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記憶不是夢過,而是被時間封印,等命運許可那一夜,悄悄地被打開。」
月衡回頭看了一眼思雲遠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那不只是夢中的錯覺,而像是前世遺落的片段,正在一點一點地復原。
那晚,他再度進入夢境。但這一次,光影不再斑駁,視野如同穿過霧層般逐漸清晰。他站在一座江南小鎮的巷口,天光微亮,晨霧如紗。青石板上水氣未乾,桂花香幽幽襲來,飄過牆角的白色牆面。那裡,牆上還殘留著一幅墨筆詩字——字跡雖淺,卻深植心頭。
前方傳來輕盈腳步聲。他看見一位穿著淺藍衣裳的少女從藥鋪轉角探出頭來,手裡提著一籃草藥。她髮間插著一枚桂花簪,身影清瘦柔和,眼神如清泉映月。
他並不知道這位少女的名字,但她的身影卻讓他心口隱隱一緊,像是記憶中某個久遠而熟悉的片段被喚起。
她望見他,眉眼間浮現一絲好奇與笑意,「雲青?你今天怎麼站在那裡發呆,好像頭一次見我似的。」她提著籃子走近,語氣輕柔,「你該不會是特地來幫我曬藥材的吧?這時候出現在這裡,可不像你平常的作息。」
李雲青——不,夢中的他,是李雲青——愣了一下,腦海中一陣空白。她的聲音熟悉得讓人想落淚,卻怎麼也找不到相對應的記憶。他怔怔望著她,胸口一陣酸楚,不知該如何應答。
少女歪著頭看他,眼神中多了幾分遲疑,像是想從他臉上讀出些什麼,「你今天真的怪怪的,好像……不記得我了似的。」她語氣仍輕快,但話尾卻帶著小小的試探與不安。
那聲音柔柔的,帶著江南水鄉的緩慢與溫度,像是一道微光,直照進他心底最隱秘的一隅。
他看著她的背影轉身離開,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個名字,像是從某個遙遠的角落輕輕飄來——素月。他不知為何會突然想到這兩個字,但那名字在心頭回盪,與她的身影漸漸重疊,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盤踞胸口。夢,卻如此真切。
清晨,月衡從夢中驚醒。他坐在書桌前,手裡握著那方帕子,翻開筆記本,將夢中所見一一記下——素月的穿著、語氣、藥籃裡的草藥、桂花簪的形狀,甚至牆上詩句的走筆方向。「這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夢……太過具體,太過細緻。」他喃喃自語。
他回想起帕子初次出現在夢中的方式,再對照思雲所持之帕,兩者的針腳、繡線顏色皆極為接近。難道,那方帕子真的是……某段過往留下的實證?他開始調閱關於1930年代江南地區藥鋪、服飾與詩句格式的相關文獻,甚至查閱地方舊志、手抄本與私家日記。他將夢中出現的元素逐一比對,包括藥籃中出現的金銀花與川芎、詩句的行文格式、素月髮間所插的桂花樣式,竟皆與當地當年的生活細節不謀而合。
最令他震撼的是,在一篇地方志的殘頁中,竟真實記錄了一家名為「素月草堂」的小藥鋪,地址與夢中一致,而經營者正是一名年輕女子,為人仁厚,擅長女紅與草藥調理。其名未詳,但在另一本私家筆記中,卻赫然記錄:「素月女,遺孤守節,擅香囊繡藝,名動鄉里。」
他翻到筆記的最後一頁,用紅筆劃下:「素月草堂為真實存在。帕子圖樣、藥材、繡法、夢中情節皆與史料高度重疊。此夢,恐非虛構。」
那一刻,他不再將夢僅僅視為潛意識遊戲,而是一扇通往更古老、更私密過去的門。
當晚,他泡了一壺桂花茶,在香氣中緩緩入睡。這一次,夢境延續得更深——他與素月站在藥鋪門前,黃昏的光灑在屋瓦上,遠方傳來河市的暮鼓聲。素月將一方剛繡好的帕子遞給他,那帕子柔軟潔白,角落繡著淡黃色桂花,針腳細密如晨露凝珠。她輕聲道:「這是我做的,你拿著吧。只是些日子裡閒時繡的,也不特別什麼……但我總覺得,應該讓它有個歸處。」
她低頭笑了一下,聲音幾不可聞:「你總是丟三落四的,我想給你留點什麼。就像這帕子,不重要,卻也不想讓它沒了去處。」
他接過帕子,指尖碰觸到她掌心一瞬,那溫度像某種不曾失去過的依靠,瞬間將他胸腔填滿。
李雲青接過帕子,心中酸澀,那一刻,他想說些什麼,卻只啞然點頭。素月望著他,眼裡有藏不住的牽掛,「你總說世道亂,但只要你還記得這香氣,我就不會擔心。」他低頭將帕子貼近鼻尖,那香氣竟與現實中思雲手中之帕毫無差別——桂花香、線香味,甚至一絲微微的藥材氣息。
夢中的他緊握帕子,胸口彷彿壓著什麼,一種巨大的情感正從心底湧上來,沉重卻無法釋懷。
他猛然驚醒,滿身冷汗,手還不自覺地握拳。這次,他沒有質疑,只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感覺——他正在被某種過去牽引著,記憶不是創造出來的,而是,正在被一點一滴喚醒。
他坐起身,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清晨的風穿過葉隙,吹入他額間,似乎仍帶著一絲夢中藥鋪的氣味。他望著台北灰藍色的天光,思緒翻湧。
帕子的觸感仍留在掌心,他再次端詳那精緻的針腳,腦中浮現的是素月遞帕時那句輕柔的話語:「我想給你留點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回到書桌,將帕子與筆記擺在眼前。他知道,這不只是夢的殘響,而是一段過往正試圖重新與他對接。
「若這真是前世的記憶,那麼這段緣,也許還有未完成的部分。」
他翻開另一冊舊資料,開始搜尋與“素月草堂”相關的建築佈局與舊址標示,並著手規劃一趟實地訪查。
內心深處有某種預感:這不只是尋找一段歷史,而是一次穿越命運的回應。他想知道,當年那個帕子,被藏在什麼地方。
而這一次,他不會只是旁觀者。
那一週,他請了三天的研究假,搭乘清晨的飛機前往中國江南。在經過轉機與長途車程後,終於抵達那座他只在夢中走過的小鎮。從車站出來,午後的日光灑落在斑駁的紅磚牆與木窗上,街邊還飄著藥草與桂花混合的香氣,彷彿整座鎮子尚未從時光中甦醒。
他背著筆電與一疊筆記,腳步踏進那條名為「素月巷」的小路。午後陽光灑在石板路上,牆邊的牽牛花微微垂落,空氣中飄著不知從哪戶人家傳來的藥草氣息與老木香。他低頭翻閱筆記,確定文獻中所記的地址與位置——素月草堂應位在巷口南向第五戶左右。抬起頭時,他突然發覺,眼前這條街道的模樣,竟與夢中重複出現的巷弄無比相似,那些紅磚斑駁的牆面、藥籃旁曬乾的川芎、還有石牆一角模糊不清的詩句筆痕,全都彷彿曾在他記憶深處停駐許久,只等此刻一一浮現。
他繼續往巷內走去,視線沿著石板路緩緩掃過,那些牆角的藤蔓與泛白的門牌編號,竟與夢境中的景象無比重合。他停下腳步,低頭翻開筆記本,再次對照標註的地點與素月草堂的記載。「南向第五戶」——夢裡反覆浮現的門牌,竟真實存在。他的指尖停在那頁紙上,心頭微震,彷彿某種命運的推手正在背後輕輕推動,催促他靠近那一扇被記憶封存的大門。
正當他低頭數門牌時,一位年邁的老婦人從對街慢步而來,手中拎著一包剛摘的金銀花。她打量了他幾眼,忽地停下來開口:「你是……學校來研究歷史的吧?這條街好久沒有人來看了。」
月衡微笑點頭,從背包中取出準備好的學術調查證明與名片後,語氣誠懇地問道:「請問,這裡以前是不是有一間叫『素月草堂』的小藥鋪?我在幾本地方志裡看到這個名字,說它曾經出現在這條巷子裡。」
老婦眯起眼,盯著他手中的資料看了片刻,神情像是從深遠的記憶裡拉回。「素月草堂啊……那名我沒聽過幾次,但我母親常講起那位姑娘的故事。她說,那姑娘年輕時開著一間藥鋪,手藝好,繡活細,總是靜靜地等著一個人回來。藥鋪裡常飄著桂花香——那不是種來的,是她每天曬藥時都會焙桂花葉子,說這香氣能讓心不亂。」
「那您知道那間屋子現在在哪嗎?」月衡語氣微急。
「後來被政府整修了,變成個小型的歷史展示屋,說是為了保存老街記憶。不過聽說當年那間藥鋪的老藥櫃、地板下面的木夾層都還在。第五戶——以前是,那兒的牆上,還刻著首詩呢。」
他忍住心頭的顫動,深深一鞠躬致謝,快步前往老婦所指的屋子。那是一間經過整修的小型展示屋,門前掛著木質牌匾,上書「素月草堂舊址」六字,筆法古樸。屋內陳列著舊時藥鋪的場景重建:高腳木架、陶甕藥罐、一只泛白的繡花枕和桂花乾燥箱靜靜地擺放在一隅。牆邊還留有斑駁的詩句,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風過青石橋,桂香滿衣袖。前生未竟緣,今世重來否。」
月衡在展示屋內慢慢踱步,四周氤氳著微微的草藥香與舊木氣息。陽光透過木格窗斜斜灑進,照在那排古老藥櫃上。他的目光停留在陳列的藥櫃前,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夢中素月站在這櫃前低語的畫面——光線、氣味、甚至她身後牆上的詩句,都與此刻重疊得幾乎無縫。彷彿此地此景正靜靜回應他潛藏心底的記憶。
他緩緩靠近,藥櫃的抽屜邊角磨損,木質發暗,仍保留著歲月的痕跡。他下意識彎下身,手指輕撫櫃底邊緣。就在手掌觸及一處微突起的細節時,他感覺到木板下隱藏著什麼,彷彿夢中的一瞬即將實體化。
指節輕觸,那處細縫微微鬆動。他愣了一下,像被什麼牽引般緩緩探入縫隙,一扳之下,一道藏於櫃底的暗層悄然開啟。
一只小木盒靜靜地躺在其中,像是沉睡多年的證物。上頭覆著一塊泛黃的布,邊角微翹,彷彿經年未動。就在他揭開盒蓋的那一刻,熟悉的桂花乾香瞬間撲鼻而來,與夢中氣息如出一轍。他怔住片刻,整個人如被記憶包圍,時間在此刻無聲靜止。
那只小木盒仿佛靜靜守候了數十年,就為了等他此刻出現。月衡凝視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將手伸入,彷彿觸碰的不是木盒,而是一段沉睡的記憶。揭開覆蓋其上的布面,一縷幽淡的桂花香頓時逸出,如同夢中巷口那熟悉的氣味。那香氣未曾隨時間散去,反而因歲月的沉澱而更顯溫潤。
他怔住,內心翻湧不已。這一刻,夢中的影像與現實重疊得幾近完美。他彷彿又看見素月,在夕光中將這盒子交予他的模樣,眼神溫柔,語聲輕緩。
他緩緩取出盒中的物件,指尖一觸,彷彿連呼吸都不敢用力。每一道繡線、每一寸布紋,都是時光遺落下的軌跡,靜靜等待有緣之人將它再次喚醒。
打開盒蓋,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那是桂花乾香混合藥草殘氣的沉香。他看見裡面靜靜躺著的,是那方與夢中一模一樣的香囊,與一封摺疊整齊的信箋。
他手指微顫地打開信,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
「雲青:
若這信能落入你手,便是我等來的證明。你若還記得這香氣,就記得我們的約定。
這香囊,是我一針一線繡下的日子,也藏著我未說完的話。不是為了讓你記得我是誰,而是記得那段在桂花香中度過的時光。
此生我等你,來生願你不再遲到。
——素月」
那一刻,他彷彿聽見夢中那句話在耳邊響起:「這不是夢,是記憶。」
他閉上眼,緊緊握住那枚香囊。
命運從來沒有結束,它只是等著你,再次翻開那一頁。
他帶著香囊與信踏上返程的飛機,心中如有千語萬言,一時竟難以言喻。當飛機降落台北松山機場時,天色已近黃昏。從機艙走出的那一刻,城市熟悉的濕潤空氣與灰藍天空撲面而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已悄然改變。
翌日午後,他撥通了思雲的電話。
「我想給妳看樣東西。」
思雲沉默片刻,然後回道:「現在?」
「現在。」
兩人在大稻埕碼頭的老咖啡館碰面。午後陽光灑在木窗上,映出牆上泛黃的照片與舊時老台北的街景。咖啡館靜靜地播放著老爵士樂,氣氛寧靜。
月衡從背包裡取出香囊與信,將它們放在思雲面前的桌上。
「這是我在江南找到的。」他頓了頓,語氣近乎低語,「就在夢裡那間藥鋪裡的藥櫃暗層……一切如夢中所示。」
思雲怔怔望著那香囊,伸手輕觸,一股微弱的桂花香混著舊木氣息,慢慢溢出。她眉頭微蹙,像是感受到某種莫名的熟悉,卻又說不出源頭。
她抬眼望著月衡,眉頭輕輕皺起,語氣中多了一絲凝視與遲疑,「你看起來……像是很早以前就和它們打過照面。」
她低下頭,指尖在香囊邊緣輕輕摩挲,忽而低聲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香味對我來說……很熟悉,好像曾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聞過。但我想不起來。」
她指了指香囊,又看向那封信,「你的反應,不只是驚訝,更像是……回憶。」
「這香味……和帕子上的一模一樣。」她喃喃道。
月衡點頭,「我在夢裡見過它,素月親手交給我的。那封信……她寫給李雲青的。」
思雲指尖輕顫,眼神閃爍不定,「你是說……那個夢……那個人,真的存在過?」
月衡點頭,語氣前所未有地堅定,「我不再懷疑了。那些不是幻想,是記憶。前世的記憶。」
思雲輕輕倚著椅背,良久才說:「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人為了一段夢,飛越海峽去尋找答案。」
「我也沒想過。」月衡看著窗外陽光灑在淡水河面上,波光粼粼,「但那不是一段夢而已,那是她的等待。也是我該完成的事情。」
他轉頭看著她,眉頭微蹙,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叫我雲青……」
思雲一愣,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月衡看著自己掌心的香囊,喃喃自語,「青雲又是誰?她……又和他有什麼關係?這到底,只是夢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望著他,眼底泛起些微濕意。指尖還輕輕摩挲著香囊邊緣,那氣味似乎正悄悄鬆動她記憶深處某道無形的門。
「很奇怪……」她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明明從未見過這東西,卻總覺得它……像是我曾經親手放在某個人的掌心裡。」
她垂下眼,像是在對抗內心某種突如其來的震動。「也許我也做過一樣的夢,只是醒來後全都忘了。」她語氣低低地道,「但這香氣……像是誰在耳邊低語,說著我曾經遺落過的名字。」
他們並未急於談論更多,坐在咖啡香與爵士旋律交織的午後光影裡,一起靜靜望向窗外。那是台北的一個平凡午後,卻在某種命運的交錯下,靜靜標記了一場命運重新展開的起點。
夜裡回到家,月衡再次坐在書桌前,將香囊與信擺在筆記旁。他翻開筆記本最後一頁,寫下:「記憶如潮,夢是渡口。此生有路可尋,便不虛此行。」
他心知這只是開始。素月的聲音、桂花的香、江南的藥鋪與那首詩句,像風中的絲線,牽引著更深的夢、更久遠的緣。
月衡低頭看著掌心,那曾握住香囊的地方仍有餘溫。他輕聲道:「如果命運願意,我想再見她一次,不是為了記起,而是為了走完。」
他抬頭望向窗外,城市的夜燈漸亮,天邊浮現一道若隱若現的雲光。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WJ6hUGo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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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7T4Ylzd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