實、赤裸地凝視。那碗湯呈淡棕之色,飄出甘草與當歸的微香,其間混雜些許熟悉的味道,讓他想起小時候祖母在冬天煲的老火湯。
「這是……」他喉頭微動,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牛展燉蓮藕,加了南北杏和陳皮,湯名喚作『悔不當初』。」信一輕聲道,放下碗筷後便退回灶邊,不再言語。
三世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低頭望著那碗湯良久。彷彿眼前不是一道料理,而是一段時光的入口。他終於舉起湯匙,小心翼翼舀了一口,放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驟然湧現,那是一種多年未曾感受過的溫柔。他閉上眼,靜靜咀嚼。那一口湯裡,藏著一種被遺忘的情感,不是豪宅內的宴席,不是夜店裡的烈酒,而是一種踏實的、人間的味道。
阿詩聽見他細細的吞嚥聲,眼神微動。她低頭看一眼懷中的嬰孩,仿佛明白,有些過去正在被悄然放下。
眼眶在微熱中泛起酸澀。他喝下第二口、第三口,直到碗底朝天。放下碗的瞬間,他抬起頭,望向信一。
「謝謝你,讓我記起……我也曾是祖母眼中的乖孫。」
信一點點頭,眼神中無悲無喜,只是靜靜聆聽。
「我以前常覺得,錢可以買到所有,尊嚴、快樂、地位、甚至愛。」他語氣平淡,「但最後,我只能躲在污水渠裡,被人踐踏,被狗咬。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我從來沒活過。」
他頓了頓,像是鼓起極大勇氣才繼續道:「我曾以為,只要有錢,就能證明自己是真正的勝利者。其實我只不過是一個懦夫,一個靠着金錢去操控一切的失敗者。」
信一仍未出聲,只是坐下,與他平視。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些被我看不起的人,其實都比我強太多。他們知道如何去愛人,知道如何守住良知,而我…………..」
他雙手緊握,微微顫抖,「所以……我不想大家再叫我做『三世祖』。」
他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語調沉穩而堅定:「我叫林曦祖。」
報出名字的那一瞬,他像是脫下了一層沉重的外殼。那不再是人們口中的「三世祖」,也不是末日前的萬惡富豪,而是林家第三代,一個願意重新走回正常道德道路的男人。
屋外風聲依舊,遠方的末日餘焰未熄,但屋內卻多了一絲安靜的力量。那是一種來自認錯與承擔的力量,微弱,卻無比真實。
信一低聲道:「湯喝完了,你也該上路了。」
林曦祖點頭,站起身,目光掃過這間小小的食堂,彷彿記住每一處痕跡,然後轉身走出屋門。
門外寒風凜冽,他卻步伐堅定。踏出的每一步,都不再是逃亡,而是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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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省思|作者的話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像他一樣的「三世祖」,富有得令人眼紅,卻又目空一切、肆意揮霍,從不懂得珍惜,也不願面對自己的錯誤。金錢成了他們的護身符,權力成了他們的盔甲,讓他們在世人面前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卻從未真正學會尊重與謙卑。
林曦祖,曾是其中之一。擁有財富和權勢,卻踐踏人心,放縱慾望如野獸。直到末日降臨,那層用金錢堆砌的假象崩塌,留下的只有空洞與迷失的靈魂。
末日不是懲罰,而是一面鏡子,映照出過去所有的虛假與自我欺騙。在末日食堂的那一刻,他終於放下身段,卸下所有的驕傲和偽裝,第一次真正面對自己,承認自己曾經的惡行和迷失。
這不是救贖,也不是清白的開始,而是從黑暗中,第一次願意做個真正的人。即使過去如何,他仍選擇重新站起,重新做人,在這荒蕪的末日時代,最終選擇了播種善良與希望。
然而,在這個社會裡,多少人仍依然迷失於金錢與權勢的幻象中,卻忘了人最珍貴的,是那份真誠與勇氣。
我本善良——唯有放下,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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