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凌峰回到課室的時候,便看見梅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梅蘭今天是全班最早到課室的學生。她拿着筆,埋頭在桌上書做着功課。她要追回在醫院花掉的時間,把昨天做不完的功課做完。
教室裏很安靜,只有梅蘭的筆在紙上不斷劃過的細微的沙沙聲和梅蘭輕輕的呼吸聲。直至凌峰的皮鞋踏進課室,踩在地上嗒嗒的響,才破壞了空氣中的靜謐。
凌峰走了幾步,才看到梅蘭坐在座位上靜靜努力着的模樣。他意識到自己成為了噪音源,彷彿有點罪疚。於是他放輕腳步,儘量不打擾梅蘭幹活。
倒是梅蘭看都沒看凌峰,只顧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凌峰把書包放好,坐下,然後側着頭看著梅蘭。
梅蘭那托頭思考的樣子,漂亮得讓凌峰覺得就像是一幅生動的畫。她今天綁了一條簡單的馬尾,一個低調的髮夾把七分瀏海夾在一邊,不讓頭髮擋住那漂亮的明眸。臉上也沒有昨天早上那亂七八糟的妝了,反倒是天然的白皙肌膚,才是最適合梅蘭的打扮。渾然天成的美玉,不需要多此一舉的琢磨。
從昨天開始,凌峰就覺得自己對梅蘭很感興趣。
與別不同的觀點,剛烈的性情,堅強的性格,還有漂亮的臉蛋和誘人的身材。這種女孩不管走到哪裡都必定會引人注目,尤其是喜歡征服女人的,好強的香城男人們。
凌峰也是香城男人,而且是座位距離梅蘭最近的香城男人。只要他頭一側,梅蘭便佔據了他大半的視線。
宋詩音的事情昨天鬧得不小,但政府一如既往,沒有讓任何對強制服務令不利的消息登上任何新聞報道。不過凌峰作為同一間學校的學生,還是從其他途徑聽説過事情的始末。
梅蘭居然也牽涉其中。她果然走到哪裡都吸引男人的眼球,連長年不上學,淪落為混混的那傢伙都吸引了。要是昨天宋詩音沒有出現,梅蘭大概已經死了。那一群小混混,據說有十多個人。要是連宋詩音的質素都能姦至昏迷,梅蘭的質素他們大概會先姦後殺再姦屍。
各種意義上都那麼好的女孩,凌峰不想她有什麼事。哪怕只是想象一下可能發生在梅蘭身上的後果,凌峰都不禁心驚膽顫。
她不應該成為別人的玩具,不應該遭受別人的凌辱,不應該每天誠惶誠恐地活着。
她應該笑,應該快樂,應該無憂無慮地活着。
她那絕美的臉,就應該配上一個動人的笑容。
「你尋日講話想我去選學生會。你可唔可以講多少少比我聽?」
梅蘭的聲音將凌峰從感歎之中拉回課室。凌峰回過神來才發現,梅蘭已經轉過身來,正面對着他而坐。
她坐得端正,圓圓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凌峰,等待着他的答案。
學生會?
噢!對,的確是昨天跟她説,覺得她可以去參選學生會,逐步對抗強制服務令。
凌峰組織語言準備回答,但注意力又被別的東西吸引了。
梅蘭的胸部正對着他。
那雙胸部像即將破土而出的兩顆種子,快要把純白的校服裙撐破。凌峰不知道自己是未睡醒還是肚餓了,居然萌生出想各邊咬一口的念頭。
「唔好掛住望我個胸好唔好?我問緊你嘢。」梅蘭的態度冷冷淡淡的。
自從昨天凌峰提起以性換票的事之後,梅蘭對凌峰便再沒有友善過。凌峰有點無奈,還以為她主動提起是已經想通了,所以會對提出這想法的自己放寬心一點。
好吧,是看人家胸部的自己不對在先。人家生氣也是有理有據的。
「可以,你想知道啲咩?」凌峰動用意志力,把視線從那個部位移走,看着梅蘭的眼睛説。
「點樣報名,又點樣先可以選得到?」梅蘭問。
凌峰聽到「點樣報名」四個字便來了精神。梅蘭果然還是想通了嘛。
「尋日你應該嚟聽簡介會。今年制度有改變,機制複雜咗唔少。就咁講嘅話我驚你都係聽唔明。」
「我哋有好多時間。上堂之前你可以慢慢講。」梅蘭拿出筆記簿,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筆,準備好把聽到的通通抄低。
凌峰輕咳兩聲清清喉嚨,説:「學生會選舉,其實應該係學生會會長選舉先啱。參選人都係以個人名義參選嘅,成功當選成候任會長之前先至籌組內閣。
今年嘅改制,重點在於公民提名。因為過去幾年參選人數太多,為咗避免再有人貪好玩就參選,浪費資源同選舉經費,所以今年規定每個參選人需要獲得至少30人嘅提名先至能夠正式入閘。
不過為咗方便候選人接收提名,都係可以先報名,再儲提名。
報咗名之後,你嘅參選申請就會貼喺學生會出面嘅壁報板上面,願意提名你嘅人去嗰度簽個名就有效。
去到呢度有冇問題?」
凌峰說到這裏,稍微停頓一下。梅蘭已經抄下了滿滿一版筆記,若有所思地埋頭思索着。
「可唔可以提名超過一個人?」
好問題。凌峰記得,這一點也曾經引起不少討論。不過梅蘭當時還未入學,所以她並不了解。
「每個學生只可以提名一個人。如果發現有人在多過一張參選表格簽字提名,嗰個提名會作廢,然後嗰個人都會受校方懲罰。」
要是只能提名一個人,參選人之間便需要更加激烈地爭奪提名。大部份人都不會在選舉開始之前便下定決心當死忠鐵票,反而會抱着「睇定啲」、「觀望下」的態度去留意事態發展。
畢竟人的心理上追求一致性,要是提名了某人參選,但去到後來才發現參選人真不怎樣,要改投別人自己也沒面子。會提早下定決心提名的人並不多。對於真心想要參選的人來說是個難關。
但若果可以提名超過一個人,便無法避免像以往報名陪跑的那些人那樣,故意攪事亂寫提名。如果提名沒有成本,沒有選擇困難的問題,那就每個參選人都提名好了。這些吃飽了撐的人一多,提名機制便起不了篩選的作用,基本形同虛設。
學校當然已經考慮到這些問題。最後採取目前的方案,是因為對於學校來說,一來這是改制的原意,二來就算參選人要煩惱,也是參選人自己的事,支持者不夠就別浪費時間。學校還省下一些行政功夫。
梅蘭還有許多其他問題。她又開始寫着筆記,同時張嘴問:「是不是只能找同學提名?老師或者其他教職員可以嗎?」
「唔可以。呢個係學生會選舉,只有學生有權提名同埋投票。」
「可唔可以自己提名自己?」
「可以。」
「需唔需要連同政綱一齊遞交申請書?」
「唔需要。就算提交咗,都只會喺提名通過之後先公開。咁係為咗避免其他參選人抄襲政綱。」
這個流程是學生會選舉的傳統。在學生會成立之初,政綱仍然是判斷候選人好壞的重要指標。當時的確有人試過抄襲政綱並且搶先發表,另一方本是原創,卻因為發表時間落後了,反而被指抄襲,使局勢對另一方很不利。為了避免再發生這類事件,所以發表政綱的時間被統一了。
當然,若果是在發表之前,候選人自己沒有管理好自己的政綱草稿導致提早洩露,最後被對方複製,這就不是學校的責任了。學校只需要確保惡人先告狀的事不會再發生,即使每個候選人的政綱都是一字不差,也只是大家站回同一條起跑線,再在別的範疇競爭,之後的事與學校無關。
但到了現在,大家都越來越少理會政綱。
因為學校不太管,所以大家發現政綱同質化的情況似乎越來越嚴重。始終同學之間人多口雜,政綱要在發佈之前完全保密,不被別的同學知道,還是有難度的。
既然大家的政綱都差不多,只能看政綱以外的,別的東西了。
正好,女孩子有一樣東西很容易就能引起別人的關注:身材。
不知道是哪個候選人開始用身體「拉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自此之後,越來越多人採用這種方法爭取支持。學校不是不想管,只是大家都將這種行為用「強制服務令」來包裝,導致根本無從杜絕:女性候選人並不是用身體來拉票,只是她們的曝光率高,因此特別多選民找她們服務而已。
來到現在,候選人選不選得上跟政綱關係不大,反而跟人漂不漂亮有很大的關係。
「最後嘅報名日期係幾時?」梅蘭又問。
凌峰掏出手機看看,然後說:「兩個星期之後嘅星期五。」
在兩人對話間,教室裏漸漸多人起來。
人一多,地方自然熱鬧起來。同學們吵吵鬧鬧的,討論着昨天的功課和在追的明星。漏掉功課忘記做的在拼命抄,借給別人抄的,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都掛着無奈的表情。
也有些剛放下書包便馬上寬衣解帶的男女,躺在課室的桌上打着炮。他們情到濃時,真的可以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眾目睽睽之下做愛。然後大家真的就視若無睹了。梅蘭看了一眼那男同學和女同學的姿勢和動態,馬上已經面紅耳赤。
班裏唯獨是沒有討論選舉的人。
即使大半班的人昨天放學後都留在班中聽了簡介會,可大多數人還是沒怎麼在意。今天也沒聽到別人在討論。公民提名是挺新奇的,不過知道就好,只要不參選不提名,那就不關我事。
凌峰覺得在正式遞交報名表之前,還是不要太早張揚比較好。
要是太過高調成為其他候選人的針對對象,選舉工程可能未開始便會舉步維艱。尤其是對手是人脈、人氣都不低的校花丁香。
不過,凌峰覺得這些都是後話,最重要的還是梅蘭的決心。
「你係咪真係諗清楚,決定要參選?」
「係。」梅蘭答得很乾脆。
她疑惑地從筆記簿中抬頭,看了凌峰一眼:「唔係你叫我參選架咩?你反而唔信我參選?」
凌峰當然很想相信,但是昨天梅蘭反應很大,他早就打定輸數。
今天梅蘭態度不同了,但客觀而言上,昨天凌峰所說的那些潛規則還是存在的。而且還是這場選戰的關鍵。
「改制唔代表你唔洗用身體換選票。你真係接受得到?」
「我可以。」梅蘭點頭。
昨天晚上宋太太說的話雖然很刺耳,但卻有一點是沒錯的:成為了香城人,便逃不丟這個身分的社會責任。
梅蘭已經不止一次被強制服務了。而且她很清楚,往後的人生裏,這種事情只會不斷發生。
既然早就知道逃不掉,她還不如不躲。
強制服務令毀了她,她每天擔驚受怕,屈辱和痛楚至今仍是她每晚的夢魘;強制服務令毀了她媽媽,媽媽如今連家門都不敢踏出,怕再遇陳國強,或者別的想要她身體的男人;強制服務令毀了她朋友,宋詩音若非因為強制服務令限制,無法逃跑,她不會被迫遭受多人輪姦,至今仍然躺在醫院昏迷不醒。強制服務令毀了她的未來,她對城市滿心憧憬,以為只要離開農村成為城市人,在這片地方至少可以過上些好日子。怎料到頭來,她比起在農村時貧困的自己失去了更多。
她還有什麼可以輸?
沒有了。
既然沒什麼可以輸,何不賭一鋪大的?
眼淚在這兩天內已經流乾了。以後的日子裏,梅蘭不會再哭。她大概會繼續受傷,但她會咬着牙堅強地生存下去,鬥爭下去。她會笑,在強制服務令被推翻的那天。
「家人、朋友、未來甚至自尊,我嘅一切都變得七零八落。我只係剩低呢副臭皮囊。咁我就用佢作為籌碼,同全個社會賭一鋪。我要用盡餘生的時間和精力,將強制服務令推翻。我要同強制服務令同歸於盡。」
梅蘭看着凌峰,眼神堅定:「選學生會係第一步。係我建立人脈嘅好嘅會,等往後推翻強制服務令嘅時候,能夠有一班人幫我護航。呢個係你講嘅,你唔係唔記得咗掛?」
凌峰被梅蘭的目光注視着,多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他似乎不應該質疑梅蘭的決心。明明梅蘭是一個多麼堅強剛烈的人,他也很清楚。梅蘭說了要做的事情,除非是無論如何都做不了(比如付罰款免服務),否則她肯定會拼命去做。
餓一整天在廁所裏躲男人,能坐在醫院床前半天一動不動地守候朋友,一天內被強制服務兩次然後第二天照樣爬起來上學……凌峰可能不明白強制服務令對梅蘭的創傷有多大,但是在哭得死去活來之後還能站起來對抗的人,必定足夠強韌。
霎眼間,凌峰彷彿看到了梅蘭身上有一種光芒。一種讓他無法移開視線的,耀眼的光芒。
因此,他下了一個決定。
「咁好啦。今日放學我哋就去交報名表。趁提名期啱啱開始,越早開始做選舉工程就越好。過咗提名期之後,我哋再考慮下一步嘅策略……」
「等陣先,『我哋』?」
「係呀,你同我。用你嘅名參選,我會做你嘅副手。」
梅蘭無想過自己會無端端得到凌峰的助力。她第一個反應卻是警惕地揚起眉毛:「點解要做我副手?我同你識咗唔係好耐咋喎。講到好似為我着想,幫我出謀獻策咁,你係咪只係想利用我?」
凌峰連忙否認:「梗係唔係啦!你點會咁諗架?」
「唔係?咁點解你自己唔選,反而要煽動我出嚟選,然後自薦做我嘅副會長?男人唔可以拉票咩?定係你有啲咩原因,令到你唔可以做會長,要揾個橡皮圖章?」
凌峰輕歎:「唔係我唔想親自選會長,而係我唔會有勝算。」
凌峰指一指四周。課室的人數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多了起來,同學們三五成群,圍出一個個小圈子,在談著不同的話題。當然也少不了有臉皮厚的,不怕人看見的男生把女生按在地上,索取著服務。
梅蘭掃視過課室,卻在視線觸及地上那對男女時,打了個顫。她不忍直視,連忙把視線轉回凌峰那邊。
「你有冇發現到,我哋班嘅男女比例係幾多?」
「七成係男仔。三成係女仔。」梅蘭知道這一點。她看過同學的名單。
「咁你又知唔知,全校嘅男女比例係幾多?」
梅蘭搖搖頭。她才來了數天,還沒有把學校觀察得這麼仔細。
「即使放大到全校嘅層面嚟睇,男女比例都仍然係7:3。」凌峰說:「咁你又知唔知,學校咁多個學會、社、學生組織⋯⋯領導人嘅男女比例係幾多?」
梅蘭自是不知。
「係9:1。男性係9,女性係1。」
梅蘭想了想,很快明白了凌峰的意思。
這裡有著「拉票」這種潛規則:候選人透過與選民發生關係來獲取他們的支持。姑且先撇除性小眾,當大部分受眾都是男性,候選人自然需要是女性,才能與他們發生關係。
若果想要將這個潛規則套用落凌峰身上,他的身體明顯缺少了一個洞。
難怪他不參選。
「因為你唔係女性,所以你冇得好似女性候選人咁樣,向一大班男人『拉票』。哈!」梅蘭譏諷:「因為唔係女人,所以就連被選舉權都冇埋。咁更加證明,你哋呢個社會風氣有幾咁扭曲。」
這樣扭曲的社會風氣,這樣畸形的選舉⋯⋯即使有全民投票,有所謂的民主,那又如何?
還是沒有半點「公平」可言。
梅蘭又問:「咁點解揀我?因為你覺得我嘅身體特別適合『拉票』?」
凌峰剛剛還盯着梅蘭的胸部看。所以在提起這個問題之前,梅蘭下意識先拉一拉衣領。
「唔係。係因為覺得你『身體自主』嘅理念好有趣。我想搞搞佢,想睇下如果真係畀你成功咗,學校再無強制服務令,呢度會變成點。
甚至,如果畀你搞掂咗學校,我仲想試吓搞搞個社會,睇吓佢又會唔會因為你而改變?香城嘅傳統同你嘅雄心壯志相撞,結果會變成點?
如果你嘅理念真係可以令學校同社會變好,我想幫手令佢發生。」
凌峰覺得自己的說法大義凜然,應該能夠在梅蘭心中加一點印象分吧。
可梅蘭卻瞇起眼睛,疑心更重了。
凌峰無奈:「咁你就當係我想做副會長,所以要搵個好碼頭嚟泊,好未?」
「同我一開始所懷疑嘅嘢一樣。」梅蘭稍稍想了一下,評論道:「不過感覺可信過咩『覺得我嘅理念好有趣』。」
凌峰覺得委屈,正想問「我哋係咪有咩誤會?」的時候,肩膀卻被人重重一擊。
ns216.73.217.10da2